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醒来时两点十五分。我依然置身于深重的黑暗中。一瞬间袭来错觉,以为自己还在洞底。但马上察觉并非如此。洞底完全的黑暗和地上夜晚的黑暗,二者质感不同。地上,即使黑得再深也多少含带光的感觉,同所有的光都被遮蔽的黑暗不一样。现在是夜间二时十五分,太阳恰好位于地球的背面。仅此而已。

打开床头灯,下床走去厨房,用玻璃杯喝了几杯冷水。四下寂然。近乎过分的静寂。侧耳倾听,不闻任何声响。风也没有吹来。到冬天了,虫也不叫。夜鸟声亦不闻,铃声亦未入耳。这么说来,最初听得那铃声也正值此刻,是最容易发生非同寻常之事的时刻。

好像再也睡不成了。睡意彻底遁去。我在睡衣外面披一件毛衣,走去画室。我意识到回家后还一次也没迈进画室。画室里的几幅画怎么样了呢?不免让人牵挂。尤其《刺杀骑士团长》。听免色说,我不在时候雨田政彦到这里来了。说不定他进画室看到了那幅画。不用说,他一眼就会看出画是他父亲的作品。不过我把那幅画蒙上了——因为有所顾虑,从墙上摘下用漂白布包了起来。政彦若不打开,就不至于看见。

我进入画室,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画室里仍静悄悄阒无声息。当然谁也没有。没有骑士团长,没有雨田具彦。房间里有的仅我一人。

《刺杀骑士团长》依旧蒙着置于地板上。没有被谁碰过的迹象。固然没有明证,但那里有未被任何人碰过的气氛。掀开,下面就有《刺杀骑士团长》,和此前所见毫无二致。上面有骑士团长,有刺杀他的唐璜,有在旁边屏息敛气的侍从莱波雷洛,有手捂嘴角瞠目结舌的美丽的唐娜·安娜,还有画面左下角从地面那个方洞中探出脸来的令人悚然的“长面人”。

说实话,我在心间一角是暗暗感到害怕的。怕自己采取的一系列行为可能使得画中若干事态有所改变——例如“长面人”探出脸的地洞盖子已经关上,因而长面人会不会从画面消失;再如骑士团长不是被长剑而是被厨刀刺杀。但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画面有任何变化。长面人一如既往顶开地洞的盖子将其形状奇特的脸探出地面,用贼溜溜的眼睛四下打量。骑士团长被锋利的长剑刺穿心脏,鲜血四溅。画仍作为构图完美的往常那幅绘画作品存在于此。我欣赏片刻,把画重新蒙上漂白布。

接下去我端详自己没画完的两幅油画。两幅都在画架上并排而立。一幅是横长的《杂木林中的洞》,另一幅是纵长的《秋川真理惠的肖像》。我专心致志地交替对比这两幅画。两幅都是最后看时的样子,丝毫未变。一幅已经完成,另一幅等待最后加工。

之后,我把反过来靠墙立着的《白色斯巴鲁男子》正过来,坐在地板上再次打量。“白色斯巴鲁男子”从莫名颜料的块体中目不转睛看着这边。尽管其形象尚未具体描绘,但我清楚看见他潜伏其中。他躲在用刮刀厚厚涂抹的颜料背后,以夜鸟般咄咄逼人的眼睛直定定逼视我。他的脸绝对没有表情。而且他拒绝画的完成——拒绝自己原形毕露。他不愿意自己被从黑暗中拉到光天化日之下。

尽管这样,我迟早还是要把他的形象牢牢实实画在那里,把他从黑暗中拉出亮相,而无论对方反抗多么激烈。现在或许勉强,但迟早非了结不可。

接着,我又把视线移回《秋川真理惠的肖像》。这幅画已经画到不再需要她作绘画模特的地步。往下只要做一系列技术性加工,即达完成之域。有可能成为我迄今所画的画中最让我躇踌满志的作品。至少那里应有秋川真理惠这个十三岁美丽少女的倩影跃然纸上。我有足够的自负。然而我未必让这幅作品完成。为了保护她的什么,我不得不将这幅画止于未完成状态。我明白这点。

必须尽快处理的事有几件。一件是给秋川笙子打电话以便从她口中听得真理惠回家的前前后后。再一件事是给柚打电话,告诉她我想见她畅谈一次。我已经在那漆黑的洞底下了务必如此的决心。时机已经到来。另外,当然还得给雨田政彦打电话。我为什么从伊豆高原的护理机构突然消失、这三天何以去向不明——需要就此做出解释(至于成为、能成为怎样的解释,我自是心中无数)。

不言而喻,不能在这个黎明时分给他们打电话,要等多少常规些的时刻到来才行。那一时刻——倘时间正常运转的话——不久即将到来。我用锅热牛奶喝了,嚼着饼干眼望玻璃窗外。窗外黑暗漫无边际。不见星星的黑暗。到天明还有些时间。一年中夜间最长的季节。

先做什么好呢?我琢磨不出。最地道的是重新上床睡觉。可我已经不困了。没心思看书,也没情绪做事。该做的事一件也想不起来。于是决定姑且洗澡。往浴缸里放水。等水满时我躺在沙发上怅怅地眼望天花板。

我何苦非钻进那个地下世界不可呢?为了进入那个世界我不得不亲手刺杀骑士团长。他成为牺牲品丢了性命,我因之在黑暗世界接受若干考验。其中当然必有理由。地下世界有真真切切的危险,有实实在在的恐怖。那里无论发生多么离奇的事都无足为奇。情况似乎是,我通过千方百计钻过那个世界,通过经历那一程序,而将秋川真理惠从哪里解放出来。至少秋川真理惠已平安返回家中,如骑士团长预言的那样。但我未能在自己在地下世界的体验同秋川真理惠的返回之间找出具体的平行关系。

那条河的水或许具有某种重要意义。说不定由于喝了那条河里的水而导致自己体内有什么发生了变异。逻辑上很难解释,但我的身体怀有毋庸置疑的切实感受。由于接受那一变异,我才得以穿过物理上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穿过的狭窄横洞而到另一端来。而且,在我克服根深蒂固的对密闭场所的恐惧之际,唐娜·安娜和妹妹路给我以引导和鼓励。不,唐娜·安娜和路有可能是统一体。她是唐娜·安娜,同时又是路。或许她们保护我免受黑暗力量的侵害,同时保护了秋川真理惠的人身安全。

可是说到底,秋川真理惠被幽禁在哪里了呢?问题首先是她果真被幽禁在哪里了吗?我把企鹅护身符给了(倒是不能不给)摆渡人“无面人”这点给她身上带来了不好影响不成?或者相反,那个饰物以某种形式起到了保护秋川真理惠人身的作用?

疑问数量有增无减。

前因后果或许能从终于现身的秋川真理惠口中多少得到澄清。作为我只能静等。不,事实以后也可能在扑朔迷离之中不了了之。秋川真理惠全然记不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未可知。或者就算记得也不向任何人透露——说不定她已如此下了决心(一如我本人)。

不管怎样,我都有必要在这现实世界再见一次秋川真理惠,两人单独好好谈谈,有必要就这几天当中各自身上发生的事交换信息。如果可能的话。

但是,这里果真是现实世界吗?

我重新观望自己周围的世界。这里有我熟识的东西。窗口吹来的风有一如往常的气味,四下传来听惯了的声响。

可是,乍看上去是现实世界,而实际未必是。可能仅仅是我自以为是的现实世界罢了。我也许进入伊豆高原的洞,穿过地下世界,三天后从错误的出口出到小田原郊外的山上——我返回的世界和我离开的是同一世界的保证哪里都不存在。

我从沙发欠身立起,脱衣泡进浴缸,再次用香皂认真清洗全身每一个边角。头发也仔细洗了。刷牙,用棉棒清耳,剪指甲。胡须也刮了(尽管没长多长)。内衣再次更新。穿上刚刚熨烫过的白色棉质衬衫、带裤线的黄褐色卡其裤。我要尽可能彬彬有礼地面对现实世界。但天还没亮。窗外一片漆黑,黑得让我觉得没准早晨永远不来了。

但不久晨光来临。我新做了咖啡,烤了吐司,涂上黄油吃了。电冰箱里食品差不多没有了。只有两个鸡蛋、过期的牛奶和一点点蔬菜。今天必须去买了,我想。

在厨房洗咖啡杯和碟子的时间里,发觉好些日子没见年长的人妻女友了。多久没见面了呢?不看日记想不起准确日期。反正相当久了。近来我身边连续发生种种事情——若干始料未及的非同一般的名堂——以致此前没能意识到她许久没联系了。

什么缘故呢?以前至少每星期打来两次电话:“怎么样,还好?”然而我无法跟她联系。她没把手机号码告诉我,我又不用电子邮件。所以,即使想见,也只能等她来电话。

不料早上九点刚过,正当我怅然想她时,女友打来了电话。

“有件事要说。”她开门见山。

“可以哟,说就是。”

我手拿听筒,靠着厨房餐柜说。刚才遮蔽天空的厚云开始一点点断裂,初冬的太阳从裂缝中战战兢兢探出脸来。看来天气正在恢复。然而她说的似乎不是多么让人欢欣鼓舞的那一类。

“我想最好不要再见你了。”她说,“倒是遗憾。”

至于她是不是真的遗憾,光听声调无从判断。她的语声明显缺乏起伏感。

“这里有几个理由。”

“几个理由。”我鹦鹉学舌。

“首先一个是丈夫开始多少怀疑我了,好像感觉出了某种苗头。”

“苗头?”我重复她的说法。

“到了这个地步,女人总是要出现相应的苗头的。比以前更注意化妆啦服装啦什么的。还有改换香水啦用心减肥啦什么的。虽然自以为很小心,不把这些表现出来,但是……”

“确实。”

“况且不说别的,这种事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

“这种事?”我重复道。

“就是说事情没有将来,没有解决办法。”

的确如她所说。我们的关系无论怎么看都是“没有将来”的,都是“没有解决办法”的。长此以往风险过大。我这方面倒没什么可损失的,但她那边有大体完好的家庭,有上私立女子学校的两个十几岁女儿。

“还有一件,”她继续道,“女儿出了棘手问题,大的那个。”

大女儿。如果我记忆无误,那么应该是成绩好、乖乖听父母的话、几乎从未闹出问题的老实少女。

“出了问题?”

“早上醒来也不下床。”

“不下床了?”

“喂喂,别鹦鹉学舌似的重复我的话好不好?”

“对不起,”我道歉。“可那是怎么回事呢?不从床上下来?”

“就是这样的嘛!大约两个星期前开始,死活也不愿意下床,学校也不去。一整天穿着睡衣赖在床上。谁和她搭话也不应声,饭端到床上也几乎不动。”

“没找心理咨询师那样的人商量?”

“当然找了。”她说“跟学校的心理咨询师商量了,可完全不起作用。”

我就此思索。但我能说的,什么也没有。说到底,我见都没见过那个女孩。

“这样,我想再不能见你了。”她说。

“必须在家照料她?”

“也有这个原因,但不光这个。”

她没再说什么。对她的苦衷我大体明白。她害怕了,作为母亲也对自己的行为感觉出了责任。

“非常遗憾。”我说。

“我想我比你还要感到遗憾。”

或许,我想。

“最后想说一点,”她说,她短促地深叹一声。

“那点是什么呢?”

“我想你会成为很好的画家。就是说,比现在还要好。”

“谢谢!”我说,“深受鼓舞。”

“再见!”

“保重!”我说。

放下电话,我去客厅躺在沙发上,边仰望天花板边想她。想来,尽管见面这么频繁,却一次都没想过画她的肖像画。不知何故,没能产生那样的心情。素描倒是画了几幅。用2B铅笔画在小素描簿上,几乎一笔画成。大多是淫秽不堪的她的裸体画。大大张开腿出示隐秘处的样子也有。还有画性交当中的。虽是简单的线条画,但都十分逼真,而且绝对淫秽。她对那样的画乐不可支。

“你这人啊,画这种淫秽画真是得心应手!漫不经心,一挥而就,却又色情得不得了!”

“玩玩罢了!”我说。

那些画,随画随手扔了。一来怕谁看见,二来毕竟不好保存那样的东西。但偷偷留下一两幅恐怕还是应该的,作为向自己本身证明她实有其人的物件。

我从沙发上缓缓立起。一天刚刚开始。往下我有好几个必须说话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