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间免色打来电话,时针已转过九点。他就这么晚打电话道歉,说因为无聊琐事而之前无论如何也腾不出手来。我说睡觉还得一会儿,时间不必介意。

“怎么样?今天上午的事顺利吗?”他问。

“我想还算顺利。画了几幅真理惠的素描。下星期日同一时间两人还来这里。”

“那就好!”免色说,“她姑母对你可友好?”

友好?这说法有某种奇妙的意味。

我说:“呃,看上去是一位感觉很好的女性。能不能说友好不晓得,倒是没有什么戒心。”

我简要介绍了这天上午发生的事。免色几乎屏息听着,似乎尽可能多地吸纳其中含有的细微而具体的信息。除了时而问一下,几乎没开口,只是侧耳倾听。她们穿怎样的衣服,怎么来的,看上去怎样,说的什么,我怎么给真理惠画素描——我把这些一一讲给免色。不过真理惠在意自己的胸小到底没讲——这件事止于我和她之间为好。

“下星期我出现在那边,想必还有点儿过早吧?”免色问我。

“那是你自己决定的事。那种判断我做不来。作为我,倒是觉得下星期出现也好像没大问题……”

免色在电话那头沉默有顷。“我得想想,毕竟是相当微妙的时候。”

“请慢慢想好了。画完还得一段时间,机会往下有好几次。作为我,下星期也好下下星期也好,怎么都没关系。”

面对免色如此犹豫不决是第一次。迄今在我眼里,无论对什么事都当机立断,乃是免色这个人物的特色。

本来想问免色今天上午用没用双筒望远镜看我家,看清秋川真理惠和她姑母没有。但转念作罢。只要他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还是不提为好。纵然被看的是我住的房子。

免色再次向我致谢。“这个那个强求你这么多,实在抱歉。”

我应道:“哪里,我没有为你做什么的打算,我只是画秋川真理惠的画罢了,只是想画才画的。表面也好实际也好,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理上没必要特别向我道谢。”

“可我还是相当感谢你的。”免色静静地说,“在各种意义上。”

虽然在各种意义上是怎么回事我不大懂,但我没刻意问。时间不早了,我们简单互道晚安放下电话。但放下听筒后,我忽然心想,免色往下可能迎来难以成眠的长夜。从其语声里不难听出紧张。想必他有许多必须左思右想的事。

这一星期没发生什么事。骑士团长没有现身,年长的人妻女友也没联系。风平浪静的一星期。唯独秋意在我四周缓缓加深。天空眼看着变高,空气澄澈如洗,一条条云絮那般优美洁白,如用毛刷勾勒出的一样。

我把秋川真理惠的三幅素描好几次拿在手里细看。各所不一的姿势,各所不一的角度。非常意味深长,而且富有启示性。不过一开始我就没有从中选哪一幅作为具体草图的打算。画这三幅素描的目的,如我对她本人所说,在于作为整体来理解和认识秋川真理惠这个少女,在于将她这一存在暂且纳入我的内心。

我一而再再而三反复看这三幅素描。同时集中意识把她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具体确立起来。如此时间里有一种感觉:秋川真理惠的形象同妹妹小路的形象正在我心目中合二为一。至于这是否合适,我无从判断。但这两个几乎同龄少女的魂灵似乎已经在哪里——例如在我无法涉足的深奥场所——交融互汇,结为一体。我已不能把这两个魂灵相互分开。

这星期的星期四妻来了信。这是我三月份离开家以来从她那里第一次得到联系。用我早已熟悉的中规中矩的好看字体在信封上写着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她仍用我的姓。或许因为离婚正式成立前用丈夫的姓各方面较为便利。

我用剪刀整齐剪开信封。里面有一枚带有白熊立于冰山之上摄影图的卡片。卡片上简单写了感谢话,感谢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盖章并迅速寄回。

你好吗?我生活得还算可以。仍在同一地方。这么快寄回文件,谢谢!谢谢了!手续若有进展,我会再次联系。

你留在家里的东西,若有什么有用的,请告诉我,用上门快递寄过去。不管怎样,

祝我们各自的新生活进展顺利。

信看了好几遍。我想尽可能多地读取字背后隐藏的类似心情那样的信息。但是,从这简短的词句中无法读取言外含有怎样的心情和意图。她好像仅仅是把那里明示的信息直接传达给我。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的是,准备离婚协议书为什么花了那么长时间。作为事务,不会是多么麻烦的东西。况且作为她本应恨不得和我马上一刀两断才是。然而我离家已经半年都过去了,这期间她到底做什么了呢?想什么了呢?

接下去我细看卡片上的白熊照片。但那上面也看不出任何意图。为什么是北极白熊呢?怕是手头碰巧有白熊卡片就用了。我猜想是这么回事。或者站在小冰山上的白熊暗示我不明去向而任凭海流冲去哪里的命运?不,那大概是我过于穿凿附会。

我把装进信封的卡片扔进桌子最上面的抽屉。关上抽屉,有一种事物向前推进了一步的微妙感触。“咔”一声,刻度似乎上升了一格。不是我自己推进的。是谁、是什么替我准备了新的阶梯,而我只能按其程序移动而已。

之后,我想起星期日自己就婚后生活对秋川真理惠说的话。

原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路,一直像一般人那样走过来的。不料那条路忽然从脚下消失了。只好在不知东南西北的情况下两手空空地朝一无所有的空间屁颠屁颠走下去——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不明去向的海流也罢,没有路的路也罢,怎么都无所谓,彼此彼此。总之都不过是比喻罢了。毕竟我已这样把实物搞到手了,已经被实物实际吞入其中了。为什么还需要什么比喻呢?

如果可能,我想把自己眼下的处境写信向柚详加说明。“生活还算可以”这类模棱两可的话语,我无论如何也写不来。岂止如此,“事情实在太多”才是实实在在的心情。可是,如果把在此生活以来自己身边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写一遍,那么势必无可收拾。尤其糟糕的是,自己本身无法好好说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不能用整合性、逻辑性语境加以“说明”,绝无可能。

因此,我决定不给柚写回信。一旦写信,那么就要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无视整合性逻辑性)写个没完。或者什么也不写,二者必居其一。而我选择了什么也不写。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我是留在随波逐流的冰山上孤独的白熊。放眼望去,哪里也没什么邮筒。白熊岂不有信也寄不出去?

我清楚记得碰见柚并和她开始交往时的事。

初次约会一起吃饭,席间说了好多话,她似乎对我怀有好感,说再次相见也可以。我和她之间,一开始就有超越事理而互通心曲的地方。简单说来,就是脾性相投。

但和她实际发展成为恋人关系花了很长时间。因为当时的柚有个交往了两年的对象。而她并非对那个对象怀有无可摇撼的挚爱之情。

“人长得非常英俊,但多少有些枯燥无聊。不过这倒也罢了……”她说。

英俊而无聊的男人……我周围这一类型的人一个也没有,脑袋想像不出那样的人是怎样的人。我想像得出的,是那种看样子做得非常好吃而又味道不够的菜。可是,那样的菜也是有人喜欢的吧?

她直言相告:“我嘛,过去就对长相英俊的人束手无策。面对相貌堂堂的男人,类似理性的东西就运转不灵。尽管知道有问题,却偏偏力不从心,横竖改不过来。这可能是最要命的弱点。”

“宿疾。”我说。

她点头:“是啊,或许是的。无药可医的莫名其妙的疾患,宿疾。”

“不管怎样,都不大像是能让我乘风而起的信息啊!”我说。遗憾的是,相貌堂堂未能成为我这个人强有力的卖点。

她对此到底没有否认。只是开心地咧嘴笑笑。和我在一起,起码她没显出无聊的样子,总是谈笑风生。

这么着,我就耐心地等待她同长相英俊的恋人关系卡壳(他不仅长相英俊,而且毕业于一流大学在一流贸易公司拿高工资,肯定同柚的父亲情投意合)。那期间和她说了各种各样的话,去了各种各样的地方。我们开始更好地理解对方。接了吻,也相互搂抱了,但没有做爱——她不喜欢和复数对象同时有性关系。“这方面我比较守旧。”她说。所以我只能等待。

那一期间大约持续了半年。对于我是相当长的时间。有时甚至想索性放弃算了,但好歹熬了下来。因我有相当强烈的自信,相信她不久肯定是自己的。

那以后为时不久,她和交往中的英俊男性的关系最终画上句号(我想是画上句号。因她就其原委什么也没说,所以作为我只能推测),而选择了不能说多么英俊,而且缺乏生活能力的我作为恋人。不仅如此,我们很快下决心正式结婚。

真切记得和她初次做爱时的事。我们去地方上的一个小温泉,在那里迎来了值得纪念的最初的夜晚。一切顺利得不得了,几乎可以说是十全十美。或者有点儿过于完美亦未可知。她的肌肤白嫩柔滑。不无柔润的温泉水和初秋月光的皎洁也可能有助于那种美丽和滑润。我抱着柚赤裸的身体第一次进入其中时,她在我耳畔低低叫了一声,纤细的指尖用力抠进我的后背。那时秋虫们也一片喧哗,甚至清爽悦耳的溪流声也传来了。当时我在心中坚定发誓:绝对不能放开这个女人。对于我,那也许是迄今人生中最辉煌的瞬间——终于把柚据为己有了!

接得她这封短信,我就柚考虑了很久。最初遇到她的当时,最初同她交合的秋夜,以及自始至今自己对于柚基本一成未变的心情。我现在也不想放开她,这点一清二楚。诚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盖章了,但那是两回事。然而无论我怎么想和想什么,不觉之间她都已离我而去。纵使从远处——相当远的远处——使用多么高性能的双筒望远镜,也看不到一鳞半爪。

她大概在哪里于我不知不晓当中找到了新的英俊恋人。而且照例类似理性那样的东西变得运转不灵。她在拒绝和我做爱时我就应该有所觉察才是。她不和复数对象同时有性关系。本来是稍一思考就能明白的事……

宿疾,我想,没有治愈希望的莫名其妙的疾患。道理讲不通的体质性倾向。

这天夜里(下雨的星期四夜晚)我做了个长长的梦。

我在宫城县海边一座小镇握着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方向盘(现在它是我拥有的车)。我身穿旧的黑色皮夹克,头戴带有尤尼克斯标志的黑色高尔夫帽。我身材魁梧,皮肤晒黑了,花白头发短短的硬撅撅的。也就是说,我是“白色斯巴鲁男子”。我悄然尾随妻及其性伙伴开的小型车(红色标致205)。与海岸并行的国道。我看见两人走进镇郊一座花里胡哨的情人旅馆。翌日我逼问妻,用睡袍带勒她细细白白的脖子。我是习惯体力劳动的臂力强劲的男人。我一边使出浑身力气勒紧妻的脖颈,一边大声喊叫什么。至于喊叫什么,自己也听不清楚。那是不成意思的纯粹的愤怒喊叫。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愤怒控制了我的身心。我喊叫着把白色唾液溅向虚空。

我看见妻拼命喘息着试图把新空气吸入肺部,她的太阳穴微微痉挛,桃色舌头在口中蜷成一团胡乱搅动。青色静脉如凸起的地形图鼓胀在皮肤上。我嗅着自己的汗味儿。一种迄今未曾嗅过的不快气味儿就好像温泉的热气一样从我的全身蒸腾而出。那是让我想起长毛兽体臭的气味儿。

不许把我画成画!我向自身发出命令,向着墙上镜中的自己猛地戳出食指,不许再把我画下去!

这当口,我猛然睁眼醒来。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那时在那座海滨小镇情人旅馆床上最害怕的是什么——我在心底生怕自己在最后一瞬间把那个女子(名也不知道的年轻女子)真的勒死。“做做样子就可以”,她说。问题是不大可能仅那样就了事,不大可能仅以做样子告终。而且不能仅以做样子告终的主要原因在我自己身上。

如果我也能理解我就好了。可那并非易事。

这是我对秋川真理惠说的话,我在用毛巾擦汗当中想起来了。

星期五早上雨过天晴,天空晴得赏心悦目。为了让没睡好的昨晚亢奋的心情平静下来,上午我在附近散步一个小时。走进杂木林,绕到小庙后头,久违地查看洞口情形。进入十一月,风切切实实增加了寒意,地面铺满潮乎乎的落叶。洞口一如往常严严实实压着几块木板。木板上落着五颜六色的落叶,排列着镇石。但镇石的排列样式,我觉得似乎和我上次见的略有不同。大体相同,只是配置稍有差异。

不过我对此没怎么过于在意。除了我和免色,不至于有人特意走到这里来。掀开一块木板往里看了看,里面谁也没有。梯子也一如上次靠墙立着。黑暗的石室依旧在我脚下深深静默着持续存在。我把盖子重新盖回洞口,按原样摆上石头。

骑士团长将近两个星期没有现身这点也没让我多么在意。如其本人所言,理念也这个那个有很多事,超越时间空间的要事。

不久,下一个星期日到来了。这天发生了许多事。一个兵荒马乱的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