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讲述如下:

我名叫唐·何塞·里萨拉哥亚,出生于巴兹坦盆地的艾里狄多。先生,您对西班牙的情况很熟,一听我的名字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而且,祖祖辈辈都是基督徒。我姓氏前的“唐”字并非冒充的,而是我的本分,如果是在艾里狄多我的老家,我可以向您出示羊皮纸的家谱为证。我的家庭想让我进教会当神父,送我上学,但我一点也不上心。我玩心太重,特爱打网球,这就断送了我的前程。我们这些纳瓦拉人,一打起网球来,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有一天,我赢了球,一个阿拉瓦省的小伙子向我寻衅,两人都动了铁棍,在这场恶斗里我又是赢家,但是伤了人、闯了祸,就不得不逃离家乡躲避风头。路上碰到了龙骑兵,我便入伍进了阿尔曼萨骑兵营。我们这些山民习武打仗一学就会。我不久便当上了下士,上级正要提升我为中士时,倒霉的事情来了。我被派往塞维利亚烟草厂当警卫。如果您去塞维利亚,一定会看到城外瓜达基维尔河边那座大建筑,时至今日,我觉得那烟草厂大门与旁边的警卫室,仿佛仍历历在目。西班牙大兵值班时,不是打牌便是打瞌睡,我这个老实巴交的纳瓦拉人,却总想找点正事做做。有一天,我正在用黄铜丝编织一根链子,以用来拴住我枪上的铳针,忽听见弟兄们在嚷嚷:“敲钟了,敲钟了,姑娘们快回来干活啦。”先生,您知道,烟厂里足足有四五百女工,都在一个大厅里卷雪茄。任何男性若无“二十道条纹 ”的批准,皆不得入内,因为天热的时候,女工们都衣衫不整,尤其是年轻的。女工们吃过午饭回厂时,很多年轻小伙子都会观看她们招展而过,还油嘴滑舌地跟她们搭讪打诨。姑娘们对塔夫绸头巾之类的礼物,从来都不拒收。风流浪子只需以此为诱饵,上钩的鱼儿即可俯身而拾。大伙争相观赏之际,我正坐在大门旁边的板凳上。那时我还年轻,总思念自己的家乡,总认为不穿蓝裙子、肩上不拖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绝对算不上漂亮。况且,安达卢西亚的女孩子也叫我害怕,她们尖酸刻薄,没有一句正经话,这种作风使我很不适应。所以,当时我仍埋着头编我的链子,忽然,听见围观的人嚷起来:“瞧呀!那个吉卜赛妞来啦!” 我抬起眼睛,一下就看见了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是一个星期五。我瞧见的那个妞,便是您所认识的卡门,几个月前,我就是在她家里遇见您。

她穿一条红色的超短裙,露出一双破了好几个窟窿的长筒丝袜,脚上是一双漂亮的红皮鞋,上面系着火红的丝带。她撩开了头巾,露出她的肩膀与插在衬衣上的一束金合欢花。她嘴角边也叼着一朵小花,柳腰款摆,招摇而行,活像哥尔多养马场里一匹小牝马。若在我的家乡,大家看见一个如此装束的女人,都会惊骇得画十字,但在塞维利亚,她的体态风情却博得了每个人带轻薄意味的奉承;而她,则一唱一和,还两手叉着腰,向众人大抛媚眼,那种放浪淫荡的劲头,真不愧为地道的波希米亚妞。我起先并不喜欢她,便又埋头做我的活计。但是她呀,像所有的女人,像所有的猫儿,你叫她们,她们不来,你不叫她们,她们偏要来,她竟然在我跟前停下,跟我搭讪。

“大哥,”她用安达卢西亚的方式称呼我,“你的链子能不能送我,给我系钱柜上的钥匙?”

“这是我系铳针用的。”我回答说。

“你枪上的铳针!”她大肆嘲笑地嚷嚷,“哦,你老兄原来是做挑绣活计的,怪不得要用上钩针呀!”

在场的人哄然而笑。我满脸通红,尴尬得答不上话来。

她得寸进尺,说:“来呀,我的心肝,替我钩七尺黑色花边做一块头巾吧,亲爱的钩针师傅!”

说着,她取下嘴角边的小花,用大拇指一弹,正好将花弹中我的鼻梁。先生,那花简直就像一颗子弹……我无从躲闪,挨个正着,像待在那里的一根木头。她走进工厂后,我才发现那朵花已落在地上,正好在我两脚之间,我不知是中了什么魔,竟趁着弟兄们不注意的时候,将花捡了起来,如获至宝地放进上衣口袋。这是我干下的第一桩蠢事!

过了两三个小时,我还沉浸在对这件事的回味中,突然,一个看门人气喘吁吁、面无人色地跑进警卫室来,报告说卷雪茄的大厅里,有一个女人被杀,必须赶快派警卫去管。排长命令我带两个弟兄进去。我领着人上楼,先生,您能想象吗,我一进大厅,首先看到的是,三百个只穿着衬衣或几乎只有衬衣蔽体的妇女,正在又叫又嚷,指手画脚,闹成一片,声响震耳,即使天上打雷,大厅里也听不见。有个女人躺在地上,仰面朝天,浑身是血,脸上被人用刀划了个大十字,几个心肠好的女工正在忙着救护。靠近伤者的另一旁,卡门已被五六个同事逮着。受伤倒地的那个女人嚷道:“快叫神父来,我快死了!我要忏悔!”卡门则一声不吭,咬紧牙关,眼睛滴溜溜乱转,活像四脚蛇一样。

“怎么回事?”我问道。

女工们七嘴八舌,同时向我讲述,我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事情的经过。大致上是这样的,那受伤的女人夸口自己兜里有许多钱,足可以在特里亚纳集市上买一头驴子。多嘴好事的卡门取笑道:“嘿!你有一把扫帚还不够吗?”对方一听便恼,认为此语恶毒伤人,也许是由于扫帚一词犯了自己的忌讳,便针尖对麦芒,反击说,她对扫帚一窍不通,既没有荣幸做波希米亚人,也当不上撒旦的干女儿,不过,将来卡门小姐陪市长大人去散步,屁股后面跟着两个仆人轰苍蝇的时候,就会很快跟她买下的驴子混熟的。卡门一听对方的反唇相讥,便说:“那好吧,我先在你脸上挖几个槽让苍蝇喝水,还想给你脸上划一个棋盘哩。”说时迟,那时快,她拿起一把切雪茄烟的刀,咔嚓两下,让对方的脸上开了花。

案情一清二楚,我抓住卡门的胳臂,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大妹子,你得跟我走。”她瞅了我一眼,似乎认出了我,乖乖地说:“那就走吧,我的头巾呢?”她系上头巾,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柔顺得像一头绵羊,跟随我的两个兄弟走了。到了警卫室,排长认为案情严重,得把她关进监狱。押解的差事又落到我头上,我命令两个龙骑兵一边一个把她夹在中间,而我则按押解犯人的规矩,一人殿后。我们一行人就这么朝城里进发。起初,那波希米亚女子一声不吭,但到了蛇街——这条街您是认识的,弯弯曲曲,真是名副其实—— 一进街口,她故意让头巾滑落在肩上,让我看见她那迷人的脸蛋,而且老扭过头来,和我说话:

“长官,您要带我去哪儿?”

“去监狱,可怜的小家伙。”我尽可能以柔和的口气回答她,一个好军人对待囚犯,尤其是女犯,理当如此。

“哎哟,那我将来会变成个什么呀,长官大人,可怜可怜我吧。您这么年轻,这么和气……”然后,她压低声音说道,“放我逃吧,我会给您一块‘巴拉齐’,它可以使所有的女人都爱您。”

先生,“巴拉齐”是指一种磁石,据波希米亚人说,掌握了某种秘诀,可以用它施展许多法术。例如,刮下若干粉末掺入一杯白葡萄酒里让女人喝下,她就会任你摆布。当时,面对卡门以上的诱劝,我摆出最最一本正经的面孔,对她说:

“在这儿废话少说,要把你关进监狱,这是命令,绝无通融。”

我们巴斯克人说话有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西班牙人。相反,西班牙人也没有一个能把“巴伊,姚纳”这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所以,卡门很容易就能猜出我是个外省人。先生,您知道,波希米亚人没有自己的祖国,四海为家,到处流浪,能讲各地的语言,他们大部分人定居在葡萄牙、法国、外省和加泰罗尼亚。他们甚至和摩尔人,和英国人也能对话。卡门的巴斯克语讲得相当好。她突然操这种语言对我说:

“拉古纳,埃内,比霍察雷那,我的心上人,您跟我是同乡吗?”

先生,我们的巴斯克语实在是太美了,客成异乡,一听到自己的家乡话,便不由得全身激动……(说到这里,那唐·何塞压低声音加了一句“我希望有一个外省神父来听我的临终忏悔”。接着,他又说下去。)

“我的老家是艾里狄多。”我听她讲我的家乡话,心里特别感动,便用巴斯克语回答说。

“我嘛,我的老家是艾查拉尔,”她说道(她讲的这地方,离我的家乡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我是被波希米亚人拐骗到塞维利亚来的。我在卷烟厂当女工,想挣些钱做路费回到纳瓦拉我妈身边去。我妈只有我这么一个依靠,家里只有一个巴拉切阿,种了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唉,要是我能回到家乡,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峰前,那该多好啊!刚才那些人辱骂我,就因为我不是本地人,跟那些流氓骗子与卖烂橘子的小贩不是同乡。那些臭娘们齐心合力跟我作对,因为我毫不客气地告诉她们,即使她们塞维利亚所有的‘雅克’手执刀枪一齐上,也敌不过咱们家乡一个头戴蓝贝雷帽、手执马基拉的汉子。喂,好伙计,好朋友,您就不能给同乡妹子帮个忙吗?”

这妞撒谎,先生,她撒谎成性,真不知道这妞一辈子是否讲过一句真话。但只要她一开口,我就信以为真,一物降一物,我自己也无能为力,虽然她的巴斯克语说得很蹩脚,我却真相信她是纳瓦拉人。其实,光看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巴与肤色,就知道她是波希米亚人,当时,我真是鬼迷心窍,对所有这些都视而不见。我心想,如果西班牙人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像她刚才对付同伴那样,用刀子划破他的脸。总而言之,当时,我在她面前如痴如醉,说起话来傻里傻气,眼看就要干蠢事了。

她又用巴斯克语对我说:“老乡,如果我一推您,您只要往地上一倒,那两个卡斯提尔傻小子就休想抓得住我……”

我的天呀,我把押解犯人的命令忘到九霄云外,对她的鬼主意竟表示了同意:“那么,乡妹子,小乖乖,您不妨试试看,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你!”

说着,我们正经过一条小巷,在塞维利亚,这样的小巷遍布全城。说时迟,那时快,卡门霍地一转身,给我当胸一拳。我立即故意仰面一倒。她则乘势一蹦,从我身上跃过,拼命就跑,只容得我们看见她飞奔的两条腿……俗话说得好,巴斯克人有飞毛腿,果然不假,她那两条腿堪当此称,无半点逊色……不但跑得飞快,而且姿势优美。我当即赶快爬了起来,却故意将长枪一横,挡住了去路,两位兄弟正想去追,却被耽误了一下。然后,我才开始在后头追去,而他俩则尾随我后。我们三个追捕者,脚穿带马刺的军靴,腰挎军刀,手持长枪,要追上她?休想!不到我跟你讲这句话的工夫,那女犯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况且,附近街坊的妇女瞎起哄,也大大有助于她逃之夭夭,那些女人要么在旁边大肆嘲笑追捕者,要么故意给指错方向。害得我们来来回回搜索了好几趟,最后完全落空,只好返回原单位警卫室,不言而喻,未能带回监狱长收押女犯的收条。

跟随我的那两个弟兄,为了脱离干系,免受处分,供出了卡门曾用巴斯克语和我交谈,而且那么娇小的女子一拳就将我这样的壮汉撂倒,看来其中也有诈。所有这一切都十分可疑,明眼人一看便心里有数。我下了岗,被撤了职,送去蹲一个月监狱。这是我入伍后第一次受罚,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排长一职,从此以后就彻底告吹。

入狱后的头几天,我情绪低沉,心境悲凉。当初两个同乡,龙加与米纳,他们早已经是将军了。还有夏巴朗加拉,他和米纳一样,也是个造反派,后来也逃亡到贵国去了,居然也当上了上校,他有个兄弟,跟我一样是个穷光蛋,我们在一起玩网球不下二十次之多。一进监狱,我就对自己说,你过去那些奉公守法的日子,全都付诸东流啦。现在,你的档案上有了污点,你要恢复你在长官们心目里的良好形象,就必须比你刚入伍时多花十倍的苦功!为什么我会受此处罚?仅仅是为了一个对我冷嘲热讽的波希米亚小婊子。说不定这臭娘们正在城里某个地方偷东西呢。偏偏我没有出息,还在想念着她。先生,您能相信吗?她逃走时腿上那双有窟窿的丝袜,仍然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从监狱的铁窗向街上望去,见那些来来往往的妇女,竟无一人比得上这个鬼婆娘。我不由自主地还在闻她扔给我的那朵金百合花的香气,花虽已经干瘪,但芳香仍在……如果世界上真有妖女巫婆的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走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尔加拉面包,对我说:

“拿着,这是你表妹给你送来的。”

我接过面包,心里很是纳闷,在塞维利亚我并没有什么表妹呀。我看着那块面包,心想这也许是有人给弄错了。但是,那块面包美味诱人,令人垂涎欲滴,我也顾不上是哪儿来的,是谁送的,决定吃了再说。我用刀一切,却碰上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我发现原来是一片小小的英国锉刀,那是在和面时塞进去的。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元钱的金币。显而易见,是卡门送进来的。对于她那个种族的人来说,人身自由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宁可把整个一座城市都烧得一干二净,那鬼婆娘她真狡诈,用这么一个面包就把狱卒骗过去了。要不了一个钟头,我就可以用这小锉刀把铁窗上最粗的那根铁条锯开,揣着那块金币,到最邻近的一家旧衣店,用身上的军大衣换上一套便服。您不难想象,一个常在自己家乡悬崖峭壁上掏鹰巢的小伙子,要从不到三丈高的窗口下到街道上,那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我不愿意逃,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认为当逃兵是罪大恶极的行为。不过,卡门这种讲义气之举使我着实感动。要知道,一个人被关在牢房里,想到外面有人在想念你,总是很高兴的。只有那块金币使我不快,真想把它退回去,但谈何容易!到哪里去找这个塞钱给我的主儿呢?

革职程式举行之后,我自认为不会再受什么羞辱了;没有想到还有一桩丢脸的事要我去硬扛,出了监狱后重新上班,却是被派去和小兵一样站岗。你很难想象,这对于一个要脸面的男人来说,是多么难堪的事。我甚至觉得还不如被枪毙拉倒。至少你在行刑之时,可以昂首走在前头,一排士兵跟在屁股后面,围观的人都瞧着你,你觉得自己颇像个人物。

我被派到上校门外站岗。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性随和,喜爱玩乐。营里所有的年轻军人常聚在他家里,还有许多平民百姓,也有一些女人,据说都是女戏子。我觉得似乎是全城的人都不约而同到他家门口来观赏我。喏,上校的马车来了。马车夫的旁边坐着上校的贴身男仆。您猜,从车上下来的是谁?就是那个吉卜赛女人。这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衣裙上金光闪闪,彩饰飘飘,整个人包装得就像一个圣人遗骸盒。裙子上装点着亮晶晶的缀片,蓝色的鞋子上也饰有闪亮的晶片,全身上下,不是彩绣便是花带。她手里拿着巴斯克鼓,与她一道的还有两个吉卜赛女人,一老一少。按惯例,领头的是一个老婆子,还有一个吉卜老头抱着一把吉他,是专门负责给她们的舞蹈伴奏的。您知道,有钱人聚会时常把波希米亚姑娘召来,要她们跳她们所特有的罗马利斯舞,此外,往往还要她们提供其他的乐子。

卡门认出了我。我俩互相看了一眼,不知怎的,这时我真恨不得躲进地底下去。

“阿居,拉居纳,”她跟我打招呼道,“长官,你怎么像小兵一样站岗守门啦!”

还没等我回应一声,她就已经进屋子去了。

来寻欢作乐的人都聚在院子里,虽然人多,我仍隔着铁栅栏把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我听见鼓声、响板声、笑声、喝彩声。 偶尔当卡门击着巴斯克鼓往上蹦的时候,我还能看见她的脑袋。我还听见有几个军官跟她在讲一些不堪入耳的淫词秽语。她作何回答,我就不得而知了。从那一天起,我便迷上了她,因为我有那么三四次,真想冲进院子里去,拔出军刀朝那几个调戏她的轻薄小子捅上几下。我备受煎熬足有一个钟头。之后,那一班吉卜赛人才办完差事出来,仍由马车把他们送走。卡门从我面前走过时,用您知道的她那双大眼睛瞅了瞅我,悄声对我说:

“老乡,你想吃美味的炸鱼,就到特里亚那去找里拉斯·帕斯提亚。”

说完,她便轻捷得像一只小山羊,钻进了车子。车夫给骡子抽上一鞭,就把这班嘻嘻哈哈的艺人不知送回哪里去了。

您一定能猜出,我一下班就到特里亚那去了。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就像去接受检阅。卡门果然在里拉斯·帕斯提亚那人的家里。他是一个卖炸鱼的老头,也是波希米亚人,皮肤像摩尔人一样漆黑,上他那儿吃炸鱼的人很多,我想,特别是卡门在他店里落脚之后人就更多了。

她一见我,就向老板告辞:“里拉斯,今天我什么也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老乡,咱俩出去溜达溜达吧。”

她用面纱遮住自己的脸,我俩就到了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小姐,”我对她说,“我该谢谢你送进监狱的那件礼物。面包我已经吃掉了,锉刀我可以用来磨磨枪头,还可以留作纪念,可是那钱,我得还给你。”

“瞧!你竟把钱留着没花掉,”她一边说着一边大笑,“不过也好,我正缺钱,管它是谁的钱,能跑得动的狗就不会饿死。来,咱们把这点钱全都吃光,你好好请我吃一顿。”

我们掉转头又返回塞维利亚城。在蛇街的街口,她买了一打橘子,叫我用手巾包着。再往前走,她又买了面包、香肠和一瓶曼萨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铺,把我还给她的那枚金币加上她口袋里的另一枚以及若干零星银角子,全都往那柜台上一扔,这还不够,她又要我把身上的钱统统拿出来,我倾囊而出,不过是一枚银币、几个小钱而已,囊中如此羞涩,我颇感无地自容。我觉得她大有将整个铺子都要买走之势。她专挑美味可口的,价格较贵的,蛋黄酱、杏仁糖、蜜饯果脯等等,直到把我们的钱全都花光。这些东西统统装进了一个纸袋,归我提着。您也许还记得油灯街吧,那儿有一座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此王有无私执法者之称,他的头像颇值得我反思。卡门与我在这条街的一所房子前停下,她走进过道,敲了敲底层的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波希米亚女人,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撒旦女仆。卡门用波希米亚语跟她说了几句话。那老婆子先是咕咕噜噜。卡门为了安抚她,给了她几个橘子和一把糖果,还让她尝了几口酒,然后,把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把她送出门口,用木闩将门插上。一待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又是跳,又是笑,像疯了似的,还这么唱道: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

我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捧着一大堆食品,不知往哪儿放为好。她把这些东西都扔在地上,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说:“我要把欠你的债还清!把欠你的债还清!这是加莱的规矩!”

啊,先生,那一天呀,真销魂,那一天!……我现在只要回想起那一天,就会把明天抛到脑后!

(那强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点起一支雪茄,继续往下说。)

我俩在一起泡了整整一天,又是吃,又是喝,其他更不在话下。她像一个六岁的小孩塞饱了糖果之后,又抓了几把糖放进老妇人的水罐里,说:“给她做点果汁饮料。”她还抓了蛋黄酱往墙上扔个一塌糊涂,说:“免得苍蝇来干扰我们。”总而言之,刁钻古怪、调皮捣蛋的名堂她都玩尽了。我对她说我想看她跳跳舞,但到哪儿去找伴奏的响板呢?她立即拿起老妇人那仅有的一个盘子,将它砸破,于是就敲打着珐琅碎片,跳起了罗马利斯舞,那碎片的声音清脆响亮,与乌木或象牙制的响板同样动听。我可以向您保证,跟这么一个俏妞待在一起,是不会感到腻烦的。到了傍晚,我听见从营里传来召集归队的鼓声。

“我该回营报到了。”我对她说。

“回营去?”她带着轻蔑神情对我说,“难道你是个黑奴,非得跟着别人的指挥棒转?从衣着到骨子里,你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金丝鸟,去你的吧,胆小如鼠的家伙。”

我当晚便留宿在她那里,做了第二天回营蹲禁闭的思想准备。次日早晨,她首先就向我提出分手的问题,对我说:

“若塞多,你听着,我可还清了欠你的情,按照我们的规矩,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因为我俩不是一路人;但你长得很帅,招我喜欢。现在你我两清了,再见啦。”

我问她何时能再见到她。

她笑着回答说:“等到你不这么傻的时候。”然后又用略为正经的口吻说:“小乖乖,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有点爱上你了。不过,这长不了。狗跟狼在一起,是过不了几天的。如果你肯入我们的籍,我也许会愿意做你的罗米。但这些全是废话,根本不可能兑现。唔,小伙子,相信我说的,你走了桃花运,你碰上了妖精,是的,就是妖精。但妖精并非都是一身黑,这妖精也没有弄断你的脖子。我身上披着羊皮,可我不是绵羊。去给你的马哈里上一支烛吧,她应该等到你的供奉。得啦,再说一声,再见。别再痴想卡门姑娘了。否则她会害得你娶上一个木腿寡妇为妻的。”

说着,她拔下门闩,一到街上,就把头巾往身上一裹,转身便扬长而去。

她说得不错,我应该放聪明一点,对她断了想念;但是,自从在油灯街过了那一天后,我日思夜想,心里只有她。我整天整天东游西荡,希望能碰见她。我不止一次向那个老妇人与卖炸鱼的打听,他们都说她上红土国去了,他们把葡萄牙叫做红土国。也许,是卡门嘱咐他们这么说的。但不久我就发现他们在撒谎。油灯街那天的几个星期之后,一天,我正在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门不远处,城墙有一个缺口,白天那里有人在干活,夜里有士兵放哨以提防走私。那天,我看见炸鱼贩子里拉斯·帕斯提亚在岗哨附近来回溜达,还跟我的几个弟兄搭讪,他跟大家混熟了,他的炸鱼与炸面团就混得更熟。他走近我身旁,问我是否有卡门的消息。

“没有。”我回答说。

“好啦!老弟,你很快就会有了。”

他说得可准啦。夜里,我被派往城墙缺口处站岗。班长下班一走,我便见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里知道这一定是卡门,但仍然大喝一声:

“走开,这儿不准通行!”

“别这么横吧。”她边显身露像,边对我说。

“怎么!卡门,原来是你!”

“是的,老乡,废话少说,先谈正事。你想不想挣一块银币?待一会儿有人要带一批货打这里过,你就放行好啦。”

“不行,我不能放。这是上级的命令。”

“命令,命令,那天在油灯街,你怎么不想有什么命令?”

“哎哟,”我一听她重提旧情,便激动得迷糊起来了,“为了那事,忘了命令很值得,为了得到私贩子的钱那可不值得了,我不愿意。”

“得啦,你不愿意收钱,你可愿意到上次那个老婆子家里来再吃一顿饭?”

“不,我不干。”我拼命憋着股劲,几乎把自己弄得透不过气来。

“好呀,你既然这么刁难,我知道该去跟谁打交道。我会约请你的长官上老婆子家。他待人和气,我要他调换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伙子来这里站岗。再见啦,金丝鸟儿,有朝一日你上了绞刑架,我才乐呢。”

我心一软,叫她回来,说只要能得到我所想要的报答,即便是给整个波希米亚民族放行,我也愿意。她发誓第二天就兑现承诺,立即就跑去通知她那一帮等在近处的同伙。卡门替他们望风,只待有巡夜的走近,就击响板为号,其实,根本就无此必要。那伙走私犯一共五个人,其中包括炸鱼贩子帕斯提亚,人人身上都背着英国走私货,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把事情办完了,无须卡门望风。

第二天,我如约去了油灯街。卡门让我等了好一阵子才来,而且满脸不高兴。

“我可不喜欢要我磕头作揖的人,”她对我说,“你第一次帮了我一个大忙,但你当时并不知道会有报酬。昨天,你却跟我讨价还价了。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还会到这里来,因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得啦,给你一块银币做报酬,你走人吧!”

我几乎把银币扔在她脸上,我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动手狠揍她一顿。我俩大吵了个把钟头,我气急败坏,愤然离去,在城里乱逛了一阵,东闯西突,就像疯了一样,最后,跑进了教堂,跪在幽暗的一角,泪如泉涌,大哭起来。这时,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对我说话:

“龙掉眼泪了!我正好取来制媚药哩!”

我抬头一看,卡门正站在我跟前。

“喂,老乡,还在恨我吗?” 她对我说,“不论怎么样,我倒真是爱上了你,刚才你一走,我就六神无主了。你瞧,现在是我来问你愿不愿意上油灯街去。”

于是,我俩就这么和解了;但是,卡门的脾气反复无常,像我们家乡的天气,一时阳光灿烂,一时山雨欲来。她答应我再上老婆子家幽会一次,但临时爽约未到。老婆子明确告诉我,她是为了埃及的事到红土国去了。

凭经验,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到处去找卡门,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尤其是油灯街,一天要去好多趟。我不时请老婆子喝几杯茴香酒,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天晚上,我正在老婆子家,不料卡门进来了,带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是我们团里的一个中尉。

“你快走吧。”她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我待在那儿发愣,满脸都是怒火。

“你在这儿干什么?”中尉对我说,“你快滚,从这儿滚出去!”

我寸步难移,仿佛得了瘫痪症。那军官见我不走,甚至没有脱帽敬礼,勃然大怒,便揪住我的衣领,狠狠摇晃我。我不知道说了什么冒犯了他,他竟拔出剑来,我不示弱,也持剑相抗。老婆子拽了我胳臂一下,军官便一剑刺中了我的脑门,落下的伤痕至今犹在。我往后一退,胳臂一甩,将老婆子摔个仰面朝天。中尉追了上来,我用剑对准他的身体刺过去,戳了个通透。卡门赶紧灭了灯,用波希米亚话叫老婆子快溜。我也逃到街上,不辨方向,拔腿就跑,只是觉得背后老有人跟着。等我定了定神,才发现卡门始终没有离开我。

“金丝鸟大傻瓜!” 她对我说,“你只会闯祸,我早警告过你,你会害得自己倒大霉的。不过,你满可以放心,跟一个罗马的佛兰德女人交上了朋友,你凡事都可逢凶化吉。你先用这块手巾把头包起来,再把你的皮带扔掉,就在这条巷子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完就不见了,很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件带条格的斗篷,她要我脱下制服,把斗篷套在衬衣上。这么一打扮,再加上头上那条扎伤口的手巾,我就活像一个到塞维利亚来贩卖楚法糖浆的华朗西亚乡巴佬。她带我走进小巷深处的一所房子,其外观跟老婆子住的那所很相像。她和另一个波希米亚女人替我清洗了伤口,进行了包扎,医技比军营里大夫还高明,她又给我喝了一种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把我安置在一条褥子上,我便沉沉睡去。

她们在我喝的饮料里大概放了秘制的麻醉药,因为我第二天很晚才醒。醒后头痛得很厉害,还有点发烧,好不容易才回想起前一天闯下的大祸。卡门和她的女友替我换了绷带,一同盘着腿坐在我的褥子旁,用土话交谈了几句,好像是谈我的病情。然后两人都安慰我说,伤口不久就会痊愈,但我必须离开塞维利亚,越早越好,因为万一我被捕,就会被就地枪毙。

“小伙子,”卡门对我说,“你得找一个行当来干,皇上不再供给你米饭和鲟鱼了,你必须考虑自谋生路。你太不机灵,干盗窃是不行的。但你身手敏捷,力气大,如果有胆量的话,可以到海边去走私。我不是说过要害得你上绞刑架吗?那总比吃枪子好一些。况且,如果你混得好,只要不被民团和海岸警卫队抓住,你就可以过得像王爷一样美滋滋。”

这个女妖精就是用这种教唆强迫的方式给我指点了出路:既已犯下了死罪,我确实只有此路可走了。先生,我还用得着跟您明说吗?她没费多大的劲就把我说服了。我预感这种冒险与叛逆的生涯,会使得我们的关系更紧密,还认为从此以后我就能够拴住她的心。我常听说过,有些走私好汉身骑骏马,手握短铳,背后坐着情妇,驰骋于安达卢西亚省区,我仿佛也看到自己马上带着这位艳丽的波希米亚女人,策马扬鞭,翻山越岭。每当我向她描绘这一愿景时,她就捧腹大笑,告诉我说,其实最美不过的生活,就是天黑之后,用三个桶箍搭建起一个支架,上面盖上一块遮布,每个罗姆带着自己的罗米往里面一钻,共度良宵。

“如果把你带到山里去,”我对她说,“我对你就放心啦,在那里,就不会有军官来跟我分享。”

“哧,你还好吃醋呢!真是活该。你怎么这样傻呀?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是爱你的吗?我从来没有向你要过钱呀。”

每当她对我这么说时,我简直就想把她掐死。

先生,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卡门给我弄来一身便装,我穿上便溜出了塞维利亚城,神不知鬼不觉。我带着帕斯提亚的一封介绍信,去到杰莱兹找一个卖茴香酒的商人,此人的家就是走私贩子碰头联络的地点。我和那一帮人相见了,其首领名叫丹卡伊尔,他让我入了伙。我们这一帮就动身去哥山,跟早先约好的卡门会合。每次我们出动干活,她总是先行去探路摸底,在这方面,她干得最为出色不过。这次从直布罗陀回来,已经跟一个船长讲定,只等我们在海边收下一批英国来的走私货,就装船运走。我们都到埃斯特普纳附近去等,货到之后,一部分藏在山里,一部分带往龙达。还是由卡门打前站,通知我们什么时候进城。这一趟买卖以及后来的几趟都很顺利。由此,我觉得走私贩的生活比当兵的要滋润得多。我常买礼物送给卡门。我有了钱,也有了情妇。我心里毫不悔恨愧疚,正如波希米亚人所说,日子过得舒心,身上长了癣也不痒。我们到处受到盛情款待,同伙的弟兄们对我很好,甚至还怀有敬意。因为我杀过一个人,而他们都没有这等的业绩,尽管它使人在良心上难以释怀。但我在自己的新生涯中,最为得意的则是经常能见到卡门。她对我的情意从来没有这么炽热过,可是,在同伙弟兄们面前,她却不承认是我的女人,还要我指天发誓不跟他们谈论关于她的事。只要一到这女人面前,我就六神无主,俯首贴耳,任其随意摆布。况且,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示出她有良家妇女的羞涩之情,我便非常天真地以为,她已洗心革面,一改过去的浪荡行为。

我们这一帮共有十来条好汉,只在关键时刻才聚集碰头,而平时,则三三两两一组,分散在城里或村里。我们每个人表面上都有正式职业,这个是制锅匠,那个是马贩子,而我则是卖针线杂物的,但因为在塞维利亚犯有血案,所以绝不轻易在大地方露面。一天,确切地说,是在一天夜里,我们定在维日山下集合。丹卡伊尔与我两人先到,他显得很兴高采烈。

“我们这一伙又要新添一个弟兄啦,”他这样对我说,“卡门前不久使出了她的一个绝招,让她的罗姆从塔里法监狱里成功逃出。”因为整天听弟兄们说波希米亚话,我已经能多少听懂一点,“罗姆”这个词当时就使得我心里一震。

“什么!她的丈夫!难道她结过婚?”我向我们这一伙的头头发问。

“是的。”头头答道,嫁给了独眼龙加西亚,一个跟她同样机灵诡怪的波希米亚人。那倒霉的家伙被判了苦役,卡门给监狱的外科医生灌了迷魂汤,竟然使得她的罗姆获得了自由。啊,这小妞真有本事,她曾经花了两年的工夫想救独眼龙出来,一直没有成功。最近狱医换了人,她显然很快就得手了。

您可以想象,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是什么滋味。不久,我就见到了独眼龙加西亚,那真是波希米亚人生养出来的坏种之中的坏种,皮肤黝黑,良心更黑,我一辈子从未遇见过他这样心狠手辣的流氓。卡门是陪着他来的,一边当着我的面叫他罗姆,一边趁他掉过头时朝我眨眼睛,做怪脸。我很恼火,整晚没有跟她讲话。第二天早晨,大伙把私货包扎停当,正在上路时,突然发现有十几个骑兵追踪而来。那几个安达卢西亚的伙计,平日老自吹自擂,说自己杀人不眨眼,这时却哭丧着脸四散逃命。只有丹卡依尔、加西亚和另一个名叫雷曼达多的漂亮小伙子以及卡门遇险不慌,其他人无不丢下骡子,跳进骑兵追不到的小山沟里逃命。我们既然保不住骡队,就赶紧把细软财物卸下来,往肩上一扛,顺着最陡峻的山坡快逃。先把包裹扔下去,再蹲着身子往下滑。这时,追兵向我们一阵射击。我是生平第一次听见子弹在耳边嗖嗖地飞过,但并不在乎。不过,我这般视死如归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有个美人就在眼前。结果,我们都成功逃脱,只有倒霉的雷曼达多腰上中了一枪。我把包裹扔掉,想去搀扶他。

“傻瓜,”加西亚朝我大声嚷道,“咱们背具死尸干什么?把他结果掉算了,别把货丢掉啦。”

“把他扔下!把他扔下!” 卡门也冲我大叫。

我累得要死,只好把雷曼达多放在岩石下歇一口气。加西亚走过来,用短铳对准雷曼达多的脑袋连发了一梭子弹。

“现在看谁还有本领能把他认出来。”他看着那张被十二发子弹打得稀烂的脸这么说。

您瞧,先生,这便是我所过的美好生活。晚上,我们逃到一个荆棘丛生的小林子里歇下,筋疲力尽,没吃没喝,骡子全都丢了,血本无归。您猜那个像魔鬼一样凶残的加西亚怎么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借着一堆篝火的微光,与丹卡伊尔赌起钱来。这时,我躺在地上,仰望星空,思念着雷曼达多,心想,倒不如同他那样也干脆。卡门则盘着腿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时敲起响板,哼哼唱唱。稍后,又走过来,像是要凑到我耳边说悄悄话似的,不由分说地亲了我两三下。

“你是个魔鬼。”我对她说。

“是的。”她答道。

休息了几个钟头之后,她先行动身到高辛去了。第二天早晨,一个放羊娃给我们送了些面包来。我们在原地待了一整天,夜里偷偷向高辛前进,等着卡门探路的情报。但她杳无音讯。天亮时,一个骡夫赶着两匹骡子,上面坐着一个女人,衣着体面,撑着一把阳伞,随行的是一个像女仆的小姑娘。加西亚对我们说:

“圣尼古拉给咱们送来两匹骡子两个女人,我倒宁可只要骡子,不要女人,管他妈的,我照单收下就是。”

他拿起短铳,借灌木丛做掩护,沿着一条小路逼近。我与丹卡伊尔紧跟在他后面。等我们一靠近那一行人,便一齐跳了出来,喝令骡夫停步。我们的装扮本来是够吓人的,但那女人看见我们不仅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嘿,你们这些笨蛋,把老娘当贵妇人啦!”

定睛一看,原来是卡门。她化装得实在太好,如果用另外一种语言来讲话,我简直就会认不出她。她跳下骡子,跟丹卡伊尔与加西亚低声讲了几句话,然后对我说:

“金丝鸟,在你没有上绞刑架以前,咱们还会见面的。我现在要到直布罗陀去办埃及的事,很快就会有消息通知你们。”

她告诉我们在哪个地方可以暂躲几天之后,就离去了。这小妞真是我们的救星,使大伙得以脱离了困境。此后不久,我们便收到她派人送来的一笔钱,还有一个更有价值的消息:某一天,将有两个英国爵爷从直布罗陀到格林纳达去,会从某一条道路经过。俗话说得好,消息灵通,生意火红。那两个英国人有的是亮晃晃的金币。加西亚要杀掉他们的,我与丹卡伊尔都反对。最后,我们只取了他们的钱财与手表,还剥掉他们的衬衣,这才是我们所急需的。

先生,一个人变坏是不知不觉的。一个漂亮的女人害得你神魂颠倒,你为她决斗,闯了大祸,不得不上山落草,根本没来得及考虑就从走私贩变成了强盗。我们犯下英国爵爷这一桩案子后,自知在直布罗陀一带不宜久留,便躲进龙达山中。先生,您不是跟我说起过何塞·马利亚吗,巧得很,我就是在龙达山认识了他。他每次出行都带着自己的情妇。那个姑娘美丽、温顺、谦和,举止文雅,从不说粗话,对他忠心耿耿!……相反,何塞·马利亚却使她受尽了折磨。他见一个女人就追一个,还经常虐待这个姑娘,有时则醋劲大发。一次,他扎了这姑娘一刀,这倒好!她反而更爱他了。女人天生就是如此。那姑娘对自己胳臂上的刀痕感到自豪,把它当作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展示给大家看。除此以外,何塞·马利亚还是个最不讲义气的家伙!……在一次大家合伙干的买卖中,他耍了个手段,使收益全归他自己,而损失与麻烦则由我们其他人承担。好啦,我不扯远了,还是言归正传吧,从卡门走后,我们再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丹卡伊尔出主意说:

“咱们必须有一个人去直布罗陀走一趟,打听打听消息,她一定是策划好什么买卖了。我倒想去,可是直布罗陀认识我的人太多。”

“我也是的,”独眼龙说,“那里的人也都认得出我,那些龙虾们我可没有少涮,再说,我只有一只眼,也不容易化装。”

“这么说,该我去啰?”轮到我说,一想到能见到卡门,我就不禁心花怒放,“说吧,咱们该怎么进行?”

他们对我说:

“乘船去或者走陆路经过圣洛克去,随你的便。到了直布罗陀,往码头上打听一个名叫罗约娜的巧克力小贩住在哪里,找到她后,你能知道那边的情况了。”

于是,大伙商定先一道去高辛山里,然后,我把他们撇下,自己装扮成一个水果贩子独自上直布罗陀。在龙达,我们的一个内应替我弄了一张护照。在高辛,又有内应给我弄来一头驴,我装满了橘子和甜瓜就上路了。到了直布罗陀,我发现许多人都认识罗约娜,不过,她已经死了,要不就是去了“天涯海角”。她的失踪,据我看,便是我们与卡门失去了联系的原因。我把驴子寄放在一个牲口棚里,自己背着橘子上街假装叫卖,其实是想试试能否碰见熟人。直布罗陀是世界各国的流氓盗匪聚集之地,简直就是一座巴别塔,在街上走上十步就能听见十种语言。我看见不少埃及人,但不敢贸然相信。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双方都猜出彼此是一路货色;重要的只是要搞清楚是否同属一个帮派。我就这么白跑了两天,有关罗约娜与卡门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打听得到。于是,我采购了一些什物,打算回到两个同伙那里去,没想到,傍晚我在街上溜达时,忽听见有个女人在窗口叫我:

“卖橘子的!……”

——我抬头一看,见卡门肘靠在一个阳台上,旁边站着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军官,他佩戴金色肩章,一头鬈发,像个大贵人。卡门穿得也很华贵,大披肩,金梳子,浑身绫罗绸缎;那婆娘一如既往,轻狂依旧,正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那个英国人憋出了两句西班牙语,叫我上去,说太太要买橘子。而卡门则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上来吧,别大惊小怪!”

说实话,她花样太多,我已经见怪不怪。与她异地重逢,我说不上心里是喜是忧。把门的是一个英国仆人,高高大大,头上扑着粉,他将我引进一个豪华的客厅。卡门立刻用巴斯克语命令我:

“你装作一句西班牙语也不懂,跟我也不认识。”

然后她转身对那英国人说:

“我不是告诉您,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巴斯克人,您听听他说的话多古怪。他长得呆头呆脑的,是不是?好像一只在食柜里偷东西吃的猫,被人当场抓住了。”

“哼,你呀,”我用巴斯克语顶撞她,“你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耻的小淫妇,我真想当着你姘夫的面,用刀在你脸上划几道。”

“我的姘夫!”她反驳我说,“你真聪明,亏你想得出来!你是在跟这个傻瓜吃醋吗?自从咱俩在油灯街过了几夜以后,你就变得愈来愈蠢了。你这笨蛋,难道没有看出我正在做埃及买卖,而且手段更加高明了吗?这幢房子是我的,这只龙虾的金币也将归我所有。我正在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带到有去无回的境地。”

“我嘛,”我对她说,“如果你还用这种手段做埃及买卖,我会叫你永远再也干不了这一行。”

“哎哟!你是我的罗姆吗?敢这么来命令我!独眼龙觉得我这种办法很好,我这么干与你无关,你已经成为了我的独家明哥罗,难道你还不满足吗?”

英国人问道:“他在说些什么?”

卡门答道:“说他口渴得很,想喝一杯水。”

说罢,她倒在长条沙发上,因自己的翻译大笑不止。

先生,当这个女人笑起来时,谁都会神魂颠倒,跟着她笑。这时,那个大个子英国人也笑了,笑得像个傻子,他叫人拿酒给我。

我喝酒时,卡门对我说:

“你看见他手上那枚戒指了吗?如果你想要,将来我把它给你。”

我回答说:

“我宁愿自己砍断一根手指,只要能把你的这位贵人弄到山里去,各自手里拿一根玛基拉比试比试。”

“玛基拉,是什么意思?”傻乎乎的英国人问。

“玛基拉么,”卡门大笑不止地说,“就是橘子呀。把橘子叫做玛基拉不是太可笑吗,这小子说要让您吃吃橘子。”

“是吗,”英国佬说,“那好,明天再带些玛基拉来吧!”

我们正在这么说着,仆人进来禀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英国佬站起来,赏给我一枚银币,伸出胳臂让卡门挽着,似乎她自己不会走路。卡门还在格格发笑,对我说:

“小伙子,我不能请你吃饭啦,可明天,你一听见阅兵的鼓声敲响,就带着橘子上我这里来。你会见到一个卧房,陈设要比油灯街的那一间好得多,你就会明白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心肝。然后,咱们再谈埃及买卖。”

我没有搭腔,走到街上时,那英国佬还朝着我喊道:“明天带点玛基拉来!”接着,我又听见卡门的大笑声。

我走出那幢房子,不知干什么好。夜里,我睡不着,第二天早晨,我对这坏婆娘恨得咬牙切齿,真不想去找她,准备径直回直布罗陀去。但是,听见第一通阅兵鼓敲响,我的意志就彻底瓦解了,立即背着橘子篓直奔卡门的住所。她的百叶窗半开着,她正睁着大黑眼睛在东张西望。头上扑了粉的仆人把我领进去。卡门打发他上街办事。一等房间里只有我们俩,她就像鳄鱼般张开嘴大笑起来,一把搂着我的脖子。我从未见过她这么漂亮,装扮得像仙女,芬香扑鼻……家具配有绸缎的面料,窗口挂着绣花的帷帘……唉!而我却像一个盗贼。

卡门对我说:“我的心肝,我真想把这房子砸个稀巴烂,放一把火烧掉,然后逃到山里去。”

接着,我俩巫山云雨,百般温存!欢笑不止!而后,她又是跳起舞来,又是把衣服上的饰物扯下,还翻筋斗、做鬼脸,淘气胡闹,花样层出不穷,比猴子更顽皮。恢复了正经严肃后,她对我说:

“你听着,我得跟你讲清楚这一单埃及买卖。我要他陪我上龙达,那里有我一个做修女的姐姐……(说到这里,她又嗤嗤笑出声来。)我和他要经过什么地点,我会提前派人通知你。到时候,你们一拥而上,把他抢得精光。最好将他宰掉。”她说完,脸上露出一个狞笑,这笑谁见了都不会陪她去笑的,“你知道该怎么办吗?你让独眼龙先上,你们几个靠后—点,这只英国龙虾勇猛矫健,还有几把好枪,你们几个往后靠一点,让独眼龙先上……你明白吗?”

她没有把话讲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这使得我不禁毛骨悚然。

“不,”我对她说,“我恨独眼龙,不过他终归是我的同伙。也许,将来有朝一日,我会替你把他除掉,但我与他之间的过节得用我们家乡的规矩了断。我卷进埃及买卖是偶然的,但在很多事情上,我仍然是一个地道的纳瓦拉汉子,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

卡门说:“你真是个蠢货,是个傻瓜,是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你就像个侏儒,以为自己能把痰吐得远一点就是高个子了。你并不爱我,你走吧!”

当她下了这逐客令时,我却寸步难移。我答应很快就动身,回到我那几个同伙身边,等那个英国佬上钩。而她,则答应在英国佬这里装病,一直到离开直布罗陀动身去龙达为止。

我在直布罗陀又住了两天。卡门曾大着胆子,化了装到小客栈来会我。我终于离开了直布罗陀,心里也打定了自己的主意。我得到了英国佬与卡门将在什么时间途经什么地点的确切消息后,便返回约定的地方跟丹卡伊尔与独眼龙会合。我们在一个树林里过夜,用松实烧起一堆旺火。我向独眼龙提议打牌赌钱。他同意了。玩到第二局,我说他作弊,他就嘻嘻哈哈笑。我把牌扔在他脸上。他想掏枪动武,被我一脚踩住。我对他说:“听说你的刀法和马拉迦最棒的小伙子一样厉害,想跟我比试比试吗?”丹卡伊尔赶紧劝架。我揍了独眼龙几拳,他一怒之下壮起了胆,便拔出了刀。我也操刀在手。两人都叫丹卡伊尔站开,让我们公平交手,见个胜负。他眼见无法制止一场恶斗,只好闪开。独眼龙弓着身子,做出猫扑老鼠的态势,右手持刀前挺,左手以帽作为遮锋,这是他们安达卢西亚人常用的一招。我则使出纳瓦拉的架势,笔直地挺立在他的面前,左手上举,左腿向前,快刀则紧贴右腿,自己觉得威猛胜过巨人。独眼龙像箭一般扑过来,我把左腿一转,他扑了个空,而我的快刀已直插他的咽喉,戳刺得那么深,以致我的手竟触及他的下巴。我把刀猛然一转,用力过大,刀刃戛然而断。决斗告终,胜负已定。一股像手臂一样粗的血流,把断刃从伤口里冲了出来。独眼龙像一根柱子似的扑倒在地。

“你干的什么好事?”丹卡伊尔对我说。

“你听着,”我回答说,“我跟他势不两立。我爱卡门,不愿意她有另外的男人。再说,独眼龙是条恶棍,他用什么手段打死可怜的雷曼达多,我至今还记得。现在只剩咱们两人了,但咱们都是好汉。咱们说说,你愿不愿意跟我结为生死之交?”

丹卡伊尔向我伸出了手。他比我年长,有五十岁了。

“男欢女爱,去他妈的!” 他大声嚷道,“如果你要他把卡门让给你,本来只需向他付一个银币就行啦。现在只剩下咱们两个人,明天咱们怎么办?”

“让我一个人来扛,”我答道,“现在我是天不怕地不怕。”

我们埋了独眼龙,转移到二百步开外的地点露宿。第二天,卡门跟她那个英国佬带着两个骡夫与一个仆人过来了。我对丹卡伊尔说:

“我对付那个英国佬,你去吓唬其他人,他们都没有武器。”

那英国佬颇为厉害,要不是卡门推了他的胳臂一下,他肯定会把我打死。总而言之,那一天,我又把卡门夺回来了。我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已经成了寡妇。当她弄清楚事情的经过后,对我说:

“你永远是个傻瓜!独眼龙本可以把你杀死,你那种纳瓦拉的防守招式,只不过是花架子,比你强的人死在他手下的多着呢。这一回是他的死期到了。你的死期也快来了。”

我立即回了她一句:“如果你不规规矩矩做我的老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她答道:“好呀,我已经不止一次从咖啡渣里观测出,咱俩注定会同归于尽的,管他妈的!听天由命吧。”

说完,她便敲起响板,每当她想驱走某个烦人的念头时,总是这么做的。

一个人谈自己时,往往忘乎所以。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您一定是听烦了,不过,我很快就可以讲完了。那种非法生涯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丹卡伊尔与我又找了几个比原来的同伙更可靠的弟兄,专门从事走私,不瞒您说,有时也在大道上拦劫,但只是在山穷水尽、被迫无奈的时候。而且,我们只抢钱财,不伤性命。有那么几个月,我对卡门很是满意。她继续为我们一伙当耳目,对我们的买卖很有用处。她有时在马拉加,有时在哥尔多,有时又在格林纳达。但只要我捎个信去,她就丢下一切,到某个偏僻的小客栈,甚至到帐篷来跟我相会。只是有一次,她在马拉加,使得我很不放心。我得知她勾搭上了一个富商,可能想故伎重演,玩她那次在直布罗陀的把戏。我不顾丹卡伊尔苦口婆心的劝阻,径直在一个大白天闯进马拉加。我找到卡门后,立即就把她带走了。我俩为此大吵了一架。

“您知道吗?”她对我说,“自从你成为我真正的罗姆以后,我就不如你当情郎的时候那么爱你了。我腻烦别人的干预,我更不能忍受别人的发号施令。我要的是自由自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心别把我逼急了。如果你使我烦了,我会去找一个棒小伙子,用你对付独眼龙的法子来对付你。”

丹卡伊尔把我俩劝和了。但两人彼此伤害的一些话使我们都耿耿于怀,情爱大不如前了。不久,又来了一件倒霉的事。我们碰上军警,丹卡伊尔和两位弟兄丢了性命,另外两个被抓去,我则受了重伤,要不是我的坐骑跑得快,也一定会落在军警的手里。我筋疲力尽,有颗子弹还留在体内,跟唯一尚存的一个弟兄躲进了一个树林。一下马,我便晕倒过去,心想自己一定会像中了枪的野兔那样死在灌木丛里。那位弟兄先把我背到一个我们熟悉的山洞,然后就去找卡门。那时,卡门在格林纳达,闻讯后立即赶来。整整有半个月之久,她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她难得合眼入睡,对我悉心照料,无微不至,即使是一个女人对自己最最心爱的男人也莫过如此。待我稍有康复,刚能站起来的时候,她便极为保密地带我到了格林纳达。要知道,波希米亚女人到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藏身之处。就这样一连六个星期,我都藏在一所房子里,与下令通缉我的市长的府第仅有两个门面之隔。好几次,我就在百叶窗后面看见他走过。后来,我把伤养好了,但在养伤过程中,我经过反复的考虑,打算改一个活法。我对卡门说,我们不如离开西班牙,到新大陆去安安分分过日子。她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说:

“咱们这种人生来就不是耕田种地的,注定要靠走江湖行骗为生。告诉你吧,我已经和直布罗陀的纳当·本·约瑟夫讲定了一桩买卖。他有一批棉织品,只待你去运过来。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心一意倚靠你来做。你如果失信撒手,咱们对直布罗陀的那些合伙人该怎么交待?”

我被她牵着鼻子走,又重操起非法买卖。

我躲在格林纳达的期间,城里举行了斗牛,卡门去看了。回来后她津津乐道,特别是大说特说一个名叫卢加斯的斗牛士,说他本领很高,他的马叫什么名字,他绣花上衣很值钱,等等,事无巨细,她都了如指掌。我起先没有在意。过了几天,我身边唯一的患难弟兄茹安尼托告诉我,他在查卡丹一家商店里看见卡门与卢加斯在一起。我立即警觉起来,质问卡门是怎么认识那个斗牛士的,为什么要跟他交往?

她回答我说:“那小子,咱们可以打打他的主意。只要河里有声响,不是水在流,就是掉进了石子。他斗牛挣了一千二百块钱。要么把这笔钱弄过来,要么招他入伙,两个办法,任选其一。他骑马的身手很好,胆子又大,咱们的弟兄一个个都死了,你得补充人手,就把他招进来吧。”

我断然拒绝道:“我既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这个人。我不许你再跟他来往。”

“我警告你,别人不许我做的事,我很快就要去做!”

幸亏那个斗牛士去了马拉加,而我也忙着准备把犹太人的棉织品偷运进来。这一趟买卖要做的事很多很多,卡门也忙得很。于是我忘掉了斗牛士,也许卡门也把他忘了,至少暂时如此。正是在这段时间,先生,我遇见了您,先是在蒙第拉,然后是在科尔多瓦,最近一次见面就不用我说了。您也许比我知道得更加详细。卡门偷了您的表,还想要您的钱,尤其是您手上戴的这只戒指,据她说,这是一个神奇的指环,对她的巫术很有用,一定要把它弄到手,我俩大吵一顿,我动手打了她。她脸色煞白,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这使得我当时颇为震惊。我请求她原谅,但她一整天都不搭理我。我动身返回蒙第拉时,她甚至不愿跟我吻别。我心里很难受。但三天之后,她来找我,满面春风,欢声笑语,快活得像一只燕雀。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到脑后去了,我们又亲亲热热,像一对热恋的情人。

分别的时候,她对我说:

“哥尔多正在举行节庆活动,我要去赶集,很快就会弄清哪些人身上带着钱,我会通知你的。”

我让她去了。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了想这个节会,想了想卡门何以心情突然大变,认定她一定是先对我狠狠出了一口气,才跑来迁就我的。正好一个老乡告诉我,哥尔多城里有斗牛,我一听就血液沸腾,立即像疯了似的赶到现场。有人把卢加斯指给我看,我从靠边墙的观众席上,看见了卡门。只需要看上一眼,便知我的判断不错。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卢加斯斗第一条牛时,便当众献殷勤,把牛身上的绸结扯下来献给卡门,卡门立即戴在头上。但那条牛却替我报了仇。卢加斯连人带马被公牛当胸一撞,翻倒在地,还被牛从身上踩过。我再去看卡门,她已经离位而去。人群拥挤,我走不出去,只好等到比赛散场。我跑到您所认识的那所房子里,从傍晚直到深夜,我一直待在那里。清晨两点钟左右,卡门回来了,看见我觉得有点意外。

“跟我走!” 我对她说。

“好吧!” 她答道,“咱们走吧!”

我把马牵来,将她扶上去。我俩走了半夜,互相不说一句话。天亮时分,我俩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客栈歇下,附近正好有个静修神父的住所。我把她领到那里,对她说:

“你听着,我对你既往不咎,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但你一定要对我发誓,跟我到美洲去,在那边过安分守己的日子。”

“不!”她以赌气的腔调回绝说,“我不愿意去美洲。我在这里觉得很好。”

“这是因为你在这里可以接近卢加斯。但是,你好好考虑考虑,即使他的伤能够医好,也活不了太长。再说,为什么我要跟他纠缠呢?你的情人一个又一个我都杀腻了,再杀的话,我就该杀你了。”

她用野性十足的目光盯着我说:

“我早就想到你会杀我的。第一次见到你之前,我在自己家门口就碰见了一个神父。昨天夜里从哥尔多出来时,你没有看见有一只野兔从路上窜出来,正好从你的马脚之间穿过。都是不祥之兆,命中注定。”

我问她:“小卡门,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她一声不吭,只是盘腿坐在席子上,用手指在地上乱画。

我恳求她说:

“卡门,咱们换一种生活吧,住到一个咱俩永不分离的地方去。你知道,离这儿不远的一棵橡树下埋着一百二十盎司黄金……另外,咱俩在犹太人本·约翰夫那里还存有钱。”

她笑了笑,答道:

“反正先是我死,然后是你死。我知道结果一定如此。”

我接着说:

“你再想想,我的耐心与勇气都快到头了。你做决定吧,否则我可要下决心了。”

我从她身边走开,缓缓向神父的隐修所踱去,发现神父正在做祈祷。我也真想祷告,但我做不到。我等他祈祷完毕,他站起来时,我向他走去,对他说:

“神父,您愿意为一个命在旦夕的人做祈祷吗?”

“我为一切受苦难的人祈祷。”他答道。

“有一个灵魂也许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您能为她做一次弥撒吗?”我问。

“可以。”他回答说,眼睛直盯着我,见我神色有点不正常,便想引我开口,说: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我把一块银币放在他的凳子上,问:“您什么时候做弥撒呢?”

“半小时以后。那个小客栈老板的儿子要来帮我做辅助工作。年轻人,告诉我,您良心上是否有什么不安?您愿不愿意听听一个基督徒的劝告?”

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告诉他等会儿再来,说完便赶紧溜走。我去躺在草地上,一直等到听见钟声敲响才回去,但我并没有走进小圣堂。弥撒做完后,我回到客栈,巴不得卡门已逃之夭夭,因为她满可以骑上我的马跑掉……但我发现她仍在那儿。她一定是不愿意别人说她惧怕我。我刚才不在的时候,她拆开自己裙子的贴边,取出里面的铅块。现在,她坐在桌前,正瞅着一个水钵中的铅块,那是她刚刚熔化之后又倒进水钵的。她全神贯注于她的巫术,竟没有发觉我回到了她的身边。她时而取出一块铅,愁容满面地将它翻来覆去,时而又哼起一首神秘的歌子,这歌是在对波希米亚人尊为至高无上女王的马利亚·帕狄亚进行祈求,她原本是唐·佩德罗王的情妇。

“卡门,”我对她说,“请跟我走。”

她站了起来,扔掉水钵,披上头巾准备要走。店伙计把我的马牵来,她坐在马后,我们就上路了。

走了一段路,我对她说:

“这么说来,我的卡门,你是愿意跟我远走高飞啰,是吧?”

“是的,我是跟你去死,但绝不跟你再生活在一起。”

我们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口,我勒住马。

“就在这儿?”她问道。

她纵身跳到地上,摘下头巾,把它扔在脚下,一手叉腰,傲然挺立,两眼直瞪着我,说道:

“我看得很清楚,您想杀我,这是注定了的,但要我让步,你办不到!”

“我求你了,”我对她说,“你要放理智些,听我说,过去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不过你知道,是你断送了我,我是为了你才变成土匪和杀人犯的。卡门!我的卡门!让我来挽救你吧!让我在挽救你的同时把我自己也挽救出来吧!”

“何塞,”她回答说,“你的要求,我办不到。我已经不爱你了,可你还在爱我,因此要杀我。我完全可以对你撒个谎,哄哄你,可我不想再费这个事了。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完啦,你是我的罗姆,有权杀死你的罗米,但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她生来是加里,死也是加里。”

“这么说你是爱卢加斯啰?”我问道。

“是的,我爱过他,就像爱过你一样,但只是爱过一阵子。如今,我谁都不爱了,我恨我自己曾经爱过你。”

我扑倒在她脚下,抓住她的手,泪如雨下,泪珠落在她的手上。我向她重提过去我俩在一起的幸福时光,答应她为了讨她喜欢我愿意继续当强盗。先生,一切,所有的一切我都答应她,但求她仍然爱我!

她却对我说:

“仍然爱你,不可能。和你生活下去,我坚决不干。”

我怒上心头,狂暴失控,拔出刀子,这时,我但愿她表示害怕,向我求饶,但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魔鬼。

我朝她嚷道: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不!不!”她一边说一边跺脚。接着又从手指上捋下我以前送给她的戒指,往荆棘丛里一扔。

我立即扎了她两刀。那是我从独眼龙那儿抢来的刀子,我自己的那一把早已弄断了。扎第二刀时,她一声不出地倒下。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直瞪着我,至今我仍历历在目。她的眼光逐渐暗淡模糊,接着双目闭上。我失魂落魄,在她尸体前待了好一个钟头。我想起了卡门常对我说她喜欢死后被葬在一个树林里,便用刀挖了一个坑,把她安放下去。我又去找她那只戒指,找了好半天终于才找到。我把那戒指也放进坑里,就在她的身边,还在坑外插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我这么做有违波希米亚人的习俗。

完事后,我翻身上马,直奔哥尔多城,向最先碰上的第一个兵站自首。我供认自己杀了卡门,但我不愿说出把她埋在何处。那位隐修的神父真是个圣人,居然为卡门做了祈祷,还为她的灵魂做了一次弥撒……可怜的孩子! 把她教养成这个样子,完全是加莱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