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偷的。”

母亲用筷子戳锅里的天妇罗,想着就笑了起来。

“都三十年前的事了,早过了法律追诉期了。”

父亲很难得地加入我们的话题。他偷笑着坐到淳史旁边,将手又伸向天妇罗。

“偷来的隔天就做成天妇罗了。结果正在炸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打扰了’。”

母亲这时转过头来,看着厨房里的每一张脸,为她的故事卖了个关子。

“结果是那个玉米田的地主,他抱着一大堆玉米说‘今年收成很好,分你们一些’。那时刚好就像现在这样,传来‘嘭嘭’的声音。”

“哎呀呀……”

由香里惊讶地看着母亲,催她赶快说下去。

“她每次炸天妇罗都会讲这故事。”

姐姐开玩笑地说。

“那时还真的被吓到了。”

父亲高兴地笑着。

好久没听到父亲的笑声了。

“那个时候纯平就跳出来说:‘妈,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用去市场买玉米了。’”

母亲模仿大哥的语气说。

“他在那种时候脑筋动得特别快。”

父亲也怀念地说,眼中散发出某种温柔的神情。

然后母亲和姐姐就接着说:

“还有那一次也是这样……”

于是关于大哥如何聪明、如何惹人爱、如何机灵的话题便持续了好一阵子。

板桥那个家的南侧有一间六片榻榻米大的房间。房间窗外是晒衣服的地方,再过去就是一大片的田地。那片田地到了夏天就会种满绿油油的玉米,长到透过窗户看都看不到天空那么高。

“这样衣服很难干的。”

母亲常看着天空如此抱怨着,但我们却常在那一片玉米田里玩捉迷藏。不知为何,我总爱看台风过后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玉米田。当时是经济高速增长时期,街上的空地或稻田总是会突然消失。于是乎,我们的游乐场在瞬间变成了放建材的工地。而那片玉米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废车场。

“简直把这里当垃圾场了,真是的。”

母亲晒着衣服,仍旧抱怨着。

实际上,我透过窗子看玉米田的日子大概只有两年多。可是直到现在,一想到那个旧家,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就是从窗户看到的玉米田。

玉米田的地主抱着一堆玉米分给我们的故事是真的,但其实急中生智说出“早知道就不用去市场买”的是我,而不是大哥。的确,那句话像是我哥而不是我会说的,但也就因为这样,我记得很清楚那句话是我说出来的。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我也可以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把它记成是我哥说的。所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默默地装作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在姐姐的吩咐下,我走上二楼到自己的房间去搬茶几。爬上洋室入口旁边又窄又陡的楼梯后,右边是大哥的房间,而左边是我的。当初我那间房间本来是姐姐想要的,但依照父亲的意思,还是优先给了两个男孩子。姐姐只好在母亲的劝说下,住进玄关旁那间六片榻榻米大、采光较差的房间。对这件事,姐姐似乎到现在都还没释怀。

我打开门,门板撞到了放在门后的吸尘器。我用蛮力推开门,发现堆在房间里的杂物已经多到没地方可以下脚了。除了新买的吸尘器、健身球以及哑铃等家庭健身器材,还有《昭和流行乐大全》及《昭和的纪录》等录像带和DVD,大概是被邮购或登门推销骗去买的吧。那些杂物就这么沿着墙壁摆放,当然其中没有任何一样是我的东西。最夸张的是,房间正中央还有一台骑马机,连防尘套都没拿掉。为何过世的大哥的房间可以保持原状,而活着的我的房间反而变成了置物间?我有股冲动,想要把心里的不平衡说出来。

大哥的房间在这十五年间,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变化,因为母亲不允许。最近,除了母亲以外没有任何人会进他的房间。母亲到现在都还会在打扫他的房间之余,从抽屉里拿出相册,沉浸在回忆中。

“在楼梯底下都听得到她的叹气声。”

姐姐曾偷偷告诉过我。

我靠坐在骑马机上,盯着墙上大洋鲸队的海报回想起这些事。刚好这时姐姐走上来了。我故意用无奈的表情回头看她,然后环视房间。姐姐站在门口耸耸肩,一副我也帮不上忙啊的样子。

“是不是有点老年痴呆了?这应该完全用不到吧……”

我拍一拍屁股下的骑马机,起身。

“太寂寞了吧……”

“寂寞什么?”

“还会有什么……”

姐姐用你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我,然后走入房间。我想她的言外之意是在责怪我这个长期不回家的不孝子吧。我们一同抬起骑马机和书桌之间的茶几,将它搬出去。比想象中还要重很多。

“他们俩有提到什么吗?”

我将一直挂在心上的疑问提了出来。

“嗯?什么?”

“新娘子啊。”

“没什么。”

姐姐带着笑意看着我。

“会不会有些介怀啊?对于再婚之类的……”

“不太可能吧?已经很不错啦,你还配不上人家呢。”

她把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又说了一次。

姐姐和我不一样,她的个性开朗,从小就有很多朋友。念大学的时候她尽情地玩乐,进入社会也是工作了三四年就退休当快乐的家庭主妇去了。她小时候虽然学过钢琴、插花等才艺,但没有一项有恒心继续学下去。这种无法持久的个性想必是遗传到她儿子身上去了吧。

“希望至少她的婚姻可以持久。”

母亲曾如此担心,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罢了。姐姐的脸蛋像父亲,鼻子挺挺的,长得很清秀。从她当学生的时候就很有异性缘,结婚对象也是随她挑,不愁没人要。

“其实应该还有其他选择的……”

母亲和我独处时曾如此纳闷地说。想必我不在的时候她也会跟姐姐说一样的话吧。当我们一家五口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我们曾经讨论过三个兄弟姐妹中谁最有异性缘。不管是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还是情书,都是大哥拔得头筹。那时母亲曾难得地站在我这边过。

“良多在初中毕业典礼时,制服上的扣子也是一个都不剩地被拔走啊。”

“他是被人欺负了吧?”

姐姐开玩笑地说。

“才不是呢,是被人家拔去当纪念的。有很多女孩子排队抢着要呢,不是吗?”

母亲等待着我的附和。

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站起来离开了。我不喜欢被拿来跟大哥做比较,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念书和体育都很强的大哥的确很受欢迎,可以说是个没得挑剔的好青年。虽然对我来说,他没得挑剔这点,就是我这弟弟对他唯一的挑剔。我跟他上同一间初中,我的初中生活可以说是在老师口中不断地提到“那个横山的弟弟啊”这句话中度过的。不管音乐、漫画,还是小说,所有有趣的事情也都是大哥教我的。大四岁的大哥在弟弟眼里看来,已经是个大人了。现在想起来,那算是十几岁的我心中最大的心结吧。所以从某个时刻开始,我就下意识地开始选择和大哥不一样的路。我哥在成绩单上唯一没有拿到满分的是美工课,而我整个小学、初中时期唯一优秀的也只有美工课。

“画画得好对将来有什么帮助吗?”

大哥看着成绩单不太甘心地说。

我没跟任何人商量就报考了东京的美术大学,然后离开了家。那时我十八岁。

松寿司的小松正坐在玄关口聊天。白色的工作服上绣着竹子的图案。明明是松寿司,干吗绣竹子呢?我差点笑出来。虽然他头发现在剃得短短的,像个职人样,看起来老了不少,但实际上只比我大一岁而已。

“不行不行,他已经老年痴呆了,根本记不住客人点了什么。上次还重复捏了好几个金枪鱼腹寿司给同一个客人呢。”

小松继承了他父亲的店后已经独当一面,现在甚至还雇用了一个年轻的学徒。

“那听起来很不错啊,下次大家一起去店里吧。”

姐姐说完转头对着坐在楼梯口的我窃笑。

“请高抬贵手啊,这样我们店会被吃垮的。真是的,千波姐的玩笑还真是不留情……”

在当地的学校,小松是小姐姐一届的学弟。这种辈分关系是不会随着岁月而磨灭的。

外头的温度已经接近盛夏了吧。小松畅饮着我们端给他的麦茶,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那国字脸的父亲是个脾气温和、手艺精湛的职人,在商店街有着不可小觑的地位。记得每当庆典的时候,他就会穿着法被坐在商店街自治会帐篷的最里面,大家都会去跟他致意。我母亲坚持认为,到了眼前这位第二代,寿司的味道就变差了。

“问题出在媳妇啦,他们家……”

虽在背地里这样说长道短的,但她也绝对不会说要换一家寿司店订外卖。总之先嫌他个两句,是我母亲长年以来根深蒂固的作风。

“令尊今年多大了?”

“呃……”小松稍想了一下,说道,“七十二吧。”

“哟,那不正好跟我们家老爷子一样?”

姐姐惊讶地指了指诊室。

“是吗?老师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啊,真是老当益壮。”

“那个叫老当益壮吗?”

姐姐无奈地摇摇头。

“老师算是退休隐居了吧,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本人是想要继续看诊啦,不过眼睛不行了。好像是叫什么……白内障吧?”

记得三年前我也在电话中听母亲说过一样的话。

“不是啦,是青光眼。”

姐姐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反正我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别,也没太大的兴趣知道。

“不过这附近也盖大医院了,算是急流勇退吧。”

“没伤到他的自尊就好。”

我用下巴指了一下诊室说。

“寿司来啦。”

从厨房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好——”

在庭院里的阿睦和纱月回答。然后母亲手拿着钞票,走出来坐在姐姐旁边,将钱递给小松。

“给,两万円。”

小松站起来往自己的腰包里探。

“那么找您三千……两百‘万’円。”

“不能算便宜一点吗?叫了那么多呢。”

“饶了我吧,海胆已经是瞒着我老婆偷偷优惠的了。”

原来姐姐虽然说过“不用麻烦了”,但还是让母亲打电话去让他们给“上”里额外附上了原本没有的海胆。

纱月和阿睦争先恐后地跑来,抱起放在玄关地板的寿司盒。

“你叫纱月对不对?长那么大了啊。”

小松看着她的脸说。

“我暑假长高了一点五公分。”

纱月露出白色的牙齿。抱着寿司桶的阿睦也回头。

“我不练剑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