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的生活分成了两半。早上的时间都耗在公务上。他翻阅着那些落满尘土的案卷,思考着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在纸上计算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千百万钱款账目。不过他那脑子有时就不愿替别人卖力,笔从手中掉下来,那种让彼得·伊万内奇生气的甜蜜的柔情支配了他。
这种时候亚历山大便仰靠在椅背上,魂儿已经奔到那个安乐之乡,那儿没有文牍,没有笔墨,没有怪里怪气的面孔,没有一身身官服,那儿洋溢着宁静、温馨和清爽,那儿装饰优雅的客厅里花香袭人、琴声悠扬,鹦鹉在笼中跳跃,花园里白桦和丁香的枝条随风摇摆,而主宰这一切的女皇就是她……
早上亚历山大虽然屁股坐在局里,而心儿却已跑到了小岛上柳别茨卡娅家的别墅,那儿是他晚上经常光临的地方。我们就不客气地去瞧瞧他的幸福吧。
那是个炎热的日子,是彼得堡很少见的大热天,太阳给田野带来一派生气,却使彼得堡的街道苦不堪言,阳光把花岗石晒得滚烫,又从石头上反射过来,烤着过路的人们。人们耷拉着脑袋,缓步而行,狗伸出了舌头。这城里就像是一个童话中所说的城市,依照魔法师的一个手势,这儿的一切转眼间都变成了石头。石板路上没有马车的响声,遮阳的帘子像眼睛垂下的眼皮,遮住了窗户;木块马路如镶木地板似的闪着亮光,走在人行道上都感到烫脚。到处都显得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行人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寻找阴凉的地方。公共马车载着六个乘客,向城外缓缓地驶去,稍稍扬起了一点尘土。四点钟时公务员们下班出来了,慢悠悠地各自走回家去。
亚历山大跑了出来,仿佛房子里天花板坍了似的,他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晚了,到那边吃饭赶不上了。他急忙奔到饭馆老板那儿。
“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快!”
“汤有julienne和a la reine;沙司有à la provençale,à la maître d'hôtel;烤火鸡、野味、甜酥饼。”
“行,就来à la provençale汤,julienne沙司和烤酥饼,尽量快!”
一个侍役瞧了瞧他。
“喂,怎么呢?”亚历山大不耐烦地说。
那侍役跑出去,端上随意想到的几样菜。亚历山大挺满意。他没等上第四道菜,便奔向涅瓦河岸边去了。那边有一条小船和两名划船的正等着他。
过了一小时,他便远远地望见那块乐土了,他站在船上,老凝视着那边。起先他心里有些惊惶不安,转而又疑惑起来,因此眼睛也模糊了。后来脸上骤然露出阳光般的欢欣的光彩。他认出了花园栅栏旁那件熟悉的衣衫;而那边的人也认出他了,向他挥动着手绢。也许人家早就等着他了。他的脚后跟似乎也焦急得发烫了。
“唉!要是在水上可以跑就好了!”亚历山大想,“人们发明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没有发明出这个来!”
划船的人不慌不忙地划着桨,动作均匀得像机器似的。他们晒得黑黑的脸上汗流如雨,亚历山大的心在胸口直扑腾,眼睛死盯着一点,他已有两回糊里糊涂地先后把左右脚伸到舷外,划船的人对于这些都毫不在意,照常无动于衷地划着船,不时地用衣袖擦擦脸。
“快点!”他说,“赏你们五十戈比酒钱。”
他们立刻卖力了,在各自的位置上拼命地划了起来。疲劳哪儿去了?哪儿来的力气?船桨在水里使劲地划动着,划一下小船便飞快地前进约三俄丈。划了十来下,船尾画了一个弧形,小船轻盈地斜靠到了岸边。亚历山大和娜坚卡都老远地微笑着,互相盯看着对方。亚历山大一只脚没跨到岸,而踩进了水里,娜坚卡哈哈地笑了起来。
“慢点,老爷,请等一等,我来扶您一把。”一个划船的人说,而这时候亚历山大已上岸了。
“在这儿等我吧。”亚历山大吩咐他们一声,随即向娜坚卡跑去。
她从老远便朝亚历山大温柔地微笑。小船越来越靠近岸边的时候,她的胸脯也越强烈地起伏着。
“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亚历山大说,快乐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她回应说。
他们情不自禁地互相向对方奔了过来,但又停住了,带着微笑和湿润的眼睛互相对瞧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了。
不能责怪彼得·伊万内奇没有一眼就注意到娜坚卡。她长得并不很美,不能一下子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然而谁若是细细地打量她的面容,那他就会久久地移不开眼睛了。她那容貌很少有两分钟是平静的。她的心灵极其敏感,也极易于激动,各种思想和情感在不断地变来变去,而这些细微变化着的情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每分钟都给她的脸容增添着出人意料的新表情。比如,那双眼睛似乎突然射出电光,燃起熊熊的烈火,可顷刻间又藏到长长的睫毛底下;脸变得呆愣愣地,一无生气,犹如一尊大理石雕像摆在您面前。您以为随后又会出现那种锐利的目光——根本不是!眼皮缓缓地轻轻抬起,把您照亮的是一道温柔的目光,仿佛从云层里慢慢浮现的月光。看到这样的目光,您必定会出现轻微的心跳。她的举止动作也是如此。它优雅极了,但不同于西利菲达的优雅。这种优雅的举止中带有许多野性的激情,这是大自然之所赐,然而后天的教养不只是使它变得不那么刺目,而且是消除它的最后痕迹。而那些痕迹却常常出现在娜坚卡的举止里。她有时坐着的姿势优美如画,可天知道由于什么内心活动,转眼间这种绘画似的姿势被破坏了,换成了完全出人意料而又极其迷人的姿势。她的话语也变化莫测,时而是正确的论断,时而是想入非非、尖刻的评判,随后又是孩子气的举动,或是巧妙的假装。这一切都表明她有一个热烈的头脑,有一颗任性多变的心。不单是亚历山大一人因她而神魂颠倒,唯有彼得·伊万内奇不受迷惑,可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
“您在等我!天哪,我多么幸福!”亚历山大说。
“我等您?没有的事!”娜坚卡摇摇头说,“您知道我常待在花园里。”
“您生气啦?”他怯生生地问。
“干吗呀!亏您想的!”
“那好,把手伸给我。”
她把手伸给他,可他刚一触到它,她又立刻将它抽了回去——一下变了神色。笑容消失了,脸上显出近乎懊恼的表情。
“这是怎么啦,您在喝牛奶?”他问道。
娜坚卡手里拿着杯子和面包干。
“我在吃午饭。”她回答说。
“吃午饭,在六点钟,喝牛奶?”
“您在叔叔那儿享用了讲究的午饭,瞧着我喝牛奶当然觉得奇怪了。我们这儿是乡下,生活过得很简单的。”
她用前面的牙齿咬了几口干面包,一边又喝着牛奶,随后噘起嘴唇做了个非常可爱的鬼脸。
“我没有在叔叔那儿吃午饭,我昨天就谢绝了。”亚历山大回答说。
“您真不害臊!能这么撒谎吗?您是在哪儿待到这个时候?”
“今天我工作到四点钟……”
“可现在已经六点了。别撒谎,好好坦白,您被什么宴会、快乐的交际迷住了?您在那边快活得很吧?”
“说实话,我没有到叔叔那儿去……”亚历山大热烈辩护说,“不然的话我能这个时候赶到您这儿?”
“啊!您觉得这还早呀?那您就再过两三个小时来!”娜坚卡说,突然猛一转身,不去理他,径自沿着小路走回家去。亚历山大跟在她后面。
“别靠近,别靠近我,”她挥着手说道,“我不要看见您。”
“别闹了,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
“我压根儿没有闹。您说,您是在哪儿待到现在?”
“我四点钟下班出来,”亚历山大说,“来这儿坐了一小时船……”
“那样该是五点,而现在是六点。还有一个小时您在哪儿呢?瞧您多会撒谎!”
“我在一家饭馆匆匆忙忙吃了顿饭……”
“匆匆忙忙!只有一个小时!”她说,“可怜的人哪!您可能饿了。要不要喝点牛奶?”
“那就给我,给我这一杯吧……”亚历山大说,一边伸出手来。
但她忽然不想给了,把杯子翻个底朝天,不去理睬亚历山大,只管好奇地瞧着最后几滴牛奶怎样从杯子中滴到沙地上。
“您真残忍!”他说,“能这样折磨我吗?”
“瞧呀,瞧呀,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正沉迷于玩耍的娜坚卡突然插话说,“我能不能把牛奶滴到在小路上爬行的甲虫身上呢?……啊,滴中了!可怜的小虫!它快死了!”她说道,随即关切地捡起那甲虫,放在手心上,朝它哈起气来。
“您好关心甲虫呀!”他懊恼地说。
“可怜的小虫呀!您瞧,它快死了!”娜坚卡难过地说,“我干了什么呀?”
她让甲虫在手心上待了一会儿,而当它蠕动起来,开始在她手上爬来爬去的时候,娜坚卡不禁一颤,赶紧把它丢在地上,并踩了一脚,低声地说:“可恶的甲虫!”
“那您到底在哪儿呢?”随后她又问。
“我不是说了嘛……”
“啊,对!在叔叔那儿。客人多吗?喝了香槟酒?我甚至从这儿也闻得到香槟酒的味儿呢。”
“不是,我没有在叔叔那儿!”亚历山大绝望地插话说,“谁跟您说的?”
“是您说的呀。”
“我想他那边客人们现在刚入席呢,您可不知道这种宴会,难道它一个小时结束得了吗?”
“您吃了两个钟头,从四点到六点。”
“那我来这儿路上花的时间呢?”
她什么也没回答,身子一蹦,折下一根槐树枝,然后就沿着小路跑了起来。
亚历山大跟在她后边。
“您去哪儿呀?”他问。
“去哪儿?什么去哪儿?问得多妙!找妈妈去。”
“为什么呀?我们可能会打扰她的。”
“不,没关系。”
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的妈妈叫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是一位善良而老实的母亲,不管孩子们干什么事,她都觉得挺好。比如说,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吩咐套马车。
“要上哪儿去,妈妈?”娜坚卡问。
“出去逛逛,天气多好呀。”母亲说。
“那怎么行?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要来。”
于是就让人把马车卸了。
又有一次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坐在那儿织那条永远织不完的围巾,她一边开始叹气,嗅鼻烟,查看一根根骨针,或者埋头阅读法国小说。
“妈妈,您干吗不穿好外衣呢?”娜坚卡厉声问道。
“去哪儿呀?”
“我们不是要去散步嘛。”
“散步?”
“是呀,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来陪我们去呀。您竟忘了!”
“我不知道呀。”
“这怎么不知道呢!”娜坚卡不满地说。
母亲便搁下围巾或者书,跑去穿衣服。娜坚卡就这样十分任性,随意地安排自己和妈妈的活动,安排自己的时间和各种事情。不过,她也是一个善良而温柔的女儿,虽然不能说她很听话,因为不是她需要听话,而是母亲要听她的话;因此可以说,她有一个听话的母亲。
“您去看看妈妈。”当他们来到客厅门口的时候,娜坚卡说。
“您呢?”
“我待会儿来。”
“那我也待会儿。”
“不,您先去。”
亚历山大走进去,立刻又蹑手蹑脚地转回来。
“她在安乐椅里打盹呢。”他轻声地说。
“没关系,咱们去吧。妈妈,妈妈!”
“啊!”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来了。”
“啊!”
“阿杜耶夫先生要看看您。”
“啊!”
“您瞧,睡得多香。别叫醒她!”亚历山大阻止说。
“不,叫醒她。妈妈!”
“啊!”
“醒醒吧,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在这儿呢。”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在哪儿呢?”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说,一面直瞧着他,并整了整歪到一边的睡帽,“唉,这是您呀,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欢迎欢迎!我一坐在这儿就打盹儿,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看来是天气的关系吧。我的茧子开始有点疼——天要下雨了。我打盹儿那会儿,梦见好像伊格纳季禀告说有客人来,只是不明白说的是谁。我听到他说客人来了,是谁我搞不明白。刚才娜坚卡喊了一声,我马上就醒来了。我睡得不深,只要谁弄出点响声,我就会睁眼看一下。请坐吧,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您身体好吗?”
“非常感谢。”
“彼得·伊万内奇身体也好吗?”
“很好,非常感谢。”
“为什么他从来不来看望我们?我昨儿个还想过,我想,随便什么时候他哪怕来一趟呢,可是没有——看来,他很忙?”
“很忙。”亚历山大说。
“就连您也两天没见了!”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说,“刚才我醒来就问娜坚卡在干吗呢?人家说还在睡呢。我说,就让她睡吧,整天在外边花园里野,天气那么好,她会很累的。在她这样年纪睡得深,不像到我这把年纪,常常这样失眠,您信吗?简直苦恼死了;是神经的关系,还是别的原因——我搞不清楚。人家给我端来咖啡,要知道我总是在床上喝它的——边喝边想:‘怎么回事,看不见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他身体好吗?’后来起床了,一看十一点,哎呀!下人们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去找娜坚卡,她还没有睡醒呢。我叫醒了她。我说:‘该起来了,我的祖宗,快十二点了,你这是怎么啦?’要知道我整天照看着她,就像个保姆。我连家庭女教师也特意不雇了,为的是不要有外人。要是托付给外人吧,天知道她们会干出什么来。不!我自个儿来对她进行教育,我严格地看管她,不让她离开我一步,我可以说,娜坚卡感觉到这一点,她没有任何想法悄悄瞒着我。我好像看得透她……那时候一个厨子来了,我跟他谈了一个来小时,又读一会儿Memoires du diable……唉,索列耶是位多么令人喜欢的作家!他写得多棒呀!后来女邻居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同丈夫一起来了,所以我都没发觉早上是怎么过去的,一瞧,已经三点多了,该吃午饭了……唉,可不,您干吗不来吃午饭呢?我们等您等到五点钟。”
“等到五点钟?”亚历山大说,“我怎么也赶不来,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让工作拖住了。我请你们一过四点就不用等我了。”
“我也这么说,可是娜坚卡说:‘我们等一等,再等一等。’”
“我!哎呀,妈妈,您说什么呀!我不是说:‘该吃饭了,妈妈。’而您说:‘不,应该等一会儿,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好久没有来了,他定会来吃午饭的。’”
“您瞧,您瞧!”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摇摇头说,“唉,多不害臊!把自己说的话推到我身上!”
娜坚卡转过身子,走到花丛中,逗弄起鹦鹉来。
“我说:‘唉,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现在在哪儿呢?’”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接着说,“‘已经四点半了,’她说,‘不,妈妈,该再等一会儿——他会来的。’我一瞧,到四点三刻了,我就说:‘随你便,娜坚卡,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大概做客去了,不会来了,我饿了。’她说:‘不,还要等一等,到五点钟。’她就这样让我饿着肚子。怎么,说得不对吗,小姐?”
“鹦鹉,鹦鹉!”从花丛那里传来声音,“今天你在哪儿吃的午饭,在叔叔那儿?”
“怎么回事?她躲开了!”母亲继续说,“看来,她觉得不好意思啦!”
“根本不是。”娜坚卡回答说,她走出小树丛,坐在窗边。
“她就是不坐下来吃饭!”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说,“要了一杯牛奶,就到花园里去了。所以她就这样没有吃饭。怎么?直瞪着我瞧,小姐。”
听着这番话,亚历山大都有些愣了。他瞥了一眼娜坚卡,而她转过身背对着她,摘下一片常春藤的叶子。
“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他说,“您这样想念我?难道我真的这么幸福?”
“别靠近我!”她气恼地喊了起来,因为她说的假话被揭穿了,“妈妈是开玩笑说的,而你当真相信!”
“你为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准备好的浆果搁在哪儿啦?”母亲问。
“浆果?”
“是呀,浆果。”
“您不是在吃饭的时候吃了……”娜坚卡回答说。
“我!你好好想一想,我的祖宗,是你藏起来,不给我吃。你说:‘等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来了,到时候就给您。’什么样的姑娘呀!”
亚历山大温情而狡猾地扫了娜坚卡一眼。她羞红了脸。
“她亲手洗好的,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母亲补充说。
“您胡编一气干嘛呀,妈妈?我洗了两三个浆果,自个儿吃了,要不然是瓦西里莎……”
“别信,别信,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瓦西里莎一早就被派去城里了。干吗瞒着呢?知道是你洗的而不是瓦西里莎洗的,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大概会更高兴的。”
娜坚卡莞尔一笑,然后又隐到花丛中,出来时端着满满一盘浆果。她向亚历山大伸过拿盘子的手。他吻了吻那手,拿过浆果,像领受元帅杖一样。
“您不配吃!让人家等您这么久!”娜坚卡说,“我在栅栏旁站了两小时;您想想看!有人过来,我就以为是您,我挥了挥手绢,突然发现是不认识的人,一个军人。他也挥了挥手,真讨厌……”
晚上客人来了又走了。天开始黑下来,又是剩下柳别茨卡娅母女和亚历山大三个人。连这三重唱也渐渐地解体了,娜坚卡去到花园里。形成了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跟亚历山大的不大协调的二重唱,她久久地唱的是:昨天做了什么,今天做的什么,明天将做什么。他感到无聊极了,心里忐忑不安。晚上很快到了,他还没机会同娜坚卡单独说上一句话呢。厨子像救星似的来了;当时亚历山大心里非常着急,比先前在船上的时候还要厉害。正好,在这时候这位厨子来问太太,晚饭要准备些什么,他们刚开始谈到肉饼、谈到酸牛奶,亚历山大便乘机巧妙地溜掉了。他耍了多少花招,只求离开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的安乐椅!他先是走到窗边,瞅一眼外边,那两条腿把他拖向那扇开着的门。他好容易稳住步子,不让身子猛地跑出去,他慢慢地走到钢琴那边,在琴键上随便敲了几下,他像患热病似的哆嗦着从乐谱架上拿下乐谱看了看,又放回原处;他甚至坚定地闻了闻两朵花儿,还唤醒鹦鹉。这时候他焦急极了;这扇门就在近处,可是溜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该站上一两分钟,然后仿佛在无意中走了出去。那厨子又退两步,再说句话——就会走开的,那时柳别茨卡娅一定又会找他聊天。亚历山大忍耐不住,便像蛇似的溜出门来,不管台阶有多少级,一跳就跳下了台阶,三步两步奔到林荫道的尽头——来到岸边娜坚卡的身旁。
“好不容易想起我啦!”这一次她温柔地责备说。
“唉,我受了多大的罪呀,”亚历山大回答说,“您也不来帮个忙!”
娜坚卡给他看一本书。
“我正想拿它去找您呢,要是过一会儿您还不来的话,”她说,“坐下吧,现在妈妈是不会来的,她怕潮湿。我有好多话,好多话要对您说……唉!”
“我也是……唉!”
他们并没有说出什么,或者几乎没有说什么,因为要说的一些话早已说过十来遍了。一般不外乎是:理想、天空、星星、好感、幸福,等等。谈话更多的是用目光、微笑和感叹词等的语言进行的。那本书掉在了草地上。
夜来临了……不,什么夜呀!彼得堡的夏天难道有夜吗?这不是夜,而是……这里应该想出另一名称——比如,叫朦胧吧……周围都是静悄悄的。涅瓦河宛如睡着了,有时它仿佛在半睡半醒中以波浪轻轻地拍打着河岸,接着又沉默下来。那儿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晚风,在睡梦中的河水上空掠过,但却唤不醒它们,只是让河面泛起涟漪,并给娜坚卡和亚历山大送来凉爽,或给他们带来远方的歌声——后来一切又沉寂下来,涅瓦河又静止不动了,犹如一个睡梦中的人,在轻微的响声中睁开一会儿眼睛,马上又闭上了;睡梦让他那发沉的眼皮合得更紧了。后来从桥的另一边传来似乎很远处的雷声,随后是最近一处渔场的看门狗的叫声,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树木形成黑暗的拱门,几乎没有声响地晃动着树枝。河岸边的别墅里灯光闪闪。
这时候在这温暖的空气中有着什么特别的东西?是什么秘密掠过花朵、树木和草地,以不可解释的愉悦吹向心灵?为什么这时候的心灵中产生的思想和感情就不同于喧闹的人群之中呢?在这大自然的睡梦中,在这种朦胧暮色中,在沉默无言的树木、香花和僻静处为恋爱提供了多好的环境!此时的一切多么有助于头脑去幻想,有助于心灵产生稀有的感觉,而这些幻想和感觉在平常严格正规的生活中却被视为是那么的毫无用处、非常可笑的东西……是呀!说它毫无用处,然而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心灵才会是模糊地感受到幸福,这种幸福是人们在其他时间里所那么用心去寻找而无法找到的。
亚历山大和娜坚卡来到河边,倚在栏杆上。娜坚卡在沉思中久久地望着涅瓦河,望着远处,亚历山大望着娜坚卡。他们心里洋溢着幸福,甜蜜得很,同时又有些懊恼,而嘴上不说出来。
亚历山大轻轻地碰一下她的腰。她用胳膊轻轻地推开他的手。他又去碰了一下,她更轻地把它推开,一边凝视着涅瓦河。对第三次触碰她就不推开了。
他握住她的手——她也没有把手缩回来;他紧握着她的手,她也紧紧地握着。他们俩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可有什么感觉呢!
“娜坚卡!”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她沉默不语。
亚历山大向她俯过身去,心里非常紧张。她的脸颊上感到了一股热烘烘的气息,顿时颤了一下,转过身去——她没有气愤地走开,也没有叫喊!——她无法假装生气而后退,爱情的魅力迫使理智沉默了,当亚历山大把嘴唇紧贴在她的嘴唇上时,她也回吻起他来,虽然很轻,几乎觉察不到。
“不成体统!”严厉的母亲们会说,“没有母亲在旁,一个姑娘竟在花园里跟一个小伙子亲嘴!”有什么办法,不成体统,而她就是以吻相报。
“哦,人可以多么幸福!”亚历山大自言自语说,他又俯向她的嘴唇,就这样吻了好几秒钟。
她脸色发白,一动不动地站着,睫毛上闪烁着泪花,胸部强烈地起伏着。
“真像做梦!”亚历山大喃喃地说。
突然娜坚卡全身一震,心醉神迷的时刻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您好放肆!”她突然说,跑开好几步,“我要告诉妈妈去!”
亚历山大从九霄云外摔了下来。
“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不要用责备打碎我的快乐,”他开始说,“您不要像……”
她瞧了瞧他,一下快乐地大笑起来,又走到他身旁,又站在栏杆旁,信任地把手和脑袋倚着他的肩膀。
“这么说您很爱我?”她问,一边揩去滚在脸颊上的一颗泪珠。
亚历山大的双肩做了个难以名状的动作。他的脸上出现彼得·伊万内奇所说的那种“愚蠢的表情”,这也许是真的,但是在这种愚蠢的表情里蕴含着多少幸福呀!
他们依然默默地望着河水,望着天空,望着远方,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他们不敢互相对瞧;他们终于对瞧了一下,微微一笑,立即又转过脸去。
“世上真的有痛苦吗?”娜坚卡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
“据说,有……”亚历山大若有所思地回答说,“可我不信……”
“能有哪样的痛苦呢?”
“叔叔说是贫穷。”
“贫穷!难道穷人就感觉不到我们现在所感觉到的东西吗?有了这样的感觉他们就不算贫穷了。”
“叔叔说,他们顾不上那个——他们需要有吃的喝的……”
“哼!吃!您叔叔说得不对,没有吃的也可以是幸福的,我今天就没有吃午饭,可我多么幸福!”
他笑了起来。
“是的,为了这样的片刻,我愿意把一切、一切都送给穷人!”娜坚卡往下说,“就让穷人来吧。唉,为什么我不能用某种快乐使大家都感到安慰和快乐呢?”
“天使!天使!”亚历山大紧握着她的手,欣喜若狂地喊道。
“咳,您握得我好疼呀!”娜坚卡突然打断对方的说话,皱起眉头,把手抽了回来。
然而他又抓起她的手,热烈地吻了起来。
“我会去好好祈祷,”她继续说,“今天,明天,永远都为这个晚上祈祷!我多么幸福!您呢……”
忽然她沉思起来,眼睛里闪出一丝担心。
“知道吗,”她说,“听说,好像这样的事只有一次,就永远不会再发生了!也许这样的时刻不会再有了?”
“哦,不!”亚历山大回答说,“这不对,会再有的!还会有更美好的时刻;是的,我感觉得到……”
她疑惑地摇摇头。他想起了叔父的教导,顿时打住了。
“不——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这不可能!叔叔不懂这种幸福,所以他对人是那么严厉,那么不信任,可怜的人!他那冷酷无情的心真让我觉得可怜,他不懂爱情带给人的陶醉,所以对人生抱着恼恨排斥的态度。愿上帝原谅他!如果他看到我的幸福,他就不会来瞎干涉了,不会以胡乱怀疑去侮辱它了,我可怜他……”
“不,娜坚卡,不,我们会幸福的!”他继续大声地说,“瞧瞧周围吧,瞧着我们的爱情,这里的一切不是都为我们高兴吗?上帝会原谅他。我们手拉着手度过一生会多么快乐!这种相爱使我们感到多么骄傲、自豪!”
“哎呀,打住吧,别再猜测了!”她打断他的话说,“别去预言,当您这么说的时候,我有些害怕。我现在很发愁……”
“有什么好害怕的?难道相信不了自己?”
“不行,不行!”她摇摇头说。他瞅了瞅她,沉思起来。
“为什么?”他后来又说起来,“什么能破坏我们的幸福世界?谁有必要来干涉我们?我们将来永远单独在一起,远远离开其他的人;我们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关我们什么事?他们记不起我们,忘了我们,那时候,我们就不会受到有关苦难的消息的惊扰,就像现在这花园里一样,任何声响都不会惊扰这快乐的寂静……”
“娜坚卡!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突然从台阶上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哪儿?”
“您听!”娜坚卡以预言家的声调说,“这是命运的暗示,这样的时刻不会再有了——我感觉得到……”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紧紧握了握,有些异常而悲伤地瞧瞧他,突然向黑暗的林荫小道奔去。
他一人陷于沉思地站在那里。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从台阶上又响起了声音,“酸牛奶早放在桌上了。”
他耸了耸双肩,向屋里走去。
“在无法形容的幸福的片刻后面突然就是酸牛奶!!”他对娜坚卡说,“难道生活里都是这样?”
“只要不更坏就行了,”她快乐地回答,“而酸牛奶好得很哪,尤其对没有吃过午饭的人来说。”
幸福使她精神焕发。她的两颊红红的,眼睛闪烁着异常的光辉。她多么热心地干起家务,多么快活地唠叨着!瞬间闪现的忧愁已不见踪影了,她快乐得心醉了。
当亚历山大坐进小船回去的时候,朝霞已布满半个天空。两个划船的一边等待已承诺的奖赏,一边往手上吐了几口唾沫,开始照旧在原位上猛然欠起身来,使足全力地划起桨来。
“慢点划!”亚历山大说,“再赏半卢布的酒钱!”
他们瞧了瞧他,然后互相对瞧了一眼。一个搔了搔前胸,另一个搔了搔后背,他们轻轻地划动船桨,稍稍地触碰着河水。小船宛如天鹅般游动着。
“叔叔想让我相信幸福是一种幻想,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东西,生活是……好狠心的人!为什么他想这么残酷地欺骗我?不,这就是生活!我所想象的生活就是这样,它应该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不然就没有生活!”
早晨清新的风从北方徐徐吹来。亚历山大稍稍颤了一下,这既是由于轻风也是由于回想,随后他打了一下哈欠,裹上斗篷,沉醉在幻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