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两发两中的案件,据报刊报道,当时使得彼埃特拉纳拉的全村人都不胜惊愕。时光流逝,几个月过去后的一个下午,一个年轻人,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骑着一匹马离开了巴斯蒂亚向卡尔多村进发,该村以其清泉闻名遐迩,每到夏季,就把甘洌可口的泉水提供给娇生惯养的城里人享用,紧随着那个青年人的是一位身材修长、容貌超群的少女,她骑着一匹黑色的小马。那马,行家一看便会称赞其矫健有力,只可惜一只耳朵有撕裂之痕,不知是由于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故弄伤的。到了村里,少女矫健地跳下马,去扶她的旅伴也下了坐骑,然后卸下几个沉甸甸的皮囊,再把两匹马交给一个农民去照料。男女二人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向山里进发,女青年将皮囊掩在自己的美纱罗下,男青年则扛着一支双筒长枪。那条小路并不像是通往任何有人家的地区。到了盖尔契奥山的高坡上,他们停步下来,往地上一坐,似乎在等什么人,眼睛不断往山里张望。那少女不时看看一块漂亮的金表,也许是为了欣赏一番自己刚得到的这款饰物,也许是想知道约会时间已经到了。他们没有等多久,突然一只狗从丛林里跑了出来,它一听那少女叫它的名字“布鲁斯科”,便跑过来跟他们亲热。不一会儿,就有两条汉子现身而出,他们满脸胡子拉碴,腋下挟着长枪,腰间缠有子弹袋,上面还别着手枪。一身褴褛的衣服与欧洲大陆名厂制造的锃亮武器形成鲜明对照。尽管这一场面中的四个人显然处于不同地位,但彼此走近,却像老朋友一样亲热。
“喂,奥斯·安东,”两个绿林好汉中年长的那个说,“您的案子总算是结了。裁定不予起诉,真是可喜可贺。可惜巴里契尼律师已经不在本岛了,看不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您胳臂上的枪伤好些了吗?”
“他们说,不出半个月,”青年男子回答说,“便可以不用三角吊带了。布兰多好家伙,明天我就要到意大利去了,特地来向您和神父先生告别,所以请你们到此一见。”
“您真是性急,”布兰多拉契奥说,“昨天刚无罪释放,明天就要走了?”
“有事要办嘛,”少女快活地说,“先生们,我把你们的晚餐带来了,快吃吧,别忘了分一份给我的朋友布鲁斯科。”
“您把布鲁斯科惯坏了,高龙芭小姐,不过它也会知恩图报,您就看着吧,来,布鲁斯科,”布兰多拉契奥说着,就把他的那支长枪往前一伸,“为巴里契尼父子跳过去。”
那狗一动也不动,只舔舔嘴,望着主人。
“那就为德拉·雷比亚一家跳过去!”
于是,那狗一跃而过,比那支横着的枪还要高出两尺。
“朋友们,你们听着,”奥索说道,“你们干的这个行当实在是糟糕,你们的生涯不是在我们所能望得见的那个广场上完蛋,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在丛林中成为警察的枪下之鬼。”
“那又怎么啦!”加斯特里科尼反唇相讥说,“反正是一死,总比染上疟疾病死在床要好,也用不着听继承人在你跟前虚情假意地哭哭啼啼,我们这种人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风里来,雨里去,用乡下人的话说,只能站着死。”
“我希望你们离开本地……去过一种比较安定的生活,”奥索继续说,“比方说,你们为什么不像你们很多伙伴那样,到撒丁岛去安家落户呢?我可以替你们疏通路子。”
“到撒丁岛去!”布兰多拉契奥嚷了起来,“那些撒丁岛人!让他们连同他们的土语见鬼去吧。与他们为伍,那也太委屈我们了。”
“在撒丁岛毫无出路,”神学家补充说,“我嘛,我瞧不起那些撒丁岛人,他们为了剿匪,组织了一个骑兵民团,结果是惹得强盗骂,老百姓也骂。撒丁岛,去他妈的吧!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品位高雅,见多识广,既然已经体验过绿林生活的滋味,都不愿意过我们的绿林生活,真叫我感到诧异。”
奥索微笑着回答说:“不错,我的确曾有幸与你们在丛林中为伴,但实在不大欣赏你们那种生活的魅力,每当我想起在那个美妙的夜晚,自己像个包裹似的被横摞在没有鞍子的马背上,由布兰多拉契奥策马狂奔,我就感到肋骨还在隐隐作痛。”
“但是总还有逃脱了追捕的快乐吧,您怎么忘得一干二净啦?”加斯特里科尼接过话茬说,“在我们这里,风和日丽,生活逍遥自在,真是何其美妙,您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我们凭着这个令人敬畏的玩意儿(他指了指自己的那支长枪),所到之处,只要在射程之内,就可以称王称霸。也就是发号施令,除暴安良……先生,这种营生,既符合道德人伦,又自得其乐,我们是绝不会放弃的。有什么生活比游侠生涯更美妙呢?何况我等的武器比堂·吉诃德的长矛更先进,头脑也要比他更清醒。就说曾经有这么一次吧,一个名叫莉拉·路易吉的小姑娘,她那个老吝啬鬼叔叔不肯给她出嫁妆,我得知此事后,便写了一封信给那老家伙,信上并没有任何恐吓的言词,因为那不是我的风格,得啦,一下就搞定,他立刻就服服帖帖,老老实实,把侄女嫁出去了。我就这样使得两个情侣喜结良缘。奥索先生,请相信我的话,什么也比不上我们绿林好汉的生活。唉!如果没有那位英国姑娘,您可能就跟我们一伙了,那姑娘我只隐隐约约见过一次,但在巴斯蒂亚,人们一谈起她就赞不绝口。”
“我那位未来的嫂子可不喜欢深山绿林,”高龙芭大声笑着说,“她见识过丛林,简直是吓坏了。”
“说到底,你们还是想留在丛林里啰?好吧,”奥索说,“请告诉我,需要我为你们做点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别把我们忘了就行,”布兰多拉契奥说,“您待我们已经够好的了。这不,戚丽娜的嫁妆已经有了着落,将来她要嫁人,也用不着我的朋友神父去给老财下那种不带恐吓的帖子了。我们也知道,您的佃户会供面包给我们的,必要时还会向我们提供火药。好啦,再见。希望将来还能在科西嘉见到您。”
“碰到紧急情况,口袋里有几块金币总可顶用,”奥索说,“我们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你们该不会拒绝这个小钱袋了吧,有了它,你们就可以一本万利啦。”
“中尉,我们之间不谈钱。”布兰多拉契奥语调坚决地回绝说。
“在这个世界上,金钱万能,”加斯特里科尼说,“但在丛林中,我认为重要的是一颗勇敢无畏的心和一支百发百中的长枪。”
“我可不愿意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想念就离开,”奥索的盛情难却,“说吧,布兰多,我能给你们留下点什么?”
那绿林好汉挠挠头,斜着眼睛瞧奥索的那支长枪说:
“唉,我的中尉……我斗胆要……不,那是您特别珍视的东西。”
“您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那物件也没什么……还得看你有没有使用它的本事。我老念念不忘您那次两发两中,而且只用一手……啊,这样的枪法奇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你是想要我这支枪吗?我特意带来了,不过你得尽量少用。”
“啊!我不敢向您保证把它使用得像您那样好,但也请您放心,除非我布兰多·萨维里已经不在人世,否则这支枪绝不会落入别人手里。”
“您呢,加斯特里科尼,我能送您点什么?”
“既然您一定要留纪念品给我,我就不客气了,寄一本贺拉斯 的作品给我吧,开本愈小愈好。我可以常读它消遣消遣,也不会把我的拉丁文忘得一干二净。巴斯蒂亚港口有一个卖雪茄的小姑娘。您只要把书交给她,她便会转交给我的。”
“学者先生,我会送一本埃尔赛雅尔版的贺拉斯集给您。我打算带走的书籍里,恰好有这么一本。好啦,朋友们,我们该告别啦,握握手吧。如果你们有朝一日愿意去撒丁岛定居,那就给我写信。N律师会把我在大陆的地址告诉你们。”
“中尉,”布兰多说,“明天,当你们的船出港后,请您朝山这边望一望,我们会在这里,就在这个地点,向您挥手帕送行。”
说完,他们便分手离别。奥索兄妹从原路回加尔多,两位绿林好汉则进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