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省的省长是一个性情温和、无忧无虑、善于交际的将军,像这一类的将军照例都是身体洗得非常白净,心地也几乎是一样干净,生在上等人家,受过高等教育,他们可以说是用上等白面粉做的,虽然他们从来没有打算好好地做一个“人民的牧人”,可是他们却也显出相当不错的行政才干;他们并不做什么事情,却老是怀念彼得堡,整天同当地的漂亮女人纠缠,结果他们对本省倒也有了贡献,还留下好的名声。他刚刚起床,穿了一件贴身的衬衫和一件绸睡衣,钮扣大敞开,坐在化妆镜台前面,他先把脖子上挂的那些圣像和护身符全取了下来,然后用掺着香水的水擦他的脸,擦他的脖子。这个时候有人来报告说,西皮亚金和卡洛梅伊采夫为了紧急的事情来见他。他同西皮亚金很熟,并且用“你”互相称呼,他从年轻时就认识他,他们过去经常在彼得堡的那些客厅里遇见,最近他只要一想到西皮亚金的名字,他心里就会尊敬地叫一声:“啊!”好像听到什么未来的大政治家的名字似的。他同卡洛梅伊采夫不熟,更不尊敬他,因为不久以前有过一些控告他的“不好的”案子;可是他仍然把他当作一个qui fera son chemin人物。
他吩咐把来客请进他的书房,他仍旧穿着那件绸睡衣马上去见他们,他对自己穿这种便服会客的事连一句道歉的话也不说;他亲切地同他们握了手。然而只有西皮亚金和卡洛梅伊采夫两人进了省长的书房,帕克林却待在客厅里。帕克林走下马车的时候,含糊地小声说他家里有事,打算借故溜走;可是西皮亚金一定要他留下,(卡洛梅伊采夫跑过来在西皮亚金的耳边悄悄地说:“Ne le lachez pas! Tonnerre de tonnerres!”)就带他进去了。然而他并不带他到书房里去,却又是那样客气地一定要他待在客厅里,等着人来招呼他。在这儿帕克林还想溜走……可是卡洛梅伊采夫却叫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宪兵来守在门口……帕克林便待下来了。
“沃尔德马尔,你一定猜到了我的来意吧?”西皮亚金首先说。
“不,好朋友,我猜不到。”这个和蔼的伊壁鸠鲁的信徒答道,欢迎的微笑使他的玫瑰色的脸颊鼓得圆圆的,露出了一排发亮的、让丝一样的小胡子半掩住的牙齿……
“怎么?……你不知道马尔克洛夫的事情?”
“你说什么——马尔克洛夫?”省长仍然带着同样的表情问道。第一,他记不清楚昨天抓来的那个人叫马尔克洛夫;第二,他完全忘记了西皮亚金夫人的哥哥也姓那个姓。“可是你为什么老站着呢,鲍里斯?坐下吧;你要喝茶吗?”
可是西皮亚金却没有喝茶的心思。
等到后来他对省长说明了事情的真相、并且讲出他和卡洛梅伊采夫的来意以后,省长苦恼地惊叫一声,伸手拍着自己的前额,脸上也现出忧虑的表情。
“是的……是的……是的!”他反复地说着,“多不幸啊!他现在——今天——在这儿还要待一会儿;你知道我们从来不把那种人留在衙门里过一夜以上的;可是宪兵队长不在城里,所以你的内兄就留下来了……不过明天就要把他押解走的。我的天!真不幸!你太太不知道会怎样难过啊!!你要我怎么办呢?”
“要是不违反法律的话,我倒想在这儿当着你的面跟他谈谈。”
“得啦吧,好朋友!法律并不是制定出来限制你这样人的。我十分同情你!……C'est affreux, tu sais!”
他用一种特别的方法按了按铃。一个副官进来了。
“亲爱的男爵,请您安排一下。”他把他的意思对他讲了。男爵便退了出去。“你想象看,mon cher ami,农民差一点儿把他弄死。反剪地绑着两只手,扔在一辆大车上,带了到这儿来!他——你想象看!——他一点儿也不生他们的气——也没有一点怨愤的意思。说实在话!总之,他是那么镇静……我都有点儿吃惊!不过你自己就会看见的。C'est un fanatique-tranquille.”
“Ce sont les pires.”卡洛梅伊采夫带点儿讽喻地说。
省长瞪了他一眼。
“哦,我得跟您讲一句话,谢苗·彼得罗维奇。”
“什么?”
“是这样;不好的事。”
“究竟什么事?”
“好,您知道,那个拖欠了您的债跑到我这儿来诉冤的农民……”
“又怎么呢?”
“您知道,他吊死了。”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是没有关系的;不过这是不好的事。”
卡洛梅伊采夫耸了耸肩,像一个阔少似地把他的身子摆了两摆,走到窗前去了。在这个时候副官带了马尔克洛夫进来。
省长讲的关于他的话是真的:他镇静到了不自然的地步。连他脸上平日常有的那种忧郁现在也不见了,却另外有了一种淡漠的倦容。他看见他妹夫的时候,他的脸色也没有改变;只有在他看那个押他进来的德国副官的时候,他对那种人的旧恨才在他的眼里亮了一下。他的大衣给撕破了两个地方,又匆匆地用粗线缝了起来;他的额上、眉毛上、鼻梁上有一些带着干了的血迹的小伤痕。他没有洗脸,不过头发却梳好了。他把两手齐腕塞在袖筒里,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他的呼吸是很平稳的。
“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西皮亚金激动地说,他朝着马尔克洛夫走了两步,伸出他的右手来,好像他在准备着,要是马尔克洛夫前进一步,他的手就可以挨到他,或者阻挡他似的。“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我不仅是到这儿来向你表示我们的惊愕,我们的深切的悲痛——这是你一定明白的!是你自己愿意把你毁掉!你果然毁掉了!!可是我愿意来看你,以便对你说……唉……唉……以便给你……以便让你有机会听到常识、荣誉和友情的声音!你还可以减轻你的罪名;相信我,我也要尽我的力量!并且本省的可敬的首长也会向你证实我的话。”到这里西皮亚金又提高声音说下去,“在主管机关里老老实实地认罪服罪,一点儿也不隐瞒,完完全全地供出来……”
“阁下,”马尔克洛夫突然掉转身向着省长说,他的声音虽然有点儿嘶哑,却还是很冷静的,“我以为您找我来,还要问我什么事……不过倘使您只是按照西皮亚金先生的愿望把我带出来的话,就请您叫人把我带走吧;我们是无法彼此了解的。他讲的话……在我听来就像拉丁文一样。”
“对不起……拉丁文!”卡洛梅伊采夫傲慢地、尖声地插嘴说,“可是用来煽动农民暴动的也是拉丁文吗?那也是拉丁文吗,嗯?那也是拉丁文吗?”
“阁下,这是您的什么东西?什么秘密警察的官员吗?嗯?就这么尽职吗?”马尔克洛夫问道,一种微弱的、满足的微笑在他的苍白的嘴唇上现了出来。
卡洛梅伊采夫顿着脚,小声骂起来……可是省长阻止了他。
“这是您自己的错,谢苗·彼得罗维奇。跟您不相干的事,您为什么要插进来呢?”
“跟我不相干的事……跟我不相干的事……我倒要说这是公众的事……是我们全体……贵族的事!……”
马尔克洛夫冷冷地、慢慢地把卡洛梅伊采夫打量了一会儿,好像这是最后一次看他似的,然后他稍微转过身来朝着西皮亚金。
“妹夫,既然您要我对您说明我的思想,那么,您听着吧。我承认农民有权逮捕我,送我到衙门里去,要是他们不喜欢我对他们讲的话,他们尽可以这样做。是我去找他们;不是他们来找我。至于政府,要是它把我送到西伯利亚去……虽然我不承认我有罪,我也没有怨言。政府行使它的职权,因为它在保护自己。这些话使您满意了吗?”
西皮亚金把两只手高高举起。
“满意!!这是什么话!问题并不在这儿——我们不应当批评政府的行动;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谢尔盖,是不是觉得(西皮亚金决心去打动他的心弦)你的做法是怎样狂妄、怎样胡闹呢?你是不是准备拿行为来证明你已经悔过呢?我可以替你担保——在某种程度以内替你担保,谢尔盖!”
马尔克洛夫皱起了他的浓眉。
“我的话已经讲完……我不想重讲了。”
“可是悔过!你的悔过在哪儿呢?”
马尔克洛夫突然不耐烦了。
“啊,收起你的‘悔过’吧!您还想爬进我的灵魂里面来吗?至少让我自己来管吧。”
西皮亚金耸了耸肩。
“看你总是这样;你从来不肯倾听理性的声音!你现在还有可能悄悄地、体面地脱身出来……”
“悄悄地、体面地……”马尔克洛夫阴沉地重复说,“我们知道这些话!它们永远是用来教人去做丢脸的事情的。这就是它们的意义!”
“我们同情你们,”西皮亚金继续规劝马尔克洛夫道,“你们却恨我们。”
“好漂亮的同情!你们把我们送到西伯利亚,送去做苦工,——这就是你们对我们的同情。啊,您不要纠缠我……看在上帝面上,不要纠缠我吧!”
马尔克洛夫把头低垂下来。
他外表上虽然很安静,他的心里却十分激动。他最痛心的是他让人出卖了!就是让果洛普略克村的叶列梅出卖了!那个叶列梅正是他那样盲目地相信的。“绷着脸”缅杰列伊没有跟随他,其实这是毫不足怪的……缅杰列伊喝醉了,因此胆子小了。可是叶列梅!!在马尔克洛夫看来,叶列梅就是俄国老百姓的化身!……叶列梅却欺骗了他。那么他马尔克洛夫所为之努力工作的一切都错了,都是错误的吗?难道基斯利亚科夫是骗子,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的命令是胡闹,所有那些社会主义者和思想家的著作、文章同书本(在他看来每个字都是天经地义的),这一切全是谎话吗?这怎么可能呢?熟了的脓疮等着用柳叶刀来割——难道这个出色的比喻也只是一句空话?“不!不!”他小声自语道,他的青铜色脸颊上微微泛起砖灰的红色来:“不,这一切都不错……只是我做得不对,我没有弄明白,我讲的、做的都不成!本来我只应当下命令的,要是有什么人出来阻止我、反对我的话,就开枪打死他!还用得着什么解释呢?反对我们的人就没有生存的权利……奸细不是让人像狗一样地杀掉吗?有时比狗还不如!”
他自己被捕的经过情形又在马尔克洛夫的心上重现了……起初是沉默,大家互相使眼色,后排人丛中发出了叫声……随后一个人从侧面走过来,好像在对他行礼似的。于是发生了突然的骚动!他给摔倒在地上……他自己叫着:“小伙子们……小伙子们……你们在干什么?”他们却嚷起来,“拿根腰带来!绑住他!……”他的骨头轧轧地响着……他那无能为力的愤怒……他嘴里和鼻孔里的气味难闻的尘土……“扔……扔他……到大车上去。”有人大声笑起来……呸!
“没有做对!……我没有做对!……”
这个思想特别折磨着他,他自己摔在车轮下面,这只是他个人的不幸,跟共同的事业没有关系,这是可以忍受的……可是叶列梅!叶列梅!
马尔克洛夫这样垂着头站在那儿的时候,西皮亚金把省长拉到一边小声地谈起话来,他稍微摊开两手,又把两根指头在额上轻轻敲了两下,好像在说那个可怜人的这个地方有点儿毛病,因此他希望对那个狂人即使不能表示一点儿同情,至少也请给几分恩典。省长耸了耸肩,把眼睛一张一阖的,抱歉他自己对这件事无能为力,可是末了也空泛地答应帮忙……“Tous les é gards……certainement, tous les égards”这些文雅地发音不正的句子从他那香喷喷的小胡子中间轻轻地吐出来……“可是你知道……法律啊!”“当然:法律啊!”西皮亚金带着严肃的恭顺表情接着说。
他们两人在角落里这样交谈的时候,卡洛梅伊采夫简直不能够在原地静静地站下去了;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轻轻地咂咂嘴,哼哼唧唧,做出种种不耐烦的表示。最后他走到西皮亚金跟前,急急地说:
“Vous oubliez l'autre!”
“啊,是的!”西皮亚金大声说,“Merci de me l'a voir rappelé.”他转身向省长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向阁下报告……(他故意用这种官场的称呼来称他的朋友沃尔德马尔,只是为了不要在革命党人面前损害当局的威信。)我有确实的根据相信我的beau-frère'a这次的轻举妄动一定有同党;其中的一个,就是说,其中一个有嫌疑的人便住在离省城不远的地方。叫人带他进来吧,”他小声补充说,“在你的客厅里面有一个……是我带他来的。”
省长看了西皮亚金一眼,尊敬地想道:“何等样的人物!”他发出了命令。在一分钟以后,“上帝的仆人”西拉·帕克林就站在他的面前了。
西拉·帕克林本来要对省长深深地鞠一个躬;可是他看见马尔克洛夫在这儿,他就不把礼行完,只是半弯着腰站在原地方,把他的便帽拿在手里打转。马尔克洛夫漫不经心地朝他看了一眼,可是没有认出他来,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面了。
“这个就是——同党吗?”省长伸了伸他那根戴着土耳其玉戒指的又大又白的手指,指着帕克林问道。
“啊,不是!”西皮亚金微微笑答道,“不过!”他想了一想又说,“阁下,这儿,”他又大声说,“在您面前的是一位帕克林先生。据我所知,他是住在彼得堡的,他同那个在我家里做过教师的人是知己朋友,那个教师从我家里不告而别,还带走一个年轻姑娘,说来惭愧,她是我的一个亲戚。”
“Ah! oui, oui,”省长含糊地小声说,从上朝下地晃着他的脑袋,“我听说过一点儿……伯爵夫人讲过……”
西皮亚金提高了他的声音。
“那是一位涅日丹诺夫先生,我非常怀疑他有着危险的思想和主张……”
“Un rouge tous crins,”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说……
“……有着错误的思想和主张,”西皮亚金更清楚地接下去说,“他和这一切的宣传一定有关系;他现在躲在……帕克林先生对我说,在商人法列耶夫的工厂里面……”
马尔克洛夫听到“帕克林先生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看了帕克林一眼,不过也只是缓慢地、淡漠地笑了笑。
“对不起,对不起,阁下,”帕克林嚷了起来,“还有您,西皮亚金先生;我从没有……从没有……”
“你说商人法列耶夫吗?”省长对西皮亚金说,他一面把手指朝着帕克林的方向扭动了一下,好像在说:“不要吵,老弟,不要吵”似的。“我们那些可敬的大胡子老板究竟怎么啦?昨天才抓到一个,说也是同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你也许听见过他的姓名:戈卢什金,一个有钱的人。好吧,他再也不敢闹革命了。他已经跪下来求饶了。”
“商人法列耶夫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西皮亚金清清楚楚地说,“他的见解我并不知道;我说的只是他的工厂,根据帕克林先生所说,涅日丹诺夫先生现在就在那个工厂里面。”
“我并没有说过!”帕克林又哀号起来,“是您说的!”
“对不起,帕克林先生,”西皮亚金还是那么冷酷无情地讲得清清楚楚,“我尊敬您那种使您‘矢口否认’的友情。”(“你瞧,真是一位基佐!”省长心里想道。)“不过恕我冒昧拿我自己做一个例子。您以为我的亲戚的感情还赶不上您的友情吗?可是,亲爱的先生,还有另一种更强的感情呢,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得受这种感情的指导——这就是责任感!”
“Le sentiment du devoir。”卡洛梅伊采夫解释道。
马尔克洛夫把两个讲话的人打量了一番。
“省长先生!”他说,“我重复一遍我的要求:请您叫人把我带走吧,免得听他们的叽哩咕噜。”
可是省长有点儿不耐烦了。
“马尔克洛夫先生!”他大声说,“我倒要劝告您,处在您现在这样的地位,您应当少讲话,多尊敬您的长上……尤其是他们在表示爱国的感情,像您的beau-frère'a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又转身向着西皮亚金说,“亲爱的鲍里斯,我将荣幸地把你这高贵的举动报告大臣知道。可是那位涅日丹诺夫先生在那个工厂里究竟住在谁那儿呢?”
西皮亚金皱起眉头来。
“他住在一位索洛明先生那儿,那是工厂里的总工程师,这是帕克林先生对我说的。”
西皮亚金对于折磨可怜的西卢什卡好像感到特别的满足似的;他为了自己在马车里给帕克林的一根雪茄烟,为了自己对他表示过的亲密的态度,甚至为了自己对他说过的那么一丁点儿恭维话,现在要向帕克林报复了。
“而且这个索洛明,”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说,“还是一个十足的急进派,共和党。要是阁下也注意他一下,那倒不错。”
“您知道这些先生吗?……索洛明……还有他叫什么!……叫……涅日丹诺夫吗?”省长用了一种带点儿官腔的鼻音问马尔克洛夫道。
马尔克洛夫幸灾乐祸地张大了鼻孔。
“阁下,您知道孔夫子和蒂特·李维吗?”
省长把身子掉开了。
“Il n'y a pas moyen de causer avec cet homme,”他耸了耸肩头说,“男爵先生,请您到这儿来!”
副官连忙到他跟前;帕克林趁这个机会一瘸一拐地走到西皮亚金的身边。
“您在做什么事情?”他小声说,“您想毁掉您的外甥女吗?您知道,她同他住在一块儿,同涅日丹诺夫住在一块儿!……”
“我并不要毁掉谁,亲爱的先生,”西皮亚金高声答道,“我不过服从我的良心的命令,还有……”
“还有您的妻子,我的妹子,您完全听她的命令。”马尔克洛夫和他一样大声地插嘴道。
西皮亚金像通常说的那样,连眉毛也不动一下……这简直值不得他理睬!
“您听我说吧,”帕克林仍旧小声地继续说,他激动得浑身打颤,这中间可能还夹杂得有害怕;他眼里闪着憎恨的光,泪水使他的咽喉哽塞了——这是些可怜他们、恼恨自己的眼泪;“您听我说吧,我对您讲过她结了婚了——这不是真的,我对您撒了谎!可是他们现在就要结婚了——要是您阻止了这件事情,要是警察到那儿去抓他们,那么您良心上的污点就永远洗不干净了——而且您……”
“要是您刚才报告的消息是真的,”西皮亚金越发高声地打岔道,“其实我觉得这很有可疑的地方,——那么更应当尽快使用我认为是必要的手段,至于我良心的清白,亲爱的先生,请您不必担心。”
“他的良心是油漆过的,老弟,”马尔克洛夫又插嘴说,“上的是一层彼得堡的油漆;什么液体都挨不到它!而你,帕克林先生,你尽管嘀嘀咕咕、尽管嘀嘀咕咕吧,可是,嘀咕也是白搭,办不到!”
省长觉得不应当让他们再这样吵下去了。
“各位,我觉得你们的话也说够了,”他说,“那么,亲爱的男爵,请您把马尔克洛夫先生带下去。N'est ce pas, Boris,你用不着再……”
西皮亚金把两手一摊。
“我能说的话全说过了!……”
“很好!……亲爱的男爵!……”
副官走到马尔克洛夫面前,把他的踢马刺一蹬,一只手平举起来,说了一声“请!”马尔克洛夫转过身走出去了。帕克林抱着痛苦的同情和怜悯在想象中同他握了手。
“我们就要派得力的小伙子到工厂去,”省长继续说,“可是有一件事情,鲍里斯;我想——这位先生(他把他的下巴朝着帕克林动了一下。)对你讲过你那个亲戚的事情……也许她在那儿,在那个工厂里面……倘使是这样的话……”
“不过无论如何不能逮捕她,”西皮亚金沉吟地说,“也许她会明白过来,回家来的。要是你允许我的话,我想给她写一个字条。”
“那么请写吧。而且,不用说,你也可以放心……Nous coffrerons le quidam……mais nous sommes galants avec les dames……et avec celle-l donc!”
“可是您怎么对那个索洛明并不采取什么行动,”卡洛梅伊采夫哀痛地叫道。他这一阵子就一直竖起耳朵在听省长同西皮亚金的短短的 parte。“我敢向您担保,他是个主犯!我对那种事情倒有一种嗅觉……灵敏的嗅觉!”
“Pas trop de zèle,亲爱的谢苗·彼得罗维奇,”省长咧嘴笑道,“您记住塔列兰吧!倘使那是事实,他也逃不掉法网的。您倒应该想想您那个……克克克……克!”省长拿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个勒脖子的姿势……“哦,再说,”他又转身向着西皮亚金说,“et ce gaillard-l(他又朝帕克林动动他的下巴),Qu'en ferons nous?看样子倒不像是个危险人物。”
“放他走吧,”西皮亚金轻轻地说,接着他又添上一句德国话,“Lass' den Lumpen laufen!”
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他以为自己引用了歌德的《铁手骑士葛兹》里面的一句话。
“您可以走了,亲爱的先生!”省长大声说,“我们用不着您了!以后见吧!”
帕克林向大家一起鞠了一个躬,垂头丧气,并且很丢脸地走出去了。天啊!天啊!这场侮辱可真毁了他了!
“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呢?”他带着说不出的绝望想道,“胆小鬼和告密人吗?可是不……不;各位,我还是一个清白的人,我并不是一点儿勇气也没有!”
可是站在省长公署门前台阶上,用了忧郁的、责备的眼光望着他的那个熟悉的身形是什么人呢?哦,这是马尔克洛夫的老仆人。他显然是进城来看他的主人,他始终不肯离开他的监牢……只是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光看帕克林呢?并不是他帕克林把马尔克洛夫出卖了的!
“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些跟我不相干的事情呢?”他继续绝望地想道,“为什么我不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店里呢!现在他们会说,而且我想,会写出来:‘有一位帕克林先生把什么事情都讲了,他出卖了他们……他把他的朋友们全出卖给敌人了!’……”他想到这里又记起了马尔克洛夫投向他的眼光,记起了他的最后那句话:“你嘀咕也是白搭,办不到!”——还有现在这一对老年人的、忧郁的、完全绝望的眼睛!他像圣经中所说的那样“痛哭”了,——他便动身到绿洲去,到福穆什卡同菲穆什卡那儿去,到斯南杜里娅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