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渔村住着一百户人家。每家的房子几乎一模一样,大小相当,形状相似,就连门窗所开的方向和数量以及烟囱所建的高度都旗鼓相当。领航员老马特森家就是其中的一户。

渔村的房子不仅外观一致,内部摆设也几乎雷同:房间里陈列着同样的家具,窗台上摆放着同样的花饰,茶几四角收藏着同样的贝壳和珊瑚,墙壁上悬挂着同样的油画。居民们也都遵循着同样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状态已经成为渔村亘古不变的俗规。老马特森把村里的俗规奉若神灵,亦步亦趋,谨遵不违。他房子的外观,房内的摆设以及他的生活方式都与渔村其他人保持着高度的一致。

他把母亲的肖像挂在床头的墙壁上。有一天夜里,他梦见母亲竟从画框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大声对他说:“儿子,你应该结婚了。”

老马特森已经有七十岁的高龄,便向母亲解释自己不可能再结婚了,可是母亲对他的话却不予理睬,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对儿子强调她说过的话:“儿子,你应该结婚了。”

对于挂在床头的母亲的肖像,儿子向来敬重有加。每当他陷入矛盾纠结的时候,就会向她垂询。只要是母亲指示的,儿子必定言听计从。可是这一回,他却被母亲肖像的怪异指示弄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他感觉,母亲是要故意与常规伦理抗衡一番。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萌生出结婚的念头时的情景。当时他在梦中,看到自己已经穿上新郎官的服饰,正准备迎娶新娘。可就在这时,床头悬挂母亲肖像的螺钉竟突然脱落,肖像跌落到地上。他明白,母亲想以此暗示自己不能结这个婚。可是儿子没有听从,后来他很快就发现母亲是对的。他的第一段婚姻短暂而痛苦。

当他第二次穿上新郎官的服饰,准备迎娶新娘时,同样的一幕又上演了。母亲的肖像再次从床头的墙壁滑落。这一次,他不敢不从了,就抛弃了新娘,逃离了婚礼现场,跑到外国周游了好几圈才敢回家。如今母亲竟从肖像框里直接走出来,命令自己去结婚!无论他多么孝顺,也只当母亲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但是母亲的肖像对儿子的解释无动于衷,依然一脸严肃地站在儿子面前。那张冷峻的面孔坚毅得足以劈风斩浪。母亲用她在鱼市上卖鱼时练就的大嗓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命令:“儿子,你应该结婚了。”

老马特森没辙,只好询问母亲自己应该与谁家的女子结婚才好。

渔村的房子被砌成清一色的尖顶白墙,所有的渔船在规格和配备上都保持严格一致,渔民们也循规蹈矩,从未做过破格的事。母亲就是恪尽俗规的典范。她在世时,若是听闻一个七旬老头要娶妻结婚,她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极力反对。这样的事在渔村可是前所未有的。

可是眼下,母亲的肖像却伸出左手无名指——婚戒佩戴之指,积极鼓动儿子结婚。每当母亲穿着肖像画里的那身黑丝长裙,气冲冲地朝他走近时,他都会敬畏三分。她胸前明晃晃闪耀的大饰针,还有脖子上沉甸甸的咔哒作响的金项链都让他望而生畏。要是母亲穿上卖鱼的衣服,头上包一块条纹方巾,腰上系一件揩满鱼刺、鱼眼睛的脏围裙,他反倒觉得母亲更亲切。母子的对话最终以儿子妥协而结束。他答应母亲自己会娶妻结婚,母亲也心满意足地重新回到了肖像画框里。

第二天早晨醒来,老马特森开始犯起愁来。他自己从来没有违逆过母亲,母亲也肯定是在为自己考虑,可是自己已经到了古稀之年,要娶妻结婚实在有违常情。他想到这儿,浑身不禁打起寒战来。

当天,他就向村里长相最普通、家境最贫困的渔夫之女提了亲。渔夫之女个子矮小,脑袋陷在肩膀里,还长着一对双下巴。她的父母倒是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并与他约定了结婚预告的发布日期。

从渔村到城镇,有一条绕不过的路要走。这段路上布满了阴森可怕的沼泽池和积水洼的牧草地,全程长两英里。关于这段路,渔村里还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传说:渔村家家户户拥有的万贯家财,足以铺满整条路。到那时,白花花的银币,泛着鱼肚白的微光,一路蜿蜒而下,穿过丛丛莎草,越过片片湖泊,好一派独特亮丽的风景。湖泊里,水虫与牛蛙相会;野雏菊和巴旦杏在路边竞相绽放,在银币灿烂光辉的映衬下,更添明丽妩媚;蓟藤伸出利刺,一路为它们保驾护航。微风一会儿嬉耍在牛棚之顶,一会儿又孑然穿梭在电线之间。就在这银币铺就的路上,它也找到了为自己摇铃共欢的伙伴。

也许老马特森那双沉重的防水靴踏上这条银铃之路时,心里能找到些许的安慰。因为在将来的日子里,他显然会频频从这里经过。其实,若非万不得已,他自己并不想来回穿梭在这条路上。

由于他没有“厘清手续”,婚告没能如期发布。在第二次结婚时,由于他临阵逃脱,他与第二任新娘的关系现在依然不明,婚告发布才受了阻。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涉与周旋,牧师终于答应替他向婚审团写一封推荐信。只要他获得婚审团的批复函,就可以缔结一段新的婚姻。

这段期间,老马特森几乎每周都要往城镇走一趟,打探批复结果。他只是安静地等候在牧师的房间外,直到牧师唤他进屋,他才会恭敬地询问牧师事情的进展情况。可惜,牧师那儿也杳无音信。

老头为爱孜孜以求的执著,让牧师大为诧异。在牧师眼中,他总是一副安静耐心的模样。他等候在门外时,身上穿了一件用密针编织的毛衣,脚上是一双高帮雨靴。此外,他还蓄了一头花白的头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坚毅和睿智。牧师心里纳闷:一个年迈苍老的渔夫怎么会有如此强烈而迫切的结婚欲望?

“马特森,你似乎急着要结婚。”牧师忍住好奇,开口问道。

“是的,越快越好。”

“你就不能放弃吗,马特森,毕竟你也一大把年纪了。”

牧师其实完全没必要大惊小怪,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马特森虽然已经年事已高,但他是铁了心要结这个婚,就算自己再怎么劝说,他都不会放弃的。

马特森仍然一周接一周地往牧师家里跑,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大半年的光景,终于等到了批复函。

这段时期,老马特森一直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在碧绿的晾晒区,灰褐的鱼网顺着港口附近的水泥高墙一直晾过去;集市的鱼案上,新鲜的鳕鱼、螃蟹活蹦乱跳地被客人装进篮子;远处的浅滩上,成群的鲱鱼被鱼网拉起,丰收的渔民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也就是说马特森,那个逃婚的家伙要结婚了!”

无论是新娘还是新郎,都逃不过大家的饶舌。

遭人非议也就罢了,最糟糕的是,连当事人马特森自己都觉得结婚这件事太荒唐可笑了。若不是母亲硬逼着自己做出这样疯狂而荒唐的蠢事,他这辈子也不会这样做。

一个下午,老马特森第一次与新娘有了交谈。那天,被流言蜚语纠缠不休的他,想一个人清静,就顺着漫长的防波堤一直往前走。当他走到粉刷一白的灯塔时,却发现自己的未婚妻坐在那里悲伤地哭泣。

他走上前,问她是不是有别的意中人了。未婚妻坐在灯塔上,手指在灯塔墙壁缝里转,然后又把抠出的小石块使劲扔在水里,对马特森的提问不予理会。

“你没有意中人吗?”

“啊,没有,当然没有。”

灯塔周围的景致很美。清澈的池水轻轻拍打着灯塔,发出轻柔的和声。低洼的海滩,渔村里整齐划一的房子,以及远处的城镇,此刻全都沐浴在闪耀和动人之中。柔软的薄雾弥漫在西边的天际,时不时会有一只渔船冲破薄雾,飞快驶向海港。临近狭窄的港口,船桨轻快地拨动水面,激起阵阵涟漪。与此同时,船帆早已落下,渔夫挥舞着帽子,欢快地招呼岸上的熟人,船舱底则堆满了闪亮的战利品。

“那么,”马特森心想,“你难道爱上了村里最英俊的小伙子?可是,你根本得不到他们的回应。最好先嫁给我,然后一边等待你心仪的小伙子吧。”

他发现,母亲的命令已经渗透到自己体内了。如果未婚妻真的喜欢上别人,而且有望成功,自己就有充分的理由退掉亲事。可是现在,他却无意还未婚妻一个自由身。

婚礼还有两个星期就要举行了。他们婚后没几天,渔村迎来了十一月份以来前所未有的强大风暴。风暴卷走了一艘渔船,由于上面既没有船舵,也没有桅杆,渔船很难控制。老马特森和另外五人当时就在船上。他们在船上颗粒未食,在海上整整漂流了两天两夜。等到被人救起时,他们已经因为饥寒而奄奄一息了。整条渔船已经被厚厚的冰块冻住,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海水浸湿后也已经冻成硬邦邦的一块。老马特森因此而冻坏了身子骨,从此一直卧病不起,两年后就离开了人世。

很多人都在纳闷:他怎么会赶巧在遭遇这场不幸前就结了婚。在他卧病的两年内,他迎娶的那个矮小平凡的女人一直精心地照顾着他。倘若他没有结婚,却同样遭遇了不幸,真不知道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后来,渔村一致认同:结婚是老马特森这辈子做过的最靠谱的一件事。同时,老马特森卧病期间,矮小女人精心侍奉着丈夫,她的体贴入微赢得了村里的认可与肯定。

“她再婚的事不用犯愁了。”人们赞赏地说。

老马特森卧病期间,每天都会给妻子讲述母亲肖像的故事。

“我死后,你一定要带上我所有的东西,尤其是我母亲的肖像。”他千叮万嘱地交待妻子。

“别说这样的傻话。”

“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一定要听从她的意见。事实证明,整个渔村上下,再无一人会比她更了解结婚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