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亚伯准时地将一打散发着烟草和威士忌味道的钞票递给了华兰茜。华兰茜随后就去了迪尔伍德,把钱花得一分不剩。她买了一条绿色带深红珠子腰带的绉纱裙子,价钱很便宜,还买了一双配裙子的丝袜和一顶装饰着红玫瑰的绿色褶皱小帽子,甚至买了一件配有丝带的蕾丝睡衣。

两次经过橡树大街上那个华兰茜从没有当做家的房子,她没遇到任何亲人。毫无疑问,在这样宜人的六月天里,妈妈正坐在屋子里玩纸牌,她一定在作弊。华兰茜知道弗雷德里克夫人总是作弊,所以她从来没输过。在街上遇到的大多数人看到她时表情都很严肃,冷冷地点一下头就匆匆走过,没有人停下来和她说话。

回到家,华兰茜把那条绿裙子换上,然后又脱掉,穿着这样低领短袖的衣服就好像光着身子一样不自在,还有那条环绕着臀部的深红腰带看起来很不体面。她把裙子挂在衣柜里,为自己白白花了这钱而沮丧,她永远也不会有勇气穿这条裙子的,约翰·福斯特对于恐惧的责难此刻也不能使她坚强。就这件事而言,习惯与传统仍然很强大。她叹息着穿上自己那件老旧的褐色丝裙,下楼去见巴尼·史奈斯了。那件绿裙子真的很合身,她刚才不好意思地在镜中看了又看。穿着它,她褐色的眼睛像珠宝一样,而腰带恰恰让她那干瘪的身材丰满起来,效果简直太不一样了。她希望自己能把它穿在身上,但是有些事情约翰·福斯特也救不了她。

每个周日的傍晚华兰茜都会去“后北”边缘处的山谷中一个循理会小教堂,那是一座灰色的小建筑,坐落在松树林间,旁边杂草丛生的小空地上有一些年久失修的坟墓和长满青苔的墓碑。她喜欢那里布道的牧师。他是一位老人,住在劳伦斯港,每次乘螺旋艇穿过湖泊来这里给山后农场里的人们免费布道,为人朴素又真诚。没有他,那些小农场上的人们永远不会听到什么福音。她喜欢这种简单的礼拜还有热情的歌唱,喜欢坐在打开的窗户边望着松树林。来做礼拜的人不会很多,循理会的成员原本就不多,而且比较贫穷,他们一般不识字。可是华兰茜就是喜欢在这里度过那些周末的黄昏,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去教堂。迪尔伍德传言说她已经改信循理会了,弗雷德里克夫人听了整整一天卧床不起。可华兰茜没有改变信仰,她去那个教堂是因为她喜欢那里,不知何种原因,那里让她开心。老淘尔斯牧师十分坚信自己的布道,这莫名地让一切变得与众不同。

不过奇怪的是,亚伯像弗雷德里克夫人一样强烈反对她去山后的教堂,他是一个长老会成员,不相信循理会。但是华兰茜不顾他的想法还是去了。

“我们不久就会听到比这更糟糕的消息。”本杰明叔叔沮丧地预测道。

确实如此。

华兰茜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参加那次聚会,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那是在“后北”齐德利角举办的一次舞会,通常情况下,这种舞会是不会有教养好的年轻女士参加的。华兰茜知道这次舞会快到了,因为亚伯是其中一位小提琴手。

但是直到亚伯在晚饭时提起,华兰茜才有了要去的想法。

“你跟我一起去舞会,”他命令道,“这对你有好处,快去把脸上涂点胭脂,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需要有点事情来让你活跃一下。”

突然间华兰茜很想去参加,她根本不知道齐德利角的舞会是个什么样子,她认为所谓的舞会应该就像迪尔伍德与劳伦斯港的那些庄重的舞会一样。当然,她知道齐德利角的舞会不会完全是那个样子,一定会更随意,这样就更有意思了,为什么不去呢?这一礼拜塞西莉亚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她不会介意自己待一会儿的。她恳请华兰茜要是想去就去吧,而且华兰茜确实很想去。

她回到房间换衣服,看着那件褐色的丝裙她很恼怒,难道要穿着它去舞会?不行。她把那条绿色的绉纱裙子从衣架拿下来,兴冲冲地换上了。脖子和胳膊露出来就感觉像是没穿衣服,这也太荒谬了。那是老姑娘的想法了,她不要再被那种思想摆布。华兰茜穿上裙子,换上凉鞋。

自从她十一二岁时穿过一条蝉翼纱裙,这是她第一次又穿上一条漂亮的裙子。他们从来不让她这样打扮自己。

要是有条项链什么的就更好了,那样就不会觉得胸前空空的。她跑下楼,到花园中,那里有三叶草的花朵,红红的,生长在高高的草丛中。华兰茜采了一把,将它们穿在细绳上。华兰茜将系满花朵的绳子挂在脖子上,看起来就像领子一样,虽然古怪但是很搭调。她将头发放下来蓬松地低垂在两侧,又做了一条花环缠在头发上。她激动得两颊泛着粉红,然后穿上外套,戴上了那顶可爱的小帽子。

“你看起来真是焕然一新啊,亲爱的,”塞西莉亚说,“好像绿色的月光包围着红色的光环。”

华兰茜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脸颊。

“我觉得留你一个人在家不太好,塞西莉亚。”

“我不会有事的。我今晚感觉非常好,可是你如果因为我而不去参加舞会的话,我会难过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玩一次。我还从未参加过齐德利角的舞会,不过很久以前我去过‘后北’那里跳过舞,我们那时玩得很开心。还有你不用担心今晚爸爸会喝醉,为舞会演奏他从不会喝酒。可是那里有酒鬼,要是事情不妙可怎么办呢?”

“没人会来骚扰我的。”

“不会很严重,我想,爸爸会保护你的。但是那里可能会很吵闹,可能会闹得不愉快。”

“我不在乎,我就是去当一个旁观者,没想去跳舞。我只是想看看‘后北’的舞会是什么样子,除了端庄拘谨的迪尔伍德舞会,其他的我还没参加过呢。”

塞西莉亚略带担忧地笑笑,她比华兰茜更清楚“后北”的舞会要是出现酒鬼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也可能不出现。

“我希望你能玩得开心。”她又说。

一路上华兰茜都很高兴。因为离齐德利角有十二英里的路程,所以早早就出发了,他们坐在亚伯那辆破旧的马车上,道路坎坷又颠簸,不过路上可以欣赏那魅力无限的北部森林。六月的黄昏里,美丽的树林松涛阵阵,穆斯科卡河流两边的杨树唱出天籁般的歌声,无比喜悦。

亚伯也是个很好的伴儿,他知道所有美丽的“后北”地区的故事和传奇,一路上他把故事讲给华兰茜听。要是本杰明叔叔和惠灵顿婶婶他们看到自己竟然和亚伯一同乘着这破马车去参加齐德利角的舞会将会是什么感觉?会说什么?一想到这个,华兰茜就暗自笑起来。

起先舞会还是很平静的,华兰茜玩得很开心。她甚至和两个帅气的男孩儿跳了两支舞,他们跳得很好,还夸奖华兰茜的舞步很优美。

接着又有人夸奖她,华兰茜平生从未接受过这么多夸奖。她偶然听到来自“后北”地区的两个男子在暗处谈论她。

“你知道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儿是谁吗?”

“不知道,我猜是从前面来的。可能是劳伦斯港,她很有那里人的风范。”

“虽然不美丽,但是长得很可爱。你看见她那双眼睛了吗?”

整个大房间都用松树和杉树枝装饰着,还挂上了中国式的灯笼,地板打过蜡。亚伯娴熟地拉着小提琴,悦耳极了。“后北”的女孩子们各个打扮得很漂亮,华兰茜觉得这是她参加过的最好的舞会了。

不过晚上十一点以后她就不这么想了。当时又来了一群人,一群醉汉,弄得满屋子都是威士忌的味道。很快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喝醉了,门廊处和门口有些人在不停吼着“来啊,来啊”,屋内变得吵闹起来,到处都有争吵,尽是污言秽语,还有人在唱着低俗的歌。跳舞的姑娘们被舞伴们粗鲁地带来带去,头发也蓬乱了,样子有点放荡。华兰茜独自待在角落里,感觉很恶心很后悔。为什么她要来这种地方呢?自由和独立是没错的,但是也不该做个小笨蛋啊。她早该料到这种情景的,她早该听出塞西莉亚话中的含义。她的头好痛,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恶心。但是能怎么办呢?她必须待到舞会结束,亚伯不到那时是不会离开的,到时候估计已是凌晨三四点了。

又来了一大群男孩拥进人群,稀释了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女孩子们。有很多人来死缠烂打地请华兰茜跳舞,她都直接地拒绝了,有些人对她的拒绝很不开心,他们骂着脏话,看上去很生气。屋子的那一边还有一群陌生人在一起谈论着什么,还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们在密谋什么?

就在此刻,她看见门口处巴尼·史奈斯正从人群的缝隙间寻找着什么。华兰茜突然确信了两件事:一是现在她很安全了;二是这就是她来参加舞会的原因。这种希望太荒诞了,连她自己一开始也没有意识到,但是现在她明白自己想来是因为巴尼可能会来。她认为自己应该为此感到羞耻,不过她没有。松了一口气之后,她发现巴尼连胡子都没有刮就来了,这让华兰茜很恼火。来参加舞会就应该打扮一下,这是最起码的自重。可他呢,没戴帽子,下巴上胡子丛生,身上还穿着他那条旧裤子和蓝色的土布衬衫,连大衣都没穿。华兰茜真想气冲冲地替他把胡子刮了,难怪人们把他想得那么坏。

但至少现在她不用害怕了。那群窃窃私语的人中有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同伴们,穿过疯狂跳舞的人们,径直向她这边走来。他是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家伙,虽然长相和穿着都不错,但很明显已经半醉半醒了。他请华兰茜跳舞,华兰茜礼貌地拒绝了。那人的脸马上变得铁青,一把上去搂住华兰茜,把她拉到身边,华兰茜觉得自己的脸被他满是酒味的呼吸烧得发痛。

“这里没有什么端庄的淑女,我的小妞儿。你要是什么淑女就不会来这里了,既然来了就跳一个吧。我和我的伙伴们早就看上你了,你得陪我们每个人都跳一回,还得吻我们一下。”

华兰茜绝望地挣扎着想要逃开,但是无济于事,她被拖到那些尖叫呼喊的舞者中间。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拳头突然朝那个抓她的男人的下巴处打去,打得他脚步不稳,一下子倒在地上,还不幸撞倒了周围无辜的舞者。华兰茜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抓住了,“这边走,快点!”巴尼·史奈斯说。他抓着她的手,欠身翻过了身后打开的窗户。

“快!我们得快跑,他们会追来的。”

华兰茜紧紧握住巴尼的手,拼了全力跑着,还一边想着这样剧烈的运动她竟然没有倒地而死。看看她都做了什么!给那些可怜的亲人们带来多大的羞辱啊!华兰茜第一次为他们感到遗憾。同时,她也很高兴自己从那群可怕的人中间脱身了,而且紧紧抓着巴尼的手也让她异常高兴。她心里百感交集,平生她还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事情。

他们最终跑到松树林间一个安静的角落。那群追过来的人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他们的喧嚷声渐渐模糊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华兰茜觉得心脏疯狂地跳动,她一下子瘫坐在一棵倒下的松树树干上。

“谢谢。”她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白痴吗?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巴尼说。

“我,我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华兰茜抗议。

“你早该知道的,这是齐德利角!”

“对我来说只是个名字。”

华兰茜明白巴尼不会清楚自己对“后北”地区有多么生疏,她以前只生活在迪尔伍德。不过也难怪他认为自己该知道,他又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所以也就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我今晚去亚伯家时塞西莉亚告诉我你来这里了,我简直惊呆了,而且吓坏了。塞西莉亚告诉我她很担心你,可又不想扫你的兴,怕你以为她太自私了,只想到自己。所以我就没去迪尔伍德,赶紧到这里来了。”

在黑暗的松林里,华兰茜感到自己的灵魂和身体都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喜悦。他是为保护她而来的。

“他们一停止找寻,我们就溜到穆斯科卡路上去,我的斯劳森停在那里,我把你带回家。我想今晚的舞会你该玩够了吧?”

“足够了。”华兰茜乖乖地说。这一路的前半段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说了也没有用,那辆斯劳森的噪声太大了,他们就算说话也听不清对方的声音。况且,华兰茜也不想说话。今晚的事情让她觉得很惭愧,惭愧自己那么傻,惭愧自己在这样的地方被巴尼·史奈斯找到,巴尼·史奈斯,这个传说中的越狱者、异教徒、骗子和罪犯。想到这个,黑暗中的华兰茜嘴唇抽动着,她真是觉得好丢脸。

不过她此刻很激动,坐在巴尼·史奈斯身旁,一路颠簸着,她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狂喜。路边是高高的树木,它们像士兵一样排着整齐的队伍。车灯照射下,路旁的蓟草看起来好像喝醉的仙子或是精灵。这是她第一次坐汽车。不管怎样,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有巴尼在车上,她的恐惧全部消失了。一路上她的精神越来越高涨,不再觉得羞愧,什么也顾不得去想,只觉得自己像流星一般划过这夜色。

刚刚从树林开到荒地,那辆斯劳森变得越来越安静,它开始减速,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巴尼惊讶地叫了一声,冲出车门去检查,又满是歉意地回来说:“我真是糊涂,没油了。离开家时我就知道快没油了,本打算去迪尔伍德加油,后来匆匆赶往齐德利角就给忘记了。”

“我们怎么办呢?”华兰茜冷静地问。

“我不知道。最近能加油的地方就是迪尔伍德了,还有九英里远呢。而且我也不敢把你自己放在这里,路上经常有流浪汉,还有那些在齐德利角喝醉的疯子们可能会从这条路返回劳伦斯港。依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坐在这里,等着有路过的车借给我们一些油,只要能开到亚伯家就行。”

“这有什么问题吗?”华兰茜说。

“我们有可能要在这里坐一晚上。”巴尼说。

“我不介意。”华兰茜说。

巴尼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你要是不在乎我就没必要在乎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名誉可失去了。”

“我也是。”华兰茜轻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