约克·德·诺福特,别太大胆吧,因为主人狄康是出卖了并且被收买了。

——莎士比亚《理查三世》

柏尔那尔·德·麦尔基回到他那简陋的小旅馆里,闷闷不乐地向它那破损的褪了色的家具望了一眼。当他把他的房间里那些过去刷过白灰而现在被烟熏得黑黝黝的墙壁,跟他刚刚离开的住宅里那些亮晶晶的丝质的壁衣做了一下比较以后,当他记起那张美丽的圣母画像,而此刻在他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张古老的圣者画像挂在墙上的时候,一种很卑鄙的念头就钻进他的灵魂里了。那种奢华风雅的生活、夫人们的情分、国王的宠遇,总之那许多值得去追求的东西,乔治当时只要说一句话,一句很容易出口的话,就可以把它们取到手,因为这句话只要能从嘴唇里发出来,就够了,人们再也不去究诘心灵的深处了。马上,他的记忆里就出现了好几个新教徒的姓名,他们背弃了他们的宗教之后,就受人尊敬——而且,因为魔鬼无机不乘,他心里重新浮起了那“浪子回头”的比喻,同时却带着这种奇怪的观念:“一个转变了信仰的胡格诺,会比一个始终不渝的天主教徒更受人欢迎。”

这些以各种形式接连出现而似乎不是出于他本意的思想缠绕着他,使他感到十分厌恶。他拿起了他母亲以前所有的一本日内瓦的圣经,读了一会儿。于是比较安定些,他把书放了下来,并且在还没有合上眼睛之前,他在内心里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守住他的祖先的宗教。

尽管他读了圣经和发了誓,他在梦境中还受到日间奇遇的影响。他梦见了紫红色的丝质帘幔、黄金色的盘碟;接着,桌子翻倒了,长剑闪闪地发光,血和酒交融在一起了。接着,圣母画像活动起来了;她走出她的相框,在他面前婆娑起舞了。他尽力从他的记忆里确定她的容貌,那时候他才想起她罩着一个黑色的假面具。但是她那一对深蓝色的眼睛和从假面具的开口处显露出来那两段白皙的肌肤!……假面具的带子掉下来了,一张天仙化人的脸庞出现了,可是并没有固定的轮廓;那就像是在一道混浊的水中的一个山林川泽女神似的。他不由垂首下视,等他马上重新抬起头来看时,他只看到那可恶的柯曼治,手里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

他很早就起床,打发人把他那些轻便的行李送到他哥哥家里去。但是他拒绝跟他哥哥一块儿去参观城里那些稀有的东西,他单独上沙蒂温官邸,把他父亲交给他的信呈递给海军上将。

他发现官邸的大院里拥挤着仆从和马匹,他很费力地挤出一条路走到了一间宽大的前厅,里边满是骑师和扈从——他们除佩了长剑以外,虽然没有旁的武器,仍然不失为围绕海军上将身边的一支重要的卫队。一个身穿黑衣的承宣官向麦尔基身上那镶了花边的领口和他哥哥借给他的一条金链上面望了一眼,就毫不留难地立刻领到他的主子所在的回廊里。

若干大人、绅士、宣传福音的牧师,一起有四十多人,个个都站着,光着头,恭恭敬敬地围侍着海军上将。他呢,穿得很朴素,全身都是黑色的。他的身材高高的,但是背有些驼,作战的辛劳在他那光秃秃的额头上印下了许多皱纹,看来要比他的岁数还苍老许多。一把白色的长胡子垂到他的胸前。他的两颊,生来是凹陷的,因为他的长胡子遮盖不住一道深陷的伤疤,所以显得更加凹陷;在蒙刚都尔战役中,对方的手枪一下打中了他的面颊,并且打碎了他的好几颗牙齿。在他面部的表情上,忧愁要甚于严厉,据说自从勇敢的丹德罗死了以后,谁也没有看见他微笑过。他站着,一只手放在一张摆满了地图和计划的桌子上,在这些图件中间竖着一册砖头大的四开本的圣经。许多牙签散置在地图和纸张当中,这令人想起他时常被人嘲笑的一种习惯。一位秘书坐在桌子的尽头缮写信札,似乎非常忙,他写好了就呈给海军上将签署。

这位伟大人物集英雄与圣者于一身,他在他同教的人眼里看来,声望比一位国王还高,麦尔基见了他之后,由于过分起敬,所以在凑近他跟前时不由得屈膝到地。海军上将对于这种异乎寻常的敬礼,既惊讶又不悦,便示意他起来,而且微带着一种不高兴的样子从那个热情的青年手里接过了信札。他看了一眼封口的徽志。

“这是我的老朋友麦尔基男爵写来的呀,”他说,“小伙子,您的相貌这样像他,您该是他的儿子吧。”

“先生,家父原很希望,他的高龄容许他能够亲身上这儿来向您致敬。”

“诸位先生,”柯里尼看了信之后,掉转身向他周围的人们说,“我向你们介绍介绍麦尔基子爵的儿子,他跑了八百多公里路想做我们的人。我们将来在弗兰德尔方面似乎不会没有志愿投效的人吧。诸位先生,我要求你们友好地对待这位青年;你们大家原是极为尊重他的父亲的。”——跟着,麦尔基就同时接受了二十个人的拥抱,这些人还允许为他效劳。

“您打过仗没有,柏尔那尔,我的朋友?”海军上将问,“您一向有没有听见过抬枪的声音?”

麦尔基涨红了脸回答,他还没有幸运替宗教战斗过。

“您不如替自己庆幸,小伙子,还不曾被迫去叫您的同国人流血。”柯里尼用一种严肃的声调说。“靠上帝保佑,”他叹了一口气加添道,“内乱已经结束了!宗教可以呼吸自如了,您比我们更幸福,将来只需拔出您的长剑替您的王上和您的祖国对抗敌人了。”

随后,把一只手放在青年的肩膀上:

“我很相信您不会同您的祖先的血统背道而驰。依您父亲的意旨,您首先跟我的门客们在一起服役;当我们将来和西班牙人接触的时候,从他们手里夺取一面军旗,您马上就可以在我的队伍里执掌一面军旗。”

“我向您宣誓,”麦尔基用坚决的声调大声说,“在第一场遭遇战中,我就会做掌旗官,要不,家父就不能再有儿子了!”

“好,我的好孩子,你说话就像你父亲一样。”接着,他喊他的军需官来。

“这是我的军需官沙穆埃;如果你需要钱添置衣服,尽管跟他接头。”

军需官对麦尔基鞠了躬,麦尔基连忙向他称谢并且婉却。

“我父亲和我哥哥,”他说,“会充分供应我的日常费用。”

“您的哥哥?……就是从最初几场战争起背弃了他的宗教的乔治·麦尔基营长吗?”

麦尔基忧郁地低了头;他的嘴唇虽然动了一动,人们却听不到他的回答。

“那是一个勇敢的军人,”海军上将继续说,“但是,光是勇敢而不怕上帝,那算什么?小伙子,在您的家庭里,您有一个榜样该模仿,另一个例子该避免。”

“我将竭力仿效的是家兄那光荣的行为……而不是他的变节。”

“好吧,柏尔那尔,常常来看我,把我当个朋友看待。这儿的风气对您不太好,但是我希望很快就能拔您出来,指引您到有一番光荣事业可干的地方去。”

麦尔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退到围绕海军上将的人圈里去了。

“诸位先生,”柯里尼继续那一场被麦尔基的到来所打断的谈话,说,“我接到四面八方的好消息。鲁昂的刺客们已经被处罚了……”

“土鲁斯的刺客们还一点没有被处罚哩。”一个面容晦暗而狂热的老牧师说。

“您弄错了,先生。消息刚到我这儿。此外,混合的议会已经成立了。每天,陛下向我们证实,司法对任何人都是一体对待的。”

老牧师露出不信任的表情摇摇头。

一个身穿黑色天鹅绒衣服的白髯翁嚷道:

“他的司法是一体对待的,不错!沙蒂温们、蒙摩林西们和古伊兹们通通在一起,查理和他那可敬的母亲恐怕要一下子把他们一网打尽吧。”

“谈起国王,恭敬点吧,德·菩尼逊先生,”柯里尼厉声地说,“我们该忘掉,简单说一句,我们该忘掉旧仇夙恨。希望他们不说,天主教徒比我们更善于遵行上帝那条忘记仇恨的戒律。”

“我敢以我父亲的骨头赌咒:那在他们要比我们容易得多!”德·菩尼逊咕哝地说,“我不会这么容易就忘掉我的二十三个殉教的亲属。”

当他这样愤懑地说话的时候,一个面目可憎、身子缩在一件破烂的灰色外套里、很衰朽的老头儿走进回廊里来,冲破密集的人群,把一封封固的信递给柯里尼。

“您是谁呀?”柯里尼没有打开信封,问。

“您的一个朋友。”老头子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他立刻就走了。

“我今天早晨看见这个人从古伊兹官邸里出来的。”一个绅士说。

“他是一个魔术家。”另一个说。

“一个放毒的人。”第三个说。

“德·古伊兹公爵派他来毒杀海军上将先生的。”

“毒杀我,”海军上将耸耸肩膀说,“在一封信里毒杀我!”

“想一想拿哇尔王后的手套吧!”菩尼逊嚷道。

“我既不相信手套里有毒药,也不相信信札里有毒药;我倒相信德·古伊兹公爵不会做出一件卑鄙的事来。”

他正要把信拆开,菩尼逊奔向他身上,拉住他的双手嚷道:

“别拆开它,要不然,您将吸进一种致命的毒液!”

所有在场的人都挤到海军上将周围,海军上将呢,他还再三企图摆脱开菩尼逊。

“我看见有一股黑色的蒸气从信里冒出来了!”谁叫喊了一声。

“丢掉它!丢掉它!”大家一致叫起来。

“松开我,你们疯啦。”海军上将抗拒着说。在他尽力挣扎当中,信札落到地板上了。

“沙穆埃尔,我的朋友!”菩尼逊嚷道,“证明您自己是我们的忠仆吧。给我们拆开这个信袋,并且只能等到您自己确信它并没有包含任何可疑的迹象之后,再把它交还给您的主人。”

这任务,军需官并不乐意接受。麦尔基毫不踌躇地把信札拾起来并且打开它的封口。马上,只剩了他一个人很自得地置身在一个空旷的人圈中央,因为每个人都往后退避,好像一道矿山就要在屋子中间爆炸开似的:可是什么古怪的蒸气也没有冒出来,甚至连一下喷嚏都没有人打过。一张仅仅写了短短几行字的很肮脏的信笺,就是这只如此使人害怕的信封里所包含的一切了。

一切的险象都没有了之后,首先逃开的人也就是现在笑哈哈地首先靠拢过来的人。

“这样无礼是什么意思?”柯里尼怒气冲冲,终于摆脱了菩尼逊的挟持,嚷道,“就把给我的信拆开来看吧!”

“海军上将先生,万一这信笺上包含了哪些很精细的毒质使您呼吸时就被杀害的话,”麦尔基说,“那不如由一个像我这样的青年做它的牺牲品,比您要好些,您的生存对于宗教是多么宝贵啊。”

一阵嘁嘁喳喳的赞扬声音在他周围掀起来了。柯里尼很感动地握住他的手,经过一阵缄默之后:

“既然您已经那样大胆敢把这封信拆开,”他和善地说,“那么,索性把信的内容给我们念出来吧。”

麦尔基即刻把它念出来:

“天的西边照耀着血红的亮光。若干星星在苍穹里消失了,若干跃跃欲试的长剑在空中出现了。只有瞎了眼睛的人才不懂这些天象预示着什么。卡斯巴尔!拔出你的长剑,套上你的马刺,要不然,不消几天之后,那些鸟就要飞来啄您的肉了。”

“他用这些‘鸟’来暗指古伊兹们,”菩尼逊说,“一只鸟儿的名字代替了拼音相近似的字。”

海军上将鄙夷地耸耸肩膀,所有的人都保持着缄默;可是,很明显地,这预言已经在大家身上引起了一定的影响。

“巴黎有多少人在做这些傻事!”柯里尼冷冰冰地说,“不是据说巴黎有将近一万个光棍,除了靠预言未来谋生活而外,没有别的手艺吗?”

“就是像这样的意见,也不应该轻视,”一个步兵营长说,“古伊兹公爵很公开地说过,只有等到他把他的长剑插到您的肚皮里之后,他才能够高枕无忧。”

“一个刺客要想行刺您,那是太容易了!”菩尼逊补充说,“假如我是您,只有护身甲穿上了身,我才敢上罗浮宫。”

“呸,我的同志,”海军上将回答,“刺客断断不敢向我们这样的老兵跟前闯来。他们害怕我们可比我们害怕他们厉害哩。”

于是他谈了一会儿关于弗兰德尔的战役和宗教的一些事情。好多人把诉状交给他,请他转给国王;他和善地全都收下,对每人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十点钟响了,他要了他的帽子和手套,准备上罗浮宫去。在场的人有几个向他告辞:大多数都追随着他,同时做他的侍从和卫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