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六是第十二次交换留宿。如此频繁、不间断的每周末见面,让孩子们彻底成了好朋友。于是他们稍微修改了之前的方式,改成周日各自早些从家里出发,在前桥和埼玉的购物中心或公园等地会合。如此两家人就有时间一起玩耍了。

这样一来,父母们的心情就轻松多了。良多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光是周六往返前桥接送孩子已经是他的极限,所以他基本没有时间参加周日的活动。

不过良多本就对两家人加深交流这件事持怀疑态度,压根也没想过要积极参与。

自然而然,就变成绿带着孩子坐电车和公交车前往目的地。不过对绿来说,这样反倒轻松,如此甚好。

医院那边的织间律师建议在上小学之前交换孩子,不过绿和由佳里都觉得这样有些操之过急了。哪怕需要花上好几年时间,他们也不愿意这般急着交换。

绿知道雄大也差不多是相同的想法,只有良多似乎一直在回避表态。这在绿看来,良多是想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如此想着,绿的内心开始对良多有所期待,期待着他那句“交给我吧”。良多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为此他将付出一切努力。

可她也有担心之处,那便是良多一直以来所实现的事,几乎都是与工作相关。

第十二次交换留宿因为琉晴的入学典礼而延期。

而在这天的前一日,也就是周五——四月五日则是庆多的入学典礼。

进入三月后,连日都是暖和的日子,樱花到三月末已然盛放。良多公寓附近有一条在市内也名列前茅的沿河樱花步道,每年都热闹非凡。不过现在大势已去,勉强残留了些许樱花。

绿的母亲里子坐始发电车到东京,所以一大早家里就开始热闹起来。

“妈妈,今天在这里住下吧?”

绿一边在卧室给庆多穿小学的西装制服,一边问跟良多一起待在客厅的母亲。

“啊,明天编织教室有课,我要回去呢。而且,你这儿就跟酒店似的,睡不踏实。”

良多就坐在跟前,里子毫不顾忌地说道。

绿叹了口气。但愿良多别生气。

做好了出门准备,良多穿好西服与里子并排站着,一起欣赏着窗外的美景。绿的操心是多余的。良多听了里子的话笑了笑。“就跟酒店似的,睡不踏实”,在良多听来简直是一句褒奖的话。他想要的便是这样的房间。

不过,客厅里多了酒店里没有的东西——学习桌。为了不破坏房间的氛围,他特意没有选择有童趣的桌子,而是选了原木材质、简约、昂贵的桌椅。

在网上找寻和下单都是良多一手操办。

“在战争时期,这种事多得很。”

里子想要劝劝良多。

良多一边眺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沉默地听着。

“有些年代里,寄养孩子、领养孩子都是平常的事情。不是都说‘生儿不如养儿亲’嘛。”

里子是反对“交换”的。

“还没决定要交换呢。”

良多声音沉着地说。

“可是,因为……因为,你不是一直在跟那家人见面吗?见面不就意味着是打算往那个方向发展吗?”

里子喋喋不休道。

“这种事吧……”

良多拔高了声调。

“嗯。”

良多把身子转向里子,继续说道:

“我们夫妻俩会好好商量,之后再做决定。”

良多的话里有种令人不敢再多言的强硬姿态。

“哎呀,对不起,我这老婆子真是……我是不是多事了呀?”

里子嘴里说出来的话能让人感觉到一种独特的幽默,听着并不像不高兴的样子。

“哪里哪里,我会把这当成您宝贵的意见。谢谢您了。”

良多也半开玩笑地行了一礼。

“那就谢谢了。”

里子也恭敬地低下头去。

“好啦。”

绿从卧室里走出来。她的身后站着一位身着制服的小小绅士。“锵——锵——”

绿说着把庆多推到前头。

庆多虽然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开心地笑着。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小王子啊,来拍张照片。”

里子拿出最近刚买的数码相机,却怎么也拍不好。良多刚想帮忙,对讲电话响了。

绿拿起话筒,显示屏里出现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我来啦。”

显示屏中的雄大不好意思地说。

“早上好。”

绿跟雄大打完招呼,便告诉良多。

“是斋木先生。”

良多惊讶得措手不及。对方并没有提前联系说要过来。

今天的雄大穿着西服。不过,可能是因为平常并没有穿习惯,总给人一种西装是被雄大强行穿上身的违和感。

“不好意思,医院说会报销新干线的路费的。”

雄大一边走进玄关,一边向迎上来的良多解释自己为何会突然造访。

良多依旧保持着诧异的神情,并未打招呼。

“啊,这个。”

雄大把土特产递给绿,是一种叫“旅鸦”的群马特产的招牌点心。就是第一次在东京跟医院方会面时,医院那边带过来的那种点心。

“让您费心了。”

绿接过点心,给雄大拿了拖鞋。

雄大穿上拖鞋,走进客厅,发出感叹:

“呀,就是这儿啊。琉晴提到过,还真的跟酒店似的呀,真好啊。”

雄大看到穿着制服的庆多,立即蹲在他面前。

“哦哦哦,真是帅气的男子汉啊。咦,这是哪国的小王子啊?”

绿不由地笑了。雄大跟里子说了一样的话。

“初次见面,我是庆多的……”

里子跟雄大打招呼,雄大立即站起来回了一礼。

“啊,您就是外婆吧,住在前桥的。初次见面。您可真年轻啊。”

“哎呀,你恭维我可捞不到什么好处哦。”

“什么呀,早知道我就不夸您啦。”

两人互相开着玩笑,开怀大笑起来。似乎两人之间根本不存在隔阂。

“听说你经营一家电器店?”

“对,就是个只能卖些电灯泡之类的小店而已。”

“哎呀,我一个人生活,年纪也大了,就有各种顾虑啦。我还想着不用煤气了,都改用电器呢。”

“啊,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过去帮忙啊。您住前桥的哪里?”

两人简直就像多年老友般无拘无束地闲聊起来。

绿看着雄大和母亲,他俩一样,都是性格豁达开朗的人。

通往学校的道路两旁并列栽着樱花树,可惜大部分都已经凋落,花朵已是寥寥无几。

雄大似乎是有意回避,在后面一边跟着,一边用摄像机拍着夹在良多和绿中间的庆多。

里子有些过意不去,便过去搭话。

“虽然我没多大把握吧,不过这个按着按钮就能拍,是吧?我来拍,你要不要也一起过去?”

“不用了,没事的。”

雄大果断拒绝了。既然到这儿来了,他也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不过,他内心早已决定,绝不会掺与到良多和绿中间去。

看到庆多蹲下来在地面上捡起来什么东西,雄大立即举起摄相机追寻着庆多的身影。

“啊,是花瓣呢。”

绿说道。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雄大一边说着,一边靠过去从正面拍庆多。

“花瓣。”

庆多说着,把掌心中的樱花花瓣摊开。

雄大给那片花瓣拍了张特写,之后将庆多的脸放大了。

“还是我来拍吧,你也一起去比较好。”

里子还是过意不去,对雄大说道。雄大却慌忙摆摆手。

“不用啦,没关系。我就这样拍拍自己就可以。”

雄大伸长手,把自己的脸自拍给里子看。

“这样能拍进去吗?”

“能啊,没事了,可以的。”

良多也明白雄大是在刻意回避,这让他感到厌烦。良多十分不快地瞧着雄大。

雄大感叹着庆多所上小学的校园如何狭窄,里子也深表赞同。不过,良多一告诉他们这附近的地价,两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良多很想让雄大知道,庆多进这所学校时他交纳的所有钱的数目,估计这就足以让雄大胆战心惊了吧,对将来把交涉朝有利的方向推进应该是很有帮助的。

但良多选择了闭口不言,毕竟这些话没必要非在今天说。

“野野宫庆多。”

教室里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叫着庆多的名字。

“到!”

庆多大声回答,并举起了手。

毕竟都是在考试中胜出的孩子,每个孩子都能清晰地回答。没有一个孩子哭,也没有一个孩子不回答老师的点名。

庆多回答完,就朝着良多等人的方向挥了挥手。

良多把这个动作定格在了照相机里。

一旁正在录像的雄大也朝庆多挥了挥手。

良多觉得这举止很不体面,这不是身为父亲该有的举止。

“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雄大小声对良多说。儿子如此重要的场合父母却在窃窃私语,良多对此亦觉得十分不悦。

雄大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我是看着庆多的脸才取了‘琉晴’这个名字的,对吧?可是,现在的庆多却长着一张就应该是‘庆多’的脸。”

良多没有回答。雄大的这番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不知为何良多也有所感悟,只是他不愿承认。

交换住宿在之后也顺顺利利地继续着。由佳里提议黄金周两家人可以一起出去旅行,但是由于良多工作的关系,最终还是变成了普通的留宿。

事情就发生在刚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二十次交换住宿的时候。他们周六各自住下,第二天周日又去了两家人第一次见面的购物中心。

这次良多也抽空参加了。良多的内心是有所期许的,到了第二十次的节点了,差不多时机也成熟了吧。

良多一边左思右想着摊牌的方法,一边坐在儿童乐园一角的小吃柜台前喝着冰咖啡。良多面前摆着一个玩具机器人,这是很久以前庆多拿去给雄大修理的,因为没找到替换的配件,雄大只好从制作零件环节开始,结果花了不少时间,到今天才终于拿回来了。

良多按下按钮,机器人就开始走动起来,转着圈,用胸前展开的装甲喷着火花开始攻击。它原本一动也不能动,如今却完美复活了。

自己可是很少见到庆多露出这样开心的表情,这多少让良多有些嫉妒。

孩子们和雄大在海洋球池里闹腾着做游戏。绿和由佳里在一旁聊着什么。

“良多先——生!我说,小——良!来接力!换你来!”

池子中央,雄大被孩子们骑在身下。他连忙向良多求救。

良多摆摆手拒绝了。

于是,绿和由佳里便接替雄大,到池子里去了。

雄大晃晃悠悠地在良多旁边的座位坐下,满头大汗,直喘着粗气,那神情却是快乐的。

“哎呀,已经不行了,不行了,累死了。至少四十岁之前得把孩子都生了,身体吃不消啊。”

雄大咕咚咕咚地喝着冰块已经完全融化的可乐。吸管明明已经被他咬得不成样子,却还能大口大口地往上吸。

良多心想,要摊开说的话,可能两个人的时候会比较好。虽然掌管大权的是由佳里,不过先把雄大说服的话,可能之后会更顺利些。最重要的是,雄大是个很容易被说服的男人。

良多刚想开口,就被雄大抢了先机。

“良多先生比我这老骨头年轻,还是多挤出点时间跟孩子一起比较好。”

雄大用拉家常的语气说着,但也是在抱怨,大概是不满意他跟琉晴相处的方式吧。不过,说抱怨的话,良多的不爽可是雄大的好几倍呢。

良多虽然生气,但还是刻意用轻快的语气回答,这个话题还是速战速决吧。

“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亲子关系,这不是挺好的嘛。”

雄大接着说:

“听说你也不跟孩子一起泡澡?”

良多刚要说那是为了入学考试,但还是闭了嘴。在要求独自泡澡之前,良多和庆多一起泡澡的次数就屈指可数。要是这处再被攻击,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我家的方针就是培养孩子什么事情都可以独立完成。”

听了良多的答复,雄大笑了。良多对他这一笑很是不爽。

“是吗?方针啊。要是这样我就没话可说了。不过啊……”

雄大又吱吱作响地吸了口可乐才接着说:

“对这些事,你可不能嫌麻烦啊。”

这句话一下刺中了良多的心。他很排斥这句话,而原因并不是他有可以辩驳的理由,而是他感觉自己的内心似乎被看穿了。

雄大难得一脸正经地继续往下说:

“这话我也不想说,不过这半年的‘交换留宿’,我跟庆多在一起的时间,比迄今为止良多先生跟庆多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啊。”

这话说得也未免太绝对了。就仿佛他一直看着这六年过来似的,这么说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偏见罢了。

良多几乎想要发脾气了,但最终他停顿了一下,回避了这个问题。

“我觉得不仅仅是花时间的问题吧。”

良多的言外之意是还有财力的问题。

“说什么呢。就是时间啊,孩子就是时间。”

雄大坚持道。良多却不以为然地继续说道:

“有些工作是非我不可的。”

雄大直视着良多。良多也直直地看回去。

“为人父也是非你不可的工作吧。”

雄大宛如说教般地说道。

良多艰难地挤出一丝苦笑。然而,这丝苦笑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变得轻松。

良多注视着正在嚼着吸管的雄大的脸。雄大一脸平静地看向他。

良多找不到话来反驳,最终他移开了视线。

他已经完全错过了说出那个重要话题的时机。

“喂,快点,跟上哦,不然把你们扔在这里啦。”

雄大朝孩子们喊话。说了好几次回家,结果孩子们却怎么都不肯离开儿童乐园。

由佳里和绿已经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感觉完全跟两兄弟似的呢。”

由佳里满脸喜色地说。

“真的呢。”

绿也深有同感。

从一旁看着这两人的状态,良多感觉到了危机。看来不能再这样拖拖拉拉下去了。

“啊,拜托打包一份咖喱猪排饭。”

雄大在小吃柜台前又点了一份新的。

看良多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雄大解释道:

“岳父大人还在家饿着肚子等着呢。”

“啊,原来如此。”

“已经有些老糊涂,又变回小孩了。家里仿佛有四个孩子似的。”

由佳里马上就对雄大的话发起反击。

“是五个孩子吧。我一个人根本就管不过来呢。”

“啊?第五个说的是我吗?”

绿心想,夫妻漫才组合又开始表演了。

这时,良多笑得异常开心,插嘴道:

“那还真是够辛苦的啊。那就,不如两个都让给我吧?”

空气骤然冻结似的。

“什么?两个是指什么?”

雄大进一步确认道。他想这应该是开玩笑吧。

“琉晴和庆多啊。”

良多不改笑容,声音明快,似乎这样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雄大的表情变得冷峻起来。

“是啊。不行吗?”

良多依旧面带笑容地答道。与此同时,雄大扬起了手,一巴掌落在良多的头上,发出微弱的啪的一声。看得出他本想揍人,却中途改了主意,结果就变成这种半吊子的敲打。

雄大愤怒至极,浑身颤抖着说道:

“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来……”

由佳里也逼问良多道:

“这也太失礼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良多捋了捋弄乱的头发,摆正了姿势。

“现在听着有点唐突,不过考虑到孩子的将来……”

由佳里当即质问道:

“你是说当我们的孩子很不幸吗?”

由佳里面色赤红。一旁的雄大也因愤怒而握紧了拳头。

良多看着两人,长出了一口气,安静地开口道:

“我一直在考虑此事。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数字……”

雄大推开由佳里,粗暴地一把揪住良多的衣领。

“打算用钱买吗?你想说让我们把孩子卖了换钱吗?嗯?这世界有钱能买到的东西,也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良多挣开雄大的手。

“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诚意就是拿钱。”

听到良多轻蔑的言语,雄大想再次冲上去揪住他。由佳里也要过来帮忙。

绿慌忙挤进去,朝雄大和由佳里低头鞠躬。

“对不起!我家这位,说话不太……那个……不会说话。孩子们也在看着呢。对不起!”

良多满脸恼怒地把脸转到一边。

由佳里和雄大发现孩子们停下了刚才的打闹,紧张地盯着这边。

“从来没输过的人还真的完全不会理解别人的心情啊。”

雄大说着,付完咖喱牛排饭的钱,和由佳里一同朝孩子们的方向走去。

良多始终一脸不服气的神色,冷眼盯着雄大等人远去的背影。

在购物中心稍稍往前的路边车站,良多停下了车。这是平常去里子家的时候,都会中途停靠的休息站。

庆多像往常一样,拿着五百日元的硬币去自动贩卖机买果汁了。

“这下怎么办?”

绿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责备。

“嗯……”

应该还有其他办法的。轻视对手,又操之过急才是失败的根源。

“在那种场合,开玩笑似的说出那种话,简直难以置信。任谁都会生气的。”

“你消停会儿吧。我现在正在想事情。”

良多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注视着他那张侧脸,绿终于回过神来。这就是良多说的“交给我吧”的底牌吧。的确,它有着恶魔般的诱惑力,一个肆意践踏斋木一家自尊的恶魔,释放着不用失去任何东西而将一切尽收囊中的诱惑力。

绿对良多的话心生抵触。但同时,她内心的某处却被那恶魔般的诱惑力所蛊惑,无法忘怀。

自己竟然也动了这种念头,绿心中升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她责备良多道:

“好不容易才开始变亲近了……”

如此一来,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吧。想到这里,绿却觉得心里轻松了些许。与斋木家彻底翻脸的话,交换之事就可以化为泡影了……

这时,良多突然地冒出一句令她无法置信的话。

“凭什么我非要被一个开电器店的家伙说三道四?”

绿目瞪口呆,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车门打开了,庆多递过来一瓶罐装咖啡。罐装咖啡只剩下冰咖啡了。夏日已近。

“妈妈是牛奶咖啡,爸爸是无糖咖啡。”

“谢谢。”

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跟庆多道谢,脸上装出来的笑容越发生硬。

两人想起来,两天后的周二,又不得不跟斋木夫妻见面。根据一月份提交的诉状,那天要在前桥的裁判所开庭审理。

到时候,野野宫家和斋木家将要作为证人出庭。

根据约定,大家要在开庭审理前的三十分钟到裁判所,跟铃本律师会合。原本预计斋木家也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的,果然又迟到了。绿稍稍松了口气,就这样不要出现,让所有的事情都烟消云散,回到最初该多好。

“放松,不要太生硬。”

铃本对绿说道。

“就像前几天练习过的那般说就没问题,这跟入学考试的面试是一样的。”

铃本太忙了,只能通过电话“练习”,因为他必须要回答医院那方的织间律师的询问。

“野野宫,你还记得一个叫宫崎的护士吗?”

突然被铃本问道,良多歪了歪脑袋。

“不记得了。你呢?”

良多问绿。

“不记得。不过看到脸可能会想起来。”

“那个护士要作证吗?”

良多不安起来,忙问道。医院方面之前都完全没透露过这个护士的存在。

“这个,估计是医院那边想要证明当时的工作状况是没有失误的吧。”

从铃本的语气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这时雄大和由佳里来了。刚跑过来,雄大又一如既往地开始找借口。

“刚要出门,这家伙又说熨斗怎么怎么了……”

由佳里捅了捅雄大。

“拜托,现在别开这些无聊的玩笑!”

由佳里用尖锐的声音训斥起雄大来。

绿朝由佳里低头致歉。

“前些天真的很抱歉。”

绿一边低着头,一边瞥了一眼良多。

良多僵硬着一张脸也低下了头。

“抱歉……”

雄大和由佳里也别别扭扭地打了招呼。由佳里还是绷着脸,雄大却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开口道:

“啊,没事……那个,我们也是那个……”

由佳里又捅了捅雄大的侧腹,让他闭上嘴。

法庭之上,三个女人并排站着宣誓。绿、由佳里,还有护士宫崎祥子。绿对祥子的脸毫无印象。

“宣誓。我谨在此宣誓遵从良心,真实陈述,不隐瞒任何事实,不做任何虚假陈述。”

雄大和良多则在旁听席,各取阵地。几个医院相关人员坐在一起,事务部长秋山也在其中。另外还坐着好几个男男女女,手里都准备了笔记本,看来是记者。似乎是听到风声,难得有个“抱错孩子事件”,他们都是前来取材的。

首先进行的是织间对绿的提问。

“见到孩子是在产后第几天?”

织间提问的姿态十分傲慢,与吃饭的时候截然不同。不过,这是铃本早已预料到的问题。

“能好好看看孩子的脸、抱抱他,是在产后第三天。在这之前我一直是昏睡不醒的状态……”

“你觉得那时候抱的是庆多,还是琉晴?”

“老实说,我不知道。”

织间鼻子“嗯?”了一声,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资料。

“这两个孩子出生时的体重相差三百克。即便假设医院那边有失误吧,稍微注意一下,不是也能分辨出来吗?你可是孩子的母亲。”

这也是铃本预料中的问题之一。尽管这个问题颇具挑衅意味,但绝不能在此发怒。

“我想,如果是正常状态的话应该是可以,但是我产后出血严重,好几天一直都是意识模糊不清的状态。”

织间就此结束了提问。

接下来,由佳里站在了证人台。

织间对由佳里也抛出了同样的问题,问是否也没注意到孩子有了变化。由佳里说,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一直在变的,一天一个样,所以没注意到孩子换了。她也接受了铃本的电话“训练”。

织间进一步问由佳里道:

“现在,两家人的孩子正往返于两个家庭之间吗?”

“是的。因为医院那边说,这样做最好。”

由佳里看起来愤怒不已。在这种场合还能毫不畏惧地表达自己的感情,绿十分羡慕她那种刚毅的性格。

“今后感觉能顺利地朝交换的方向发展吗?”

这也是铃本预料到的问题。

“谁知道呢。就算是阿猫阿狗也行不通。”

这回答让铃本捏了把冷汗。这跟原来设想的答案不同。但由佳里随即把话拉回了正轨,说出了铃本教她的话。

“就算是交换了,也不能保证之后就能一帆风顺。而且,给我们家庭造成的负担也绝对不是一时半刻的,今后的人生都会一直痛苦下去。”

虽说是律师教的话,但是言语之间饱含着由佳里的愤怒。绿听着,用力地点着头。

最后轮到护士祥子站上证人台。这个女人三十二岁,一头乌黑的长发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绿觉得她不像个护士,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丝毫不敢与绿等人对视。妇产科的护士给人的印象都是干脆利索到让人害怕才是,绿觉得对方这副姿态很不自然。

“你作为前桥中央综合医院的妇产科护士,是从哪年哪月工作到哪年哪月的?”

面对织间的提问,祥子依然低垂着头,用虚弱的声音回答道:

“二〇〇四年的四月到二〇〇六年的八月这两年。”

“已经辞职了。那么你现在的职业是?”

“从那里辞职后,就是家……家庭主妇。”

她非常紧张。气温才刚过二十摄氏度,还有些凉,但祥子的脸上却有汗水滚下来。

“我想问问当时的工作状况。有过连续好几天上夜班的情况吗?”

祥子摇摇头。

“没有。有些医院妇产科夜班很频繁。不过那家医院的轮班相对比较轻松。”

“这样啊。那么,你认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故?”

听到织间的这句话,祥子反复地上下点头。她一边点头,那张脸也越来越扭曲。

“事故……”

“你说什么?”

织间问道。

“那个……不是事故。”

她的声音小得仿佛就要消失不见,但还是传到了旁听席。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你说不是事故,这是什么意思?”

祥子再次沉默着反复点头,最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了头。

“因为野野宫太太一家看起来太幸福了,所以我故意换的。”

旁听席沸腾了。医院相关人员中甚至有几个站了起来。良多、绿、雄大、由佳里一时间都陷入哑然,只是吃惊地在旁听席死死盯住祥子的背影。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

织间持续追问,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慌。

“那时我刚刚再婚,为抚养孩子终日忧愁……所以就把自己的焦躁撒到了别人的孩子身上。野野宫太太家很富裕,住着最贵的病房。老公又在一流企业上班,还有真心为自己高兴的家人陪伴在身边……”

说着,祥子已经泣不成声。

“跟她比起来,我却……”

祥子再也说不下去了。

绿想起了母亲说的话。

“这世界上看你们俩不顺眼的人还是很多的哟。那种‘怨念’呀!”

我是个令人羡慕的人吗?不应该是这样。绿想起自己出院时医生对自己说的那番让她痛彻心扉的话。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再羡慕自己了吧。

把织间换下来,轮到铃本的询问环节。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意料,但他还得冷静处理。

“还记得换掉婴儿的日期吗?”

“记得。七月三十一日。我是在下午沐浴的时候调包的。”

听到这话,良多紧皱着眉头,低下了头。

良多第一次去医院看到庆多就是七月三十一日的早上,在会见室看到了被护士抱着的庆多。那时候他慌慌张张地把照相机忘在了车里,所以没能拍上一张照片。之后的将近一个小时,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庆多,跟里子就孩子长得更像谁聊个没完。

之后,下午的沐浴结束后,良多也一直在看着已经被换掉的“庆多”。他记得那时又跟里子讨论起孩子像谁的问题。那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用照相机给庆多拍了照,一张又一张,乐此不疲。

也就是说,良多也没有发现婴儿已经被调换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绿,绿也飞快地朝这边看过来,那眼神中有责备。

“你当时调换孩子的心情如何?”

听到铃本的提问,祥子的脸变得苍白,她答道:

“老实说,很痛快……一想到不幸的人不仅仅是我一个,我就轻松了……”

由佳里和雄大怒火中烧,他们站起身来。雄大张着嘴,无声地倾诉着难以言表的愤怒。

对斋木家来说这纯属飞来横祸。嫉妒的对象是野野宫家,也就是说,那个护士只是偶然地选择了斋木家的孩子。

铃本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稍稍思考后,提出一个问题:

“现在,为何你又改变主意,想要坦白这件事?”

“丈夫和孩子现在也跟我亲近了。终于可以平静下来思考之后,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越来越恐惧。我想要好好地赎罪。”祥子泪流满面。她突然转身朝向旁听席,对着良多和绿、雄大和由佳里深深低头鞠躬。

“真的很对不起!”

祥子没有抬头,再一次大声地道歉道:

“对不起!”

良多一动不动,其他人也一动不动。

退庭的时候,良多看到了被法庭工作人员带着从走廊走过的祥子的背影。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学生服的寸头少年和一个小学高年级的少女,还有一个胖墩墩的大个子中年男人。他们应该是祥子的家人吧。

他们的身后,一个肩上扛着照相机的记者模样的男人紧追而去。

一家人拐过走廊的角落,终于不见了。

良多寻找着铃本。

这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厅位于从裁判所步行过去很快就到的地方。没有谁提议,野野宫一家和斋木一家,四人默然地走了进去。

店里坐着两位住在附近的老人,在离得稍远的座位看着报纸。店内十分清静。

四人坐在最里面的一个包厢里,一边一对夫妇地相对而坐。所有人都点了热咖啡,只有雄大一个人点了肉桂吐司。他解释着,早上为了托人照顾孩子,一直慌慌忙忙的,错过了早餐。

沉默了好一会儿,由佳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着,吐出一大口浓烟,率先开口道:

“就因为抚养孩子心烦气躁这点事,就要遭这个罪,简直忍无可忍!”

雄大立即附和:

“对,就是啊。再说,那个女人一开始就知道有个继子还是选择再婚。说的好像都是别人的错似的。”

由佳里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良多这才知道,原来由佳里是吸烟的。是在孩子们面前才忍住不抽的吗,还是在家时就算孩子在跟前也会抽?

“还说很痛快……”

由佳里喷着烟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又继续说:

“难道她觉得这跟在商店里小偷小摸是一回事吗?”

雄大用勺子挖了些吐司上盖着的奶油,用舌头舔了舔,尝了尝味道后张嘴附和道:

“就是。那个女人根本就没弄明白,自己有多么罪孽深重。”

虽然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但看得出雄大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发泄怒火。

“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是吧,那个女人。所以才说什么要赎罪。少开玩笑了,没这么便宜的事吧!”

声音虽然压抑着,由佳里的语气却十分激烈。

“不过,那个。”

雄大把脸转向良多,继续说:

“这么一来,理所当然赔偿金是不是也该增加了?”

良多想摇头,身体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么一来过失不在医院,他可不觉得赔偿金还能增加。这回就变成了护士的管理责任的问题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由佳里仍然愤愤难平,声音极具攻击性。

“这个,你找铃本先生问一问呗。”

雄大说道,语气宛如在跟跑堂服务生提要求。良多当即就想反驳,但最终还是老实地应下了。

“好的。”

良多轻轻点了点头。

“要被抓进监狱去的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绿抬起了苍白的脸问道,并没有特意问谁。

“那是当然的吧。”

由佳里依然怒气冲冲地说,然后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

“希望关她个五年、十年。这我还觉得不解气呢。”

雄大一边吃着吐司,一边难得地提高了声调。他也是愤懑难平。

所有人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把积攒到现在的不满和愤怒都一股脑转向祥子。

良多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把从铃本那里听来的话告诉大家。但他转念一想,也不能放任它就这样不断激化,于是开口道:

“这个,好像已经过了时效了。”

“过了时效?”

雄大一嘴的吐司几乎就要从嘴里喷出来。

“铃本说,如果罪名成立就是抢夺未成年人罪,但是时效是五年……”

听到良多这句话,反应最激烈的是绿,几乎是尖叫着说道:

“做了这样的事,道个歉就完事了?!开什么玩笑!”

“声音太大啦。”

良多责备道,绿却冷冷地回看着良多。

“这叫人怎么接受!我们今后还会继续痛苦下去,凭什么只有那个女人有时效!”

由佳里的声音也逐渐接近嘶吼。

良多却觉得绿像是在笑,虽然看起来极不自然,却是他好久不曾见过的笑容。

“一定是知道过了时效,才会跑出来说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这样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那个女人,我绝不会原谅她!”

绿怒火攻心,面红耳赤。自从孩子被抱错的事东窗事发以来,绿的脸色就一直苍白如纸,如今似乎凭借着这满腔的怒火恢复了生机。

只有良多一人还保持着冷静。因为他觉得这很有必要。但也因此,他体会到了独自一人被孤立的滋味。

除了良多之外的三个人还在不断发泄着对祥子的怒火。

这时,良多突然想到,多亏了这事,他提出要同时抚养琉晴和庆多的事烟消云散了。

良多沉默地听着他们三个人七嘴八舌地发泄着满腔的愤怒。

最终,本来应该在天黑之前去接寄放在里子家的庆多的,最后彻底入夜了。在开往老家的车上,绿一直焦虑不已,只盼庆多不要哭闹让里子为难才好。良多开着车,一言不发,他很想说弄到这么晚都是因为绿。在咖啡厅里就属绿咒骂的话最多。

即使雄大想转移话题,绿也熟视无睹,只一味地将满腔怒火诉诸言语,疯狂发泄。

意外的是,庆多很老实地跟着里子边看电视,边吃完了晚餐的挂面,之后连澡都洗好了。看见良多等人回来,他也没有哭,而是十分开心地迎出来,说着“你们回来啦”。

良多和绿都真切地感受到了庆多的成长,但同时也感觉到了交换住宿的影响,这点不可否认。如此特殊的情况下,孩子们却还能健康成长,这让绿感到悲伤、感到心痛。

就如此这般发展下去,以后还会看到新的希望吗?不,一定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会更加痛苦。绿渐渐地再次陷入对祥子的愤怒之中,怒火在她脑海中肆虐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