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已经过了一半;炎热的初夏到了。一天涅日丹诺夫讲完了历史课,走到园子里去,从那里他又进了一个桦树林,这个树林是同花园的一面连接着的。树林的一部分还是在十五年前被木材商人砍伐了的;可是所有这些地方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嫩桦树。茂密的柔嫩的树干立在那儿,仿佛一些暗银色的柱子,横断面上还有着浅灰色的年轮;树上小小的叶子现出鲜明、均匀的绿色,好像有人把它们洗干净了、涂上了油漆似的;春天的嫩草穿过一层铺得平坦的去年的深黄色落叶,伸出了它们尖尖的小小舌头。好些条狭窄的小径贯穿了整个树林;一些黄嘴的黑鸟吃惊似地突然叫了一声,掠过这些小道,飞得低低的,快要挨到了地面,然后拼命朝前一冲,飞进密林中去了。涅日丹诺夫信步走了半个小时,后来便在一段砍剩的树桩上坐下,树桩四周有好些灰色的旧木片,它们积成一小堆,还是当初给斧头砍下时候的那个样子。冬雪好多次盖在它们上面——到春天又离开它们融化了,却始终不见人来动它们。涅日丹诺夫背向着墙壁一样的密密的嫩桦树,藏在又浓又短的树荫里;他什么事都不想,他完全沉浸在一种特殊的春天的感觉里面,不论在年轻人或者老年人的心中,这种感觉多少要掺杂一点儿苦闷——这在年轻人是一种焦急不安的等待的苦闷,在老年人便是一种静止的追悔的苦闷……
涅日丹诺夫突然听见了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来的人不止一个,这不是穿树皮鞋或者笨重的长靴的农民,也不是赤脚的农妇。好像是两个人不慌不忙、脚步匀整地走来了……还有女人衣服轻微的沙沙声……
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重浊的声音:
“这就是您最后的话?绝不吗?”
“绝不!”另一个声音回答,这是女人的声音,涅日丹诺夫听来好像很熟。过了一会儿,从这一段环绕着嫩桦树的小路的角上,玛丽安娜同一个褐色皮肤、黑眼睛的男人转了出来,这个男人是涅日丹诺夫以前从没有见过的。
两个人看见涅日丹诺夫,便呆呆地站住了;涅日丹诺夫也大吃一惊,他仍然坐在树桩上不立起来……玛丽安娜脸红得一直到了发根,可是她马上又轻蔑地冷笑一下……她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呢——是笑她自己红了脸,还是在笑涅日丹诺夫?……她的同伴皱着他的浓眉,在他那对惊惶不安的眼睛里,带黄色的眼白闪起了亮光。他看了看玛丽安娜,于是两个人掉转身,背朝着涅日丹诺夫,默默地走开了,还是一样慢的脚步,涅日丹诺夫惊愕地望着他们的后影。
半小时以后,涅日丹诺夫回到宅子里,进了他的房间——后来听见锣声响了,他便到客厅里去,他刚才在林子里遇见的黝黑皮肤的陌生人也在那儿。西皮亚金把涅日丹诺夫引到那个人面前,介绍说是他的beau-frère'a,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哥哥——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马尔克洛夫。
“先生们,我盼望你们两位成为要好的朋友!”西皮亚金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庄严、和蔼却又是漫不经心的微笑大声说。
马尔克洛夫默默地鞠了一个躬;涅日丹诺夫照样地回答了他……西皮亚金把自己的小脑袋微微朝后面一仰,耸了耸肩头,便走开了。他仿佛在说:“我已经把你们拉在一块儿了……你们会不会要好,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走到这两个站着不动的人的身边来,又给他们介绍了一番;然后她带着特别亲热的喜悦的眼光(好像她可以随意叫这种眼光到她美妙的眼睛里来似的),望着她的哥哥说:
“怎么,cher Serge,你完全忘记我们了!科利亚的命名日那天你也不来。你忙得这么厉害吗?”她掉过脸对涅日丹诺夫说,“他正在对他的农民实行新的办法,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特殊办法;把所有的东西都分四分之三给他们,四分之一留给自己;就是这样他还觉得自己拿得太多了。”
“我妹妹喜欢讲笑话,”马尔克洛夫也对涅日丹诺夫说,“不过我倒赞成她这个意见,要是一个人把属于一百人的东西拿去了四分之一,那的确太多了。”
“您看出来我喜欢讲笑话吗,阿列克谢·德米特里耶维奇?”西皮亚金娜问道,她的眼光和声音里面仍然带着那种亲热的温柔。
涅日丹诺夫找不出话来回答;恰恰在这个时候仆人来通报卡洛梅伊采夫来了,女主人便出去迎接他。过了几分钟,管事进来,用唱歌似的声音通知开饭了。
在吃午饭的时候,涅日丹诺夫忍不住暗暗地注意玛丽安娜和马尔克洛夫。他们并排坐着,两个人都埋下眼睛,闭紧嘴唇,脸上带一种忧郁、严峻而且类似怨恨的表情。涅日丹诺夫尤其惊讶,马尔克洛夫怎么能是西皮亚金娜的哥哥呢?他们两个太不像了。相似的也许只有一点,就是两个人的皮肤都带褐色;可是在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身上,她那没有光泽的脸庞、胳膊、肩头反而增加了她的娇媚……而在她的哥哥身上,这样的肤色却到了黝黑的程度,有礼貌的人叫它做青铜色,可是在俄国人的眼里它却叫人联想到皮靴筒。马尔克洛夫的头发是鬈曲的,他还有一个略带钩形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瘦削的两颊、凹陷的肚皮和一双青筋嶙嶙的手。他一身瘦骨嶙峋,讲起话来声音刺耳,并且带有一种断断续续的铜似的嗓音。他的眼光老是带着睡意,脸上笼着愁容,真是一个肝火旺、爱发脾气的人!他吃得很少,却不停地把面包揉成一个一个的小球,只偶尔抬起眼睛看看卡洛梅伊采夫。卡洛梅伊采夫为了一件对他颇不愉快的事去见省长,刚从城里回来,关于这件事他很小心,一字不提,可是谈到别的事情,他又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了。
他太放肆的时候,西皮亚金照例要制止他。西皮亚金虽然觉得“qu'il est un affreux réactionnaire”,可是听到他讲的那些笑话和俏皮话,自己也着实笑了好几回,卡洛梅伊采夫还说起,他听见农民“oui,oui!les simples mougiks”给律师起的名字,高兴得不得了。“撒谎的,撒谎的!”他赞赏地叫道,“Ce peuple russe est délicieux!”接着他又说他有一回参观平民学校,他问学生一个问题:“斯特罗福卡米尔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连教师也答不出来。以后他又问:“皮菲克是什么?”他引了诗人赫姆尼采尔的一句诗:“愚蠢的皮菲克学着别的野兽的样子。”也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所谓平民学校不过如此!
“可是请原谅,”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说,“连我也不知道这些野兽是什么。”
“太太!”卡洛梅伊采夫大声说,“您用不着知道。”
“那么为什么老百姓又应当知道呢?”
“为什么?因为对他们说来,知道一只皮菲克或者一只斯特罗福卡米尔,总比知道什么蒲鲁东——或者什么亚当斯密好得多。”
可是西皮亚金马上又出来制止他了,说亚当斯密是人类思想的一颗明星,要是把他的学说(他给自己斟了一玻璃杯“沙多·狄凯姆”)……同母亲的……奶汁(他把酒杯举到鼻端闻闻酒味)一块儿喝下去,倒是有益的事情!他喝干了一杯酒;卡洛梅伊采夫也喝了一杯,他称赞酒好得不得了。
马尔克洛夫对这位彼得堡侍从的高谈阔论并没有特别注意,他却用探问的眼光看了涅日丹诺夫两次;他弹着他的面包小球,差一点儿弹到那位口如悬河的客人的鼻子上了。……
西皮亚金不去同他的内兄应酬;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也没有跟她的哥哥讲什么话;看得出来这对夫妇一向把马尔克洛夫当作怪人看待,他们觉得还是不去惹他的好。
午饭后马尔克洛夫到台球房去抽烟斗,涅日丹诺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在走廊上涅日丹诺夫遇见了玛丽安娜。他打算从她身边走过……玛丽安娜连忙做个手势止住了他。
“涅日丹诺夫先生,”她用颤摇不定的声调说,“本来您对我怎么看法,我都不在乎;不过我还是认为……认为(她一时找不到话说)……我认为我应当告诉您,您今天在树林里遇见我同马尔克洛夫先生在一块儿……您说吧,您大概这样想:为什么他们两个那样慌张,为什么他们到那儿去,好像是有约会似的?”
“我的确有点儿奇怪……”涅日丹诺夫说。
“马尔克洛夫先生,”玛丽安娜打岔道,“向我求婚,我拒绝了他。我要告诉您的就是这些。那么——再见。随您怎么想我都成。”
她连忙掉转身去,急匆匆地沿着廊子走了。
涅日丹诺夫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窗前思索。“这个姑娘多古怪!这种粗野的举动,这种毫无原因的坦率,是为了什么呢?她想表示与众不同吧,或者只是装腔作势,再不然便是骄傲?一定是骄傲。她一点儿也受不了别人的猜疑……她更不愿意让别人对她有什么误解。真是古怪的姑娘!”
涅日丹诺夫这样想着;这个时候在下面阳台上别人正在谈论他;下面的话他全听得很清楚。
“我的鼻子闻得出来,”卡洛梅伊采夫肯定地说,“闻得出来这个人——是赤色分子。我从前avec Ladislas在莫斯科总督手下特别机构任职的时候,我学会了识别这些先生——识别赤色分子,还有那班分离派教徒,我也容易识别他们。有时我的嗅觉特别灵敏。”说到这里卡洛梅伊采夫“顺便”讲起他有一次在莫斯科近郊钉梢钉到一个分离派老头儿,便带着警察突然跑去抓人,“那个老头儿差一点儿从他小屋的窗口跳出去了……他一直到这个时候都是静静地坐着不动一下,这个坏蛋!”
卡洛梅伊采夫忘了说,这个老头儿关进监牢以后,不肯吃东西——饿死了。
“你们这个新来的教师,”卡洛梅伊采夫起劲地说下去,“是个赤色分子,这是毫无疑义的!你们没有注意到他从不先向人行礼吗?”
“为什么他要先向人行礼呢?”西皮亚金娜说,“恰恰相反——我就喜欢他这一点。”
“我是你们府上的客人,他却是府上雇来的,”卡洛梅伊采夫叫了起来,“是的,是的,花钱雇来的,comme un salarié……因此我是他的上人,他应当先向我行礼。”
“您太过分了,我最亲爱的朋友,”西皮亚金打岔说,他故意把“最”字说得响亮些,“倘使您不见怪的话,我要说,这种说法已经落后了。我买他的劳动,买他的工作,可是他仍然是一个自由的人。”
“他不要受约束,”卡洛梅伊采夫继续说,“约束:le frein!所有这些赤色分子全是这样。我跟您讲过,我对他们有一种特别灵敏的嗅觉。在这方面拉狄斯拉斯大约还可以跟我——较量一下!倘使这个家庭教师落到我的手里——我倒要治他一下!我真要治他一下!我要叫他换一种调子来唱;看见他卑躬屈膝地向我鞠躬……多妙!”
“下贱东西,吹牛大王!”涅日丹诺夫差一点儿在上面骂起来了……可是这个时候他的房门突然打开——涅日丹诺夫感到不小的惊愕,他看见马尔克洛夫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