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托尔茨好几年都没有回彼得堡去,到奥丽加田庄和奥勃洛莫夫田庄也只去看过一次,而且时间很短。伊里亚·伊里奇收到过他一封信。安德烈在信中劝他亲自到乡下去接管已经整顿好了的产业,而自己则带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到克里木南岸去,要办两件事:处理敖德萨的事务和恢复妻子产后失调的健康。
他们住在海岸上一个幽静的地方,一个简朴的不大的房子里。室内的装修和外表建筑都有独自的风格,所有的陈设都带有主人的思想和情趣的印记,有许多家具是他们自己带来的,还从俄罗斯和国外运来许多大包裹、皮箱及大量的东西。
喜欢舒适的人看到那些外表上不协调的家具、陈旧的画、四肢残缺的雕像、不好看却能引起人们回忆的珍贵版画和各种小玩意儿时,也许会耸耸肩膀,但是如果行家看见了某一幅画、某一本发黄的书、古瓷、玉器或古钱币,他的眼睛却会不止一次地闪现出贪欲的亮光。
然而这些不同时代的家具、绘画,这些对别人毫无意义但对他们俩的幸福时刻却具有纪念意义的小玩意儿,这一大堆书籍和乐谱都散发着温暖的生活气息,并且有一种能刺激人的智力和美感的东西。到处都有清醒的思想,或者是人类事业的美的光辉,就像周围大自然放出永恒的美一样。
这里有施托尔茨父亲用过的高高的斜面账桌、麂皮手套。在放着陈列矿石、贝壳、禽鸟标本、各种黏土和商品样本的柜子的那个角落里,挂着一件漆布雨衣。在最尊贵的地方放着一架镶嵌着花纹的金光闪闪的埃拉尔钢琴。
葡萄、常春藤和香桃木的枝蔓织成的网把小宅子从上到下盖住了。长廊上可以看见大海,另一面是通向市区的道路。
安德烈外出办事的时候,奥丽加就等候在这里。她一看见他,就往下跑,穿过一块华美的花坛和一条长长的杨树林阴道,扑到丈夫的怀里,双颊泛起喜悦的红晕,闪亮的目光充满无法抑制的幸福热情,尽管她结婚已不是一年、两年了。
施托尔茨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也许是奇特的、夸张的,但却是独立的。这方面他走的是一条自由的、而且他认为是简便的道路。不过在学会迈出“简便的步子”之前,他却经过了多么困难的观察、忍耐和劳动的训练啊!
在认真地对待生活的一切乃至细小的事物上他效法了他父亲,甚至还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德国人那一套包括婚姻在内的进入人生每一阶段上所持的迂腐的严厉态度。
老施托尔茨的一生,就像刻在石碑上的碑文一样,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里面没有任何隐晦的地方。但是母亲的歌声及其温柔的低语、具有不同性格的公爵一家,以及后来的大学、书本和上流社会——这一切使安德烈偏离了父亲划出的直线。俄罗斯的生活绘出了自己种种看不见的花纹,把平淡无奇的碑文变成了一幅鲜明的、规模宏大的图画。
安德烈没有给自己的感情套上迂腐的枷锁,他甚至在不失掉“立足点”的前提下,给自己沉思的梦想以合理的自由,虽然由于德国人的天性或别的什么原因,清醒过来时不能坚守那些结论并接受了某种生活中的铭文。
他体魄强健,因为他精神富有朝气。他少年时代就活泼好动,很淘气,不淘气时就在父亲管束下做事,所以没有时间去耽于幻想,他的想象力没有受到损害,心灵没有遭到破坏。他的母亲机警地保护了他这两方面的纯洁和童贞。
他青年时代就本能地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很早就发现,精力充沛能产生蓬勃的朝气和愉快的心情,会形成一种男子气概,而心灵正应该在男子气概中获得锻炼,才不至于在任何生活面前惊慌失措,才不会把生活看成是沉重的枷锁、十字架,而是看成一种义务,并当之无愧地与之搏斗。
关于心灵及其深奥莫测的规律他也很关心。他关注周围的一切,自觉不自觉地观察着美在想象中的反映,然后是印象向感情的过渡,感情的征兆、跃动、宣泄;踏进生活时,他确立了一个信念:爱情能用阿基米德杠杆的力量推动世界,爱情含有多少普遍的不容置辩的真实和幸福,在它未被正确理解和滥用时又会产生多少虚伪和丑恶。善在哪里?恶在哪里?它们之间的界限又在哪里?
在谈及“虚伪”在哪里的问题时,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各个时期的形形色色的假面具。他带着微笑,时而脸红,时而皱起眉头看着一连串爱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戴钢手套的唐·吉诃德们及其崇拜的太太们,他们分别五十年却仍然彼此忠于对方;脸色红润、天真无邪、眼睛凸出的牧童们和赶着小绵羊的赫洛亚们。
他眼前还出现了抹着脂粉、穿着饰有花边衣裳的侯爵夫人们,她们的眼睛里闪着智慧之光,脸上却挂着淫荡的微笑。还有开枪自杀的、上吊和自缢的维特们;接下去是有永远流不完的爱情之泪但姿色已退的修女们和她们不久前爱恋过的满脸胡须、两眼射出无法抑制欲火的天真无邪和处心积虑的唐璜们;最后是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他们怕别人怀疑他们谈恋爱,只好暗地里垂涎他们的女管家……等等。
在谈及“真理在哪里?”的问题时,他运用想象力和眼睛远近求索,寻找单纯的、真诚的、深厚而又永不变心的爱情事例,但是找不到,有时好像是找到了,那也只是好像而已,接着还是要失望。他忧郁地陷入了沉思甚至绝望。
“看来我是找不到完满的幸福了。”他想,“有些人被这种爱情之光照亮了心肺,过于腼腆,不敢去跟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争论,而躲藏起来,也许是怜悯他们,因为自己幸福而原谅他们践踏花朵——可是这些花朵由于没有了土壤,如何能深深地扎下根,成为荫蔽一生的大树呢。”
他观察了一些人的婚姻,在有些丈夫对妻子的态度上总能看到斯芬克斯和它的谜,发现一些令人不理解和叫人不明白的东西,而且这些丈夫也不去思考一些比较繁难的问题,只管迈着方步沿着婚后生活之路往下走,好像没有什么问题需要他们去解决和探索了。
“他们这样做对吗?也许确实不需再做什么了?”每当他看见一些人只把恋爱当做婚姻的入门或一种仪式而很快就通过了它,宛如一个人先走进客厅,打个招呼后立刻就去干自己的事一样时,他就疑惑地这样想。
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摆脱生命的春天。许多人甚至一辈子都对自己的妻子侧目相视,好像当初爱上她就是愚蠢的,从而感到沮丧。
另有一些人虽然爱情保持了很久,甚至直到老年,但是脸上挂着的却总是色情狂的微笑……
大多数人结婚就像建家立业,感兴趣的乃是至关重要的实际利益:妻子将把家务管理得很好,她是女主人、母亲、孩子的老师。他们看待爱情,就像务实的主人看待田庄的位置一样,很快就会习惯,然后就再也不去注意了。
“这到底是什么呢?是自然规律作用下的天生的无能,还是培养、教育上的缺陷……”他说,“那么,从不失去自然魅力、从不穿戏装、形态各异而又永不消失的爱情究竟在哪里呢?那到处洋溢、充实一切的幸福,那生命的浆液又有什么样的自然色彩呢?”
他先知似的能看得很远。他觉得在远方的云雾中出现了情感的形象,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形象,她穿着情感的彩衣,闪烁着情感的色度,这形象是如此朴素却又如此明亮、纯洁。
“是幻想!幻想!”他说,含着微笑从无聊的遐想中清醒过来。
起初他梦幻中的这个形象是一个未来的一般的女人。后来他在长大了的奥丽加身上不仅看到了鲜花怒放式的美丽,而且看到一种准备进入生活、渴望理解生活并同生活做斗争的力量。这也是他的梦幻所具有的。他梦幻中还出现了很久以前的、几乎被遗忘了的爱情的形象,这形象已成了奥丽加,他觉得在遥远的将来,他们相互间的好感能成为那种不穿戏装的、没有不正当目的的真实。
施托尔茨不把爱情、婚姻问题当成儿戏,不把金钱、关系、地位等任何其他的打算掺和进去,但他要考虑如何把自己在外面所进行的不知疲倦的活动同内部的家庭生活协调起来,如何地让一个旅游者和批发商人成为一个恋家的人。如果他静坐在家,不外出奔忙,那么他又用什么来充实家庭生活呢?培养教育孩子们,指导他们的生活,当然也不是轻松的无谓小事,但离这一天还远呢,在这之前他干些什么呢?
这些问题很早就经常困扰他了。他倒并没有觉得独身生活是一种负担,他也没有下面的想法:一旦心感到美的临近而跳动,就给自己套上婚姻的镣铐。所以他好像并没有把奥丽加这个姑娘放在心上,只把她当做一个可爱的、很有希望的孩子而加以欣赏,在说笑中顺便地把一些新的大胆的思想和对生活的准确的观察输进了她那渴求知识而又易于接受的脑袋里,慢慢地在她的心灵中形成了对各种现象的积极的见解和正确的观点,随后他就把自己对奥丽加的这种不经意的传授忘记了。
他有时发现,她的才智和观点闪现出完全与众不同的特点:没有虚假,不随便崇拜人,她感情的流露和消失都很自然,很自由,没有一点从别人那里贩来的东西,全是她自己的,而且是那么大胆、清新和实在。他捉摸不透,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想不到他对她的不经意的传授和意见竟起了作用。
他当时要是留心观察她,就会了解到,她几乎是独自走自己的路的。婶婶只是表面上对她进行监护,防止她走极端。她也没有受到保姆、祖母和外祖母等众多监护人的限制,没有受到家族与阶层的旧传统、社会的旧习俗以及陈腐的教条的束缚,没有人强迫她走老路,她走的是新的道路,她不得不靠自己的智慧、观点和情感去为自己开路。
她天资聪颖。婶婶并没有专横地控制她的头脑和意志,很多事情是奥丽加自己猜想到和领悟到的。她谨慎地生活,同时也倾听……她这位朋友的话和忠告。
这种事他一点也没有考虑过,他只是对她的将来、遥远的将来有很多的期望,却从未认为她将来要做他的伴侣……
而她则出于自尊自爱的羞怯,长时间不让他猜透自己的心事。只是到了国外,他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才惊奇地发现,这位大有希望却被忘掉的孩子已长大成了淳朴、有力、自然的典范。在这时她的心灵的深谷才渐渐地显露在他面前。他必须去填充这个深谷,却又永远填不满。
起初他不得不长期地同她那天生的活泼天性做斗争,制止她的青春的狂热,把冲动控制在一定的范围里,让生命之溪缓缓地流动。不过这也只能奏效于一时,他刚刚信任地闭上眼睛,她又不安起来了。生活就像泉涌,不安的头脑和被惊动的心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需要去安抚被激发起来的想象,去平抑或唤醒她的自尊心。当她在思考某一现象时,他又连忙把理解的钥匙交给她。
侥幸心理、迷雾、幻觉从她的生活中渐渐消失了,她的眼前出现了光明而自由的远方。这远方宛如一潭清澈的水,能看见底下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坑,以及洁净的底部。
“我真幸福!”她低声说,用感激的目光审视着她过去的生活,而在探听未来时,却回忆起一次在瑞士做的少女的幸福梦,想起那沉思般的蓝色夜晚,并发现这个梦现在像影子一样在她的生活中游荡。
“我怎么会有这种运气呢?”她谦恭地想道。
她常常陷入沉思,有时害怕这种幸福会中断。
光阴荏苒,而他们并没有对生活感到厌倦。平静的日子到来了,激情平服了,生活中的种种波折也变得可以理解了,他们耐心地、精神饱满地去承受,而他们的生活却并未沉寂。
奥丽加终于学会了严肃地对待生活了。她和安德烈的两个人的生活汇合到了一条河床里。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和谐、宁静,没有一点野性情欲的放纵。
看来他们就要在这种应得的安逸中酣睡了,就像幽远僻静的居民那样怡然自得地享福,一天三次见面,在惯常的谈话中打哈欠,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从早到晚苦恼的是:一切都反复想过、反复说过、反复做过了,再没啥可说可做的了,而且“人世间的生活就是这样”。
外表上,别人做什么,他们也做什么,虽然不是黎明即起,但也起得很早。他们喜欢久久地坐着喝茶,有时甚至好像懒得说话,然后分开各干各的事,或者在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到野外去,弹琴……和大家一样,也和奥勃洛莫夫梦想过的一样。
只是他们并没有昏睡,也没有垂头丧气;他们不是无聊地消极地打发日子,也没有萎靡不振的眼神和谈吐。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常常谈得很热烈。
他们的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各个房间里,传到花园里,时而又用几乎听不见的心灵低语,好像互相描绘自己的幻想的花纹,静静地交换着语言不易表达的思想萌生的原初运动和发展……
他们的沉默往往也就是奥勃洛莫夫曾一味追求的那种遐想的幸福,或者是他们对相互提出的没完没了的素材单独进行的思维活动……
他们常常对永远新鲜而且光辉灿烂的自然美发出默然的惊叹,他们敏感的心灵对于这种美不会习以为常,大地、天空、大海都使他们动情,他们静静地并肩坐着,用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灵魂观望着这创造性的光辉,并无言地相互理解。
他们不会冷漠地迎接早晨,也不能呆然地沉入南国夜晚那温暖的星光闪烁的黄昏之中。永远的思想活动,永恒的心灵震颤激励着他们;他们要求两人共同思想,共同感受,共同交谈……
不过他们热烈争论、小声交谈、阅读和远游的主题又是什么呢?
这一切,还在国外的时候,施托尔茨就不习惯于一个人阅读和工作。在这里,他连想问题也要跟奥丽加一起。她的思想和意向变换得很快,他总跟不上她。
在家庭生活中他该做什么的问题已经自然而然地解决了。他甚至不得不让她参与自己的业务工作,因为生活中没有活动,她就会像没有空气一样地窒息。
不论哪个建设项目,不论是他自己的田庄事务,还是奥勃洛莫夫田庄的事,或者是公司的业务——没有一项不是在她的同意或参与下办的。每一封信都要在念给她听了后才能发出去。没有一个想法,尤其是要执行的想法是瞒着她的。她知道一切,对一切感兴趣,因为他感兴趣。
起初他这样做是因为无法躲开她,不论是写信还是同代理人或包工头谈话,她都在场,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后来他就习惯于这样做了,最后就变成必须这样做了。
她的意见、忠告,她的支持或不支持,成了他对自己主意的正确与否的一种核对。他发现,她的见解跟他的一样。她思考问题和判断事物的能力不亚于他……扎哈尔因为老婆比他能干而感到难受,许多人也都是这样。施托尔茨却认为这是自己的福气。
学习和阅读能使思想获得不断的滋养,不断的发展!只要有一本书或报刊文章没有给奥丽加看,她就会嫉妒。或者,他认为某些东西不适合她看,或太严肃,或太乏味,她不能理解,这时她就要生气,像受了侮辱一样,称这种做法迂腐、庸俗、落后,骂他是“德国老奴才”,两人就会为此进行激烈的争吵。
她很生气,他却在笑,她便气得更厉害。等他停止开玩笑,同她交流自己的思想、知识和阅读心得时,她才和解。结果是,凡是他需要的,他想知道想阅读的东西,也成了她需要的东西。
他没有要她去搞学术,免得她日后会愚蠢地以一个“学者妻子”而夸口自负。如果在她的言谈中突然冒出,甚至只是暗示出这种奢望,他都会感到脸红,比起她用呆然无知的目光去回答虽说是一般性的,然而在当代妇女教育条件下还是不能解答的问题时,脸红得更厉害。他所希望的,也是她加倍地希望的,不是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而是没有什么她不能理解的。
他没有给她出示图表和数字,但什么都对她讲,给她读许多东西,也不过分地回避经济理论、社会问题和哲学问题,他讲得兴奋、热情,好像在给她描绘一幅无穷的生动的知识图画,尔后一些细节在她记忆里渐渐消失了,但是印在她那易接受的头脑里的图画却永远不会磨灭,永远不会褪色,那为她照亮她创造宇宙的火炬也永远不会熄灭。
当他注意到,后来这一火炬的亮光在她的眼睛里闪现,他向她传授的思想在她的语言里引起反响,为她所理解,已进入她的意识,并在她头脑里加工后再从她的言谈中流露出来,不枯燥,不生硬,而是带有一种女性优雅的火花,特别是从她讲述过、朗读过、描绘过的一切中有点滴有益的东西珍珠似的落在她明亮的生命深处时,他竟骄傲和幸福得发抖。
作为思想家和艺术家,他织就了她的理性的人生。无论是在学习时代,还是在他与生活搏斗、从生活的转折中解脱出来,经过生活对毅力的考验而坚强起来的艰难日子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全力地关注妻子那永不熄灭的火山似的心灵活动。
“我多么幸福啊!”施托尔茨自言自语地说,并以自己的方式提前设想那结婚的蜜月期过去之后会怎么样。
远方又是一个新的形象向他微笑。这不是利己主义者的奥丽加,不是热烈爱恋着他的妻子,不是在平淡的谁也不需要的生活中逐渐衰老的母亲——保姆,而是另一个崇高的、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形象……
他仿佛看见了整个幸福一代人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参与者和缔造者的母亲形象。
他担心她有没有足够的意志和力量……得赶快帮助她尽快地把握生活,积聚与生活做斗争的勇气——趁他们俩现在都还年轻力壮,生活对他们还比较宽容,或者说,生活对他们的打击还不那么沉重,趁忧伤还没被淹没在爱情里的时候。
他们也有过晦暗的日子,但时间不长。事业的失败,损失了可观的一笔款子——这不过是轻轻触动了他们一下,给他们增添了一点麻烦,折腾了一番后,很快也就淡忘了。
婶婶的去世让奥丽加流出了痛苦的真情的眼泪,给她的生活蒙上了半年之久的阴影。
他们最害怕并为之不断操心的是孩子们生病。不过危险一旦过去,幸福便又回来了。
他最担心的是奥丽加的健康。她产后很久不能康复,就是康复了,他也不放心。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伤痛更可怕的了。
“我多么幸福啊!”奥丽加静静地说,她赞赏自己的生活,每当想到这一点,她总会陷入沉思……特别是结婚三四年之后。
人真奇怪!幸福越是美满,她就越耽于沉思,甚至……越胆怯了。她开始严格地考察自己,发现这种平静的生活、停滞不动的幸福使她感到不安。她要强制自己摆脱这种沉思默想,加快生活步伐,疯狂地寻求喧闹、活动、操劳,要求跟丈夫一起进城、光顾社交场合,不过时间不长。
她刚接触到社交界的浮华,便急忙跑回了自己的小角落里,要从心灵中抖掉那不习惯、不愉快的印象,重新躲进家庭生活的琐碎事务中,几个小时不离开育儿室,尽母亲和保姆的天职,或是同安德烈一起阅读、讨论“严肃而又枯燥的问题”,或者读诗,或者谈谈去意大利的旅行。
她害怕跌入某种类似奥勃洛莫夫那样的消极状态,可是不论她如何尽力丢开这一时的精神麻木和梦境状态,有时总有一种幸福的梦幻偷偷地走来,起初是蓝色的黑夜包围着她,用瞌睡把她禁锢起来,接着便是沉思般的静止,好像生命休息了,再后是……发窘、害怕、困倦、某种沉闷的忧伤,在她那不安的头脑里出现了浑浊的模糊不清的一些问题。
奥丽加仔细地倾听着自己的心声,拷问自己,但毫无结果,弄不清她的心灵有时在寻找什么,要求什么,只知道它在寻找。说来可怕,她甚至还感到苦闷,好像只有幸福还不够,好像这生活已使她厌倦,她要求有新的从未有过的东西,眼睛朝前望着未来……
“这是什么?”她吃惊地想道,“难道还需要、还可以期望更多的东西吗?往哪里走?无路可走了!前面没有路了……难道真的没有路了?难道人生的一圈已经走完了?难道这就是一切了……一切了?”她的心灵在说话,却又没有说完……奥丽加慌忙地环顾四周,害怕有人偷听到她的心灵的低语……她用眼睛询问天空、大海、森林……却从哪儿也找不到答案,那边是一片遥远、深邃和黑暗。
大自然老是在说同一句话。她在大自然中看到的是生命在不断地、单调地流动,无始也无终。
她知道要找谁去问这些使她不安的问题,才能得到解答。不过,是什么样的答案呢?或许这不过是那徒劳无益的智慧发出的怨言,或者更糟,追求的不是为爱、为女性的心所设置的东西!上帝啊!她,即他的偶像,却没有心肝,冷酷无情,对什么都不满意!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难道是一个女学究?如果公开向他说出这些新的、从未有过的,他当然是不陌生的痛苦,她在他的眼里就身价大跌了!
她在躲避他,当她的眼睛违反她的意愿而失去天鹅绒般的温柔,显得干枯和急躁的时候,当她脸上布满愁云,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强作欢笑和说话的时候,当她冷漠地听着最热烈的政治新闻、关于科学的新发展和文艺新作的最有趣的讲解的时候,她就假装生病。
不过她也不想哭,没有突如其来的颤抖,不像少女时代她的精力正处于萌发和觉醒时那样神经质了!不,情况不同了!
在美好的、引人沉思的黄昏,或在摇篮旁边,甚至在丈夫的爱抚或说话的时候,她忽然会感到无聊,对一切很冷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绝望地问道。
她常常会忽然发呆,不说话,然后又假装忙碌来掩饰自己的怪病,或者借口偏头痛,躺下睡觉。
但她不容易躲过施托尔茨敏锐的眼光。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在等待一次谈话,内心里像从前准备交代过去的事时一样不安。谈话的时刻终于到了。
一天傍晚,他们在杨树林阴道上散步,她几乎是靠在他的肩上,久久地沉默着。她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发作感到痛苦。不管他问什么,她都回答得很简短。
“保姆说,小奥丽加夜间咳嗽。明天是不是请大夫来看看呢?”他问道。
“我给她喝了发汗药,明天不让她出去玩,看看再说吧!”她单调地说。
他们默默地走到了林阴道的尽头。
“你怎么不给你的女友索尼奇卡写封回信呢?”他问,“我一直在等着,差一点误了邮班。这是她的第三封信了,你一封信也没回。”
“是的,我想快点把她忘掉……”她说,便沉默了。
“我代你问候毕丘林了,”安德烈说,“他钟情于你,也许这能给他一点安慰,他的麦子不能按期运到。”
她冷冷地笑了笑。
“是的,你已经说过了。”她淡漠地说。
“你怎么啦,困了吗?”他问。
她的心跳了一下。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一接近正事,她就有这种反应。
“还没有,”她做出精神饱满的样子说,“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他又问道。
“没有。你怎么这样想呢?”
“我看你有点烦闷的样子!”
她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没有,没有!”她装出很随便的语调否认说,可这声音好像正说明她内心里很烦闷。
他领着她走出了林阴道,使她的脸对着月光。
“你看着我!”他正视着她的眼睛说。
“你这样子,可以认为,你……不幸福!今天你的眼睛很奇怪,而且不仅是今天……你有什么事,奥丽加?”
他搂着她的腰,又把她带进了林阴道。
“你知道吗,我……饿了!”她尽量笑着说。
“你别骗我,别骗我!我不喜欢你这样!”他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
“不幸福!”她责备似的重复一遍,并让他在林阴道上停下来,“要说我不幸福……那是因为我太幸福了!”她说话的声调是那么温柔,他不禁吻了她一下。
她胆子大些了。她可能不幸福的假设虽然说得很随便,像开玩笑说的,但却出乎预料地唤起了她的一段自白:
“我不烦闷,也不可能烦闷,这你是知道的,而且你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话。我没有病……可是我有点儿愁闷,有时会觉得愁闷……就是这样,如果躲不过你这个不能容忍的家伙的眼睛的话。是的,我有点愁闷,不知道为什么!”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原来是这样!到底为什么呢?”他向她低下头,轻声地问她。
“我不知道。”她重复了一遍。
“但是,总该有一个原因吧,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周围的环境,那原因就在你的自身了。有时这种愁闷就是疾病的先兆……你身体好吗?”
“是啊,”她严肃地说,“也许这方面有点儿问题,尽管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你是看见我怎样吃饭、散步、睡觉、工作的。却忽然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有点愁闷……好像我的生活缺了点什么……不,你就别听我说了,这很没意思……”
“你说,你说!”他急着催她说,“你刚才说好像生活中缺了点什么,还有呢?”
“有时我好像害怕这一切会发生变化,会结束……”她接着说,“我自己也弄不懂!或许我正在为一个愚蠢的念头在苦恼:以后会怎么样……这幸福……整个人生……究竟是什么……”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这些问题使她害臊。“所有这些欢乐、痛苦……大自然……”她小声说,“都吸引我去追求更多的东西,我变得对什么都不满足了……我的上帝啊!我甚至为这些愚蠢的念头感到难为情……竟会这样地想入非非……你别管我,别理我……”她一面恳求地说,一面和他亲热,“这种愁闷很快就会过去的,我又会变得开朗、快活,现在我不是很快活吗?”
她那么胆怯、那么亲热地依偎着他,好像真不好意思了,并且似乎在请求丈夫原谅她“那些愚蠢念头”。
她丈夫询问了她很久,她则像病人对医生那样久久地向他诉说那些愁闷的症状,说了心中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描绘了心灵的骚动以及后来的幻象是如何地消失的——把一切她所能记得的、所能注意到的都说出来了。
施托尔茨低着头又沿着林阴道走去。他带着不安和困惑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妻子的这番含糊不清的自白。
她看了看他的眼睛,但什么都看不见。当他们第三次走到林阴道的尽头时,她不让他再转身,而是把他带到月光下,询问式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怎么啦?”她不好意思地问,“你笑我有这些愚蠢的想法,是吗?我这种愁闷很愚蠢吧,对吗?”
他没有说话。
“你干吗不说话?”她急切地问。
“你当然知道我早就在观察你了,而你却沉默了那么久,现在你也该让我沉默一会儿和想一想吧。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你现在要想一想,我却在受折磨,因为我不知道你一个人会想出什么来。我刚才真是不该说!你最好还是说点什么吧……”
“我能对你说什么呢!”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这说明你还有些神经失调。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该由大夫而不是由我来断定你是怎么回事了。明天得去请大夫……否则就……”他刚开始说,却又沉思起来。
“否则就怎么样?说吧!”她急忙地追问他。
他还是一面走,一面思索着。
“你说呀!”她摇摇他的手说。
“这可能是想象力的过剩,你的生命力太充沛了……也可能是你成熟到了这样一个时期……”他小声地、几乎自言自语地说。
“请你大声说,安德烈!你这样自言自语地唠叨,我受不了!”她埋怨道,“我对你说了一大堆蠢话,你却低着头自言自语!我甚至害怕跟你待在这黑暗的地方……”
“说什么呢——我真不知道……你说你‘觉得愁闷,有些问题使你不安’,这话怎么理解呢?这事得放到将来再谈,看看再说。好像又该下海洗澡了……”
“你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可能……成熟到了……’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她问道。
“我想,”他慢吞吞地、若有所思地说,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想法,好像也在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难为情似的,“你看见没有……有时候……我是想说,如果这不是某种神经失调的先兆,如果你十分健康,那么就可能是你成熟到了生命已不再发展的阶段……这时候生命之谜没有了,生命已全部展现在你面前了……”
“你好像想说,我已经老了吧?”她立即打断他的话,“你敢!”她甚至威胁他说,“我还年轻,身强力壮……”她挺挺身子说。
他笑了。
“别怕,”他说,“你好像永远都不想老!不,不是这个问题……人到老的时候就没有气力了,不再同生活斗争了。不,你的愁闷和苦恼——如果仅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多半是力量的征兆……活跃的、受到刺激的头脑有时会冲破日常生活的界限去寻找(自然是找不到)答案,于是就出现了愁闷……一时对生活不满足……这是心灵向生命询问它的奥秘时产生的愁闷……也许你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就不是什么蠢话。”
她叹了一口气,不过多半是由于高兴所致。她高兴她不必再担心了,不会在丈夫眼里身价大降了,而是相反……
“但是我很幸福,我的头脑也不是无所事事,我没有冥想,我的生活丰富多彩——还想要什么呢?为什么会有这些问题呢?”她说,“这是疾病,是抑郁症!”
“是的,也许对蒙昧的、衰弱的、没有修养的头脑来说是抑郁症。这种愁闷和问题可能使许多人发疯,使另一些人胡思乱想,像智者的谵语……”
“幸福得要溢出来了,多么想生活啊……可是忽然掺进一种苦涩的东西……”
“啊哈!这是对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惩罚!光忍耐还不够,还要去欢迎这种愁闷,要尊重怀疑和问题。它们是生命力的过剩和奢侈,多半出现在人处于幸福的顶峰而又没有粗俗欲望的时刻。它们不会发生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因为生活在痛苦和贫困中的民众顾不上这类问题,他们不知道有这种疑惑的迷雾和种种问题的烦恼,而是直往前奔……但是对于正好碰上它们的人来说,它们可不是重负,而是亲切的客人。”
“但是它们很难对付。它们让人烦恼,使人……几乎对一切持冷漠态度……”她犹豫不决地说。
“时间不会太长吧,过后它们会使生活焕然一新。”他说,“它们把人引向不能提供任何答案的深渊的边缘,强迫人以更大的爱重新观察生活……它们号召经过考验的力量去同自我做斗争,好像是为了不让这种力量沉睡了……”
“是受某种迷惘和幽灵的折磨!”她埋怨地说,“本来是一片光明,突然有一个不祥的阴影笼罩了生活!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怎么没有办法呢?生活中有支柱!如果没有支柱,生活中就是没有问题,也会活得难受。”
“究竟怎么办?屈服和诉苦吗?”
“没有什么,让自己坚强起来,耐心而顽强地走自己的路。我和你都不是泰坦神,”他搂着她接着说,“我们不会跟着曼弗雷德和浮士德们去向那些令人不安的问题挑战,也不接受他们的挑战,我们低下头,心平气和地度过困难的时刻,然后生活和幸福……又会向我们微笑。”
“如果它们永不退去,这愁闷也越来越让人不安呢……”她问道。
“那有什么?我们就把它们当做生活的新现象来接受……不过,我们这里不会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这不是你个人的愁闷,这是人类的通病,有一点溅到了你的身上……当一个人脱离了生活……没有了支柱,那是很可怕的。而我们……但愿像我想的那样,你这种愁闷不是什么疾病的征兆……否则会更糟。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我们会孤立无援、身衰力竭地倒下去……可是迷惘、愁闷和某些疑惑、问题难道也能夺去我们的幸福、我们的……”
他还没有说完,而她,却发疯似的投进他的怀抱,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一动不动,像过酒神节的狂女子一样,狂热得忘乎所以。
“不论是迷惘、愁闷、疾病……甚至死亡都不能!”她狂喜地说。现在她又是一个幸福、平静快活的人了。她觉得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热烈地爱他。
“你当心,别让命运之神偷听了你的怨言。”他用迷信的话温情地提示她,“别让它认为你是忘恩负义!它可不喜欢别人低估了它的才能。迄今为止,你还是在认识生活,可你必须经受生活的考验……等着吧,等风云激荡的生活来到时,灾难和困难也就来了……这个时刻会到来的——到那时……就顾不上这些问题了……爱惜自己的力量吧!”施托尔茨小声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补充说了这些话,以回答她突发的激情。他的话里也含着愁闷,好像他已经远远地看到“灾难和困难”了。
他的忧郁的声音一时震撼了她,她沉默了。她是无限相信他的,也相信他的声音。他的沉思也感染了她,她也聚精会神地想得出了神。
她依偎着他,机械地、慢慢地沿着林阴道走去,缄默不语。她跟着丈夫畏缩地眺望生活的远方。按照丈夫的说法,到了那里,考验的时刻就要到来,等待他们的是“灾难和困难”。
她开始做另一个梦。梦见的不是蓝色的夜晚,而是出现了另一个生活的天地,已不是单独地跟他在一起的透明的、快活的和无比丰富的幽居生活……
不,她在那里梦见的是一连串令人落泪的损失、艰难和不可避免的牺牲,是斋戒的生活和不得不弃绝的由闲情逸致所产生的刁钻古怪的生活,是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新感受引起的哀号和呻吟。她梦见了疾病、事业的挫折、丈夫的亡故。
她吓得发抖,全身无力,却又怀着大胆的好奇心,打量着这一新的生活方式,惊慌地环视着它,并测试着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梦里,只有爱情没有背叛她。爱情仍然是新生活的忠诚卫士,不过它也今非昔比了!
这一爱情已没有炽热的呼吸,没有明亮的光线和蓝色的夜晚。几年之后,在未来深厚而又严峻的生活所接受的遥远的爱情面前,这一切都像是儿戏。在那里已没有大自然和生活节日里从花丛和小树林中传来的接吻声和笑声,也没有令人激动的深思熟虑的谈话……一切都“褪色了,过去了”。
那永不凋谢、永不衰亡、如生命力一样强有力的爱情流露在他们的脸上,在共同悲痛的时刻则闪现在他们缓慢而静默地交换的目光中,而在无尽的生活磨难面前,却表现为相互的忍让,强忍眼泪和压低哭泣的声音……
另一些虽然遥远,却是明确而又严酷的梦,也悄悄地进入了奥丽加愁闷的迷惘和问题之中……
丈夫那坚定的、使人放心的话语和奥丽加对丈夫的无限信任,都有助于她得到了休息,让她摆脱那谜一样的、并非人人皆知的愁闷,摆脱关于未来的有预见性的噩梦,精神饱满地向前走。
“迷雾”散后,便是明亮的早晨,作为母亲和主妇,又得忙碌操心了。既有花坛、田地里的活,也要打理丈夫的书房。不过她并不是以无忧无虑的自我陶醉态度去游戏人生,而是带着深藏在心的锐意进取的信念生活着、准备着、等待着……
她成长了,越来越高大了……安德烈发现,他以前对女人和妻子所抱的那种理想是达不到的,但是哪怕在奥丽加身上能多少地看到这一理想的影子,他也会感到很幸福。而这一点他是从未预料到的。
同时他得用很长的时间,几乎是一辈子,得费不少的苦心,才能在自尊心很强、很高傲的奥丽加的眼里让自己的男子汉的尊严保持在同一个高度上。这倒不是因为庸俗的醋意,而是为了使水晶般的生活不至晦暗起来。只要她对他的信任有一点点动摇,这种事就是可能发生的。
对许多妇女来说这是毫无必要的。女人一旦出嫁了,就顺从地接受丈夫的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一切品质,无条件地容忍为她们准备好了的环境和活动范围,或同样顺从地向第一次偶然发生的激情让步,立即就会承认违抗是不可能的或不必要的,说什么“这是命运,是情欲,是女人生性软弱”等等。
才智是男人的魅力。即便丈夫才智出众,这种女人为自己丈夫的才智优势感到自豪,也不过像以贵重的项链自豪一样罢了,而且还要在这种才智对可怜的女流之辈的种种把戏视而不见的情况下。如果丈夫竟敢识破她们的狡猾、无聊,有时甚至是恶劣的闹剧,这才智就使她们难受和不自在了。
奥丽加不知道这种盲目顺从命运的逻辑,也不理解女人的情欲和激情。她一旦承认了她所选择男人的优点和他对她的权利,她就相信他,并因此爱他,而信任终止了——爱也就终止了,就像她对待奥勃洛莫夫那样。
不过那时她的步子迈得还不稳,意志也不坚定。她刚刚在观察和思考生活,刚刚在开发自己的才智和性格的自然力,并收集材料,还没有开始创造事业,还没有找到生活道路。
但她现在已经不是盲目地、而是自觉地相信安德烈了。他体现了她心目中的完美男人的理想。她对他的信任越大越自觉,他就越难以保持在同一个高度上,越难使自己不仅做她头脑中和心目中的英雄,而且做她想象中的英雄。她信任他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除上帝外,她不承认在他们之间有任何别的中介人和任何法庭。
所以,她所承认的他的优点哪怕是降低一丝一毫,她也不能容忍。在她的性格和头脑中出现任何一个不正确的音符,都会引起令人震惊的不和谐。坍塌的幸福大厦会把她埋在瓦砾之下。如果她的力量还能保存下来的话,她还会去寻找……
不,这种女人是不会犯两次错误的……在这种信任和这种爱情崩塌之后,是不可再生的。
这种充实的、令人激动的、青春永驻的生活使施托尔茨感到十分幸福。他小心谨慎、积极机警地培植它,保护它,珍惜它。可是一想到奥丽加差一点被毁掉,已经找到的道路——他俩的生命汇合到了一起——可能分岔,又由于不了解各种生活道路,还可能发生毁灭性的错误,像奥勃洛莫夫那样……他就从内心里感到害怕。
他颤抖起来。怎么!让奥丽加过由奥勃洛莫夫给她准备的生活!让她做一个乡下的地主婆、孩子们的保姆、主妇——就这样一天天地挨日子!
她所有的问题、疑惑、生活的狂热就都变为关心家务琐事、期待节庆、迎宾、举行家庭聚会、操办孩子诞生宴和洗礼宴、关心丈夫的消极冷漠和昏睡!
这样的婚姻徒有形式,没有内容,只是手段,并非目的,不过是拜访、接待、各种宴会、晚会、无聊的闲谈的一种烘托罢了。她哪能忍受这种生活呢?起初她会挣扎一阵,会去寻找并猜测生活的奥秘,会哭,会痛苦,接着就习惯了,发胖了,照吃照睡,渐渐地就迟钝呆傻了……
不,她可不能这样。她会痛苦、难受、憔悴,逐渐地在爱她的善良却又软弱的丈夫的怀里死去……可怜的奥丽加!
如果火光不熄灭,生命不结束,如果力量能够坚持并要求自由,如果她是一只强壮的目光锐利的雌鹰,偶然被软弱的手俘获,正在山岩高处挣扎时,看见一只比她更强壮、目光更锐利的雄鹰之后,便振起翅膀飞了过去,那又怎样呢……可怜的伊里亚!
“可怜的伊里亚!”有一次安德烈想起过去的事时,大喊了一声。
奥丽加听到这个名字后,正在绣花的手忽然落在膝盖上,脑袋向后一仰,深深地沉思起来。这一叫喊引起了她的回忆。
“他怎么样了?”接着她问道,“难道无法打听到消息吗?”
安德烈耸了耸肩膀。
“真难设想,”他说,“我们就像处在没有邮政的时代,人们各自分开之后,就以为对方都死了,彼此杳无音信。”
“你最好还是给那位朋友再写封信,我们至少可以知道……”
“除了我们现在知道的,就再也打听不到什么了。他活着,身体健康,还住在那所住宅里——这不要朋友帮助我也知道。至于他目前情况如何,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精神上已经死了,或者生命之火仍在无焰地燃烧——这些旁人是无法了解到的……”
“唉呀,你别这么说,我听了很害怕,很难受!我真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她快要哭了。
“等春天我们到彼得堡去,我们亲自去打听。”
“光去打听还不够,我们要做一切努力……”
“难道我没有做吗?我劝说了他多少!为他操劳,为他整理家业,而他呢,哪怕对这一切有一点反应也好!当面他什么都答应做,可一走开,便什么都再见了,他又睡着了。跟他打交道就像跟醉汉打交道一样!”
“为什么走开呢?”她忍不住地问道,“对他要采取坚决的行动,把他拖上车拉走。现在我们也要迁到田庄去了,他离我们就近了……我们可以把他带上。”
“这一来我们可要操心了!”安德烈一面发着议论,一面在房里走来走去,“而且会没完没了!”
“你感到是负担了吗?”奥丽加说,“这可是新闻,我第一次听到你为这件操心事抱怨。”
“我不是抱怨,”施托尔茨说,“只是发发议论罢了。”
“哪里来的这番议论呢?你自己也意识到这事的枯燥和麻烦了,是吗?”
她试探性地看了看他。他否定地摇摇头。
“不,不是麻烦,而是白费劲。我有时就是这样想的。”
“别说了,别说了!”她制止他说,“我又要像上星期那样整天想这一件事,并且犯愁了。如果你对他的友谊已经泯灭,你也应该出于对人的爱而操这份心;如果你感到累了,那我也一定去,不带出来我就不走。他会被我的请求感动的。我觉得,如果我看他像死人一样死气沉沉的话,我会痛哭起来!也许眼泪……”
“你以为你能使他复活吗?”安德烈打断了她的话。
“不,不能使他复活到能干一番事业,但至少也要使他看看自己的四周,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好一些,不再陷在污泥里,而是去靠近配得上自己的人,与我们在一起。当时我刚一出现,他立刻就清醒了过来,表示惭愧……”
“你还像从前那样爱他吗?”安德烈开玩笑地问她。
“不!”奥丽加若有所思地像审视过去似的认真说,“我不是像从前那样爱他,不过他身上有些东西是我所爱的,对此我大概会始终不渝的,而不像有些人那样……”
“有些人是谁呢?瞧,毒蛇啊,咬我吧!是指我吗?你错了。如果你想知道实情,那么,是我教你去爱他的,而且差一点真的爱上了。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从他身边走过也不会去注意他。是我让你明白,他的智慧并不比别人差,只是关闭起来了,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掩埋着、压抑着,毫无作为地沉睡了。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为什么还珍惜他,还爱他。”
她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他有比任何智慧都更重要的东西:一颗正直的、诚实的心!这是他与生俱有的金子。他带着它经受了生活的磨练而没有损伤它。他在生活的碰撞中跌倒了,逐渐变得冷漠,终于感到幻灭和绝望,失去了生活的力量而沉睡了,但却没有丢掉正直和忠诚。他的心从不发出一个虚假的音符,不会沾上一点污秽。任何漂亮的谎言都迷惑不了他,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引上虚伪的道路,哪怕整个卑污邪恶的海洋在他身边汹涌澎湃,哪怕整个世界都受到毒害,弄得天翻地覆,奥勃洛莫夫也永远不会向谎言和偶像低头,他的灵魂永远是纯洁的、明亮的、正直的……这是一颗水晶般的、透明的灵魂。这样的人是少有的,罕见的,是民众中的精华!他的心是任何东西也收买不了的,随时随地都可以信任他。这就是你对他忠信不渝的原因,也是你对他的关心永远不会使我难过的原因。我认识许多品格高尚的人,但从来没有碰到过心地比他更纯洁、更光明、更朴质的人;我爱过许多的人,但从没有像爱奥勃洛莫夫那样恒久和热烈。一旦认识了他,就无法再不爱他。我说得对吗?你能想到吗?”
奥丽加没有作声,眼睛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活计。施托尔茨则沉思起来。
“难道我说得不完全吗?还有什么呢?唉呀……”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快活地说,“我全忘了他那‘鸽子般的温柔’……”
奥丽加笑了。她迅速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安德烈跟前,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用充满内在光辉的眼睛直视着他好几分钟,然后脑袋靠在丈夫的肩上,沉思起来。她的记忆又重现了奥勃洛莫夫那温顺的、若有所思的脸庞,他的温柔的眼神和温良的性格,然后是分手时用以回答她的责备的那种可怜而又羞愧的微笑……她感到很难过,又很可怜他……
“你不要把他丢下,你不会放弃吧?”她说,没有把手从他脖子上松开。
“永远不会!除非在我们之间突然出现一道深渊,竖起一堵高墙……”
她吻了一下丈夫。
“到彼得堡后你带我一起去见他吗?”
他犹豫地没有作声。
“带吗?带吗?”她坚持要他说。
“你听我说,奥丽加,”他一边尽力松开妻子搂着他脖子的双手,一边说,“首先要……”
“不,你要说:是。你保证,否则我不放开你!”
“好吧。”他答道,“不过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再带你去。我知道你会怎么样,如果他……”
“你别说了,别说了……”她打断了他的话,“好,你带我去,我们两人一定能把事情办好。你一个人办不好,你不想办!”
“那就这样吧,不过你会心情不好,而且时间很长。”他说。他对奥丽加强迫他同意不太满意。
“你要记住,”她坐下来最后说,“只有在他和你之间‘出现了深渊或竖起一堵高墙’时,你才能放弃。我不会忘记你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