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儿岛——
呲呲呲——咚——
轰鸣似的声音,响彻航一的脑海。红色——航一用画笔蘸满红色的颜料,把画纸涂得满满的。纸上画着的,是正在喷发的樱岛。
这颜色像是代表了自己内心错综复杂的感情,仿佛是不满、愤怒、不安、焦虑、伤感,又或者,是将这些东西一扫而空的大爆发。
航一着了魔似的将红色涂了一层又一层,真正的樱岛就耸立在阳台的正对面,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咚隆隆隆隆——轰隆——
今年升入小学六年级的航一,在春假的第二天从大阪被带到了鹿儿岛。这是母亲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对航一来说,是正月和暑假里玩耍的地方,但是这一次,却和以往不太一样。
嗒嗒嗒嗒——咚——
头脑中回响着轰鸣,航一专心致志地挥动画笔。那仿佛从内心深处渗出的红色,填满了白色画纸的每一个缝隙。
咚隆隆隆隆——轰隆——
开始画画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来到这里已经三天,航一无所事事,只能从二楼儿童睡房的窗户,无聊地注视着樱岛。
湛蓝的天空如同背景,火山则稳稳地放在上边。在梯形山脉的右上方,轻盈地笼罩着仿佛小小云朵般的烟雾。虽然听说是活火山,却和小时候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活火山的话,应该更加猛烈地喷发才对。
不如来写生吧,航一突然来了兴致。
如果是和往常一样的假期,航一可顾不上这种事情,光是跟弟弟和朋友们玩闹,什么也不用想,一天就过完了。可是现在这个地方,既没有弟弟,也没有朋友。
航一在黄色的小塑料桶里装上水,在调色板上挤好颜料,拿起画笔,不打草稿“唰”地就画下了樱岛山脊的轮廓,然后在那轮廓之上挥动画笔,描绘着重叠的线条。
航一一边画着,一边回忆起从前的事。那是去年,又好像是前年,总之是暑假快结束时的事情。航一和弟弟龙之介为了完成暑假的写生作业,被妈妈领着来到了太阳之塔前。
——这里可以吧。
面前就是太阳之塔,航一和龙之介在草地上坐下,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画板,开始写生。
“过一会儿再来接你们。”
妈妈站在兄弟俩身旁看了一阵,留下这句话就走开了。
手握铅笔的两个人,虽然一开始干劲十足地画着,却在涂色之前就感觉不耐烦了。
“哥哥,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好呀,去那边看看吧!”
两人把画板和颜料放在原地,向太阳之塔走去,随后就在公园里玩耍起来,他们咯咯地笑着,一边“咻咻——”地发出怪声,时而猛跑,时而突然停下。“搞什么呀?”他们大声喊着,又咯咯地笑了。
“妈妈回来了吗?”
两人玩得正起劲,但想到妈妈可能会回来,便朝之前的位置眺望。可是妈妈还没来。
“哥哥,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好,走!”
航一和龙之介向反方向跑去,一边还尖声嬉笑着追逐,遭到了路过的陌生大人呵斥。
不久,两个人又朝原来的地方观望。虽然妈妈还是不在,爸爸却坐在了那里。
“妈妈去哪儿了?”
航一问道。
“说是有点工作上的事情,结束以后‘直归’了。”
“哦。‘直归’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工作的地方直接回家了。”
“哦。”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从那时起,父亲和母亲就分头行动了。
“倒是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画完啊?”
“马上!一会儿就好!”
龙之介在父亲的前方坐下,开始在纸上涂色。航一也坐在父亲身旁,把画板的带子挂在脖子上,调好颜色画了起来。
夕阳西下,太阳之塔的颜色比刚才黯淡了一点。
“我说啊,”父亲站在坐着的两人之间说着,“所谓的写生,就是截取世界的片段进行临摹,也是在‘表明’自己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
航一和龙之介沉默地挥动着画笔。
“所谓的表明,就是指,把自己的观点清晰地大声说出来,”父亲自言自语地补充道,“表明自己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所以呢,虽然画的是眼前所看到的,可实际就跟描绘自己的内心是一样的呢。”
父亲的这番话,航一当时并没听懂,就算到了现在也还是不太明白。父亲一边做着搬运工,一边坚持搞着不卖座的摇滚乐队。
虽然画的是眼前所见,可实际就跟描绘自己的内心一样呢。
航一瞄了两眼樱岛,又将视线转回画纸。画得相当不错。山的部分基本完成了,之后再把背景的天空和火山口的烟雾画好,就算是画完了。
把笔放进小水桶后,航一向樱岛的顶端眺望了一会儿。虽说是活火山,也只是在山顶附近朦胧地笼罩着些烟雾而已。那烟雾就像是灰色的云,随着时间流逝,模糊地变幻着形状。
那座火山——航一不禁开始想象,如果“咚”地一下喷出火来,会是什么景象呢。
航一突然拿出红色的颜料挤起来,再挤上大量朱红色,并混进少许黑色。他激动地注视着调色板上仿佛熔岩般的颜色。
咚隆隆隆隆——轰隆——
他用笔蘸取调色板上的岩浆,在纸上涂了一点,又蘸了一些,涂了一点。最初还有些战战兢兢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航一变得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涂起了颜色。
航一已经不再抬头去看真实的樱岛了。画纸上,那小小的樱岛正在猛烈地喷发着。
——孩子们往后正是越来越要花钱的时候呢!
大约从两年前起,父母开始激烈地争吵。
也可能是在更早之前,在航一和龙之介看不到的地方,也可能是远比这更激烈的争吵。去年年底,母亲不得不辞去工作,而父亲的我行我素,成了对两人关系的致命一击。
父母没有跟航一和龙之介商量就决定离婚了。面对航一激烈的反对,母亲哭了,却什么也不说。
那之后的事情转瞬之间就统统做好了决定——母亲和航一去鹿儿岛,父亲和龙之介则回到父亲的老家福冈。
“不就是吵了几架嘛!”航一说。
“就是。”龙之介点头同意。
“就算分开生活,我们也还是兄弟!”
“那还用说嘛!”
“我们不加油可不行啊。”
“加油?”
“我和小龙一起加油努力,让他们和好的话,四个人就又能一起生活了。”
“可是,加油……具体要怎么做呢?”
“这……有很多可以做的啦!”
航一和龙之介约定,暂时先留意大人的生活情况,每周必须电话联络一次。
“如果想回到四个人的生活,我们俩不加油可不行啊!”
“嗯!”
“就这么约定了!”
——嗯,就这么约定了!
回过神来时,大爆发的樱岛已经画完。手上、衣服上、脸上四散着颜料,连地板也搞脏了,可是,完成了夺目的画作,航一的心里十分满足。他盯着画看了一会儿,把它贴在了书桌前的墙上。
外婆秀子比航一先吃完早饭,她正扭动着手腕,比画着各种动作。
“这代表月亮,这代表风——”
外婆喜欢草裙舞,正比画着舞蹈里的动作。
“猜猜,这是什么意思?”
外婆又比画了一个动作。
“这是……蛇?”
航一的妈妈希美答道。
“蛇?怎么可能是蛇!你这个人啊……小航,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幽灵?”
“才不是呢!”
草裙舞当中的手部动作,好像有着各种各样的含义,可是说实话,航一没什么兴趣。
“波浪,是波浪的意思。幽灵应该是这样子才对。”
外婆摆出模仿幽灵的样子。
房间里的摆设和挂历都是夏威夷,桌布和窗帘也是夏威夷,外婆的衣着也差不多全都是夏威夷服饰(今天穿的是白底红花的夏威夷长衫)。拜热爱夏威夷的外婆所赐,这个陈旧的酱油色的家里处处充满着夏威夷风情。
“再猜猜,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外婆又扭起了手腕。对面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今天天气晴朗,午后山区一带会有阵雨。鹿儿岛、枕崎、指宿、鹿屋、志布志等地将迎来高温酷暑。
“我吃完啦。”
航一“啪”地合掌说道。在天气预报播放时出发,到学校正好是上课时间。
下面预报樱岛上空的风向。凌晨3点吹西南风,速度3米每秒,白天将持续南风;今天晚上将有东南风,向鹿儿岛市北部吉野方面进发。昭和火口昨天有三次喷烟,今年的喷烟总数已经超过八百次。虽然才刚刚进入9月,但今年的喷烟次数已经达到了1955年以来的最高纪录。从明治以后的数据来看——
航一将火山灰预报抛在身后,冲上楼梯,打开自己房门的瞬间,他却停下了脚步。糟糕,他想,又忘了……
窗外,樱岛耸立如常,顶上立着巨大的火山灰云。
唉,航一无奈地叹着气,走上阳台。
他取下挂着的抹布,在阳台的铁栅栏上拍打着灰尘。刚搬来的时候总是要去一楼的厨房取抹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阳台上也常常挂着抹布了。
“烦死人了。”
航一不耐烦地嘀咕着,用抹布擦着书包和游泳包,再将书桌和地板也简单地擦了擦。房间里薄薄地落着一层火山灰。
昨晚因为太热而开着窗户睡觉,樱岛早上喷出的火山灰,就这样入侵了航一的房间。
航一擦了擦灰,再把抹布重新挂在阳台上,急忙赶着出门。临走前,他瞥了一眼书桌上的相框,里边放着的是跟弟弟一起拍的合影。两人穿着相同的黄色T恤,冲着镜头在笑。
航一一边盯着照片一边背上书包,拿起游泳包冲下台阶时,他大声喊着。
“妈!10月份的学费!”
“哎呀,我都忘了!”
妈妈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装着游泳学校学费的信封,打开来确认里边的内容。
“记住要等头发干了再回家。”
“你不懂,头发湿湿的才舒服呢。”
航一接过装了钱的信封。
“你才不懂,夏天都过了,感冒了可怎么办!”
“现在还算是夏天呀。”
航一把信封装进游泳包,向玄关走去。
“那,猜猜这个动作是什么呀,这个,这个。”
外婆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像是要盖过她的声音似的,航一大声地说:“我走啦!”
“路上小心!”背后传来两个人整齐划一的回答。航一走出那个曾经是和果子店的家,向小学跑去。
电车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从眼前开过。
电车开走后,航一看到了道口对面的小真和小佐。小佐正坐在一旁的台阶上,小真摆弄着橡胶制成的棒球。两人是航一转学之初交下的朋友。
升降杆打开,航一跑了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
“小航好慢啊!”
小佐一边用不满的语气说着,一边慢慢站了起来。
“抱歉,出门之前打扫了房间。”
“打扫房间?”
“嗯,打扫火山灰。”
“哦。”
小佐兴趣缺缺的样子。他从东京转学来鹿儿岛,跟航一一样也是转校生,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你不讨厌火山灰吗?”
“已经习惯了啦。”
小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三个人背朝9月的晨光缓缓走着。
“甲子园的土里边也用了樱岛的火山灰噢。”
喜欢棒球的小真说道。说不清楚跟小真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亲近了。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
“哇……好厉害!”
小佐的语气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惊讶。
“可是我还是觉得好烦。”
“为什么?”
踏上每天都要经过的桥,航一习惯性地向右看去。樱岛耸立在远处,顶上模糊地笼罩着火山灰云。
“明明总是在喷灰,为什么大家都无所谓呢?”
航一问道。小佐和小真对视了一眼——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好多次了。
“小航要是当初跟弟弟一起去福冈就好了。”
小佐走到航一的前边说道。
“我不是指这个啦。”
航一嘟囔。
“小佐不想回东京吗?”
“我无所谓……在东京的时候也没觉得多开心。而且这已经是第三次搬家了,早习惯了。”
三个人的面前,长长的坡道像往常一样延伸着。坂元台小学就在坡道的顶端。
“唉——”
航一重重地叹了口气。这简直是故意给人找麻烦。
“为什么要把学校盖在这么高的坡上边呢。”
只要摆出不耐烦的表情,好像心里的感觉就会变得稍微好一些。
身为小学生,只能被动地接受大人们决定好的一切。可是航一自己却不愿这样,于是,至少在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会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真烦啊。”
话虽如此,坡道可真是太长了。穿过校门时,三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尤其是从家里一路跑到道口的航一,早就耗尽体力。他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的两侧,模仿着僵尸的样子蹒跚着走路。
“早上好!”
背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三个人齐刷刷地回头,看见图书室的小幸老师推着自行车走过来。
“说得没错,为什么要把学校盖在这么高的坡上呢。”
即便推着车,小幸老师仍然脚步轻快地超过了三个人。擦身而过时,那美丽的笑容深深烙印在了三个人的眼底。
老师走过的时候,像是伴随着一阵轻风。
“如果小幸老师是班主任该多好啊!”
小佐凝视着老师的背影说道。每次去图书室借书时被小幸老师凝视着,都会让人从心底感到放松。
“同意。”
航一和小真也点了点头。
航一的班主任坂上满脸胡子,与小幸老师完全不同,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威严的男老师。他每每站在讲台上用锐利的眼神巡视一番,都能让底下的学生们心惊胆战。
这就是所谓的“九州男儿”吧,航一想。坂上身材高大,胸肌强健,看上去力大无穷。他长相精明强壮又英俊,最讨厌拐弯抹角和撒谎,一副意志力强大的样子。他肯定不会像航一这样一脸厌烦地唉声叹气。
鹿儿岛强烈的日光照进教室。第二节课是综合课,黑板上有粉笔写下的硕大的“职业”二字。
“满丸!”
穿着衬衣的坂上喊着学生的名字。那洪亮的声音贯穿教室,别说是满丸,连航一都心里一震。
“是……”
“起立。”
满丸嘎啦嘎啦地撞着桌椅站起来,仰视着坂上。
“你写了什么?”
看着手里的作业,坂上问道。上星期,大家在课堂上写了“未来想从事的职业”,因为那是一节自习课,满丸可能随便应付着交了差。
“我再问一次,你,在‘将来想从事的职业’这一栏,写了什么?”
“……ILE。”
“嗯?什么?”
“……EXILE。”
满丸小声地回答。周围响起了窃笑声。
“啊?!EXILE也算是职业吗?我再问一次,EXILE是职业吗?不是吧?是个组合的名字吧?”
“是的。”
“你坐下吧。”
满丸“唰”的一声坐下了。
“老师问的是你们将来想要从事的职业。想要成为职业棒球选手的话,不会把职业写成是阪神老虎队吧!”
坂上走下讲台,一边说着一边在教室里走动。路过快要睡着的小佐身边时,他“砰”地敲了一下小佐的头,提高声音继续说道:
“下次上课前,大家好好问问自己的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要交作业。明白了?”
“明白——”
全班都一脸厌烦地回答道。
“老师!”
筒井举手。
“怎么了?”
“没有爸爸的同学该怎么办啊?”
“什么?筒井不是有爸爸吗?”
“我是有,不过像是大迫同学……”
筒井这么一说,有几个人把脸转向了航一。
“是吗,大迫?你没有爸爸吗?”
“不是。”
航一摇头否认。
“有倒是有,可是现在……暂时住在别的地方。”
“还有其他没有爸爸的人吗?举手。”
刚才明明都说是有了,航一心里想,却没说出来。教室里没有一个人举手。
“没有爸爸的人,就改成妈妈吧。”
坂上正说着,下课铃响了。
终于到了课间休息,小佐刚想离开教室,却被坂上叫住。大概是在作业里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先走出教室的航一和小真靠在走廊的墙上等小佐,同学们从他们面前一一经过。
“我回家要告诉妈妈,让坂上被投诉、被开除!”
教室里,平时坐在航一斜前方的女生说道。
“那就拜托你喽。”
航一说。
“打起精神来!”
一直坐在航一斜后方的女生也说道。
“这算是侵犯个人隐私吧。”
“现在都不能随便问这些问题的,是吧。”
二人一边低声议论,一边走远了。
航一靠在墙上,一边暗暗将力气集中到腹部,一边下了决心。今天作业不写母亲的职业,一定要写父亲的职业,因为,我是有爸爸的嘛。要堂堂正正,理所当然地写上:我爸爸的职业,是不卖座的摇滚乐队。
“所、以、说!现在让你写的是职业,昆虫算职业吗?”
教室里传来的声音引得航一抬起了头。不会吧,小佐这家伙,把未来的职业写成了昆虫吗?
“我再问一次,昆虫是职业吗?”
“……不是。”
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道。
——不卖座的摇滚乐队算职业吗?
如果自己写上父亲的职业,也会面临这样的质问吗?航一泄了气。比起昆虫,不卖座的摇滚乐队确实更像“职业”,可是因为不卖座,大概连EXILE都比不上。
小真在唉声叹气的航一身边,一边念着“达比修——”,一边模仿着投球的动作。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从眼前跑过,远处有人大喊着“妖怪——”
又过了一会儿,小佐终于被放出来了。航一和小真陪在垂头丧气的小佐身边,三个人慢吞吞地走着。
“小佐,你到底写了什么职业?”
“巨犀金龟甲虫。”
小佐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巨犀金龟甲虫……
“难怪被骂。”
三个人走向洗手间时,筒井一边用手帕擦着手,一边走了过来。
“小佐,别放在心上!”
筒井用轻快声音说着,与他们擦肩而过。三个人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筒井这家伙,真是让人火大啊。”
小佐不高兴地说道。刚才在课堂上被揭露了家事的航一,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大迫!”
突然,坂上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航一听到有人叫他,停住了脚步,坂上迎着他大步走来。
“航一是因为家里有了变故,才跟妈妈回老家来的吧。”
明明是不愿被人大声提起的事,坂上偏偏特意大声说着。
“其实,老师也没有爸爸。打起精神来,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谈话,我一定会帮你的。”
坂上用力握住航一的双肩,脸上的表情既难过又带着几分感同身受。
“好……”
听到航一的回答,坂上又摇了摇他的肩膀,“砰”地用力拍了一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航一看着那背影。
难不成——航一想——去找坂上谈话,就能改变什么吗?去找坂上谈话,就能再次回到和父母还有龙之介一起四个人生活的日子了吗……
“喂,走啦。”
小佐在身后喊道。
“达比修——”
小真一边说着,一边做出投球的动作。
福冈——
不管大阪还是福冈,感觉都差不多。龙之介想。
有房子、学校、马路、人,人们喜欢开心的事情,还喜欢唱歌,天气热的时候,就觉得真的很热。
不过,游泳学校浴室里的水龙头,大阪的和福冈的就不一样。还有浮板的颜色,置物柜的钥匙,用来给泳衣脱水的小小干燥机的功率,休息室的装修之类……还有很多其他小小的不同。最初还一个一个感觉很新鲜,但是很快也就习惯了。
龙之介吃着“喀哩喀哩君”棒冰,向接待处旁边的公用电话走了过去。
“小龙,要好好把头发擦干噢。”
游泳学校接待处的大姐姐说道。
“你不懂啦,这样才舒服。”
龙之介的脖子上挂着运动毛巾,他顶着半干的头发,从半信半疑的接待处大姐姐面前走过,来到了公用电话前。
龙之介把棒冰咬在嘴里,掏出一百元的硬币,投进了公用电话。他快速按下哥哥的手机号码,再用右手拿住了棒冰。
“你好。”
很快,哥哥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
“哥哥,是我!”
“哦哦,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龙之介咯吱咯吱地咬着棒冰答道。
“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嗯……没什么特别的。”
每周一次电话,互相报告父母的情况,这是两个人的约定。为了不忘记,每次都在游泳学校结束后打电话成为了两个人的惯例,他们至今都在好好地执行。
分开后已经过了半年,虽说是报告父母的情况,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说。
“龙之介,你知道太阳之塔的事情吗?”
“怎么了?”
“说是要‘事业审计’了,今天早上的新闻里说的。”
“那就是说要倒闭了吗?”
“嗯,说不定就这么消失了。”
“嗯……”
“四个人一起去过呢。那时候真开心啊。”
龙之介看了看棒冰露出来的木棒,上面没有“中奖啦”的字眼。
“但是,爸爸妈妈一直在吵架。”
龙之介一边吃着剩下的棒冰,一边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可是,大阪还是比这里强多了!”
航一的叹气声传了过来。
“火山灰还落吗?”
“嗯,而且声音超大的。真烦。”
“那可真是挺烦的啊。”
火山灰落下的光景,龙之介完全无法想象。从哥哥的描述来说,就是灰从空中飘然降落,再堆积在一起。
那可真是糟糕啊。龙之介嘴上附和着哥哥的话,心里却对此很感兴趣,甚至有点兴奋。
想想看,灰像雪一样堆积起来,如果在灰面上奔跑的话,大概像是在云上奔跑吧;如果像堆雪人一样堆起来的话,也能堆成灰人吧……
“嘟——”的一声响起,兄弟二人的通话时间即将结束。
“啊,响了!”
“是吗?”
哥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落寞。
“哥哥,下次再说!”
“嗯,下次再说。”
龙之介把听筒放回原位。
同班的廉斗正好从储物室走了出来。他跟龙之介一样,也顶着湿湿的头发。
“啊,鞋子掉了。”
廉斗小声嘟囔,退后半步穿好鞋,顿了顿脚尖。
“走吧?”
“好!”
两个人结伴向外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两人拎着游泳包,把浴巾当斗篷系在脖子上,跑过商店街。廉斗有一点胖,跑不快,龙之介中途停下来原地踏步地等着他。
两人在转角处的章鱼小丸子店铺前停下了脚步。
“欢迎光临!”
柜台对于小孩子来说有点高,龙之介和廉斗踮起脚尖,把胳膊搭在上边。
“我要青葱醋味的、鲣鱼花青海苔酱汁味的!”
龙之介满面笑容地说。
“好嘞,几个?”
“各十个!”
“OK!”
店员用细细的小锥子戳起章鱼小丸子,装进外带的白色容器里。
“怎么样,比大阪的章鱼小丸子要好吃吧?”
店员知道龙之介是从章鱼小丸子的发源地大阪搬过来的,故意这么问。
“才没有呢。”
龙之介露出天真的笑脸否认道。店员哈哈大笑,一边双手递上包好的章鱼小丸子。
“七百日元。”
“多加几个嘛,不然你们店要被‘事业审计’哦。”
“哎呀,那可真是麻烦大了。”
苦笑着的店员,多放了几个小丸子进去。
“谢谢惠顾!”
龙之介接过章鱼小丸子,又撒腿跑了起来。
或许是受到喜爱夏威夷的外婆的遗传,龙之介的性格有点天真烂漫,并且像父亲一样很受异性欢迎,这一点和航一不同。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和包含在开朗性格里的坚韧,让龙之介来到新的环境之后,很快就适应了。
“拜拜!”
“再见!”
两人在商店街上挥手道别。龙之介继续跑了起来。
回到漆黑的平房后,龙之介在玄关旁的牛奶箱里摸索一番,拿到了钥匙。
“我回来啦。”
龙之介一边开朗地说道,一边踏上玄关。他打开各处的电灯,把章鱼小丸子放在茶几上,又打开电视,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地换着频道。
自从开始做电工后,父亲总是很晚才回来。一个人在家吃晚饭的龙之介盛好白饭,迫不及待地夹起了章鱼小丸子。
鹿儿岛——
此时,航一的外公周吉正一个人喝着啤酒看着新闻。曾经是点心店的房间里现在摆放着桌椅,用来放置和果子的货架已经全部撤掉,屋子里显得十分宽敞。
与曾经的店面相比,客厅要稍微高出地面一点。航一、秀子和希美正在那里吃着晚饭。里外两个房间之间原本有一道门,如今也拆掉了。
直到几年前,周吉还在这里做着轻羹的生意。秀子在店里招呼客人,他在后边制作点心。
单从体力上来讲,继续做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是恰好到了能拿养老金的年纪,周吉就以此为契机选择了退休。而且,曾经一度十分热闹的点心店,还有这条商店街,那时也已经变得冷冷清清了。
两个月后,伴随着新八代站到博多站之间线路的开通,新干线将迎来全线贯通。而九州新干线全线开通之后,鹿儿岛中央和博多之间将实现最高时速260公里的直线通行。对此,各地都满怀期待。
周吉一手端着啤酒,默默地看着电视。
他将手伸向烟盒,想了想又收了回来。(虽说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还是在以每天数支的速度减少着烟量)。视线的前方,电视里正播放着新干线的画面。
在经济高度成长期的中期,随着东京奥运会的开幕,昭和三十九年十月一日(1964年),连接东京和大阪的东海道新干线作为日本最早的新干线开始运营。
新干线啊,周吉心想。一想到新干线的事情,他内心深处不禁百感交集。曾经被称为“梦之超特急”的新干线,终于来到这个地方了。
女儿回了娘家,外孙也回来了。等到新干线全线开通,久违的活力也会回到这条街吧,换句话说,总算也能看到些希望了。
新干线“瑞穂号”列车将连接新大阪站和鹿儿岛中央站,行驶时间三小时四十七分。
周吉起身去客厅倒茶。
“这里,这里怎么样?时薪750日元以上。”
“只是临时工嘛。”
秀子和希美正在客厅里翻看招聘杂志。女儿希美半年前回到这里,最近开始找工作了。
“这里写着‘可升职,依具体能力可作为正式员工聘用’。”
“哪里哪里?”
希美对秀子念出来的内容产生了兴趣,她身体前倾,凑近杂志仔细看着。
“说是‘以二十多岁的职员为中心,职场气氛活跃’。”
听到秀子后来念的话,希美失望地叹着气,“唉”的一声瘫倒在了椅子上。
“什么意思嘛,真讨厌。”
希美愤愤不平地说道。
“为什么不直接写上拒绝三十岁以上的人应聘。”
希美把茶杯端到嘴边。
“如果去超市收银的话,万一遇到老同学来买东西多不好意思啊。”
“如果你爸还能多挣些钱的话,多你们两个人也不算什么,可是你爸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秀子瞥了一眼周吉,因为找不到倒茶的时机,他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
“倒茶……”
周吉说道。秀子叹了口气,开始泡茶。
被称为老头子的周吉,今年七十岁,已经不再是挣钱养女儿和外孙的年纪了。
“我吃饱啦。”
航一默默吃完有点晚的晚饭,双手合十说道。随后他从桌前站起来,走向电视。
“哎呀,又把卷心菜剩下了。”
“明明很好吃呀。是不喜欢嚼起来脆脆的感觉吧。”
“嗯。小龙也不爱吃卷心菜。”
提起另一个孩子的名字,希美不禁叹了口气。周吉的茶还没泡好。
“那孩子,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所以当初我不是说了嘛,孩子是带一个还是带两个回来,我们都不介意。”
顾及到航一,秀子压低了声音。秀子曾让希美把两个孩子都带回来。
“可是,是那孩子自己说要去那边的。”
电视里不时传来综艺节目的阵阵笑声。希美凝视着手边的茶杯,露出难过的表情。她在深夜里哭泣的样子,周吉见过好几回。
“差不多有半年没见了吧。”
秀子一边说着,一边终于给周吉倒上了茶。周吉接过茶,向原来是点心店店铺的外间走去。
“那孩子,现在该开始想妈妈了吧。”
“嗯……这还用说。”
“不用说,不用说。”
背后传来母女两人小声说话的声音。
航一盯着电视。
是在意航一的关系吧,妈妈和外婆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可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
一家四口重新生活在一起的那一天会再回来的,航一期待着,也相信着。电话里虽然什么也没说,龙之介大概也是想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的。
航一装出看电视的样子,陷入了回忆。
你们会跟我一起去鹿儿岛吧?妈妈这么问。龙之介却毫不犹豫地回答要和爸爸在一起。
爸爸一定也和他们一样又难过又寂寞吧,龙之介仿佛出于本能般想要在两人之间制造某种平衡。龙之介就是这样的人。
电视里又传来笑声。综艺节目结束之后,航一站了起来,向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
“记得把泳衣晾干。”
身后传来叮嘱。
上了二楼,航一把泳衣和浴巾挂在了晾衣杆上后,坐到书桌前,打开了今天的作业。看着“父亲的职业”那一栏,航一想,干脆写EXILE上去好了!我爸爸是EXILE的KENJI!
结果,他既没有写EXILE,也没有写“不卖座的摇滚乐队”,而是写上了“公司职员”。航一又想叹气了。妈妈虽然很想念龙之介,却仿佛没有要跟爸爸和好的意思。到底怎样才能回到四个人的生活呢,航一毫无头绪。
他一口气喝掉从一楼拿上来的养乐多,凝视着桌前贴着的画。画中的樱岛正在猛烈地喷发着。
这幅画,表明了自己的什么想法呢,航一思考着。自己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呢?炸裂般的红色,是想要描述自己内心的什么呢……
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航一凝视着眼睑内侧的黑暗,想象着樱岛的红色。但此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红,仍旧是画中的红。
那红色,现在就贴在书桌前。闭上眼睛时,感觉那幅画像是在凝视自己。这样的想象,令航一的呼吸变得有些凌乱。
但是,因为游泳而疲劳的身体,很快就被睡意包围。渐渐沉入睡眠的航一,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家四口在公园广场上铺好蓝色的塑料布,在春天灿烂的阳光下吃着饭。
妈妈擦掉野餐篮子上厚厚的灰,取出了一大堆章鱼小丸子。眼前一亮的航一和龙之介,用写着“中奖啦”的“喀哩喀哩君”木棒叉起章鱼小丸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父亲眺望着天空,弹着吉他。
“在车里啊,到了巴士里边,哥哥把头盔摘掉,轰隆一下子,蒸汽都从头盔里冒出来啦!”
龙之介腮帮鼓鼓的,嘴里都是章鱼小丸子,好像含着满嘴葵花子的仓鼠一样。
“居然!真的冒出来了哦。我吓了一跳!”
龙之介一边和嘴里的章鱼小丸子咕叽咕叽地搏斗,一边说道。
“那可真是不得了。”
“简直跟漫画一样啊。”
父亲、母亲和龙之介开心地交谈着,航一在他们身边,正拭去章鱼小丸子表面的灰。从篮子里取出章鱼小丸子正要送往嘴边,这短短的距离内,上面就已经沾到灰尘,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到底怎么回事!心头火起的航一站起来开始寻找灰的来源。公园的中央有个跟父亲差不多高的太阳之塔,火山灰正从那顶上喷出来。
这可真是没办法了。航一放弃了似的,开始吃剩下的章鱼小丸子。太阳之塔的话,喷灰也是理所当然。灰不停落下,沾了灰的章鱼小丸子好像加了佐料一样,说不定变得更好吃了。
这时,公园外边走来一群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开始拆除太阳之塔。
太阳之塔的羽翼被接连取了下来,航一默默地看着。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拆掉太阳之塔……
不要啊!突然反应过来的航一,想要冲过去制止穿黑衣的男人们。太阳之塔是很重要的东西!
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情!男人们冷漠地答道。
等一下,等一下啊。航一哀求着想要制止,可男人们的胳膊却像电线杆一样沉重。航一回头想寻求家人的帮助,三个人却只是在开心地聊着天,丝毫没有动作。
太阳之塔不一会儿就被拆掉了,父亲背着吉他站了起来。
“这地方已经完蛋了!”
“是啊。”
之后,父亲牵起龙之介的手,不知走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