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清早涅日丹诺夫又去敲玛丽安娜的门。

对她的“谁呀?”的问话,他回答道:“是我。你可以出来到我这儿吗?”

“等一下……马上就来。”

她出来了,吃惊地叫了一声。起初她认不出来是他。他穿了一件破旧的、小钮扣、高腰身的浅黄色土布长袍;他的头发梳成俄罗斯式,从中间分开;脖子上束着一条蓝帕子,一顶歪斜的便帽拿在手里,脚上穿着一双不干净的小牛皮长靴。

“啊哟!”玛丽安娜叫道,“你真……难看!”她跑过去匆匆地拥抱了他一下,并且更匆忙地吻了他一下,“可是为什么要打扮成这个样子呢?你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没有钱的小市民……不然就像一个小商贩,或者像一个给辞退了的听差。为什么要穿这件长袍——而不穿一件腰部带褶的外衣,或者就简简单单穿一件农民上衣呢?”

“你说得不错,”涅日丹诺夫说,他穿着这一身衣服,的确像一个牲口贩子,他自己也觉得,并且他心里还是烦恼不安的:他感到十分狼狈,甚至把手指张开,双手接连地拍他的胸膛,好像在拍去脏东西似的……“帕维尔说,我穿腰部带褶的外衣或者穿农民上衣,都会马上给人认出来;我穿了这身衣服……照他说来……就好像我一辈子没有穿过别的服装似的!可是我得附带地说一句:这个恭维有点儿伤了我的自尊心。”

“你真的马上就要出去……开始吗?”玛丽安娜兴奋地问道。

“是的;我要去试一下,虽然……事实上……”

“你运气真好!”玛丽安娜插嘴说。

“这个帕维尔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涅日丹诺夫接着说,“他什么事都知道,他的眼睛把你看透了;可是他又突然皱起面孔,好像他同什么都不相干,并且完全不想干预任何事情似的。他自己也为事业出力,可是他总是开玩笑。他从马尔克洛夫那儿给我拿了小册子来;他认识他,并且称呼他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可是为了索洛明,就是赴汤蹈火,他也肯干。”

“塔季扬娜也是这样,”玛丽安娜说,“为什么他们对他这样忠心呢?”

涅日丹诺夫没有回答。

“帕维尔给你拿来的是些什么小册子呢?”玛丽安娜问道。

“啊……寻常的东西。《四弟兄的故事》,……好的,还有别的……那些普通的、著名的东西。不过它们都是比较好的。”

玛丽安娜焦急地向四周看。

“可是塔季扬娜怎样了?她答应我一早便来的……”

“她来了,我在这儿。”塔季扬娜说,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走了进来。她在门口听见了玛丽安娜的大声讲话。

“您不用着急……看我给您带了些什么宝贝东西来!”

玛丽安娜连忙跑去接她。

“您带来了?”

塔季扬娜拍拍手里拿的那个小包。

“全在这儿……都齐了……您只消把它们穿起来,跑出去夸耀一下,让大家吓一跳。”

“啊,来吧,来吧,塔季扬娜·奥西波夫娜,亲爱的……”

玛丽安娜把塔季扬娜拖进她的屋子里去了。

这里剩下涅日丹诺夫一个人,他便用特别的、急急忙忙的脚步在房里来回走了两遍(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会以为小市民是这样走路的);他小心地闻了闻他自己的袖口和他的帽里子——皱起了眉头;他又去照窗子旁边墙上挂的那面小镜,摇着头:他的确很不好看。(“不过这样倒好些,”他想道。)他便拿了几本小册子塞在他的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做出小市民的腔调,小声对自己讲了一句半句话。“我看是像了,”他又想道,“可是这究竟用得着做戏吗?我这一身打扮就行了。”这个时候涅日丹诺夫记起一个德国流放犯来,那个人要逃出俄国国境,他又讲不好俄国话;可是他靠了一顶有猫皮帽圈的商人小帽(那是他在一个小县城里买来的),到处被人当作商人看待,居然平安地出了国境。

索洛明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啊哈!”他叫道,“你在练习你那个角色!对不起,老弟;你穿上这一身衣服,别人对你讲话也不便称‘您’了。”

“啊,请您……请你……我早就想请你这样叫我。”

“可是这未免太早了;不过我看,你是想穿惯它。好吧,那么也好。然而你还得等一下:老板还没有走。他睡着了。”

“我晚一些出去,”涅日丹诺夫答道,“我现在到这附近走走,一面等候着差遣。”

“很好!可是我告诉你一件事,阿列克谢兄弟……我可以叫你阿列克谢吗?”

“阿列克谢,可以,你要叫我里克谢也成。”涅日丹诺夫含笑说。

“不;那就过分了。听我说:良言胜于金钱。我知道,你身边有些小册子;你拿到哪儿去散发都成,只是在我的工厂里散发——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第一,对你有危险;第二,我答应过老板不让这儿有这种事情,你知道这个工厂毕竟是——他的;第三,我们在这儿已经开始做了一点儿事情——学校还有别的……那么你会把这一切弄糟的。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来干涉你;可是你不要碰我的工人。”

“小心没有害处……是吗?”涅日丹诺夫讥讽地微微笑道。

索洛明还是像他往常那样开朗地微笑着。

“是的,阿列克谢兄弟;没有害处。可是我看见的是谁呢?我们在什么地方?”

后两句话是指玛丽安娜说的,她站在她的屋子的门口,穿了一件洗过好多次的花花绿绿的印花布衫,肩膀上搭了一条黄围巾,头上包了一张红帕子。塔季扬娜在她的背后朝前张望,好心地在赞赏她。玛丽安娜穿上这一身朴素的衣服,显得更有生气,更年轻;她的这种装束比涅日丹诺夫的长袍更合身。

“瓦西里·费多特奇,请您不要笑我。”玛丽安娜恳求道,她的脸色红得像罂粟花一样。

“多漂亮的一对!”塔季扬娜拍着手叫道,“只是你,我亲爱的小伙子,你不要生气,你好看,好看——不过你跟我这个小姑娘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她的确很可爱,”涅日丹诺夫想道,“哦,我多么爱她!”

“你们看,”塔季扬娜往下说,“她跟我换了戒指。把她的金的给了我,却拿了我那个银的去。”

“普通老百姓家的姑娘不戴金戒指。”玛丽安娜说。

塔季扬娜叹了一口气。

“我会替您好好收藏,亲爱的,您不要担心。”

“好,坐下来吧;你们两个都坐下吧,”索洛明说,他这一阵子一直是稍微埋下头注意地望着玛丽安娜,“你们该记得吧,古时候人们要出门,总要先在一块儿坐一会儿的。你们两个还要走很长的、艰难的路呢。”

玛丽安娜还红着脸,就坐了下来;涅日丹诺夫也坐下了;索洛明也坐下了;最后塔季扬娜也坐在一块竖着的大的劈柴上。索洛明轮流地看他们。

我们要走了,我们要看看,

我们在这儿坐得多么好……

他稍微眯缝起眼睛说。他忽然大笑起来,可是他笑得很好,一点儿也不招人讨厌,正相反,大家都很高兴。

可是涅日丹诺夫突然站了起来。

“我现在就要走了,”他说,“虽然这很不错——只是有点儿像改了装的轻松喜剧,你不要担心,”他又向索洛明说,“我不会碰你的工人。我要在这附近稍微遛遛就回来——我再来告诉你,玛丽安娜,我的冒险吧,要是有什么可讲的话。把你的手伸给我,祝我好运气!”

“为什么不先喝茶去呢?”塔季扬娜说。

“不,还要喝茶干吗!倘使我想喝什么,我会到小饭馆去,或者就到小酒馆去。”

塔季扬娜摇摇她的头。

“近来大路上小饭馆真多,就像羊皮袄上的跳蚤一样。村子都扩大了——巴尔马索沃就是这样……”

“请了,再见吧……祝您幸福!”涅日丹诺夫又改了口,学着小市民的口气说。可是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帕维尔就从廊上把脑袋伸进来,正好到他的鼻子跟前,——把一根细长的、从上到下雕刻成螺旋形的手杖递给他,并且说:

“请把它拿去,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您走路的时候可以拄着它。您拿这根手杖离您身子越远,它越显得有用处。”

涅日丹诺夫不说什么,就接过手杖来,走出去了;帕维尔跟在他的后面。塔季扬娜也要走开;玛丽安娜站起来留住了她。

“等一等,塔季扬娜·奥西波夫娜;我有事找您。”

“我马上就拿了茶炊回来。您那位同志不喝茶就走了;看得出他太匆忙了……可是您为什么也要惩罚自己呢?事情会慢慢儿弄好的。”

塔季扬娜走出去了,索洛明也站起来。玛丽安娜背着他站在这儿,可是后来她因为他好久没有讲一句话就转过身来看他,她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正在盯着她)看出一种她以前从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一种探问、焦急、并且差不多是好奇的表情。她害臊起来,又红了脸。索洛明好像觉得她看出了他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便特别提高声音说:

“啊,是啊,玛丽安娜……您现在开了一个头了。”

“什么样的开头呢,瓦西里·费多特奇!我们怎么可以叫它做开头呢?我一下子突然觉得这非常不行。阿列克谢说得不错:我们的确是在演什么喜剧。”

索洛明又在椅子上坐下来。

“可是玛丽安娜,让我说……您心目中的开头是怎样的呢?这并不是堆筑障碍物,上面插起一面旗子,高呼‘共和国万岁!’而且这也不是女人干的事。您现在应当干的,倒是找个卢克里亚什么的来教她学点儿有用的东西,而且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卢克里亚不容易理解您的话,她会躲着您,她又会这样想:您要教她学的东西对她没有一点儿用处;过了两三个星期您又得跟另外一个卢克里亚打麻烦了;同时您又得去给一个小孩洗身体,教他念字母,给病人拿药……这就是您的开头。”

“可是瓦西里·费多特奇,您知道这是那班看护妇做的事!那么,为什么还用得着我来做……这一切呢?”玛丽安娜用不明确的手的动作指了指她自己和她的四周,“我却盼望着另一种事情。”

“您想牺牲您自己吗?”

玛丽安娜的眼睛发亮了。

“是的……是的……是的!”

“那末涅日丹诺夫呢?”

玛丽安娜耸了耸她的肩。

“涅日丹诺夫怎样!我们一块儿朝前走……不然我便一个人走。”

索洛明牢牢地望着玛丽安娜。

“您知道吗,玛丽安娜……请您原谅我不会讲话……不过据我看来,给一个长头癣的孩子梳头——也是牺牲,而且是许多人都做不了的大牺牲。”

“可是我也不是不肯去做那件事,瓦西里·费多特奇。”

“我知道您不会不肯!是的,能够做的。您就先做一阵子这样的事;以后您或许——有别的事做。”

“可是要做这样的事,我得先跟塔季扬娜学!”

“好极了……就找她教您吧。您要做个洗锅子、拔鸡毛的邋遢姑娘……谁知道,您也许就会拯救祖国呢!”

“您在笑我,瓦西里·费多特奇。”

索洛明慢慢地摇他的头。

“啊,我的好玛丽安娜,相信我:我不是笑您,我说的是简单的真理。如今你们,你们全体俄国妇女,已经比我们男人更能干,更高强。”

玛丽安娜抬起她的埋下的眼睛。

“我不要辜负您这番期望才好,索洛明……那么——我准备去死!”

索洛明站了起来。

“不,要活下去……要活下去!这是主要的。还有,您想知道您出走以后您家里现在发生什么事情吗?他们会不会采取什么步骤?您只要向帕维尔露一句话,他就会马上把一切打听出来的。”

玛丽安娜感到惊奇。

“他是一个多么不寻常的人!”

“是的……他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比如您要跟阿列克谢结婚——他也会跟佐西玛一块儿给您办好……您该记得我对您讲过有这样一个教士……不过我想——目前——还用不着他吧?不是吗?”

“不。”

“既然不——那就罢了。”索洛明走到那扇隔开两间屋子(涅日丹诺夫的和玛丽安娜的)的门前,俯下身子去看门锁。

“您在那儿看什么?”玛丽安娜问道。

“钥匙锁得住吗?”

“锁得住。”玛丽安娜小声说。

索洛明朝着她转过身来。她并不抬起她的眼睛。

“那么用不着去打听西皮亚金有什么打算了?”他高兴地说,“是用不着吗?”

索洛明正要走出去。

“瓦西里·费多特奇……”

“您有什么事?”

“请您告诉我,您平日不肯讲话,为什么今天跟我讲了这么些话呢?您想不到这使我多高兴。”

“为什么?”索洛明把她的一双柔软的小手握在他的粗大的手里,“为什么?好的,这是因为我很喜欢您。再见。”

他走出去了……玛丽安娜站在那儿,望着他的背影,想着什么,塔季扬娜还没有拿茶炊来,她便去找她,她真的同塔季扬娜一块儿喝了茶,不过她也像一个邋遢姑娘洗了锅子,拔了鸡毛,并且梳理了一个小孩子的乱头发。

吃午饭的时候,她回到她的小房间里……她没有等多久,涅日丹诺夫就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疲倦的样子,满身都是尘土,差不多是倒在长沙发上面。她马上坐到他的身边去。

“怎么样?怎么样?告诉我!”

“你记得那两行诗吧。”他有气无力地答道。

要不是这么悲痛,

那就是十分可笑……

“你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好的,那两行诗恰好可以用来形容我头一次的出马。可是不!我这次还要更可笑呢。第一,我相信再没有比演戏更容易的事了;就没有一个人怀疑过我。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倒没有想到。你得在事先编好一套故事,不然他们老是问你——从哪儿来?为什么?你就回答不出来了。其实连这个也不是怎么重要的。你只要让他到小酒馆去喝杯伏特加,随便你撒什么谎都成。”

“那么你也……撒了谎吗?”玛丽安娜问道。

“我拼命地……撒谎。第二是,所有跟我讲过话的人,没有一个例外,全不满意现状;可是甚至没有一个人想知道怎样去解除他的这种不满意!不过做起宣传的事来我就——很不在行;我只是偷偷地放了两本小册子在屋子里,又扔了一本在一辆大车上……它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那只有上帝知道!我送了小册子给四个人。第一个问我:这是不是宗教的书?他不肯收下;第二个说不识字,不过看见封面有图画,便拿回去给他的孩子;第三个起初赞成我的意见:‘不错,不错……’随后突然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小册子也没有拿去;第四个后来接了小册子,并且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不过我看他对我的话好像半句也不懂。此外,一条狗咬了我的腿;一个乡下女人在她的小木房门前拿着一把炉叉来吓唬我,她骂起来:‘呸!讨厌家伙!你这个莫斯科的流氓!你这种家伙不得好死!’一个请长假回来的兵一直跟在我后面嚷:‘你等着吧,老弟,不用忙!我们会收拾你的!’他花了我的钱灌饱了酒。”

“还有什么吗?”

“还有什么吗?我脚上磨起了泡;我的靴子有一只大得不得了。现在我饿了,伏特加喝得我的脑袋快要裂开了。”

“那么你喝得很多吗?”

“不,不多——只是做个样子罢了;可是我进了五家小酒馆。我受不了那个脏东西——伏特加。我实在不明白我们的老百姓怎么喝它,这真是无法理解的!倘使一个人要简单化就必须喝伏特加,那么我就无法从命了。”

“就没有一个人怀疑你吗?”

“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个酒馆老板,这是一个眼睛带白色、脸色苍白的胖子,只有他怀疑地望着我。我听见他对他的妻子说:‘要留心那个红头发、斜眼睛的家伙。(我到现在才知道我是个斜眼。)他是一个骗子。你看他喝酒喝得多神气!’在这种场合他所谓的‘神气’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不过这不会是恭维的话。这使我想起果戈理的《钦差大臣》里面的‘莫韦统’,你记得吗?这或许是因为我想偷偷地把我的伏特加泼在桌子底下的缘故。唉!一个搞美学的人要去跟实际生活接触,那太艰难,太艰难了!”

“下一次就会顺利些的,”玛丽安娜安慰涅日丹诺夫道,“不过我很高兴你从幽默的观点来看你第一次的尝试……你真的不厌烦吗?”

“不,我不厌烦;我其实倒觉得有趣。可是我确实知道我现在就要把这一切仔细地想它一番,结果会弄得我非常烦恼,非常不快活。”

“不,不!我不让你去想。我要告诉你,我做了些什么事情。午饭马上就要给我们送来了;现在我还要告诉你,我把……塔季扬娜给我们煮白菜汤的锅子洗得干干净净的。我要告诉你……每件事情,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她真的说了。涅日丹诺夫听着她讲话,他的眼睛老是盯着,盯着她……使得她几次停下来问他,为什么他要这样注意地望她……可是他并不做声。

吃过午饭,她向他提议读点儿施皮尔哈根的作品给他听。可是她还没有读完第一页,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跪在她的脚下。她稍微抬起身子,他伸出两只胳膊抱住她的膝头,热情地、不连贯地、绝望地说起来。说他宁愿死,他知道他不久就会死……她不动一下,也没有挣开;她安静地接受他的热烈的拥抱,又安静地、甚至爱怜地埋下眼睛望着他。她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他的脑袋在她的衣褶里颤抖着。可是她的这种镇静,倒比把他推开对他的效力更大。他站起来,说:“玛丽安娜,今天和昨天的事情都请你原谅我;你对我再讲一次吧,你愿意等到我值得你爱的时候,——并且请你原谅我。”

“我已经答应你了……我不会改变的。”

“好吧,谢谢你;再见。”

涅日丹诺夫走出去了;玛丽安娜锁上了她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