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跟前的高个男子没有脸。当然不是没有头。他脖子上面像一般人那样长着头,但头上没有脸。应该有脸的地方唯有空白,仿佛乳白色轻烟的空白。他的语声是从空白中发出的,听起来就好像从深洞尽头传出的风声。

对方身穿色调灰暗的防雨风衣那样的东西,风衣下端很长,几乎长及踝骨。下面探出长靴的尖头。风衣扣全都扣着,一直扣到喉结,俨然防备风暴袭来的装束。

我什么也没再说,当场伫立不动。我的口中出不来话语。稍离开些看去,既像是白色斯巴鲁“森林人”车上的男子,又像是深夜来访家中画室的雨田具彦,还像是《刺杀骑士团长》中挥起长剑刺杀骑士团长的年轻男子。三人都身材高大。可是近前细看,得知谁也不是,单单是“无面人”。他戴着宽檐黑帽,拉得很低,帽檐将乳白色空白遮掉一半。

“听见了,话也懂了。”他重复道。当然嘴唇不动,没有嘴唇。

“这里是河码头吗?”我问。

“不错。”无面人说,“这里是码头,能过河的只此一处。”

“我必须去河对岸。”

“没有不去的人。”

“这里有很多人来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被吸入空白。没有休止符的沉默。

“河对岸有什么呢?”我问。由于笼罩着白色河雾样的东西,河对岸还是不能看清。

无面人从空白中盯视我的脸。而后说道:“河对岸有什么,那因人而异,取决于人对那里有求于什么。”

“我在寻找秋川真理惠那个女孩的下落。”

“那就是你有求于河对岸的,是吧?”

“那就是我有求于河对岸的。为此来到这里。”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入口的呢?”

“我在伊豆高原一座高龄者疗养机构的一室用厨刀刺杀了以骑士团长形体出现的理念,是两相自愿基础上的刺杀。结果招来了长面人,让他打开通往地下的洞口。”

无面人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空白面孔直定定对着我。我琢磨不透我说的意思他能否理解。

“出血了吧?”

“很多很多。”我回答。

“可是实实在在的血?”

“看上去是。”

“看一下手!”

我看自己的双手。但手上已没有血迹。大概刚才掬河水喝时被冲洗掉了。本来沾了很多很多血来着。

“也罢,就用这里的船把你送去河对岸好了!”无面人说,“但为此有一个条件。”

我等他说出条件。

“你必须向我支付相应的代价。这是规定。”

“如果不能支付代价就去不了对岸,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只能永远留在河这边。这条河,水很凉,流速快,底很深。而且永远是非常长的时间。这可不是修辞。”

“可是我没带任何能支付给你的东西。”

他以沉静的语声说:“把你衣服口袋装的东西全部掏出来看看!”

我把装在夹克和裤子口袋里的东西统统掏了出来。钱夹里有不足两万日元的现金,信用卡和借记卡各一枚,驾驶证、加油站的优惠券。钥匙扣上有三把钥匙。另有浅奶油色手帕,有一支一次性圆珠笔。还有五六枚零币。只这些。当然手电筒是有的。

无面人摇头道:“可怜,那点儿东西当不了摆渡钱。钱在这里毫无意义。此外没有身上带的东西了?”

此外什么也没带。左手腕倒是戴着一块廉价手表,但时间在这里不具任何价值。

“如果有纸,可以画你的肖像画。说起此外我随身带的,不外乎画画技能。”

无面人笑了——我想应该是笑——空白里面隐约传来类似欢快回响的声音。

“我根本无脸。无脸的人的肖像画怎么能画出来呢?无也能画成画?怎么画?”

“我是专家。”我说,“没有脸也能画肖像画。”

无面人的肖像画能否画出,自己完全没有自信。但试一试的价值应该是有的。

“能画成怎样的肖像画,作为我也极有兴趣。”无面人说,“遗憾的是,这里没有纸。”

我目光落在脚下。或许能用棍子在地上画。但脚下地面是坚硬岩石地。我摇头。

“这果真是你身上带的一切?”

我再次把所有口袋仔细搜寻一遍。皮夹克口袋里再没装什么了,空空如也。不过我发觉裤袋深处有个很小的东西。那个塑料企鹅饰物!免色在洞底找到给我的。连着一条细绳吊带。秋川真理惠作为护身符拴在手机上的。不知何故掉在洞底。

“把手里的东西给我看看。”无面人说。

我摊开手,让他看企鹅饰物。

无面人以空白眼睛定定注视。

“这个可以。”他说,“就以这个为代价吧!”

我判断不出把这个给他是否合适。不管怎么说,这是秋川真理惠所珍惜的护身符,不是我的持有物。随便给谁可以吗?给了,秋川真理惠身上会不会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

可是我别无选择。如果不把这个给无面人,我就不能去河对岸。而若不去河对岸,就不能锁定秋川真理惠的去向。骑士团长的死也白死了。

“把这个作为摆渡费给你。”我一咬牙说道,“请把我送到河对岸。”

无面人点头:“可能总有一天我会找你画我的肖像画。果真那样,届时就把这企鹅玩偶还给你。”

他打头跳上系在木栈桥前端的小船。较之船,样子更像是扁平的糕点箱,棱角分明。是用看似相当结实的厚木板做的,狭长,全长不足两米。估计一次运不了几个人。船底正中间那里竖着一根粗柱,顶端拴有一个直径约十厘米显得甚是结实的铁环,一条粗绳从环中穿过。粗绳几乎不打弯地直挺挺从此岸拉到彼岸。看情形,船是顺着粗绳往来以免被湍急的河水冲走。船似乎用了很久了。没有发动机那样的东西,橹也没有,只一个木箱浮在水面。

我跟在他后面跳上船来。船底铺着平木板,我弓身坐在上面。无面人靠着正中间的粗柱站定,像等待什么似的闭目缄口。我也什么都没说。静默之中过去了几分钟,而后船仿佛下定决心,开始缓缓前行。虽然无法判断是以什么动力驱使的,但反正我们在无言中缓缓向对岸驶去。引擎声也好其他任何种类的机械声也好,概无所闻。传来耳畔的只有不断撞击船舷的河水声。船大体以差不多和行人同样的速度前进。船因水势摇晃甚而倾斜,但由于穿过铁环的粗绳的作用,不至于被水冲走。确如无面人所说,人不坐船是基本不可能过河的。无面人即使船大大摇摆也若无其事地静静靠在立柱上。

“到了对岸,就会明白秋川真理惠在哪里吗?”我在河中间一带问他。

无面人说:“我的职责是把你送到对岸。让你穿过无与有的间隙是我的工作。再往下的事不是我的分内事。”

不久,“砰”一声,船轻轻撞到对岸的栈桥码头,停了下来。船停了,无面人也还是久久保持那个姿势不动,仿佛靠着粗立柱在脑袋里核实什么。之后大大吐了一口空白的气,下船上到码头。我也随后下船。无论码头还是那上面的绞盘似的机械装置,样式都和出发那个地方一模一样,以致我觉得是不是又转回刚才那里了。但当我离开码头脚踏地面时当即知道那是错觉。这里是对岸之地,不是粗粗拉拉的岩石地带,而成了普通地面。

“由此往前,你必须一个人前行了。”无面人告诉我。

“即使方向路线都不知道?”

“不需要那类东西。”他从乳白色的虚无中低声说道,“河水已经喝了吧?只要你行动,关联性自会相伴而生——这里就是那样的场所。”

如此言毕,无面人调整一下宽檐黑帽,转身折回小船。他上去后,船和来时一样顺着粗绳缓缓返回对岸,活像训练有素的活物。这么着,船和无面人融为一体消失在雾霭中。

我离开码头,姑且决定走往下游。恐怕不从河边离开为好。这样也可以在口渴时喝到河水。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码头已然隐没在白茫茫的雾霭深处,简直就像那东西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随着朝下游行进,河面逐渐宽了,水流也眼看着变得平稳起来。浪花不复再现,水流声现在也几乎听不见了。我想,在水流这般平稳的地方建码头多好,何苦非横渡水流湍急的河段不可!就算距离稍长一些,也还是这样过河轻松得多。但是,大概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原理和想法。或者如此水流平稳的地方反而潜伏更多的危险也未可知。

我试着把手插进裤袋。但那里已经没有了企鹅饰物。弄没了护身符(我恐怕永远失去了它)不能不让我感到不安。没准我的选择是错的。除了把它交给无面人还能有什么选择余地呢?但愿秋川真理惠即使远离护身符也能平安无事——眼下的我除了祈愿一无所能。

我一只手拿着从雨田具彦床头借来的手电筒,一边当心脚下一边在河边地带前行。手电筒的开关照样关着。四周虽然不那么亮了,但还不至于需要手电筒光。脚下完全看得见,四五米开外也能充分纳入视野。河水紧挨我的左侧静静地缓缓地流淌。对岸照样扑朔迷离,偶尔一闪可见而已。

行进之间,道路样的东西在我的前面逐渐形成。虽然不是明明白白的路,但显然像在发挥作为路的功能。隐约感觉过去也似乎有人走过这里。而且,这条路好像正一点点偏离河流。我停在一处犹豫:应该就这样顺流下行还是应该沿着类似路的东西离河而去呢?

思考有顷,我选择离河沿路前进。因我觉得这条路会把我领去哪里。只要你行动,关联性自会相伴而生,无面的摆渡人说。这条路也可能同是关联性之一。我决定按照自然的暗示(或类似暗示的什么)行动。

离河越来越远,路也越来越变成上坡。不觉之间,水声听不见了。我以一定的步调沿着几近直线的慢坡路行走。雾霭已经散尽,而光依然模糊不清、单调浅淡,无法看见远处。我在这样的光亮中有条不紊地呼吸,一边留意脚下一边迈步。

走了多久呢?时间感早已丧失,方向感荡然无存。也有一直边走边想事这个原因。我不能不想的事太多了。但实际上又只能想得支离破碎。打算想某件事的时候,马上有别的念头冒出脑海。新的念头好比大鱼吃小鱼将此前的念头整个吞噬进去。如此这般,思考总是朝着不应有的方向突飞猛进。最后彻底糊涂起来,不知自己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打算想什么?

由于意识如此混乱,注意力就彻底分散了,险些和它发生不折不扣的正面冲突。但这时我碰巧绊上什么几乎跌倒,好歹站直身体,在此止住脚步,扬起低伏的脸。皮肤感觉得出周围空气有了急剧变化。我猛然清醒过来,发现一个仿佛巨形块体的东西在眼前黑魆魆拔地而起,迫在眉睫。我屏住呼吸,瞠目结舌,刹那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什么?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那是森林。原本见不到一草一木的地方竟赫然出现几须仰望的森林,不能不让人吃惊。

然而确是森林无疑。树木纵横交错,葳蕤繁茂,密不透风,里面郁郁葱葱。不,较之森林,大约说“树海”更为接近。我站在它跟前侧耳倾听,久久一无所闻。没有风摇树枝的动静,听不见鸟的叫声。什么声音都没传来耳畔。彻头彻尾的静默。

踏入森林让我感到本能的惧怯。树木长势过于茂密,里面的黑暗仿佛深不可测。不晓得森林规模多大,不知道路通向哪里。或者路到处分岔让人迷路亦未可知。万一迷失其间,脱身出来恐怕远非易事。可是,除了断然进入其中别无选择。我走来的路已被直接吸入林中(恰如铁路被吸入隧道)。而且既已至此,现已不可能再返回河边。何况返回也不能确保那里仍有河。总之,我是沿这条路一门心思走过来的,哪怕再有什么也有进无退。

我决意把脚踏入昏暗的森林之中。至于现在是天明时分还是中午抑或傍晚,仅凭光亮无以判断。能判断的,只是这仿佛薄暮的淡淡光亮无论过去多久都一成不变。或者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时间这个东西也有可能。如此程度的光亮没准永远持续下去,既无天明又无日暮。

森林中确实昏暗。头顶严严实实覆盖不知几多层树枝。不过不能打手电筒。一来眼睛逐渐习惯昏暗,迈步的脚下总可以看清,二来不想浪费电池。我一边尽量什么也不想,一边顺着林中暗道一味行走不止。因我觉得一旦想什么,那一念头就可能把我带去某个更暗的地方。路始终是徐缓的上坡路。行走之间传来耳边的唯独自己的脚步声。而脚步声也好像走着走着被抽走了一些,静悄悄小了起来。但愿不要口渴。离河应该相当远了。就算口渴,也不可能折回喝水。

走多长时间了呢?森林无休无止,怎么走也几乎看不出风景有变化。亮度也始终如一。自己足音以外的任何声音都传不来耳边。空气照样没有气味。树木重重叠叠在小路两侧构成墙壁。除了壁,眼中别无所见。这森林里没有活物栖息不成?想必没有。纵目四周,无鸟,无虫。

尽管如此,却有一种自己始终被什么注视的感觉,感觉分外鲜活真切。似乎有几只眼睛从昏暗中透过树木厚墙的缝隙注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的肌肤像感受镜头集约光束一样火辣辣感受着那些锐利的视线。他们要看清我在这里想干什么。这里是他们的领土,我是孤独的入侵者。但我并未实际看到那些目光。可能纯属我的错觉。恐惧和疑心在昏暗中制造出几多虚构的眼睛。

另一方面,秋川真理惠说她隔一条山谷在皮肤上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通过双筒望远镜发送的免色的视线。她得以知晓自己被谁日常性观察着。而且她的感觉是正确的,那视线绝非虚构之物。

尽管这样,我还是决定将倾注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视线视为莫须有之物。那里没什么眼睛,那不外乎自己的恐惧心理制造出的错觉。这样认为是必要的。总之我必须最后穿出这片庞大的森林(尽管不知其多大)。尽最大限度保持清醒头脑。

所幸一条岔路也没有。所以不必为何去何从而困惑,不会误入不知去向的迷途,也没有带尖刺的树枝挡住去路。只管沿一条小路持续前行即可。

这条路走多久了呢?估计时间非常之长(虽说时间在这里几乎不具任何意义)。但我几乎没觉出疲劳。相对于觉出疲劳,我的神经大概太亢奋、太紧张了。而当两腿到底开始变重的时候,觉得前方远远闪出小小的光源。宛如萤火虫的黄色小点。但不是萤火虫。光点只有一个,不摇曳,亦不闪烁。看来像是固定于一处的人工之光。随着步子的前移,光变得更大了更亮了——尽管微乎其微——不错,我正朝着什么接近。

至于那是善的还是恶的,则无由知晓。是帮助我的呢?还是伤害我的呢?而无论哪一种,我都不具有所谓选项。善的也罢恶的也罢,那光是什么,我都只能实际亲眼看个究竟。倘若讨厌,一开始就不该来这种地方。我朝着光源一步步移动脚步。

不久,森林突然终结。两侧树墙尽皆消失。蓦然回神,已经来到仿佛开阔的广场的场所——终于钻出了森林!广场地面平坦,呈漂亮的半月形,在这里终于得以看见头上的天空。类似薄暮的光再次照亮我的四周。广场前面是拔地而起的悬崖峭壁,那上面开着一个洞,而我刚才目睹的黄光,是从那洞窟的黑暗中漫出来的。

背靠蓊郁的树海,迎面悬崖高耸(绝无可能攀登),那里有个洞口。我再度仰面看天,环顾四周。此外没有像路的路,我能采取的行动只有把脚踏入洞中。踏入之前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尽量重建意识。前进产生关联性,无面人这么说。我正在无与有的缝隙中穿行。我只能完全相信他的话,毅然决然委身其间。

我小心翼翼踏入那个洞中。随即,我想到一件事:以前也进过这个洞。洞的形状有印象,空气也熟悉。继而记忆倏然复苏。富士风洞!小时候放暑假由年轻的舅舅领着,和妹妹小径一起进过的洞。而且,路一个人吐噜噜钻进其中狭小的横洞,半天都不返回。那时间里一阵不安朝我袭来,担心妹妹就那样消失去了哪里,担心被地下漆黑的迷宫永远吸纳进去。

永远是非常长的时间,无面人说。

我在洞中朝着黄光漫来的那边一步一挪。尽可能放轻脚步、抑制胸口亢奋的跳动。转过岩壁拐角,我得以目睹那个光源。原来是旧矿灯。过去的矿工在坑道使用的那种带黑色铁边的老式矿灯。矿灯中点着一支粗蜡烛,吊在岩壁上钉的粗钉子上。

“矿灯”两个字似乎听过。它同大约雨田具彦参与的抵抗纳粹的维也纳学生地下组织的名称有关。各种事情迅速连在一起。

矿灯下站着一个女子。最初所以没有察觉,是因为她个头太小了。身高不足六十厘米,黑发漂亮地扎在头顶,身穿白色古代衣裳。一看就知是高档衣裳。她也同样是从《刺杀骑士团长》画中穿出来的人物——那个把手捂在嘴角、以惧怯眼神目击骑士团长被刺杀现场的年轻美女。以莫扎特歌剧《唐璜》的角色而言,即唐娜·安娜,被唐璜杀害的骑士团长的女儿。

矿灯光照下的她的黑影被鲜明放大照在身后的岩壁上,摇曳不定。

“等着您呢!”小个头唐娜·安娜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