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九月末的夜晚有些凉意,他们不得不离开走廊,不过他们在壁炉里生上很旺的火,然后坐在火前谈笑风生。他们开着门,班卓琴和幸运儿都来去自如。它们有时坐在巴尼和华兰茜之间的那块熊皮毯子上,有时跑到外面去探索凉夜的神秘。从凸肚窗望去群星在天际的迷蒙里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松树林那渺渺的歌声,细浪乘风而去,拍打着岩石,激起多情的浪花。他们不需要灯光,不过火光时而跳跃着照亮他们的脸庞,时而又把他们掩盖在黑暗里。当夜晚风大的时候,巴尼会把门关上,然后点上一盏灯为她读书,读诗歌、散文还有古代战争的恢弘历史。巴尼从不喜欢读小说,他觉得小说很枯燥。但有时她自己会蜷缩在狼皮沙发上读上一本,还不时地笑出声来,听到笑声,巴尼便会饶有兴致地问:“什么那么好笑?”
十月,米斯塔维斯层林尽染,壮丽非凡。华兰茜完全沉醉了,她从未料到世间会有如此动人的风景。那是一种伟大而绚丽的宁静,湛蓝的天空,和风吹拂着,阳光洒向林间仙境。他们划着船漫无目的地沿岸欣赏着,到处是一片朦胧的紫色,河的北面则是一片金红色。风雨将树叶从枝头剥下,堆积在整个岸边。浮云掠过水面,留下片片倒影。那所有矫饰奢华的地方又怎能和这里相比呢?
十一月的树林变化万千,晚霞将西山染成红色。白日柔和苍白的阳光照耀着落叶的金色桧树林,又在灰色的山毛榉之间穿梭。它点亮了长满苔藓的岸边,又洒向松树林。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整个天空好像一块儿巨大的绿宝石。一种多情的惆怅凌驾于这风景之上,弥漫在湖边。有时暴风雨会来临,接着会带来一个个阴湿的夜晚,松林里传来奇怪的笑声,陆地那边的树林间好似有什么在低吟。不管它们,反正老汤姆的房顶建得很结实,烟囱又很窄。
“温暖的火,书,惬意,躲避了暴风雨的那份安全,还有地毯上我们的猫。月光,”巴尼说,“你就算有一百万能比现在更幸福吗?”
“不,连一半儿都赶不上,那样我会生活在繁文缛节的枯燥中。”
十二月,初雪,猎户星座,还有白色火焰般的银河。此时确实已是冬天了,美好、清冷、多星的冬季。以前华兰茜是多么讨厌冬天啊!单调、短暂、无聊的白天;漫长、寒冷、孤独的夜晚。日复一日帮斯迪克斯堂姐搓背,清早又是堂姐清嗓子的奇怪声音,还有她对煤价的抱怨。除此以外就是妈妈对感冒和支气管炎的忧虑和无休止的质问,再加上雷德芬药油和紫药片。
然而现在她喜爱冬天,“后北”地区的冬天是极其美好的:白天那里清新光亮;夜晚仿佛冬日的佳酿——漫天的星斗在夜空中闪烁;冬季的日出寒冷却精致,蓝色城堡的窗子上结满了美丽的冰花;洁白的月光照耀着银装素裹的桦树林;有风的晚上,不断变幻的树影奇形异状;万籁俱寂时,树林神秘而又悠远;嵌着白色宝石的小山,却与自然的粗犷相得益彰;阳光突然冲破厚重的乌云,照亮整个米斯塔维斯;屋外暴风雪怒吼,而屋内舒适安逸,跃动的火花,慵懒的猫咪。每一刻都有新的奇迹出现。
巴尼把斯劳森放在亚伯的仓房过冬,教华兰茜穿着雪鞋远足,本应得支气管炎的华兰茜一次感冒也没得。只是冬末的时候巴尼患了一次重感冒,华兰茜细心地照顾他,生怕他染上肺炎。可是华兰茜感冒的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这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她连一瓶雷德芬药剂都没有。其实她特意在劳伦斯港买了一瓶,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被巴尼气冲冲地扔到米斯塔维斯的冰天雪地之中。
“这种可恶的东西不许再出现在这里。”他简短地命令道。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说话这么不客气。
他们到冬季的树林里漫步了很久,去欣赏那银色世界的寂静与魅力。
有时他们会走进一个水晶和珍珠构成的魔法世界,从天到地,如此洁白,如此耀眼。空气又是那么清冷,令人窒息。
一次他们站在一条狭长小径的入口,路的两边耸立着排排桦树,树干和树枝都被白雪包裹着,树下的灌木好似从大理石中雕刻出的一般,阳光投下的影子又是那么精致和圣洁。那一刻,他们感到心中几近狂喜。
“走吧,”巴尼转过身,“我们不能用脚印破坏了这份无瑕的美丽。”
一天晚上他们在树林里遇见了一个美人轮廓的雪堆,近看时那模样就没有了,好像圣约翰城堡的童话,而从背面看上去,却无形无状,只有站在适当的角度和距离才能看见那美人站在雪中,背后是一排排杉树伫立在落日之下。华兰茜和巴尼都惊喜地呼喊出来。那美人高贵的眉毛微微低垂,鼻梁高挺俊秀,嘴巴、下颌还有双颊简直就是照着某位女神的样子雕刻出来的,还有那隆起的纯净胸部,都宛若森林里冬日仙子的气质。
“古希腊古罗马所歌颂、描绘、追求的无尽美丽。”巴尼引用道。
“试想人间只有我们目睹过这风景。”华兰茜呼吸着,有时会感到自己置身于约翰·福斯特的书中。四周的景致使她回忆起巴尼从劳伦斯港给她带回来的福斯特的新书里面她标注的几段话,不过巴尼恳求她不要指望他会读或者听她读。
“‘冬日里树林的颜色尤其新奇雅致,’”华兰茜回忆道,“‘当短暂的下午过去,太阳落到山尖,整个树林呈现的不只是一种颜色,而是颜色的精魂,虽然看上去除去纯白什么都没有,可会让人感觉有混合着玫瑰、紫罗兰和乳白色的精灵蜿蜒在山坡上、峡谷中和树林边缘。你确定那浅浅的颜色在那边,可当你直视时它却不见了。余光中你感觉到它就潜伏在那里,可是看上去却只有洁白一片。只有当落日时分才会有那么一刻流光艳影,接着是一股红流染红了雪地、山脉、河流还有松林。只是那么几分钟,转瞬即逝。’”
“我真想知道约翰·福斯特是否在米斯塔维斯感受过冬天。”华兰茜说。
“怎么可能,”巴尼嘲弄着说,“写出那种垃圾文章的人通常都是住在繁华街道上一幢温暖的房子里。”
“你这样说约翰·福斯特太过分了,”华兰茜严肃地说,“如果没有见过如此风景的人是不会写出昨天晚上我读给你听的那些文章的,这你知道。”
“我没有听,”巴尼愁眉苦脸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听的。”
“那么你就现在听一下。”华兰茜坚持着,她让穿着雪鞋的巴尼站好,开始复述。
“‘她是一位少见的艺术家,这位自然老妈妈,她享受着自己的工作,从不愿去炫耀什么。今天冷杉林变成一组绿与灰的交响曲,那变幻如此微妙,让人难以分辨。灰色的树干、绿色的枝丫、灰绿的苔藓长在白灰相间的树皮上。然而这位老吉卜赛人不喜欢单调无味,她必定要选择一抹色彩。看,在青苔间还挂着一段断裂的红褐色树枝。’”
“我的天,你把那个家伙的书都背下来了吗?”巴尼大步走着,一脸反感。
“在过去的五年中是约翰·福斯特的书拯救了我的灵魂。”华兰茜真诚地说,“哦,巴尼,快看那棵老榆树干上的雪多么精致。”
到了湖边,他们换上冰鞋,然后一起滑回家。小时候,华兰茜曾在迪尔伍德学校后面的池塘上学过滑冰,那时她没有自己的冰鞋,但是其他女生会借给她穿,而且华兰茜滑得很好。本杰明叔叔曾承诺在圣诞节送她一双冰鞋,不过后来给了她一双胶鞋。长大后她再也没滑过冰,但是再拾起来真的很轻松,她和巴尼从白色的湖面上滑过,又路过有夏季度假小屋的小岛,不过屋子现在是锁着的,安静极了。今晚他们狂热地迎风滑下米斯塔维斯,帽檐下华兰茜的脸激动得都红了。尽头处就是她那亲切的小家,站在松林中间,白雪覆盖着屋顶,在月光下闪烁着,所有的窗户都俏皮地对她闪着光。
“就像一本画册,不是吗?”巴尼说。
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节。没有仓促,没有混乱,没有拘谨地量入为出,没有绞尽脑汁地回忆是否前两年送过同一个人同样的礼物,没有最后急急忙忙的购物大军,没有那些只能装哑巴的乏味的家庭聚会,没有冒犯到谁的可能。他们用松树枝装饰蓝色城堡,华兰茜把漂亮的小金星挂在树上,她还做了一顿让巴尼赞不绝口的大餐,幸运儿和班卓琴负责解决了剩下的骨头。
“一块儿能养出如此美味的鹅的土地真是值得赞美,”巴尼感叹着,“加拿大万岁!”他们还喝了乔治安娜表姐随床单一同赠与的蒲公英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点刺激。”乔治安娜表姐郑重地说。
巴尼问华兰茜圣诞节想要什么礼物。
“一些不实用的奢侈品。”华兰茜说,她去年圣诞得到了一双胶鞋,前年是两件长袖的毛纺内衣,诸如此类。
让她高兴的是,巴尼送给她一条珍珠项链。华兰茜一直盼望能有一条乳白色的宛若月光的珍珠项链。这条真的太美了。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它太漂亮了,一定花了不少钱,至少要十五美元。巴尼能付得起吗?她不知道他的经济情况如何,她一直不让他给自己买衣服,告诉他自己的衣服已经够多了。巴尼通常把生活费放在壁炉上一个圆圆的黑色罐子里,足够满足他们的日常支出。那个罐子从来没有空过,尽管华兰茜从未看见巴尼往里面放过钱,当然他也不会很富有,那么这项链……华兰茜很小心地放到旁边,她会戴上它的,这是她拥有的第一件美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