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给施托尔茨签了一张证书,证明奥勃洛莫夫并没有欠她的债。施托尔茨拿着这张证书突然出现在房东太太的哥哥穆霍雅罗夫面前。
对于穆霍雅罗夫来说,这真正是晴天霹雳。他拿出文件,用发抖的右手的中指,指甲朝下,指着奥勃洛莫夫签的字和经纪人的认证。
“这是法律,”他说,“此事与我无关!我只是在维护我妹妹的利益。至于伊里亚·伊里奇借了什么钱,我不知道。”
“您的事不会就此了结。”施托尔茨临走时威胁他说。
“这是合法的事,不关我的事!”伊万·马特维耶维奇辩解说,把手藏在袖口里。
第二天,穆霍雅罗夫刚上班,将军的听差就来找他,说将军要求马上见他。
“去见将军!”全衙门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为什么?怎么一回事?是否要调阅什么案卷?到底是什么案卷?快,快!把卷宗准备好,填好清单!怎么回事呢?”
晚上伊万·马特维耶维奇神不守舍地来到“饭馆”。塔兰季耶夫已等他很久了。
“怎么啦,兄弟?”他着急地问道。
“怎么啦!”伊万·马特维耶维奇单调无味地说,“你以为怎么样?”
“被人臭骂了一顿!”伊万·马特维耶维奇模仿着他的腔调说,“还不如揍我一顿!你倒好好的!”他埋怨说,“你也不告诉我,这个德国佬是个什么人!”
“其实,我已告诉过你,他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什么狡猾的家伙!狡猾的人我见得多了!你干吗不告诉我他是一个有权势的人呢?他跟将军的关系,就像你跟我一样,彼此以‘你’相称呢。我要是早知道了,我会同这种人打交道吗?”
“可那是合法的事呀!”塔兰季耶夫辩驳说。
“合法的事!”穆霍雅罗夫再次学着他的腔调说,“你到那边去说说吧,舌头不听使唤了。你知道将军问我什么吗?”
“什么?”塔兰季耶夫好奇地问道。
“你是不是跟一个无赖把地主奥勃洛莫夫灌醉,强迫他签了一张借据给你的妹妹?”
“他是说了‘跟一个无赖’吗?”塔兰季耶夫问道。
“他就是这样说的……”
“这个无赖到底是谁呢?”塔兰季耶夫又问。
穆霍雅罗夫看了看他。
“难道你还不知道?”他恼恨地说,“不就是你吗?”
“怎么把我也扯了进去呢?”
“你得感谢德国佬和你的老乡。德国佬全都嗅出来了,探听出来了……”
“兄弟,你该说是别人,说我当时不在场!”
“原来如此!你算是什么圣人!”穆霍雅罗夫说。
“将军问你‘是不是跟一个无赖如何如何……时’,你是怎么回答呢……当时你就该回避过去。”
“回避?你去试试!我眼睛都发绿了,我鼓了鼓气说:‘没有那回事,大人!我根本不认识奥勃洛莫夫,这全是塔兰季耶夫干的!’……可是舌头不听使唤,我只好跪在他面前了。”
“怎么,他们是想打官司吗?”塔兰季耶夫哑着嗓子问道,“要知道,我是局外人,而兄弟你……”
“局外人?你是局外人?不,老兄,如果要上绞架,你是头一个!是谁劝诱奥勃洛莫夫喝酒的?是谁羞辱他、威胁他的?”
“是你教我干的。”塔兰季耶夫说。
“那么你是一个未成年人吗?我才是什么也不知道。”
“兄弟,你真是没良心!你通过我捞取了多少钱,而我总共不过得了三百卢布……”
“怎么,要我一个人承担这一切!你真是狡猾的家伙!不,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说,“女人不懂办事,是家妹求我把借据提请经纪人认证。事情就是这样。你和扎焦尔蒂是证人,责任要你们来负!”
“你得好好教训你的妹妹,她怎么竟敢同哥哥作对呢?”塔兰季耶夫说。
“我妹妹是傻瓜,对她有什么办法呢?”
“她怎么样?”
“怎么样?在哭,老是那一句话:伊里亚·伊里奇不欠我的钱。本来就是,我什么钱也没有给过她。”
“可是你手里有她写的字据,”塔兰季耶夫说,“你的钱丢不了……”
穆霍雅罗夫从衣兜里掏出妹妹那张字据,把它撕成碎片,扔给了塔兰季耶夫。
“喏,送给你,你不要吗?”他接着说,“你能向她要到什么呢?房子,是吗?加上一个菜园?一千卢布也不值,整个房子都要倒塌了!况且我是什么,是个没良心的人吗?叫她带着孩子上街要饭去吗?”
“这么说,审讯就要开始了?”塔兰季耶夫胆怯地问道,“兄弟,你就高抬贵手,救救我吧!”
“什么审讯?什么审讯也没有!将军曾经威胁我,要把我撵出城去,可是德国佬介入了,他不想让奥勃洛莫夫丢面子。”
“你真行,兄弟!包袱卸下了!我们来干一杯!”塔兰季耶夫说。
“干杯?钱从哪儿出?由你出?是吗?”
“你挣的钱呢?今天也许你又能捞到七卢布!”
“什——么!别想捞了,我还没有把将军的话全告诉你呢!”
“说了什么?”塔兰季耶夫又胆怯地问道。
“叫我辞职。”
“说什么,兄弟!”塔兰季耶夫瞪大眼睛看着他说,“好吧,”他愤怒地说,“我现在就去把我的老乡臭骂一顿!”
“你就会骂人!”
“不,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得臭骂他一顿。”塔兰季耶夫说,“不过,真的,最好等一下,我有一个主意,兄弟,你听着!”
“还有什么主意?”伊万·马特维耶维奇若有所思地重复一句。
“我这里有个好办法,只可惜你已经搬出来了……”
“什么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他看着伊万·马特维耶维奇说,“你盯着奥勃洛莫夫和你妹妹,看他们干些什么勾当,有没有那个……得有个证人!这样德国佬就没有办法了。现在反正没人管你了,打官司是合法的事!也许德国佬胆怯了,同意私了。”
“这事真可以干!”穆霍雅罗夫若有所思地说,“出鬼点子,你不笨,干事你却不行。扎焦尔蒂也一样。我能找到证人,你就等着瞧吧!”他兴奋起来说,“给他们一点颜色看!我把我的女厨子派到我妹妹厨房里去,她将和阿尼西娅搞好关系,就什么事都能打听出来,那么……我们干杯,老兄!”
“我们干杯!”塔兰季耶夫说,“然后我就去把老乡臭骂一顿。”
施托尔茨试图把奥勃洛莫夫带走,但后者要求再留一个月。既然他如此苦苦哀求,施托尔茨也不能不怜惜他。据他说,他要一个月的时间来结束一切账目,退还房子,把彼得堡的事情处理完,以后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了,然后还要购买乡下装修新房所需的材料,最后,他想物色一个像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那样的好女管家,甚至还希望说服她卖掉房子,搬到乡下去,登上那当之无愧的舞台——管理复杂而又规模极大的家务事。
“说到房东太太,”施托尔茨打断他的话说,“我想问问你,伊里亚,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奥勃洛莫夫一下子脸红起来。
“你想说什么呢?”他急忙地问道。
“你很明白,”施托尔茨说,“不然,你不会为此而脸红。你听我说,伊里亚,如果警告还能起点作用的话,我用我们的全部友谊请求你要当心……”
“当心什么?别那么想!”奥勃洛莫夫不好意思地辩解说。
“你如此热情地谈论她,我真以为你对她……”
“你想说,我爱上了她?得了吧。”奥勃洛莫夫强作笑脸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就更糟,如果没有一点精神火花,如果只是……”
“安德烈,你什么时候见我放荡过?”
“那你为什么会脸红呢?”
“那是因为你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施托尔茨怀疑地摇摇头。
“当心,伊里亚,别掉进陷阱里。一个普通的娘儿们,粗俗的生活,窒息人的环境,愚昧无知,粗野——呸……”
奥勃洛莫夫没有说话。
“那么,再见了,”施托尔茨最后说,“我会告诉奥丽加,夏天我们可以见到你,不是在我们家,就是在奥勃洛莫夫田庄。你记住,她也不会让步的。”
“一定,一定,”奥勃洛莫夫肯定地说,“你甚至可以加上一句,说如果她允许的话,我要到你们家去过冬。”
“那我们就太高兴啦!”
施托尔茨当天就走了。晚上塔兰季耶夫就出现在奥勃洛莫夫的跟前。他忍不住要为干亲家臭骂奥勃洛莫夫一顿,只是他疏忽了一点:奥勃洛莫夫自从同伊林斯基家的人交往后,就拒绝与他这一类人搞在一起了,对粗野和无赖的行为也由麻木和姑息变成了厌恶,这一点本来早就显露出来了,而奥勃洛莫夫住别墅的时候多少已经表现出来,只是这一段时间塔兰季耶夫很少来访,即使来了,也总有别人在场,所以他们之间没有发生冲突。
“老乡,你好哇!”塔兰季耶夫气冲冲地说,没有把手伸出来。
“你好!”奥勃洛莫夫也冷冷地回答他,眼睛望着窗外。
“怎么,把恩人送走了?”
“送走了,又怎么样?”
“好一个恩人!”塔兰季耶夫继续恶毒地说道。
“怎么,你不喜欢他?”
“我要把他吊死!”塔兰季耶夫哑着嗓子痛恨地说。
“原来如此!”
“该把你跟他一起吊在一棵白杨树上!”
“那是为什么?”
“做事要诚实,欠债就得还,不赖账!你现在都干了些什么?”
“你听着,米哈依·安德烈依奇,你别跟我来那一套了。我由于懒散、疏忽大意,许久以来都听你的,我以为你会有点良心,可是没有。你跟那个诡计多端的人一起来骗我。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谁更坏,不过你们两个都很可恶。是我的朋友从这一愚蠢事件中搭救了我……”
“好一个朋友!”塔兰季耶夫说,“我听说,他把你的未婚妻弄走了。是个恩人,没啥说的!可是,老弟,你是一个傻瓜,老乡……”
“请收起你这些动听的话吧!”奥勃洛莫夫不让他说下去。
“不,我要说,你现在不认我了,你是个不地道的人。我把你安顿在这儿,给你找了个女人——她简直就是一件宝物;一切是那么安宁、舒适,都是为了你,让你过舒服的日子,你却把丑脸扭开,找到了恩人——那个德国佬!他把你的田庄租去了。你等着瞧吧,他要把你剥光,还会给你许多股票,让你去要饭!你就记住我的话吧。我说你是个傻瓜,不仅是傻瓜,还是个地道的畜生!”
“塔兰季耶夫!”奥勃洛莫夫严厉地吆喝道。
“你喊什么?我才要喊给全世界听呢!你是傻瓜,是畜生!”塔兰季耶夫大声喊道,“我和穆霍雅罗夫照顾你,保护你,像农奴一样为你服务,踮起脚尖走路,奉承你,而你却在长官面前诽谤他,现在他丢了差事,丢了饭碗!多么下贱,多么卑鄙!你该把财产分给他一半,该开给他一张支票。你现在已经不醉了,清醒了,我告诉你,你不开,我就不走……”
“你怎么啦,米哈依·安德烈依奇,您叫喊什么?”房东太太和阿尼西娅从门后看着他说。两个过路人也停下来,听这儿喊什么。
“我就要喊,”塔兰季耶夫吼起来,“叫这个傻瓜蛋出丑,让那个德国骗子把你剥光,他已经把你的情人弄到手了……”
房间里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塔兰季耶夫脸上挨了奥勃洛莫夫一巴掌。被震惊的塔兰季耶夫立即闭上了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惊恐地转动着吓傻了的眼睛。
“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呃?这是怎么啦!”他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说,用手捂着脸颊,“你侮辱人?你要付出代价!我现在就到总督那里去告你,你们都看见了吧?”
“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两个女人一齐说。
“啊!你们都串通好了,这里是强盗窝!一伙骗子!杀人,越货……”
“滚出去,恶棍!”奥勃洛莫夫大声喊道,他被气得脸色苍白,全身发抖,“马上滚,别让我在这里再看见你,不然我要像打一条狗一样打死你!”
他在寻找棍子。
“我的爷啊!施暴了!救救我!”塔兰季耶夫喊道。
“扎哈尔!把这个无赖给我撵出去!让他再不敢到这里来!”奥勃洛莫夫叫道。
“请吧,瞧,这里是上帝,这里是门!”扎哈尔指一指圣像又指一指门说。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干亲家母。”塔兰季耶夫吼道。
“上帝保佑,米哈依·安德烈依奇,我可没有叫你来,”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说,“你是找我哥哥,不是找我的。你真让人讨厌死了!白吃白喝还狂吠。”
“啊!好哇,干亲家母!好,你哥哥会叫你明白的!而你,欺侮人,你要付出代价!我的帽子在哪儿?你们见鬼去吧!强盗,杀人犯!”他一边叫喊,一边往门口走去,“你欺侮人,你要付出代价!”
拴在链子上的狗又跳又吠起来了。
从此之后,塔兰季耶夫和奥勃洛莫夫再没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