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秋季的一天,我在莫斯科打猎,结束后我赶回图拉,但是由于自己考虑不周,之前带来的三匹马都被我退了回去,只好半路上在驿站里寻找马匹,但驿站空空如也,我在那呆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收获。驿站的站长看起来年龄很大,有着一张暗沉呆板的脸,油腻腻的头发长到鼻尖,眼睛也无精打采。为了早点赶去图拉,我不停地请求站长帮我找一匹马,可是他总用含混不清的话敷衍我,言语中还带着不满和气愤,随后他起身走出房间,关上房门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厌烦的情绪一看便知。他站在台阶上对车夫骂骂咧咧,把自己的情绪都发泄在他们身上。车夫们并不在意老板对他们的叫骂,他们看起来懒洋洋的,有些人拿着架在马脖子上的器具在泥泞的路上慢腾腾地走着,另外一些人则神情萎靡,躬身坐在凳子上挠痒打哈欠。我在屋里坐着十分乏味,几大杯茶水也阻挡不了我的睡意,不过我一直强撑着精神,写在窗户上和墙上的字已经被我全部读了一遍。看着自己停在外面的马车,原本套在马匹身上的车杆此时斜斜地朝上指着,仿佛在嘲笑我的失误。突然我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很快门外出现一辆由三匹马拉着的马车。车上的人一边跳下来一边冲着站长叫道:“快!我要换马!”他急急忙忙走进房间,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并且快速地上下观察他。请原谅我的无礼冒犯,我实在过于无聊,这位和我有着同样遭遇的人无疑把我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站长告知他驿站已经没有马匹可供更换时,他的惊讶神情在我预料之中。看上去他应该三十左右,干瘪的脸呈现不自然的古铜色,上面还有出天花遗留下来的斑点;棕黑色的头发打着小卷垂在脸旁,后面的则散乱地披在肩上;眼睛大概由于老二而显得有些肿胀,眼神直愣愣的,嘴唇上有几根调皮的胡子朝上长着。他的穿着让我联想到在马市里查看牲口的小地主:花色的上衣满是油渍和污垢,紫色的领带几乎看不清颜色,外套里面是一件有着一排铜质纽扣的马甲,下身是一条灰色的大喇叭裤,裤口下露出一小部分靴子,上面满是泥土。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烟酒的气味从他那儿传来;长长的衣袖差不多完全挡住了他圆润肥厚的手,我看见他手上有几枚图拉戒指和银质戒指。总的来说,像他这种打扮的人在俄国遍地都是。在我看来,这类人算不上风趣幽默,尽管我也对他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但他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善良让我不得不改变看法。

“大家都在等待。您看这位先生,他比你早来一个小时,还是没有找到马匹。”站长示意他看着我。

“早来一个小时!哈哈!”真是个狡猾的站长。

“说不定他没有我这么着急。”他看着我说。

“这并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站长的脸色暗了下来。

“想想办法吧,我很着急。哪怕一匹马也好啊!”

“真是抱歉,您也看到了,我这儿什么也没有。”

“那就没办法了,我在这等着。给我来一杯茶。”

他把帽子摘下来丢到桌上,坐了下来,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您喝过茶了吗?”他开口问我。

“是的,我喝过了。”

“一起再喝一点吧!”

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黄铜色的茶壶再次摆上桌,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我把罗姆酒摆上桌,请这位在我看来是一位小有家产的地主共同畅饮,接下来的聊天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名叫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在农村拥有一些地产。

我们聊得十分投机,不多久我便知道了他的全部情况。

第四杯酒下肚后,他开始向我述说自己的情况:“这次我打算去莫斯科找活儿做,农村是呆不下去啦,没法生活。”

“难道你在农村找不到事情做?”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事实如此。我那一点家产都没有了,那些租借我土地种田的农夫也没了生计;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天气也十分恶劣,粮食收成越来越差……”他的神情沮丧极了,“唉,是我没能力,把家业都荒废了。”

“究竟怎么回事,可是和我说说吗?”

没等我说完,他就开口说道:“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成器的人了!”他连着抽了几口烟,头转到一旁继续说:“大概你觉得我应该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其实……不妨坦白告诉你,我对自己的知识感到愧疚,只有中等水平,而且我的财产也不如你想象的那么丰富。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嘴巴管不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他挥了挥手,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安慰他说,并不是每个管理者都需要有高等的教育经历,我请他把心态方宽松一点,并且告诉他,和他相识是我非常荣幸的事。

他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可是我想改变这一切……有些农民不去种粮食,跟着别人做活也有不错的收入。所以我想……对了,您是来自莫斯科还是彼得堡?”

“我是从彼得堡来的。”

一缕淡青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飘出来。

“我打算去莫斯科找点事情做。”

“比如呢?你想找哪方面的?”

“说不准,我也不清楚,去那儿看看再决定。实话告诉你吧,在别人手下做事可是有风险的:你得为自己的事情负全责。农村的生活自由自在,我已经野惯了……但是不找活儿做没法生活……唉,家道败落的滋味我受够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以后你就要在城里生活了。”

“我知道,城里的生活……只有亲身体会过才清楚。先去看看吧,说不定我会适应的……但是,肯定比不上农村的生活自在。”

“以后您会一直住在城里?不再回农村了?”

“回不去啦。我不能住在那里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一个人签了协议,都转给他了,他也住在村里,是一位善良的人……”

彼得·彼得洛微奇的神情十分落寞,他凝神想了一会儿,手在脸上摩挲了一阵,又晃了晃脑袋。

“没办法啊……”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这能怪谁呢?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后悔也没用了。我总爱没事找事,给自己找麻烦……我都开始讨厌自己的性格了。”

我开口问道:“您喜欢农村的生活吗?”

他转过头与我对视,慢慢地、坚定地说:“任何地方都比不上农村!以前我有二十四只猎犬,先生,你能想象得到吗?它们是那么优秀,简直无法形容!(他的音调拖得老长。)被它们抓住的兔子不计其数,还有其他动物,它们的灵敏和勇敢让我感到骄傲和自豪。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也不想提得太多。有了它们,我经常出去打猎。有一只叫孔捷斯卡,十分聪明,奔跑捕食的身姿也很威武,它最出色的地方就是有一只嗅觉超强的鼻子。每次我在沼泽地里打猎,都会要它去寻找猎物,只要对它叫一声:找到它!他必定会飞奔着去寻找。如果它不肯去找猎物,派再多的猎犬也不会找到。它一出动必定会有好结果……它很通人性,喂面包的时候,要是你把面包放在左手,对它说:犹太人,那么它死也不吃,要是把面包放在右手里,对它说:小姐,那么它便快速地把面包吃掉。它生下的孩子我留了一只,原本想着一起带去莫斯科,但是被一个朋友要走了,他还把我的猎枪也拿走了;他告诉我。在莫斯科猎枪派不上用场,说农村的生活远远比不上莫斯科的生活。我这次什么也没带;所有的家当都放在农村。”

“其实莫斯科也可以打猎。”我对他说。

“算了吧,我得约束自己,以前在农村经常打猎,现在情况不允许了。先生,正好我想问问,莫斯科的生活水平是什么样的,不会高得吓人吧?”

“没有,大部分人都过得很好。”

“这么说并不困难咯?……那么,有没有茨冈人在莫斯科生活呢?”

“哪种类型的?茨冈人好像有很多……”

“在市场里当跑腿的。”

“噢,有一些,莫斯科的市场里……”

“那最好了。我挺乐意和茨冈人交往,哈哈,我很喜欢他们……”

彼得·彼得洛微奇说到这儿兴奋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采。但是他马上又露出焦虑的神情。他把头朝下低着,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又把喝光了的杯子递过来,说:

“再来一点罗姆酒吧。”

“不过茶水已经没有了。”

“没事,我可以光喝酒,就这样……”

他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垂下的脸正对着桌面。他已经略有醉意,微微张开的嘴随时都可能发出一声叹息,那是喝醉酒的人特有的叹息声,我默不作声呆在一旁等待着,如果他的心情够难过的话,也许还会流下几滴泪,但是我的猜测并不正确,他带着阴沉忧伤的表情抬起头,与我对视。

“怎么了?您在想什么?”

“啊……我突然记起一件往事。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想对您倾诉,但怕您会觉得我很啰唆……”

“没事,您说吧!”

“那我就说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开口说道:“这件事说来听奇妙的,您知道……有些事偏偏就要发生在你身上。如果您想知道详情的话,我很乐意告诉您。但是我不确定……”

“没关系,您就说说吧,亲爱的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

“不好意思,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是这么回事……不过您确定想听一听吗?”

“是的,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请您快点告诉我吧。”

“那么我开始说了。您知道我一直住在农村……忘了哪一天,我突然遇上一位姑娘,她让我眼前一亮……真是非常不错,她叫马特列娜,人长得可爱,脑子也很机灵,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性格温和!但她的身份很低微,说白了就是一个奴仆,她在一个脾气暴躁,但很有钱的老妇人手下做活,这也是我和她之间的障碍。如果她是自由身,或者是我家的仆人,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们相爱,可是她没有自由,也不属于我,真是一件麻烦事。但我和她相互爱慕,感情深厚。她曾多次催促我把她买回去;我也不是没这么打算过……然而她的女主人非常厉害,我对给她赎身这件事没有十足的把握。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去拜访她的主人,她们住在一个村子里,离我的住处大概有十六俄里左右。我告诉下人把马车收拾好,让那匹名叫拉姆普尔多斯的珍贵亚西亚马站在中间拉车,其他两匹马在旁边,我把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朝着马特列娜主人家赶去。快要达到的时候,我看到马特列娜站在不远处的岔道路边迎接我,她的身后是一栋十分宽大的房屋,有很多间客房,还有一个花园,我心想这家的女主人果然非常富裕……我原以为马特列娜会和我寒暄几句,但她只是在我的手上吻了一下就离开了。我下车走进房屋,来到前厅,那儿站着一个高高的男仆,我对他说:‘我想拜访你的主人。’他问我:‘该怎么为您通报?请问您怎么称呼?’我说:‘你就说:地主卡拉塔杰夫前来拜访。’男仆随后进去通报;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心里盘算着这位老妇人开出的价格究竟有多高,虽然她很富裕,但别指望她能为我省下多少钱。说不定要五六百卢布,想到这儿我的心情更加不安。正在这时,男仆回来了,他对我做了个‘有请’的手势,我便跟着他朝里走去。进到客厅后,我看到摇椅里躺着一位老妇人,她的脸呈现出吓人的黄色,身材干瘪,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有神采。她问我:‘您有什么事?’我没有直接说正事,而是绕了一大堆客套话和赞美词。没想到她说:‘我不是这家的主人,她今天有点不舒服,无法见客,请您直接说明来意吧。’我告诉她这件事需要和主人面谈。‘可是马丽娅·伊丽尼奇娜今天身体不适……请问您究竟有什么事?’我只好把自己的来意向她说了一遍。老妇人在我说完之后问道:‘马特列娜?谁是马特列娜?’‘她是库里克的女儿,马特列娜·费多洛娃。’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说:‘库里克的女儿,马特列娜……您是如何知道她的?’‘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这件事她也清楚吗?’‘是的,她知道。’短暂的停顿后,老妇人的语气变得凶恶起来:‘不要脸的小娼妇,看我怎么收拾她……’当时我听到这句话真是惊讶极了,我也顾不上其他情况了,连忙和她说:‘请您不要生气,事情已经这样……我想买下她,您出价吧,不管多少,我都会帮她赎身。’可是那个老妇人变得更加凶狠,低沉地对我说:‘您那点钱我们看不上眼,趁早拿回去吧……看来我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臭丫头,我得……我非得打她一顿不可,看她还敢不敢有这种想法!’说着老妇人急促地咳了几声。‘臭丫头,好好的生活不要,想着法子要离开这里,没门!上帝宽恕我的罪恶。’看到她那么咒骂马特列娜,我十分生气,语气也变得恶劣起来:‘您怎么能对她说出如此狠毒的话呢?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老妇人在胸前划着十字,说:‘上帝保佑!耶稣保佑!她是我的奴仆,我想怎么对她您管不着。’‘可您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那有什么关系?马丽娅?伊丽尼奇娜也会同意我的做法;先生,我劝您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我要好好地教训她,让她尝点苦头,不然她都该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生气啊!我真想掐住这个恶老太婆的脖子,但是这么做会给马特列娜带来不好的影响,我只得强忍住自己的冲动。我惴惴不安地想着这件事的后果,同时哀求着她说:‘请您不要为难她。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出;我是真心喜欢她,请成全我们吧!让我们在一起,您是最仁慈的;看在我这个可怜人的份上,答应了吧。’说着我不顾自己的恶心,接过她的手吻了下去。可恶的老妇人总算开口了:‘您先回去吧,我会把您的请求告诉马丽娅·伊丽尼奇娜,至于她的决定我就不知道了,几天后再通知您。’就这样,我心情郁闷地回到了家。我才发现自己的做法可能会给马特列娜带来很不好的影响,要是我不那么火急火燎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也许她们不会如此生气,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几天后,我终于见到了马丽娅·伊丽尼奇娜,她和上次那位老妇人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我。那间房的装饰非常华丽,到处摆放着鲜花,马丽娅·伊丽尼奇娜半躺在一把精美的安乐椅里,头枕着垫子;她们旁边还站着一个姑娘,穿绿色的连衣裙,头发是浅黄色的,嘴巴有点儿歪斜。我想她可能是她们的女侍。女主人说话了,音调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说:‘请坐,随意一点。’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她随即对我展开调查,我的工作、年龄和来这儿的目的都仔细地问了一遍,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她盛气凌人的样子。问完后,她拿起一块摊放在桌上的手绢,漫不经心地甩了两下……然后才说:‘我从卡洁蕾娜·卡尔波夫娜那儿知道了您的意思,但是很抱歉,我家有一条规定:绝不让仆人去服侍除自己家之外的人。我们是大户人家,这种事若传出去会丢尽我们的脸。您不用再记挂这件事了,我已经办妥了。’我嘲讽地说:‘大概是马特列娜·费多洛娃做事勤快仔细,您舍不得放人吧?’‘您说错了,她还没有重要到让我离不开她。’‘既然如此,让她和我走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想这么做,简单来说,我不乐意把她给您,就是不乐意。她现在正在草原村庄干活呢!’这个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傲慢的女主人对着旁边那位姑娘说了几句法文,随后姑娘走出了房间。接着她又对我说:‘我不能太过操劳,得多休息。希望您能好好考虑我说的话。我们家的规矩是很严格的,您看我的岁数也大了,而您还年轻,作为长辈我有义务多提点您一些。去找一份正当职业,好好赚钱,然后娶一个和您身份地位相等的姑娘做老婆;诚然年轻富裕的女子不在多数,但人品是最重要的,出身贫穷的姑娘大多有良好的品德。’她这番话让我十分不解,可我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去找其他姑娘,不过‘草原村庄’这个名字一直在我脑子里回荡。其他的什么……我才不在乎……”

卡拉塔杰夫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眼睛看着我。

“您结婚了吗?”

“现在还没。”

“噢。事情很明显了,那个老太婆不肯把马特列娜给我,还尽说一些让我气愤的话,于是我不耐烦地说:‘行了吧,老太太,您说的那些话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我现在只问您,究竟同不同意我带走马特列娜?’老妇人一下子变得愁眉苦脸起来,烦躁地说:‘让他出去!让他出去!真是烦死人了!快走吧!哎……’坐在一边的亲戚立马跑到她身边安抚她,然后对着我大喊大叫,要我快点离开。女主人还在那嘟嘟囔囔:‘这是我的家,想怎么做是我的事,真烦……烦死了!’我一刻也不再停留,拿过帽子就跑了出去。”

卡拉塔杰夫接着说:“或许您会笑话我,觉得我不该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姑娘如此执著。但我确实这么做了……我也不想改变什么……不管您怎么看,从那之后我寝食难安,心简直快要死去!……我在心里骂着自己,都是因为我,马特列娜才会被送到环境恶劣的地方做工。她一定过得非常不好,被主人谩骂,穿着破旧的衣服,每天要做许多农活,还要忍受那个粗鲁的,自以为穿着柏油靴子就得意洋洋的农民村长的打骂——想到这些我就止不住地颤抖。我决定去看她,一番打听后,我得知了她被送往的那个村庄。我马不停蹄朝那赶去,终于在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到达。显然那位女主人没想到我会跑来这么远的地方,所以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的所在。别人都以为我是隔壁村子的人,走到村长家门口,我一眼便看到马特列娜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双手托腮。看到我之后,她惊喜地快要叫出声来,不过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用手指向后院和田地,神情自若地走进屋里和村长攀谈起来。我跟他天南地北乱扯一阵,然后找了个机会溜出门,去见马特列娜。她激动地抱着我不肯松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瘦了不少,而且神情憔悴。我安慰她说:‘马特列娜,没事了,不要哭了。’可是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我先开口说道:‘别哭了,马特列娜,哭泣无济于事,我们得做出点实际行动来,这次你就跟着我离开这里,我们跑得远远的,这样你就解脱了。’当时她被我吓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行!那么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严重!她们会找到我,我将得到比这严厉一百倍的惩罚!’‘谁也找不到我们。’‘她们找得到,我不能那么做。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我知道您关心我,但现在的情况不是您能改变的;我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马特列娜,哎呀,你不能被一点困难打倒啊,你要勇敢。’我知道她不甘屈服……她的心灵是那么美丽!我继续劝慰她说:‘待在这儿你会有好日子吗?不会的,既然留下来和逃出去的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不试试呢?难道你还没有挨够村长的打?’听到这儿,马特列娜的脸变得通红,嘴唇也不自在地抖动着。‘我怕自己逃跑后,她们会迁怒我的家人。’‘你的家人?……难道她们会把你的家人都发配到外地去吗?’‘一定会的;我的哥哥第一个逃不掉。’‘那你的爸爸呢?’‘我爸爸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制衣匠,他应该不会遭到发配。’‘那你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你的哥哥还年轻,发配不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她和我一起离开;她仍然不放心,追着问我是否会对这件事情负责……我说:‘这是我该担心的事,你就安心吧……’不管怎样,她终于跟我走了……这一次我没有准备充分,我另外选择了时间,在夜里,我驾着马车接走了她。”

“她就这样跟着你走了?”

“是的,她跟我走了,我安排她住在自己家中,我的佣人不多,房子也不算大,不会有太多人知道。佣人们也会守口如瓶,别人休想用金钱或者别的好处收买他们。至此,我和她终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马特列努什卡(马特列娜的昵称)在休养一段时间后也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我对她的爱与日俱增……最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还会唱歌跳舞和弹奏吉他,天知道她是怎么学会这一切的,实在是太惊喜了!我告诉她不要和周围人见面,不然那些好事之徒会去告发我们。我有一位关系密切的朋友,他的名字是戈尔诺斯塔叶夫?潘捷莱,想必您不认识他。他学识渊博,普希金的书他都读过。我和他说了马特列娜的事,他对她非常有礼貌;完全把她当做一位富贵的太太,恭谦地亲吻她的手。他还教马特列娜写字,耐心给她讲解知识,我们都很乐意和他聊天。我给她做了一件非常时髦的大衣,出自一家莫斯科商店的老板娘之手,一件镶毛边的枣红色丝绒大衣,还附有腰带,穿起来漂亮极了!马特列娜的性格让我有些捉摸不透,但这不妨碍我爱她。她有时会呆坐上好几个小时,好像在思考事情,眼睛朝下看着地面,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停止了;这个时候我会坐在她旁边,趁她发呆的时候仔细打量她,无论怎么看、看多少遍,我都不满足……她的笑容就像一根羽毛,轻轻撩动着我的心,痒痒的,很舒服。她总是没由来地大笑,或者说一些笑话,高兴得像小孩一样乱蹦乱跳;她的拥抱那么热烈,我怎能拒绝?每天我都想着法儿让她开心,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情。我最喜欢看见她收到我的礼物后露出的表情,那是多么愉快的表情呀?漂亮的脸蛋因为激动而变得红彤彤的,穿着我买给她的衣服,一遍又一遍亲吻我。后来,她的父亲库里克找到了我们,不知他是从哪儿知道了女儿的下落;老人长途跋涉来到我家,看到我们后一直不停地哭……我想他是因为高兴、激动而哭,您也这么认为吗?我们拿了好多东西送给他,马特列娜,我亲爱的姑娘,她还给了父亲一张钞票,五卢布的,老人当场就跪倒在她脚下,吓得我们赶紧扶起他。真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我和她就这样快乐地生活着,要是一直这么生活下去该多好!但命运总爱和我开玩笑!”

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停顿下来。

我问他:“怎么了?出事了?”

他把一只手晃了晃,继续说: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我们的灾难来临了。马特列娜对滑雪橇情有独钟,而且非得自己玩才够尽兴;我们通常在夜晚滑雪橇,那个时间里不会遇见其他人。她穿着厚厚的大衣,手上戴着托尔若克样式的手套,在雪橇上兴奋地喊着叫着。那一天,气候很适宜滑雪,没有大风;足够冷,别人都不会出来;也没有下雪的预兆……于是我们来到屋外,坐上雪橇玩起来。马特列娜抓着缰绳,架着雪橇,我坐在后面看着她。突然我发现她似乎在朝库库叶夫卡驶去,那可是她的女主人所在的地方啊!我问她:‘你这是要去哪?万一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她回头看看我,笑着说:‘让我玩玩吧。’我只好妥协,心里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念头。现在想想,我真是愚蠢之极,怎么不阻止她呢?如果我稍加阻拦的话,糟糕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唉……我真蠢!我们驾着雪橇飞快地向前奔驰,两匹马的速度快如闪电——没过多久我们便看到了库库叶夫卡的教堂;而道路的不远处,一辆专为下雪天建造的绿色轿车正朝我们慢慢开来,车后的脚蹬处坐着一个佣人……天呐!是马特列娜的女主人!我慌得不知该怎么办,雪橇眼看就要撞上轿车了,马特列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轿车夫看到一辆雪橇朝自己撞来,也慌了神,连忙往旁边一闪,这一下转得过于猛烈了些,轿车马上翻倒在地,车窗玻璃都撞碎了。我听见那位女主人在车里不停地叫着:‘哎哟!哎哟!’那位女侍从也使劲喊着:‘快停下!快停下!’我们的雪橇则是一刻不停,从轿车旁边疾驰而过。我当时的心情糟糕透了,心想着:‘怎么办?出事了!早知道就该阻止她来库库叶夫卡。’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呢!我们和女主人相遇时,她早就看出是我和马特列娜,于是她跑去状告我,说我家里藏匿着一位女佣人,是从她家逃走的,并且她还给了警察局不少钱。果不其然,警察局长很快来到我家;局长叫斯捷潘·谢尔盖伊奇·库佐夫金,我们早就认识,别看他一副憨厚的样子,其实心里坏得很。他先说明了来意,然后再对我说:‘彼得·彼得洛微奇,这件事你确实做得不对……法律写得清清楚楚,你可要负全部责任。’我说:‘那就让我们详细谈谈整件事情的经过吧,在这之前您先吃点东西,一路走来肯定有些劳累。’他没有拒绝我的款待,但他在事情上不肯松口,他说:‘彼得·彼得洛微奇,这件事容不得一点马虎,一切都要按法律程序办事。’我回答:‘这个我知道,要公平公正,没错吧?……我这儿有一匹好马,拉姆普尔多斯,您可以拿您的黑毛马驹交换,一定很不错…不过我家里的佣人没有谁叫马特列娜·费多洛娃。’他装出一副忧郁的样子说:‘彼得·彼得洛微奇,不要狡辩了,马特列娜·费多洛娃就在你家里,这里不比瑞士,你是清楚的……我倒很愿意和您交换马匹,要不我也可以直接把拉姆普尔多斯牵走。’我好说歹说,终于把他劝走了。但那位凶狠的老妇人不肯放过我;她扬言哪怕是一万块,也要把我告倒。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大动肝火。早在她见我的时候,就打算让我娶那位穿绿色连衣裙的姑娘,谁知我念念不忘马特列娜,她的怒火被我点燃了。该发怒的人是我,这些老妇人真是讨厌至极,安乐的生活大概让她们过于清闲了,竟然对别人指手画脚起来!……为了应对她的突然袭击,我偷偷地把马特列娜带到另一个地方,即使要花钱我也甘愿。可是她们不肯放过我,总是找我麻烦。我的身体渐渐消瘦,家里的钱也快花光了……一天夜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想着:‘一直拖着不是个办法呀!我要怎么做才能摆脱困扰呢?我无法离开她,绝不会把她交出去,究竟该怎么办?’这时,马特列娜出现在我眼前,实在太意外了,要知道她躲藏的地方离我这儿有三俄里左右的路程。我急忙问她:‘出什么事了?难道你被她们找到了?’‘没有,布勃诺沃很安全,没有谁怀疑我。是我自己来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躲躲藏藏不是个办法。彼得·彼得洛微奇,我感激您对我的爱意;我也爱您,但我无法看着您被她们折磨;我的爱人,亲爱的彼得·彼得洛微奇,原谅我无法继续陪伴您,您的恩情我永生难忘。现在,请接受我的道别。’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是不停问她:‘你要做什么?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道别?’‘我决定去警察局。’‘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真是荒唐!我要把你关起来!……你那么做会连累我的,你知不知道?’她不再说一句话,只定定地看着地面。我焦急地喊道:‘你开口啊,你说话啊!’‘亲爱的彼得·彼得洛微奇,我不能自私地让你一个人承担痛苦。’天呐,我该说些什么……‘你这个傻姑娘……傻姑娘……’”

这时,彼得·彼得洛微奇再也顾不得形象,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随后他马上抬起头,眉头紧皱,眼泪一直没停,像掉了线的珠子。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对我说:“她可真傻,您知道吗?她果真跑到警察局去了……”

“马匹都备好了!先生,可以出发了!”驿站长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我们不约而同站起身。

我好奇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于是问道:“后来呢?他们怎么处置马特列娜?”

卡拉塔杰夫没有说话,只是对我挥了挥手。

那次之后,我便没有再见到他。又一年过去了,我来莫斯科处理一些事情。一天,还没到午饭时间,我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这家咖啡馆开在猎人市场的后面,装修很别致,在莫斯科还算有名。我盯着那些打台球的人,一些人穿着样式古旧的匈牙利外套,另一些人则穿着时尚的斯拉夫外套,他们全都留着小撮胡须,头发乱糟糟的,因为激动和兴奋而显得脸色通红。还有几个身材瘦小的老年人,身上穿着简朴的日常礼服,凑在一堆看俄罗斯报刊。生意人则神情烦闷地喝着茶。咖啡馆的地板上铺着绿色地毯,伙计们轻快地托着盘子在上面奔走。突然,一个人从台球室里走出来,他身形晃荡,模样看上去有点憔悴,两只手塞在裤袋里,眼神无神地看着四周。

“天呐!这不是彼得·彼得洛微奇吗?你最近可好?”

彼得·彼得洛微奇看到我十分高兴,就差给我一个热烈的拥抱,他迈着摇晃的脚步走过来,把我带进一间小房里。

他激动地对我说:“快坐!快坐!”一边把我按坐在一把摇椅里。“坐下吧。茶房,给我来些啤酒!噢,不!要香槟!真是没想到,实在太突然了……您上面时候来的?有时间多坐会儿吗?想不到竟能在这遇见您,我们可真有缘……”

“那是,看来您还没忘记……”

“当然,当然!我怎么会忘记,”他不顾我的话,抢着说道,“时间过得真快……”

“彼得·彼得洛微奇,您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说实话,这里的人都挺照顾我的。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说着他抬起头,轻轻地叹息。

“现在有工作吗?”

“暂时没有,但我相信不久便能找到。工作不是最重要的……值得庆幸的是,我认识了很多心地善良的人……”

一个伙计端着黑色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瓶香槟。

“他就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沃夏,对不对?你对我真好,让我们为你喝一杯!”

伙计笑着拒绝了卡拉塔杰夫的好意,等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

彼得·彼得洛微奇继续对我说:“您都看到了,大家都十分友好。对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可以给你引见一下,他们都非常不错……你们一定能相处愉快。但有件事让我很伤心,博布罗夫去世了,真可惜。”

“博布罗夫是谁?”

“他叫谢尔盖·博布罗夫,是一位善良的人,对我非常好。可是他去世了,还有戈尔诺斯塔叶夫·潘捷莱,他也走了。”

“这么久以来您都待在莫斯科?也没有回农村?”

“我没地方可去……我的家没了,被别人买走了。”

“被别人买走了?”

“是的,在拍卖会上……要是您买下了该多好!”

“可房子没了,您以后要怎么生活?”

“您放心,虽然没有钱,我也不会走投无路,上天一直眷顾着我。我还有朋友,他们可比金钱重要一百倍!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不过是一堆废物!黄金同样如此!”

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随即拿出一个十戈比和两个十五戈比放在手心里示意我看。

他眯缝着眼睛,对我说:“这是钱,它们不过是些废物罢了!”说着把钱币朝地上一丢,问我:“波列扎耶夫的诗歌您看过吗?”

“看过。”

“那么汉姆莱特呢?莫恰洛夫演的。”

“这个没有。”

“您没看过……”他嘟囔着,眼睛不停地四处打转;脸上也没了血色;他微微转过头,双唇细微地跳动着。他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您没看过……莫恰洛夫演的汉姆莱特不错!‘完结自己的生命吧——进入永远的梦乡。’”

在梦境中;任何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管是谁;不管事情有多么悲伤

多么让你痛苦,都将永远消失,

这就是我们期盼的世界。每个人都沉睡着……

“睡吧!睡吧!”他低低地呼唤着。我开口问道:“我想听您说一说……”他没有理睬我,接着上面的内容继续说道:

受够了世间的痛苦和折磨,

欺压我们的人,嘲讽我们的人,

法律被藐视,爱情被践踏,那些横行霸道的人,

还有希望得到重视、地位卑微的人,

只需要一把锋利的小刀,

便能结束每个人的生命……当你请求宽恕时,

请记得还有我的罪恶。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嘴里仍然胡乱地念叨着。

“一个月过去了!”他的声音变得响亮了一些。

才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前

她的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

这都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

葬礼上,她穿的那双鞋子仍然崭新,

可她却已经……上天啊!怎能如此狠心

请多给一点时间来悲痛吧……

他举起杯子嗅了嗅,并没有把酒喝下,再次说道:

赫丘琶,一切都因为赫丘琶!

可是赫丘琶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会为她哭泣?……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愚蠢的人……

我懦弱吗?我凶恶吗?……

是谁在指责我?……

对于别人的谩骂,我只能接受,

我不敢反抗,屈服于压力之下,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酒杯从他手里滑下去,摔在地上。彼得· 彼得洛微奇用力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我有些明白了他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意思。

“就这样吧,就这么过下去,以前的事没必要去想……我说得对不对?”他对我笑了笑,又说:“来,让我们碰杯!为您碰杯!”

“以后您就一直住在莫斯科了?”

“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莫斯科!”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别人的喊声:“卡拉塔杰夫!卡拉塔杰夫,我的朋友!快过来!”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动作缓慢,“我住在×××,要是有时间的话,您可以来我家里,我们再好好地聊一聊。再见。”

但我再也没有见到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在第二天离开莫斯科,在那之后,我们彻底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