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维堡区,包括那些没有铺砌的街道、木板人行道、空荡荡的花园、长满荨麻的水沟,都笼罩在一片安宁和静穆之中。水沟边的篱笆下面有一只脖子上拴着一段绳子的山羊在使劲地吃草,然后便呆呆地打起盹来。中午,一位录事在人行道上走过,漂亮的鞋后跟发出橐橐的响声。小窗户的窗帘轻轻抖动了一下,一位官太太从天竺葵后面往外看了看,或者是一张姑娘的鲜嫩的脸忽然在花园的篱笆上面露了一下又消失了,接着又有一张同样的脸露了出来,也立即消失了,后来是两张脸交替出现。荡秋千的姑娘们发出尖叫声和笑声。

普舍尼琴夫人家里一片静寂。你若是走进院子里,就会被真正的田园诗意所吸引:公鸡、母鸡连忙奔跑起来,躲进角落里去,链子上拴着的狗立即跳起来吠起来,阿库林娜停止挤奶,扫院子工人也停止劈柴,两人都好奇地望着来访者。

“您找谁?”扫院子工人问道,在听到奥勃洛莫夫或房东太太的名字之后,便默默地指指台阶,然后又劈起柴来了。来访者沿着铺着沙子的清洁的小道走到台阶上,踏上铺着的洁净、简朴的小地毯,拉了拉擦得锃亮的门铃的铜拉手。这时阿尼西娅或孩子们,有时是房子女主人本人或扎哈尔,就会出来开门,不过扎哈尔总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普舍尼琴夫人家里现在一切都显得那么丰盛和富足,连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跟哥哥住在一起时也比不上。

厨房、贮藏室、餐厅里都放着许多矮橱柜,里面摆满了各种器皿,大的和小的、圆的和椭圆的盘子,调味汁瓶子,茶缸,大堆大堆的碟子,铁的、铜的、陶瓷的缶子。

在大玻璃柜里则放着女主人自己早已赎回来并永远不再典当的银器和奥勃洛莫夫的银器。

还摆放着几排大肚子的大小茶壶和几排瓷碗,有普通的,有彩绘的,有描金的,有带箴言的和红心的,有画着中国人像的,还有一个个盛咖啡、桂皮、香草的大玻璃缸、水晶玻璃茶叶罐、盛黄油和酱醋的盂。

然后是在多层架子上堆放着一包包、一瓶瓶、一盒盒家庭备用的成药、草药、湿敷用的药水、药膏、酒精、樟脑、药粉、熏香,还有肥皂、洗花边和去污渍用的药剂等等。总之,所有外省家庭里任何善于持家的主妇有的,这里都有。

每当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突然打开堆满这些东西的橱子时,立即就把头扭过去,她受不了这些带有麻醉性的气味。

在贮藏室的天花板下面,挂着火腿、干酪、糖块、鱼干、一袋袋干蘑菇和从芬兰人那里买来的胡桃,挂在那里是避免被老鼠糟蹋。

地板上放着一桶桶食油,一筐筐鸡蛋和好几个盛着酸奶油的带盖子的坛子——什么东西没有啊!需要有另一支荷马的笔才能完整、详尽地描述出这个家庭生活小方舟各个角落和橱架上存放的东西。

厨房是伟大主妇及其够格的助手阿尼西娅的活动的真正场所。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一切都很方便,东西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可以说,处处整齐清洁。如果不算整个房子的唯一的死角——扎哈尔的窝的话。扎哈尔的窝里,阳光和新鲜空气是从来进不去的,女房东的眼睛看不到,阿尼西娅那横扫一切的敏捷的手也扫不到。

扎哈尔的房间没有窗户,永久的黑暗把它从人的居室变成了黑洞洞的兽穴。扎哈尔有时碰到女主人,女主人提出某种改善和净化这个窝的计划,他却坚决地声称:确定刷子、鞋油、靴子该放在什么地方、怎么放,这不是女人的事;而他为什么把衣服堆在地上,被褥铺在炉炕后面积满灰尘的角落里,谁也管不着,因为是他而不是她穿这些衣服、用这些被褥睡觉;至于他放在房里的一把扫帚、几块木板、两块砖头、一个桶底和两块劈柴,那都是干家务时非用不可的东西。为什么非用不可呢?他没有解释。还有,灰尘和蜘蛛网也不碍他的事。总之,他不到厨房里去干预她们,因此也不希望她们去招惹他。

有一天,他在小屋里碰到了阿尼西娅,对她表现出非常轻蔑的态度,并用胳膊肘狠狠地捣了她的胸口,使她再不敢去看他了。当事情提交到最高一级——由奥勃洛莫夫去裁决时,奥勃洛莫夫本想亲自去看一看,作出处置。但是当他把头伸进扎哈尔小屋里,只看了一会儿,便啐了一口唾沫,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开了。

“怎么样,你们胜利了?”扎哈尔对陪同奥勃洛莫夫一起来的女主人和阿尼西娅说。她们原指望有奥勃洛莫夫的参与,事情会有所改变,结果只看到扎哈尔的一番狞笑,这一笑使得他那眉毛和连鬓胡子都向两边翘了上去。

其他的房间,个个都很明亮、整洁、清新。旧的、褪了色的窗帘不见了,客厅和书房的门窗上都挂上了蓝色的和绿色的帷幔和带有红色穗边的薄纱帘。这都是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亲手缝制的。

一个个雪白的靠枕堆得像山一样高,差一点就要碰着天花板了。被子是绸缎的、绗过的。

在女主人的房间里,有几个星期都把几张呢面牌桌拼放在一起,上面铺着伊里亚·伊里奇的被子和长袍子。

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亲自裁剪、絮棉花、绗被子。她的结实的胸脯贴在活计上,要咬断线头时,两眼盯住它,甚至把嘴也贴上去。她非常喜欢干这种活,干得很起劲,从不觉得累。她想到,这被子、袍子是给伊里亚·伊里奇盖的、穿的,能让他暖和、舒服和安逸,她就感到快慰。

奥勃洛莫夫整天都躺在自己屋里的沙发上,欣赏女主人裸露的胳膊肘儿跟着针线来回地移动。在她穿针或咬断线头时,他就打个盹儿,和从前在奥勃洛莫夫田庄一样。

“你干得够多了,会累着的!”他叫她歇一歇。

“上帝喜欢劳作!”她回答说,眼睛和手都没离开活计。

她总是那么细心地端给他咖啡,咖啡是那么干净、那么香甜可口,就像几年前他刚搬到这儿来时一样。杂碎汤、通心粉加帕尔玛干酪、肉馅饼、波特文牙汤、家养子鸡——这些菜肴都严格地按顺序更换,使这个房子里的单调生活变得多样化,令人愉快。

从早到晚都有欢快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半天照在这边,半天照在那边,因为两边都是菜园,所以阳光不会被挡住。

金丝雀快乐地歌唱。天竺葵和孩子们有时从伯爵家的花园里采来的风信子在屋子里发出强烈的气味,它与纯哈瓦那雪茄烟味及女主人用力挥动胳膊肘捣碎的桂皮和香草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使人感到很舒服。

奥勃洛莫夫仿佛生活在一个金色的画框里。这是一幅透景画,里面只有昼夜和季节的变化,没有任何其他变动,尤其没有重大的偶然事件足以在生活的底层掀起那常常是痛苦的和浑浊的沉渣。

自从施托尔茨解除了奥勃洛莫夫田庄对穆霍雅罗夫这个窃贼的债务,穆霍雅罗夫和塔兰季耶夫随之消失之后,一切敌对的东西也从伊里亚·伊里奇的生活中消失了。现在他周围都是一些淳朴善良的爱他的人,这些人都乐于尽自己的全力支撑他的生活,使他不必去为生活操心发愁。

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正处于生命的全盛时期。她感到生活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充实,只是也跟从前一样说不出来,或者毋宁说,她没有想过此事。她只是祈祷上帝保佑伊里亚·伊里奇长寿,免除一切“不幸、愤怒和贫困”,而把自己、孩子们和全家交给上帝去安排。

不过她脸上总是流露出同样的幸福:完美、满足,再没有什么要求了。所以这是一种罕有的幸福,对另一种天性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

她发胖了,那胸部和双肩都显示着满意和富足,眼睛里流露出温顺的神态和仅仅是对家务的关心。过去那种主宰全家、指挥顺从的阿尼西娅、阿库林娜及扫院子工人时的尊严和安然态度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像过去一样,不是在走路,而好像是在飘动,从橱柜飘到厨房,再从厨房飘到贮藏室,有节奏地、从容不迫地下达各种命令,要干什么事都十分明确。

阿尼西娅比以前更积极了,因为工作更多了。她总是在走动,在忙碌、奔跑、干活,一切都按女主人的话行事。她甚至眼睛也更亮了,她那会说话的鼻子比她本人更引人注意,当她关心、思考,有什么打算的时候,鼻子就发红,嘴里不说话,鼻子却在说话。

她们俩穿的衣服也符合她们各自的身份和职务。女主人买了一个大衣柜来放丝绸衣服、披巾和女大衣。包发帽是在对岸,即铸炮厂街上订做的,鞋子则是从礼品市场,而不是在阿普拉克辛街买的。帽子呢,你猜猜,那是在海员街买的!阿尼西娅做完饭以后,特别是星期天常穿毛料衣服。

只有阿库林娜还是把下摆掖在腰里;扫院子工人甚至在暑天也脱不下短皮袄。

关于扎哈尔,就没有啥好说的了。他用灰色燕尾服改成一件短上衣。至于裤子是什么颜色,领带是用什么做的,还真说不出来。他擦了靴子就去睡觉,或坐在大门口,呆呆地望着稀少的过路人,不然就坐在附近一家小铺里,做他从前在奥勃洛莫夫田庄和后来在戈罗霍夫大街所做的同样的事情。

奥勃洛莫夫本人怎么样了呢?奥勃洛莫夫现在正是那种平静、满足和安逸生活的充分而又自然的反映和表现。他越是敌视、思考自己的生活,就越习惯于这种生活,终于最后认定,他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再也没有啥可追求的了,他的生活理想已经实现了,虽然没有那种他曾经在想象中描绘过的在自己的故乡,在农民和仆人中间过的老爷的、阔绰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所具有的诗意和光彩。

他把现在的生活看做是奥勃洛莫夫田庄生活的继续,只是地方色彩和某种程度上的时间色彩有所不同罢了。在这里,也和在奥勃洛莫夫田庄一样,他可以轻易地摆脱生活,从生活中赢得有保障的毫无搅扰的安宁。

他暗暗庆幸自己避开了来自生活的使人烦恼的、折磨人的要求和威胁,避开了闪着巨大欢乐的电光和发出突如其来的充满巨大痛苦的雷击的地方,在那里,虚假的希望和幸福的美好幻影在戏弄人;在那里,人被自己的思想啃吃着、煎熬着,被激情折磨着;在那里,理智时而失落,时而胜利;在那里,人在进行不断的搏斗,遍体鳞伤地退出战场,却仍不满意,仍不餍足。奥勃洛莫夫没有体验过斗争得来的快乐,思想上拒绝这种快乐。只有在没有运动、斗争和生活的被遗忘的角落里,他才在心底里感到安宁。如果他的想象力又沸腾起来,如果被遗忘了的记忆和没有完成的梦想又重新活跃起来,如果良心起来责备他这样而不是那样地生活过——他就会睡不好觉,经常惊醒,跳下床去,为光明的、但已永远熄灭了的生活理想而哭泣,流出绝望的、冰凉的眼泪,就像人们痛苦地意识到亲爱的故人在世时,他们为他做得很不够而哭泣一样。

然后他瞧瞧自己的周围,享受着短暂的幸福并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夕阳怎样缓缓地、平静地沉没在晚霞的火焰里。他终于认定,他的生活不仅凑巧是那么简单,甚至天生命中注定就是那么简单,毫不复杂,为的是可以表现人类生活理想的平静的一面。

他也认定,另一些人则是注定要去表现生活的不安定的方面。这是由创造力和破坏力所推动的,因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这就是奥勃洛莫夫田庄上这位柏拉图所炮制的哲学。不论有什么问题,不论职责和使命有多么严格的要求,这种哲学都能使他昏昏欲睡!就其天性和所接受的教育而言,他都不是一位演技场上的斗士,而是一名心平气和的旁观者。他那怯懦的懒惰的灵魂既受不了幸福的惊扰,也受不了生活的打击,所以他表现的是生活的一个边缘,不需要在生活中获得什么,改变什么,或者追悔什么。

随着年岁的不断增加,激动和悔恨也越来越少了,他渐渐地静静地躺进了为他的余生亲手制作的简便而又宽敞的棺材里,就像修道院的长老们在辞世时给自己挖掘坟墓一样。

他已经不再幻想建设田庄和全家搬迁的事了。由施托尔茨为他聘请的管事在圣诞节前按时给他送来数目可观的收入,农民送来粮食、各种小家禽、家畜。家里一片富裕和欢乐的繁华景象。

伊里亚·伊里奇甚至还养了两匹马。由于他自己的生性谨慎,他养的马也要挨了三鞭子之后才肯移动,第一鞭和第二鞭下去后,一匹马晃动一下,向旁边挪动一步,然后另一匹马也晃动一下,也向旁边挪动一步,等第三鞭下去后,它们才伸直脖子、背脊和尾巴,立即动起来,并边跑边点头。马车把万尼亚送到涅瓦河对岸的一所中学去,或者拉女主人去购买各种物品。

到了谢肉节和复活节,全家人和伊里亚·伊里奇一起乘车出去游玩,或去演艺场,有时也到剧院的包厢里,全家人一块儿看戏。

夏天他们便到城外去,圣以利亚节到火药厂去。生活在一个接一个普通事件的交替中流逝着,既然人生的打击根本达不到这一小小的平静的角落,那么也就可以说不会有什么破坏性的变化发生,可惜的是,雷击在震撼山岳的基础和广阔的空间时,它的声音也会传到老鼠洞里,虽然较为微弱,较为低沉,但鼠洞里仍旧可以感觉到。

伊里亚·伊里奇像在奥勃洛莫夫田庄一样,吃得很香很多,也像在奥勃洛莫夫田庄一样,走动很少,懒于工作。他不管自己越来越大的年纪,毫无顾忌地喝葡萄酒和醋栗伏特加酒,更不在乎酒后的沉睡。

忽然,一切都改变了。

有一天,午睡之后,他想从长沙发上起来,却起不来了,想说话,却舌头不能动弹了,他只好吃惊地挥挥手求援。

要是他跟扎哈尔住在一起,他可能一只手打着手势直到次日凌晨,并且最终死去,第二天才会被发现。然而女主人的眼睛好像对他有一种预知功能,她不需要智慧,单凭心的猜测,就能知道伊里亚·伊里奇的情况不对头。

女主人一猜到这件事,阿尼西娅就立刻去请医生。女主人用冰包上他的头,又迅即从百宝柜里取出酒精、湿敷的药水,以及根据习惯和传闻需要使用的一切药品。甚至扎哈尔这时也穿着一只靴子,蹬着另一只靴子,与医生、女主人和阿尼西娅一起照料起主人来了。

医生使伊里亚·伊里奇恢复了知觉,给他放了血,然后对他说,这是中风,他需要改变生活方式。

伏特加酒、啤酒、葡萄酒、咖啡,然后是油腻的、辛香的食品和肉类,除少数例外,一律禁止吃喝。此外,医生还规定他每天要运动,只能在夜里适度睡眠。

如果没有女主人的照看,这些要求一项也办不到,但她能实施这个制度,并使全家人听从。她或用巧计,或用柔情让奥勃洛莫夫戒掉酒、饭后昏睡和吃油腻的烤饼等具有诱惑性的食品。

他正要打瞌睡时,屋里就会有一张椅子自动倒下来,或者是隔壁房间里有个旧的没有用的碗碟响亮地摔碎在地上,或者是孩子们喧闹起来,叫人受不了!如若这样还不行,她就喊他一声,问他什么事。

花园的小路通到菜园里,奥勃洛莫夫早晨和晚上都在这条路上散步两小时。她陪他散步,她若不能陪,就让玛莎或万尼亚陪他,或者由老相识——惟命是从、顺从一切的阿列克谢耶夫做伴。

瞧,伊里亚·伊里奇扶着万尼亚的肩膀正在小路上慢慢地走着。万尼亚已差不多是个青年了,穿着中学生的制服。他勉强地控制着自己精神饱满的快捷步子,做到同伊里亚·伊里奇的步调一致。奥勃洛莫夫有一条腿行动不方便——这是中风的后遗症。

“好了,万尼亚,我们回房去吧!”他说。

他们走到门口,迎面碰见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

“这么早,你们往哪儿走?”她问道,不让他们进屋。

“怎么还早?我们都来回走了二十趟了。从这里到围墙有五十俄丈,就是说,我们走了两俄里了。”

“你们走了几趟?”她问万尼亚。

万尼亚感到不好说话。

“你看着我,别撒谎!”她直视着儿子,威胁地说,“我马上就看得出来,你记住,星期三我不会让你去串门!”

“妈妈,我们真的走了……十二趟。”

“你呀,真滑头!”奥勃洛莫夫说,“你老在揪刺槐叶子,我可每一趟都数了……”

“不行,你们再走一走!我的鱼汤还没有烧好呢!”女主人作出决定,砰的一声,在他们面前把门关上了。

于是不管愿意不愿意,奥勃洛莫夫只好又数了八趟,然后才回到屋里。

在一张大圆桌上,鱼汤正冒着热气。奥勃洛莫夫单独坐在沙发上,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挨着他坐在右边一张椅子上;左边,在一张带有活门的童椅上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子。小孩过去是十三岁的玛莎,然后是万尼亚。这天阿列克谢耶夫也在,他坐在奥勃洛莫夫的对面。

“请等一等,我再给您添点棘鲈鱼。今天碰上了这么肥的鱼!”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说,直往奥勃洛莫夫的盘子里拨棘鲈鱼。

“就着鱼吃馅饼才棒呢!”奥勃洛莫夫说。

“忘了,真忘了!昨天我还想着,我的记性好像不行了!”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耍滑地说,“还有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别见怪,我忘了给您的肉饼加点白菜。”她向阿列克谢耶夫补充说。

她又一次耍了滑头。

“没关系,我照样可以吃。”阿列克谢耶夫说。

“真的,怎么没给他做火腿烧豌豆或煎牛排呢?他喜欢吃……”奥勃洛莫夫说。

“我亲自去看了,伊里亚·伊里奇,没有好的牛肉!不过我已经吩咐要给您做樱桃糖浆羹,我知道您喜欢吃。”她对着阿列克谢耶夫补充说。

果子羹对伊里亚·伊里奇没有坏处,因此对什么都同意的阿列克谢耶夫也应该喜欢吃果子羹。

午饭后,不论是谁,不论什么事情都不能阻止奥勃洛莫夫躺下。他一般就躺在那张长沙发上,不过只躺一小时。为了不让他睡着,女主人就在沙发上斟咖啡,孩子们在地毯上玩耍。伊里亚·伊里奇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参加。

“别逗安德留沙了,他就要哭了。”他看见万尼亚在逗小孩玩,便责备地说。

“玛莎,你瞧,安德留沙要磕在椅子上了!”他看见孩子正往椅子下面爬,便关心地警告说。

于是玛莎就过去拉“弟弟”。她管他叫“弟弟”。

大家沉默了片刻。女主人到厨房里去看咖啡煮好了没有。孩子们也安静下来了。房间里响起了鼾睡声,起初很轻,像是装了减音器似的,后来声音更大些。当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进来时,那种像驿站茅屋里的鼾声使她大为震惊。

她向阿列克谢耶夫表示责备地摇摇头。

“我叫醒过他,可是他不听!”阿列克谢耶夫为自己辩解说。

她立即把咖啡放在桌子上,把安德留沙从地上抱起来,放在长沙发上奥勃洛莫夫的身边。小孩爬到他身上,靠近他的脸,并抓他的鼻子。

“啊!干吗?这是谁?”醒来的伊里亚·伊里奇不安地说。

“你睡着了,安德留沙爬过去把您弄醒了。”女主人柔声地说。

“我什么时候睡着了?”奥勃洛莫夫辩解说,把安德留沙抱在怀里。“难道我没有听见他向我爬过来吗?我全都听见了。咳,这小淘气,抓我的鼻子,看我不收拾你,你等着,你等着吧!”他说,抚爱着孩子,跟他亲热,然后把他放在地板上,大声地叹一口气,整个房间都听得见。“你给我讲点什么吧,伊万·阿列克谢维奇!”他说。

“都说过了,伊里亚·伊里奇,没有什么可说了。”他回答道。

“怎么会没有什么说呢?你交际很广,难道没有点新闻吗?我想,你看书吧?”

“是的,有时看看书,或者是别人朗读,谈话,我在一边听。昨天在阿列克谢·斯皮里多内奇家,他的儿子,一个大学生就朗读了……”

“朗读了什么?”

“说的是英国人的事。他们把枪支和火药运给了什么人。阿列克谢·斯皮里多内奇说,要打仗了。”

“他们把武器运给谁?”

“运到西班牙或者印度——我记不清了,只是公使很不满意。”

“哪国公使?”奥勃洛莫夫问。

“这我也忘了!”阿列克谢耶夫说,仰起鼻子望着天花板,想尽力回想起来。

“跟谁打仗呢?”

“好像是跟土耳其总督。”

“还有什么政治新闻吗?”奥勃洛莫夫沉默了片刻后问道。

“有人撰文说,地球越来越变冷了,将来总有一天会整个冻结了。”

“唉呀,难道这也是政治吗?”奥勃洛莫夫说。

阿列克谢耶夫慌张起来。

“那位大学生德米特里·阿列克谢依奇起初提到了政治,”他辩解说,“然后就不断地读下去,没有说政治新闻何时结束。我知道,后来他是在谈文学了。”

“关于文学他又读了些什么呢?”奥勃洛莫夫问。

“他朗读说,最优秀的作家是德米特里耶夫、卡拉姆津、巴丘什科夫和茹科夫斯基……”

“那么普希金呢?”

“那里没有说到普希金。我自己也曾想,为什么没有普希金,其实,他才是添才!”阿列克谢耶夫把天说成添。

接下来沉默了一阵。女主人拿起了活计,又开始一针一针地缝起来,不时地看看伊里亚·伊里奇和阿列克谢耶夫,以其锐敏的耳朵仔细地倾听着,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了乱子,有什么响声,扎哈尔和阿尼西娅是否在厨房里吵架,阿库林娜是否在洗碗碟,院子的门是否响了,也就是说,扫院子的工人是否外出上酒馆去了。

奥勃洛莫夫默默地陷入了沉思之中。这种沉思不是睡亦不是醒,他无忧无虑地让思绪自由飘浮,不集中在某一点上,平静地倾听着心脏有节律的跳动,还像一个不特意地看什么东西的人一样,间或不急不躁地眨眨眼睛。他进入了一种不确定的、谜一般的精神状态,类似幻觉的状态。

人有时会陷入一种少有的沉思的瞬间。这时他会觉得他在感受他从前某时某地曾经历过的时刻,也许是他曾梦见过的现象,也许是他确实这样生活过,但已经忘记了。不过他此时看见的坐在他旁边的那些人就是过去的那些人,他们说的话也是过去说过的话,然而想象力已无法把它们再带回到那里去,记忆力已不能把过去复活,而只能使人沉思。

现在奥勃洛莫夫也是这样。过去在什么地方曾经有过的那种静寂又重新笼罩着他,重又听见那熟悉的钟摆在摆动,听见咬断线头的声音和那熟悉的耳语:“我怎么也穿不了针!玛莎,你来穿吧,你的眼睛好!”

他懒洋洋地、机械地,好像在昏迷状态中望着女主人的脸。从他的记忆深处出现了一个他熟悉的、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形象,他想弄明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曾经见过这个形象……

他仿佛看见他祖屋里那间又大又黑,用蜡烛照亮的客厅。他已故的母亲及其客人们坐在圆桌旁边,默默地做着针线活,父亲默默地在来回走动。现在和过去汇合在一起、掺和在一起了。

他梦见他到了天国,在那里,蜜和牛奶流成河,在那里,人们不需要工作就能吃上面包,穿金戴银……

他听见人们在讲述梦的预兆,听见盘子和刀又的响声,他紧偎着保姆,倾听着她用老年人的颤抖的声音说:

“美丽的特利萨·基尔比季耶夫娜!”她指着女主人的形象对他说。

他觉得此刻和当时一样,蓝天上也是飘着云彩,窗口吹来微风,拂动着他的头发,奥勃洛莫夫田庄的一只火鸡在窗户下面走动,并大声歌唱。

那边狗叫了,准是客人来了。是不是安德烈和他的父亲从维尔赫廖沃村来了?这可是他最高兴的日子。可能真的是他,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开门了……“安德烈!”他说。真的,安德烈就在他面前,但已不是孩子,而是成年男子了。

奥勃洛莫夫清醒了。现实中的而不是幻觉中的真正的施托尔茨就站在他面前。

女主人很快地抱起了小孩,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活计,带着玛莎和万尼亚走了。阿列克谢耶夫也溜了,剩下施托尔茨和奥勃洛莫夫两人,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相互打量着。施托尔茨用锐利的目光直盯着他。

“这是你吗,安德烈?”奥勃洛莫夫激动得几乎用听不见的声音问道。只有久别重逢的情人或女朋友才会这样地发问的。

“是我,”安德烈小声地说,“你还活着,身体好吗?”

奥勃洛莫夫拥抱了他,紧紧贴在他身上。

“唉!”他用一声长吁代替了回答。这一声“唉!”流露出他长期埋藏在心里的痛苦和喜悦,这是他们分别后从未向任何人或任何事流露过的感情。

他们坐下来,重又相互望着对方。

“你身体好吗?”安德烈问道。

“谢天谢地,现在还好。”

“生过病吗?”

“是的,安德烈,我中过风……”

“可能吗?我的天哪!”施托尔茨吃惊地而又同情地说,“不过,没有什么后遗症吧!”

“只是左腿不大听使唤……”奥勃洛莫夫说。

“唉,伊里亚·伊里奇!你怎么啦,你完全毁了!你这一段时间都做了什么呢?真的,我们有四五年没见面了!”

奥勃洛莫夫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不到奥勃洛莫夫田庄去呢?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跟你说什么呢?安德烈,你了解我,就别再问了!”奥勃洛莫夫悲怆地说。

“你就一直待在这里吗?就在这间屋子里?”施托尔茨看了看房间说,“没有搬家?”

“是的,一直在这里……现在也不想搬了……”

“怎么,坚决不搬?”

“是的,安德烈……坚决不搬了。”

施托尔茨认真地看了看他,沉思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呢?她身体好吗?她现在在哪儿?还记得吗……”

他没有把话说完。

“她身体健康并且还记得你,就像是昨天才分手一样,我现在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有孩子吗?”

“孩子们也很健康……不过,伊里亚,你告诉我,你说你要留在这儿,是开玩笑的吧?我是来接你的,我要把你带到我们的田庄里去……”

“不,不!”他压低嗓门并望着门说,显然有点儿心慌,“就请你别提了,别说了……”

“为什么?你发生了什么事?”施托尔茨说,“你知道我,我早就给自己提出了这个任务,而且是不会让步的。以前我被各种事情缠着,现在我有空了。你应当和我们住在一起,靠近我们。我和奥丽加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幸好你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得更糟。我不希望……我们走吧……我准备硬把你拖走!你得换个活法,你明白你该怎么生活……”

奥勃洛莫夫不耐烦地听着这段冗长的话。

“请你不要大声喊,小声点,”他请求说,“那边……”

“那边怎么啦?”

“他们会听见……女主人会以为我真的想走了……”

“那又怎么样?让她以为好了!”

“唉,这怎么可以呢?”奥勃洛莫夫打断了他的话,“你听我说,安德烈!”他忽然用从未有过的坚决的口气说,“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别劝我了,我要留在这里。”

施托尔茨吃惊地看了看自己的朋友,奥勃洛莫夫也平静而坚决地打量着对方。

“你完了,伊里亚!”他说,“这种房子,这种女人……整个这种生活……不可能。我们走吧!”

他抓住奥勃洛莫夫的袖子,把他拖到门口。

“你干吗要带我走呢?到哪里去呢?”奥勃洛莫夫一面撑着一面问。

“离开这个坑,离开这个泥淖,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到广阔的空间去,那里才是健康的、正常的生活!”施托尔茨严厉地几乎是命令地坚持说,“你待的是什么地方?你都变成什么了?你就清醒清醒吧!难道这就是你给自己安排的生活:像田鼠一样躲在洞里睡大觉?你回想一下过去的一切吧……”

“别提了,别去搅动过去了,已不可挽回了!”奥勃洛莫夫说,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在理智和意志上是充分自觉的,“你想把我怎么样呢?我已经永远离开了你要带我去的那个世界了,你已不能把已经裂开的两半重新焊接在一块了,我的弱点已使我同这个坑长在一起了。你要把我分开,我就会死去的。”

“你就回头看看吧,你在哪儿?跟谁在一起?”

“我知道,我有感觉……唉,安德烈,我一切都能感觉到,一切都明白,我早就羞于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是我却不能跟你走你的路,就算我有这愿望……也许,上一次还有可能……而现在……(他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现在晚了……你走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配有你的友谊——上帝看得见,却不配你的奔忙。”

“不,伊里亚,你好像有话要说,但没有说出来。我无论如何要把你带走,正因为我有怀疑,所以我要把你带走……你听我的,”他说,“你穿上衣服,到我那里去,在我那儿待一个晚上,我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告诉你,你不知道,我们那儿现在什么东西闹得沸沸扬扬吗?没有听说吧……”

奥勃洛莫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我忘了,你不跟人来往。走吧,我一切都告诉你……你知道谁就在大门外马车里等着吗……我就去叫进来!”

“奥丽加!”奥勃洛莫夫忽然吃惊地叫了一声,连脸色都变了,“看在上帝分上,可别让她到这儿来,你快走吧!再见,再见,看在上帝的分上!”

他几乎要把施托尔茨推出去,但后者不肯走。

“没有你,我不能回去见她,我答应过她,你听见没有,伊里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只能拖延,但不能把我赶走……明天,后天,我们总是要见面的!”

奥勃洛莫夫不说话了,低下头,不敢看施托尔茨。

“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呢?奥丽加会问我的。”

“唉呀,安德烈!”奥勃洛莫夫抱住他,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柔声地恳求道,“你们就别管我了……把我全忘掉吧……”

“怎么,永远不要我管了?”施托尔茨一边惊讶地问,一边从他的怀抱中挣开,并直视着他的脸。

“是的。”奥勃洛莫夫小声地说。

施托尔茨后退了一步。

“这是你吗,伊里亚?”他责备道,“你为了她,为了这个女人,要把我推开……我的天哪!”他几乎叫了起来,像受了突如其来的伤害似的,“那小男孩,我刚才看见了……伊里亚·伊里奇!快离开这儿吧,我们走,赶快走!你怎么竟落到这种地步呢!这个女人……她算是你的什么人呢……”

“妻子!”奥勃洛莫夫平静地说。

施托尔茨愣住了。

“这个小男孩——是我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安德烈,是用来纪念你的!”奥勃洛莫夫一下子把话说完后,舒了一口气,因为他自己说出了隐讳的事情,卸下了包袱。

现在是施托尔茨的脸色变了。他用惊奇的几乎是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四周,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深渊,一堵高墙”,奥勃洛莫夫好像不存在了,好像从他眼前消失了,踪影全无了。他顿时感到刺心的疼痛,就像一个人怀着激动的心情去看望久别的朋友,却发现此人早已不在人世时的感受一样。

“完了!”他机械地小声地说,“我怎样对奥丽加说呢?”

奥勃洛莫夫听见了后一句话,想说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他向安德烈伸出双手,他们默默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就像人们在战斗前临死前拥抱那样。这一拥抱压住了他们想要说的话、眼泪和感情……

“你不要忘了我的小安德烈!”这是奥勃洛莫夫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被压得几乎听不见。

安德烈默默地慢慢地从房里出来,心事重重地缓步经过院子,坐上了马车。奥勃洛莫夫则坐到长沙发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脸。

“不会,我不会忘记你的安德烈。”施托尔茨经过院子时忧伤地想道,“你完了,伊里亚!现在也无须再对你说什么——你的奥勃洛莫夫田庄再不是荒凉之地了,该是阳光照到那里的时候了——一类的话了!我也不想告诉你,那里四年之后就将是铁路的一个站,你的农民将去修筑路基,以后你的粮食就从铁路运往码头了……那里……还要办学、识字……再往后……算了,不说了,新的幸福的曙光会把你吓坏,会刺痛你那不习惯光明的眼睛。不过,我要把你的小安德烈领到你没能去的地方去……并和他一起去实现我们年轻时代的梦想。”他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小房子的窗户,“再见了,老朽的奥勃洛莫夫田庄!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那边怎么样?”奥丽加问道,她的心跳得很厉害。

“没有什么!”安德烈干巴巴地不连贯地说。

“他活着,健康?”

“是的。”安德烈不大乐意地答道。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为什么不叫我到那边去,也没有把他带来呢?让我去看看!”

“不行!”

“那边出什么事啦?”奥丽加吃惊地问道,“难道出现了‘深渊’?你能不能告诉我?”

他没有吭声。

“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奥勃洛莫夫性格!”安德烈忧郁地答道。对奥丽加后来提出的一切盘问,直至回到家里,他都愁闷地不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