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渐渐地忘了丽莎,也忘掉了那次跟她父亲发生的不愉快的情景。他又显得心平气和,甚至有些快活,听着科斯佳科夫平淡乏趣的笑话也常常哈哈大笑。此人对人生的看法引他发笑。他甚至拟好远行的计划,在一个渔产丰富的河流岸边盖一座茅舍,好在那儿了此残生。亚历山大的心灵又沉没在浅薄概念和物质生活的泥潭里。然而命运没有打瞌睡,他未能完全沉浸在这种泥潭里。
秋天里他收到婶母的一封便简,她极为恳切地邀请他陪她去参加音乐会,因为他叔父身体不大好。有一位著名的欧洲艺术家来这里演出。
“什么,去参加音乐会!”亚历山大非常惶恐地说,“去参加音乐会,又会回到那一伙人中间,回到浮华虚伪、光怪陆离的生活中去……不行,我不去。”
“还得花五卢布的票钱吧?”正在一旁的科斯佳科夫说。
“票价是十五卢布,”亚历山大说,“可我倒乐意掏五十卢布,只要不用去。”
“十五卢布!”科斯佳科夫拍了一下手,嚷了起来,“真是骗子!该死的家伙!到这里来哄骗我们,抢我们的钱。该死的寄生虫!您不要去,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去他们的吧!假如是件什么东西,能拿回家来摆在桌上,或可以吃到肚里,那倒也好,可是现在只是让听一听,就得付十五卢布!十五卢布可以买一匹小马呢。”
“有时候为了快乐地享受一个晚上,还要付出更多的钱。”亚历山大指出。
“快乐地享受一个晚上!听我说,咱们就上澡堂去,好好享受一番!我每次感到心里烦闷时就上澡堂去——挺舒服的;六点钟进去,十二点钟出来,既取了暖,又擦洗了身子,有时候还能交上几个好朋友,前来洗澡的人有神职人员、商人、军官,他们或谈些生意,或谈世界的末日……听听这些就不想出来了!一人只要花六十戈比!很多人都不知道上哪儿消磨晚上的时光!”
可亚历山大还是准备前去。他叹着气取出去年购置的早就不穿的燕尾服,勉强戴上白手套。
“手套值五卢布,一共是二十卢布了?”亚历山大在穿戴的时候,科斯佳科夫在一旁计算着说,“二十卢布,一个晚上就扔进去了!就是去听一听,真是见鬼!”
亚历山大已不习惯于穿得正经八百的。早晨他穿着舒适的文官制服去上班,晚上穿一件旧礼服或大衣。穿燕尾服他觉得不大舒服。那儿太紧,这儿嫌窄;脖子被裹在缎子围巾里感到太热了。
婶母亲切地迎接他,她心里是很感激的,因为他为了她而终于抛弃了隐居生活,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提到他的生活方式和工作。
亚历山大为丽莎韦塔在厅里找好座位之后,便去靠在一根圆柱上,站在一个宽肩膀的音乐迷旁边,顿时感到无聊起来。他悄悄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但还未来得及合上嘴,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迎演奏家出场的掌声。亚历山大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开始奏的是序曲。几分钟后乐队渐渐静了下来。在乐声将消失之际,紧接着隐约传来另外的乐音,起初显得活泼、调皮,似乎令人想起童年时代的把戏,仿佛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喧闹而快活;随后乐声变得更加平衡而雄壮,似乎表现出年轻人的无忧无虑、勇敢无畏、充沛的生命活力。接着乐声则变得较为缓慢而轻柔,仿佛是温柔地表露爱情和诉说心曲,然后声音渐渐地变弱,转为热情的低声细语,最后不易察觉地静止下来……
没有人敢动一动身子。许多人在沉静中愣住了。最后大家一致地迸出“啊!”这样的赞叹声,随之厅里出现听众低声的私语。人们开始稍稍活动,突然音乐又奏了起来,并渐渐地crescendo,形成了一道急流,然后分成千百条小瀑布,奔流着,相互挤压着。它们像嫉妒的斥责那样喧闹,又像狂烈的激情在沸腾;耳朵还未来得及捕捉它们,它们却骤然停止了,仿佛乐器没有了力气而发不出声来了。从弓弦下面时而冒出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呻吟,时而又传来哭诉、哀求之声,结果总是难堪的、持久的叹息。乐声似乎在诉说受骗的爱情和失望的苦闷,听来令人心碎。这些乐声里蕴涵着人类心灵的各种苦痛和悲哀。
亚历山大发颤了。他抬起头,噙着泪水从邻座的人的肩膀上向前望去。一个稍弓着身子演奏的瘦削的德国人站在听众的面前,他的演奏使大家深深着迷了。他演奏完了,满不在乎地用手绢擦擦手和额头。大厅里响起一阵喝彩声和极其热烈的掌声。这位演奏家忽然又在听众前弯下腰,谦虚地鞠躬致谢。
“连他也向听众躬身施礼,”亚历山大怯生生地望着这人头攒动的大厅,心里想,“他可比他们站得高得多呢……”
演奏家一举起琴弓,厅里即刻变得鸦雀无声。晃来晃去的人群又融成一个静止不动的整体。又奔流出不同的雄伟庄严的乐声,听到这些声音,大家都昂首挺腰,精神振奋,这样的音乐唤起了人们心中的自豪感,产生了对荣誉的憧憬。乐队开始低声地伴奏,仿佛从远方传来人群的喧闹、嘈杂的话音……
亚历山大脸色发白,耷拉着脑袋。这些音乐好像有意地对他讲述着往事——他那痛苦的遭人遗弃的整个生活。
“瞧,这个人的神情多激动呀!”有人指着亚历山大说,“我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受感动,我听过帕格尼尼的演奏,可我连眉毛也没皱一皱。”
亚历山大抱怨婶母的邀请,也抱怨这位演奏家,而他咒骂得最多的是命运,它没有让他忘掉过去。
“这是为什么?什么目的?”他想道,“命运要我怎么样呢?为什么要让我想起那不堪回首、一去不返的往事呢?”
他送婶母到家门口,本想立即回去,可她抓住了他的手。
“难道您就不进去坐坐?”婶母责备地问。
“不啦。”
“为什么呢?”
“现在已经很晚了,改天再来吧。”
“您就这样拒绝我的邀请?”
“您的邀请我更是不能接受。”
“为什么呀?”
“说来话长。再见吧。”
“半小时就行,亚历山大,听见了吗?不用更多的时间。若是您拒绝的话,说明您对我从来没有丝毫的情谊。”
她如此情深意切地要求,亚历山大感到不好谢绝了,便垂着头随着她进去。彼得·伊万内奇在书房里。
“难道我只配让您瞧不起,亚历山大?”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让他坐在壁炉旁,然后问道。
“您想错了,这不是瞧不起。”他回答说。
“那说明什么呢?这是怎么说呢,我好多次写信给您,请您前来,可您就是不来,后来甚至连句话也不回了。”
“这不是瞧不起……”
“那是什么呢?”
“没什么!”亚历山大说,一边叹了口气,“再见吧,ma tante。”
“等一下!我怎么得罪您啦?您怎么啦,亚历山大?您怎么变得这样?为什么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哪儿也不去,而跟一些与您不相称的人混在一起?”
“没什么,ma tante;这种生活方式我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很好嘛,这适合我……”
“适合您?您过这样的生活,同这样一些人交往,您能为头脑和心灵找到滋养吗?”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
“您假装这样了,亚历山大,您被什么事伤透了心,可闷在肚里不说。从前您总是找得到与之倾诉苦衷的人;您知道总能得到安慰,至少能得到同情;如今您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人?”
“没有人了……”
“您不相信任何人?”
“不相信任何人。”
“难道您有时就没有想起您妈妈……想起她对您的疼爱……抚爱……难道您就没有想到过,也许这里也有人疼爱您,即使比不上您的妈妈,至少也像姐姐那样,或者也会像个朋友吧?”
“再见吧,ma tante!”他说。
“再见,亚历山大,我不再留您了。”婶母回答说,她掉下了眼泪。
亚历山大拿起帽子,可接着又放了下来,他瞅了一会儿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
“不,我不能逃避您,我没有这种狠心!”他说,“您是怎样待我的呀!”
“您再变成从前的亚历山大吧,即使一会儿也好。相信我吧,请把一切都告诉我……”
“是的,在您面前我不能再隐瞒了,我要把心里所想的一切统统告诉您。”他说。
“您问我,为什么我老躲避别人,为什么我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为什么连您也不想见……为什么?您也知道,人生早就令我厌倦了,所以我便给自己选择了这种离开人生较远的生活。除了心灵的安宁和沉静,我什么都不想要,也不寻求。我体会到人生的全部空虚和毫无价值,因此我深深地鄙视它。谁生活过、思索过,谁在心里就不能不鄙视世人。活动、奔忙、操心、娱乐——这一切我都厌烦了。我不想追求什么;我没有目标,因为你一旦达到目标之后,你就会觉得一切皆是虚幻。对于我来说,欢乐已经过去了;我对它也冷淡得很。在文明社会里,在同人们的交往中,我更为强烈地感到生活的乏趣,我便远离众人,孑然独处,我变麻木了。在这种梦境里,不管发生什么,我既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自己。我什么也不干,也不看别人和自己的行为——心里就很平静……对于我什么都一样,不可能有幸福,也不会有灾难临头……”
“这太可怕了,亚历山大!”婶母说,“在您这个年纪就这样看淡一切……”
“您奇怪什么呢,ma tante?您暂时脱开您所拥有的狭窄的视野,来瞧瞧这种生活和世界,这算怎么回事呀……昨天还是伟大的,今天就显得微不足道;昨天想要的东西,今天就不想要了;昨天是朋友,今天就成了敌人。为了某种东西去奔忙、去爱、去留恋、去吵架、去和解——总之,这样活着值得吗?让头脑和心灵都睡过去,不是更好吗?我是正在睡觉,所以哪儿也不去,特别是不去看望您。我本来已经完全睡着了,可您唤醒了我的头脑和心灵,把它们再度推进了深渊。要是您想要看到我又快活又健康,也许还生气勃勃,甚至还像叔叔所理解的那样显得幸福——那就请让我保持现在这个样吧。让这些波动平静下来吧;让种种幻想消失,让头脑全然僵化,心肠变成铁石,眼睛不会流泪,嘴唇不会微笑吧——过了一年、两年,我再来登门拜访,我就会完全经得住各种考验;到那时候不论您怎样使劲,也唤不醒我了,而现在……”
他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
“您瞧,亚历山大,”婶母急忙打断他的话说,“您在刚才一会儿就变样了,您眼里噙着泪水,您依然还是从前那个样子;您别假装了,别压制自己的感情,让它宣泄吧……”
“为什么?我这样去做不会变得愉快些的。我只会更加痛苦。今天晚上让我在自己心目中窘得无地自容了。我十分明白,我没有理由将自己的苦闷去怪罪任何人。是我自己毁了我的一生。我曾向往荣誉,天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又轻视自己的工作;我糟蹋了自己卑微的使命,如今已纠正不了昔日的错误。太晚了!我逃避众人,瞧不起他们,而那个德国人,具有深邃坚强的心灵,诗意的天性,不脱离这个世界,不躲避众人,他博得人们的鼓掌并以此而自豪。他明白他只是人类这无穷无尽的锁链中很不显眼的一环;他也跟我一样了解一切,他对痛苦也是熟悉的。您听见了吗,他通过那些乐声讲述了整个人生,生活的欢乐和苦恼,心灵的幸福和悲哀。他懂得人生。怀着忧愁和痛苦的我今天在自己眼里突然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他唤醒我心里的痛苦意识——我很傲气可又很软弱……唉,您为什么唤我来呢?再见了,放我走吧。”
“我哪儿错了,亚历山大?难道我会唤醒您的痛苦感觉?我?……”
“糟就糟在这儿!您天使般慈善的面容,ma tante,温馨的言语、亲切的握手——这一切都让我很不好意思,让我很感动。我想哭,想去重新生活,去重新受苦……可又何必呢?”
“怎么说何必呢?留下吧,永远同我们在一起;如果您认为我多少还配当您的朋友,那您也一定能在别的朋友那里找到安慰……不单单是我一人这样……别的人也会器重您的。”
“唉!您以为这能让我永远感到安慰吗?您以为我会相信这种一时的怜悯吗?您当然是一位极高尚的女性;您是为了带给男人欢乐和幸福而生的;可这种幸福可靠吗?能否保证它持久不变?能否保证今天明天命运不会把这种幸福生活翻个底朝天?这就是问题!怎能相信任何事、任何人,甚至自己?不如不抱任何希望,没有任何激动,不期待任何东西,不去寻求快乐,因此也就不会为失去什么而哭泣,这样不是更好吗……”
“您不论在哪儿都脱不开命运,亚历山大。就在您现在待的地方,命运仍然会来追逐您的……”
“是的,确实如此;不过在那儿命运捉弄不了我,倒是我更多地捉弄它。有时我一伸手去抓鱼,鱼就挣脱了钓竿;有时我准备到郊外去,就下起雨来;有时天气挺好,可我却不想去……咳,多么可笑……”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不好再作反驳了。
“您结婚吧……您会爱……”她犹豫不决地说。
“结婚!那哪儿行!难道您以为我会把自己的幸福托付给一个女人吗?即使我爱上她,也不会幸福的!难道您以为我会使一个女人幸福吗?不,我知道我们会互相欺骗,结果双方都上当。叔叔彼得·伊万内奇以及我的经验教会我……”
“彼得·伊万内奇!唉,他有很多地方不对!”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叹着气说,“您大可不必听他的话……您会从婚姻生活中获得的幸福的……”
“是呀,在乡下当然行,可如今……不,ma tante,婚姻生活不是为我设置的。我如今不能装假,既然我不再爱了,也就不再有幸福了;妻子装假,我也不能熟视无睹;结果双方都耍花招,比如就像……您和叔叔那样……”
“我们?”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大为惊讶地问。
“是的,你们!请说说看,你们是不是像曾经向往过的那样幸福?”
“不是像过去所向往的那样……我现在的幸福,不同于以前所向往的,它显得更理智些,也许还更幸福一些——这不是都一样吗……”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有些惊慌不安地说,“您也……”
“更理智一些!唉,ma tante,您就别说这些了,这些话里有叔叔的气味!我知道他所说的这种幸福,更理智一些,就这样,没有别的吗?反正他什么都挺称心的,没有什么不幸。由他去吧!不!我的生活结束了;我累了,懒得活了……”
两人都不言语了。亚历山大瞧了瞧帽子;婶母没法再留他一会儿。
“好个天才!”她突然激动地说。
“唉,ma tante!您何必嘲笑我呢!您忘了俄国有句谚语:不打倒下的人。我没有天才,绝对没有。我有感情,有热烈的头脑;我把幻想当成创作,我创作过。不久前我还翻出一些幼稚的旧作,读了一读,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叔叔是对的,他硬要我把那些玩意儿统统烧了。啊,我若是能让往日复返就好了!我就不会这样去支配它了。”
“不要太失望了!”她说,“我们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十字架……”
“谁背十字架?”彼得·伊万内奇刚进房间就问,“你好,亚历山大!是你背吗?”
彼得·伊万内奇弓着背,费劲地挪着腿走着。
“不过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种,”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说的是亚历山大所背的那种沉重的十字架……”
“他还背着什么呀?”彼得·伊万内奇一边问,一边极其小心地坐到圈椅上,“哎哟!疼死了!受的什么罪呀!”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扶着他坐下来,把一个靠垫枕在他背后,往他的脚下塞了个小板凳。
“您怎么啦,叔叔?”亚历山大问。
“瞧,我就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哎哟,我的腰呀!十字架呀十字架,我干得太累了,才弄成这个样!噢,我的天哪!”
“谁让你老是这么坐着,你是知道这里是什么气候的,”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医生让你多出去走走,可是你不听,早上坐着写东西,晚上坐着玩牌。”
“要我张着嘴在街上东逛西逛,消磨时光?”
“那就受这份罪吧。”
“如果你要干一番事业,在这里你就免不了吃这种苦头。谁不腰疼?这几乎像是赐给每个事业家的奖章了……哎哟,背都直不了。喂,亚历山大,你在干些什么呢?”
“还是以前那一套。”
“啊!所以你就不会腰痛。这好奇怪,真的!”
“你奇怪什么呀,他变成这个样子,你是不是有一部分责任……”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
“我?我喜欢他这种样子!是我教他无所事事的!”
“正是这样,叔叔,您没什么可惊奇的,”亚历山大说,“您使了好多劲,促使环境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我不怪罪您。怪我自己不好,我不会,更恰当地说,我不能好好地吸取您的教训,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准备。您也许有部分的责任,因为您头一眼便看透我的脾性,可您置此于不顾,竟想去改变它;您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应该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您在我心中唤起两种不同人生观的斗争,可又不能使它们得到调和,结果怎样?在我心中一切都变成疑问,变成一种混乱。”
“哎哟,这个腰!”彼得·伊万内奇呻吟着说,“混乱!嗯,就是混乱,我也想做出些什么来。”
“可不!您做出了什么呢?您把最丑恶的生活赤裸裸地摆到我的面前,而在我这种年纪,本应该只了解生活的光明面的。”
“那就是说我尽量让你看到生活本身的样子,让你脑子里不去空想并不存在的东西。我记得你从乡下来的时候还是个天真的后生小子,所以需要预先警告你,在这里那样天真可不行。大概由于我给过你警告,你少犯了许多错误,少干了许多蠢事;要不是我,你不知还会干出多少蠢事来呢!”
“可能会这样,不过您只是忘了一样东西,叔叔,那就是幸福。您忘了,人怀有妄想、幻想和希望才会感到幸福,现实不能令人幸福……”
“你真是胡说八道!这种见解你是从亚洲那边直接贩运过来的,欧洲人早就不信这一套了。幻想、玩耍、迷惑——这些对于女人孩子适用,男人需要了解事物的真实情况。依你看来,这比受骗要坏?”
“是的,叔叔,不管您怎么说,幸福总是由以下这些东西组成的,比如幻想、希望、对别人的信任、自信心,然后还有爱情、友谊……可您再三再四地对我说,爱情是胡说,是空无内容的感情,没有爱情,日子会过得更轻松,甚至更愉快;热烈的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美德,比畜生也好不了哪儿去……”
“你回想一下你是怎么去恋爱的,写歪诗,说古怪的话,所以才让你的那个……格鲁娜什么的……讨厌得要死!就用这些去迷住女人?”
“那用什么呢?”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冷冷地问丈夫。
“哎哟,我的腰疼死了!”彼得·伊万内奇呻吟着说。
“后来您又一再地说,”亚历山大继续说道,“深深的依恋爱慕之情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一种习惯……”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默默地凝望着丈夫。
“那就是说,你明白吗,我对你说这些话是为了……你……不要……哎呀呀,这个腰!”
“这些话您是对一个二十岁的小子说的,”亚历山大继续说道,“而对于他来说,爱情就是一切,他的工作活动、奋斗目标都是围着这种感情转的,他可能因它而得救,也可能因它而毁灭。”
“你好像是生在二百年前!”彼得·伊万内奇嘀咕说,“你最好生活在远古时代。”
“您对我讲解了恋爱、欺骗、变心、冷淡等一套理论……”亚历山大说,“为什么呢?我在开始恋爱之前就知道这种种东西;我一边谈恋爱,一边就对爱情进行分析,好像一个学生在老师的指导下去解剖人体,看到的光是肌肉、神经什么的,而看不到人体的美……”
“然而我记得这并没有妨碍你发疯地去爱那个……她叫什么来着?……达申卡,对吗?”
“是的;可是您不让我受人诱骗,不然我可能会认为娜坚卡的变心只是一种不幸的偶然事件,我可能会一直等到不需要爱情的时候,然而您带着一套理论立即赶来,给我指出这是普遍现象,这样一来,我在二十五岁这样的年纪便对幸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精神上一下就衰老了。您否定友谊,把它称之为习惯;你还戏称自己是我最好的朋友,难道就是因为您及时地赶来,证明友谊是不存在的?”
彼得·伊万内奇一边听着,一边用一只手抚摩脊背。他不大经意地反驳着,那样子就像用一句话就能把对他的一切指责彻底驳倒。
“你对友谊理解得多深呀,”他说,“你想让一个朋友来串演一出喜剧。据说古时候有两个傻瓜……他们叫什么来着?一个人还在被人扣作人质,他的朋友却要前去会面……若是大家都这么做的话,那整个世界简直就成疯人院了!”
“我爱人们,”亚历山大继续说,“我相信他们的品德,把他们视为兄弟,我愿伸出手臂热烈拥抱他们……”
“是呀,太好了!我还记得你的拥抱,”彼得·伊万内奇插话说,“当时你的拥抱让我讨厌死了。”
“您还对我指明拥抱没什么意义。你没有对我在恋爱中的激情加以指导,却教我不要感情用事,要我仔细观察分析并提防别人。我对他们进行了观察研究,所以也就不喜欢他们了!”
“谁知道你会这样!你看起来挺机灵的,我以为那样只会使你对别人更加宽容。我对人们也很了解,可我并没有憎恨……”
“怎么,你喜爱人们?”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对他们……习惯了。”
“习惯了!”她单调地重复了一下。
“他本来也会习惯的,”彼得·伊万内奇说,“可是他早先在乡下被姨妈和那些黄花给带坏了,所以脑子才这么迟钝。”
“后来我对自己有了信心,”亚历山大又开口说,“可您对我说,我比别人差,所以我就憎恨自己。”
“如果你对事物能更冷静地观察,你就会明白你不比别人差,也不比别人强,我就希望你这样,这样你就不会恨别人,也不会恨自己,能坦然地容忍别人的愚蠢,而更加认真地看待自己的愚蠢。我很了解自己的价值,我知道自己不算优秀,可我承认我很爱自己。”
“唉!这儿你说的是爱,而不是习惯!”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冷冷地说。
“哎哟!这个腰!”彼得·伊万内奇哼哼起来。
“最后您不加事先警告,毫不留情地一下击碎了我的美好的幻想,我本以为我有点儿诗人的天赋,可您却残忍地指明我生来不是搞文学创作的料,您狠狠地治疗我的心病,要我去干我所讨厌的工作。若没有您的阻拦,我会去搞写作的……”
“会成为一个读者公认的缺乏才华的作家。”彼得·伊万内奇打断他的话说。
“我干吗去管读者呀?我只操心自己的事,我会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愤恨、嫉妒、仇视,渐渐地就接受了这种想法,不要搞写作了,干别的去吧。您有什么可奇怪的,当我明白了这一切之后,便心灰意冷……”
“喂,你还有什么说的?”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我不想说什么了,对这种胡说我怎么回答?你来到这里,以为这里遍地是黄花、爱情和友谊,以为人们中间只是一些人写写诗,另一些人听听朗诵,有时候为了换换花样也写些散文——难道这些都是我的过错……我是要你懂得,不论在什么地方,特别是在这里,人必须工作,并要努力工作,甚至累得腰疼……没有鲜花,但有官位、金钱,这些好得多!这就是我想让你懂得的道理!我没有完全失望,因为你总归会懂得什么是生活,就像当今人们对它的理解那样。你也懂得了,可是你一看到生活中很少有鲜花和诗歌,便以为人生是一种大过错,你见到这种情况,便感到烦闷;别人没有注意到,所以便过得挺快活。喂,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还缺少什么呢?换了别人,就会很感谢命运的。无论贫困、疾病、实际的苦难都没有来触犯你。你还少了什么呢?是少了爱情吗?你爱过别人两次,也被人爱过。别人对你变了心,你也报复过。我们认为你的一些朋友是别人所难得遇到的,他们不虚伪,虽然不会为你去赴汤蹈火,也不喜欢搂你抱你;要知道这种表现太愚蠢了,你得明白这个!从他们那儿你总是可以得到忠告、帮助,甚至金钱……这还不够朋友?将来你会成家的;只要努力工作,前途不可限量;随之就会大走红运。像别人一样去奋斗吧,好运不会绕开你的,你会大有出息的。自以为是个特殊的大人物是可笑的,因为天生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我不责怪你,叔叔,相反,我很珍重您的好意,为此我向您表示衷心感谢。可您的好意不中用,有什么办法呢?您也不要责怪我。我们彼此不理解——这就是我们的不幸!有些事你和别人可能喜欢,可能中意——可我不喜欢……”
“我和别人喜欢……此言差矣,亲爱的!难道独有我一人是像我教你的那样去想去做的吗……瞧瞧周围吧,好好瞧瞧大伙儿,而你所谓的一群平凡人,不是那些住在乡村的、消息闭塞的人们,而是有思想、很活跃的现代有教养的人们,他们需要什么?向往什么?怎么想的?你会看到,他们正是我教你的那样地去生活。我所要求于你的一切,不是我臆想出来的。”
“那是谁要求的?”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时代。”
“这么说大家都得遵循你那时代所提的要求?”她问道,“这些全那么神圣,全是真理?”
“全很神圣!”彼得·伊万内奇说。
“是这样!要多加思考,少动感情,是吗?不要放任心灵,要控制感情冲动?不吐露真心话,也不信真心话?”
“是的。”彼得·伊万内奇说。
“随处按规矩办事,不轻易相信别人,认为一切都靠不住,活着光想着自己?”
“是的。”
“爱情不是人生的主要大事,应该更多地去爱自己的事业,少去爱所钟情的人,不要指望任何旁人的忠诚,要知道恋爱往往以冷淡、变心或敷衍而告终——这些都是真的?友谊就是一种习惯?这全都是实情?”
“这些永远都是真的,”彼得·伊万内奇回答说,“只不过先前人们不愿相信罢了,如今已成为众所周知的真理。”
“一切都得仔细观察,都得思考算计,不要让自己忘乎所以,想入非非,不要受人诱骗,哪怕幸福就在眼前——这些也都是真的?……”
“是真的,因为这都是理智的。”彼得·伊万内奇说。
“是不是对亲人……比如对妻子……也得用心计……”
“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腰疼过……哎哟哟!”彼得·伊万内奇一边说,一边在椅子上扭动着身子。
“啊!腰疼!上岁数的关系!没有说的。”
“是上岁数的关系,亲爱的;人一任性,就毫无办法;处处要讲理智、道理、经验、循序渐进,最后才会成功;一切都要追求完善。”
“叔叔,您的话也许含有真理,”亚历山大说,“可是它安慰不了我。我依照您的理论去了解一切,以您的目光去看待事物;我是您教育出来的学生,然而我活得很无聊、很痛苦、很难堪……这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还不习惯于新的规矩。不仅你一人是这样,还有一些落伍的人;全都是受苦的人。他们的确可怜得很,可怎么办呢?一整群人是不能为一小撮人而停滞不前的。关于你现在对我的一切指责,”彼得·伊万内奇思索了一下说,“我有一点很重要的辩白,你记得吗,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同你谈了五分钟之后便劝你回家去?你不听。现在为什么来攻击我呢?我预先告诉过你,你不习惯于当今的事物秩序,而你却指望我的引导,要我出主意……慷慨激昂地谈论现代的思想成就,谈论人类的志向……谈论时代的实际趋向——可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去照料你,我干吗要这样呢?我不能在你夜里睡觉时,给你嘴上遮条手绢以防苍蝇,也不能老为你画十字。我跟你谈过事业,因为你请求我谈谈这个;而这会有什么结果,那就同我无关了。你不是小孩了,人也不笨,自己可以判断嘛……你本来应该去干一番事业,可你忽而为一个丫头的变心而呻吟,忽而为与朋友的离别而哭泣,忽而为心灵的空虚、为过于多情而痛苦。这算什么生活呀?简直是活受罪!瞧瞧当今的年轻人吧,真是好样的!他们的思想多么活跃,精力多么充沛,他们多么灵活、轻松地对付所有这些荒唐事——用你们的老话说,就是所谓的焦急、痛苦……鬼知道还叫什么!”
“你说得多轻巧!”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你不觉得亚历山大可怜吗?”
“不。如果他腰疼,我是会同情的,因为这不是臆想、不是幻想、不是诗歌,而是实际的痛苦……哎哟!”
“叔叔,您至少要教教我,我目前该怎么办?您用您的脑子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该怎么办?嗯……回乡下去。”
“回乡下去!”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跟着说了一句,“你疯了吗,彼得·伊万内奇?他回乡下干什么呀?”
“回乡下去!”亚历山大重复了一句,他和婶母两人都望着彼得·伊万内奇。
“是呀,回乡下去;在那儿你将见到母亲,回去安慰安慰她。你会找到平静的生活;在这儿什么都让你不安;除了在那边湖上,陪着你姨妈,哪儿还有更安静的地方……真的,去吧!可谁知道呢?也许你有点……哎哟!”
他按住自己的脊背。
大约过了两星期,亚历山大辞了职,前来同叔父和婶母辞行。婶母和亚历山大心里都很难过,默默无言。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已是热泪盈眶。唯有彼得·伊万内奇一人说着话。
“既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他摇着头说,“何必到这里来!真丢阿杜耶夫家的脸!”
“得了吧,彼得·伊万内奇,”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你老提功名利禄,让人烦死了。”
“怎么不提呢,八年了,毫无作为!”
“别了,叔叔,”亚历山大说,“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一切……”
“不用客气!别了,亚历山大!要不要给你点路费?”
“不用,谢谢,钱我有。”
“这是怎么啦,从来不伸手!真让我生气。好,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同他离别,你不感到难过?”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低声说。
“嗯——嗯!”彼得·伊万内奇支支吾吾地说,“我……同他也处惯了。记住,亚历山大,你有一个叔叔兼朋友——听见了吗?如果需要谋个职位,找点事做,或需要钱用,尽管找我帮忙!你总能找得到这三样东西。”
“如果需要同情,”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需要痛苦中的安慰,需要温暖可靠的友谊……”
“还有真情的吐露。”彼得·伊万内奇添了一句。
“……那就请记住,”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说,“您有婶婶这么一个朋友。”
“喂,亲爱的,在乡下朋友有的是,什么都有,鲜花、爱情、真情的吐露,甚至还有一位姨母。”
亚历山大深为感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与叔父告别之际,他本想展开双臂去拥抱他,虽说不像八年前那样热情。彼得·伊万内奇没有拥抱他,而只是抓住他的双手,比八年前握得较紧一些。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已热泪滚滚。
“唉!真是如释重负,谢天谢地!”亚历山大离开之后,彼得·伊万内奇说,“我的腰疼似乎也轻一些了!”
“他对你干了什么啦?”妻子噙着眼泪低声说。
“干了什么啦?简直让我烦透了;比厂里那些人还要差劲,那些人如果要胡闹,就抽他们的鞭子;而对他有什么办法?”
婶母哭了一整天,到彼得·伊万内奇要吃饭的时候,仆人们禀告他说,饭菜还没有准备呢,因为太太闩上房门,没有对厨子做出吩咐。
“全因亚历山大的过!”彼得·伊万内奇说,“他真让人头痛!”
他唠唠叨叨地埋怨了半天,便坐车到英国俱乐部用餐去了。
一大早有辆公共马车缓缓地出了城,把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和叶夫塞载走了。
亚历山大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竭力装出忧郁的神情,终于形成了一段内心独白。
他们坐车经过理发店、牙病诊所、妇女时装店、贵族的宅第。“别了,”他轻轻摇着脑袋,用手抓抓稀疏的头发,说道,“别了,假发假牙、棉制冒牌衣装、圆帽的城市,假谦恭真傲气、虚情假意、嘈杂忙乱的城市!别了,埋葬深邃强烈、热情温柔的心灵活动的大坟墓。我在这儿面对现代生活,但背朝大自然地待了八年,而它也转过脸不理睬我了,因为我已失去了生命活力,才二十九岁人已老了;而当年……”
“别的,别了,城市,在那里我受过痛苦,也爱过,在那里我埋葬了自己的心。”
“我要展开双臂拥抱你们,广阔的田野,拥抱你们,故乡令人快乐的牧场和村庄,把我搂在自己的怀抱吧,我的心就会复活、新生!”
这时候他念了普希金的诗:“粗野的艺术家以朦胧的画笔……”等等,揩了揩汪着泪水的眼睛,缩进马车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