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总是担心画室板架上的铃半夜会不会响起。如若响起,到底如何是好呢?把被蒙在脑袋上装作一无所闻的样子一直装到早上不成?还是应该手拿手电筒去画室看情况呢?我到底会在那里看见什么呢?

如此不知所措之间,我躺在床上看书。但时过两点铃也没有响起。传来耳畔的唯有夜间虫鸣。我一边看书,一边每隔五分钟觑一眼枕边闹钟。数字闹钟的数字为2:30时,我终于舒了口气。今夜铃不会响了。我合上书,熄掉床头灯睡了。

早上快七点醒来时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去画室看铃。铃仍在我昨天放的那里,在板架上。阳光把山峦照得一片辉煌,乌鸦们照例开始喧闹的晨间活动。在晨光中看去,铃绝不显得凶多吉少,不外乎来自过往时代被充分使用过的朴质佛具而已。

我折回厨房,用咖啡机煮咖啡喝了。把变硬的司康饼用烤面包机加热吃了。然后走上阳台呼吸清晨的空气,靠着栏杆眼望山谷对面免色的房子。着色的大玻璃窗沐浴着晨晖炫目耀眼。想必每星期上门一次的清洁服务中也包括擦玻璃在内吧!玻璃总是那么光彩动人,那么闪烁其辉。望了好一阵子,但免色的身影没在阳台出现。我们“隔着山谷互相招手”的状况尚未诞生。

十点半,我开车去超市采购食品。回来后整理放好,做简单的午饭吃了。豆腐番茄色拉一盘,饭团一个。饭后喝浓绿茶。接下去躺在沙发上听舒伯特的弦乐四重奏。悠扬的乐曲。看唱片套上写的说明,此曲初演时因为“太新”而在听众中引起不少反感。至于哪里“太新”,我听不大出来。大概某种使得当时保守人士心生不快的地方是有的吧!

听完唱片单面时忽然困了,于是把毛毯搭在身上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虽时间短暂,但睡得很实。估计睡了二十来分钟。觉得好像做了几个梦。但梦醒时彻底忘了做的什么梦——就是有这一种类的梦。支离破碎犬牙交错的梦。每一块碎片诚然有其量感,但因相互纠缠而抵消一尽。

我走去厨房,从瓶中倒出电冰箱里冷藏的矿泉水直接喝了,将身体角落如一片云絮挥之不去的睡意残渣驱逐出去。这样,得以再度确认此刻是自己一人置身于山中这一事实。我独自在此生活。某种命运将我运到这种特殊场所。之后重新想起铃声。杂木林深处那个神秘的石室中,到底有谁在摇那个铃呢?而那个谁此时到底在哪里呢?

我换上画画用的衣服,走进画室站在免色肖像画跟前的时候,下午两点已过。平时我大体上午工作。上午八点至十二点是我最能全神贯注作画的时间。婚姻存续期间那意味着我送妻上班后剩得自己之后的时间。我喜欢那里存在的类似“家庭内的岑寂”那样的东西。搬来这山上以后,喜欢上了丰富的大自然慨然提供的清晨亮丽的阳光和毫无杂质的空气。如此这般,天天于同一时间段在同一场所工作对于我一向具有宝贵意义。反复产生节奏。可是,这天也是由于昨晚觉没睡好,整个上午过得乱七八糟,以致下午才进入画室。

我坐在作业用的圆木凳上抱起双臂,从两米外左右的距离端详画开头了的画。我先用细画笔勾勒免色的面部轮廓,其次在他作为模特坐在我面前的十五分钟时间里同样用黑色颜料往上面添砖加瓦。尽管还不过是粗糙的“骨骼”,但那里已经顺利生成一个流势,以免色涉这一存在为源头的流势。那是我最为需要的东西。

聚精会神盯视仅黑白两色的“骨骼”之间,理应加以颜色的形象在脑海中闪现出来。意念来得唐突而又自然。那类似被雨染成钝绿色的树叶之色。我选出几种颜料抹在调色板上。反复尝试几次,颜色终于如愿调试出来。我当即不假思索地往已具雏形的线条画上着色。至于能发展成为怎样的画,自己也无从预料。但这颜色将成为之于作品的关键底色这点我是知道的。而且,这幅画将急剧远离所谓肖像画这一形式。而我告诫自己:即使成不了肖像画也怕是奈何不得的。倘若那里有了一股潮流,那么只能与之同步前进。现在反正按自己想画的方式画自己想画的好了(免色也是这样希求的)。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虑不迟。

我一无计划二无目的,只是一味将自己心目中自然浮现的意念追逼着如实描摹下来,一如不顾脚下追逐原野上飞舞的珍稀蝴蝶的小孩子。颜色大体涂完后,我放下调色板和笔,又坐在两米开外的木凳上迎面端详这幅画。这是正确的颜色,我想。被雨淋湿的杂木林带来的绿色。我甚至对着自己本身点了几下头。事关绘画,我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出这种(这样的)自信了。不错,这样即可,这个颜色是我追求的颜色。或者是“骨骼”本身追求的颜色。接下去,我以此为基础调试几种外围性变异色,适当加上去给整体以变化,赋以厚度。

观看如此形成的画面过程中,下一种颜色水到渠成地浮上脑海。橙色!不是一般橙色。是仿佛熊熊燃烧的橙、是令人感受顽强生命力的颜色。同时又含有颓废的预感。那或许是导致果实缓慢死亡的颓废。而那一颜色的调试比刚才的绿色更有难度。因为那不是简简单单的颜色。它必须在根本上连接一种情念。那是被命运纠缠不放而又以其自身能量表现得坚定不移的情念。调出那样的颜色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当然!但我最终调制成功。我手拿新的画笔,在画布上纵横驰骋。局部也用了刮刀。不思索再要紧不过。我尽可能关掉思考线路,将颜色毅然决然加入构图之中。画这幅画时间里,纷纭杂陈的现实基本从我的脑海中彻底消失。铃声也好,打开的石室也好,分手的妻也好,她和别的男人上床也好,新的人妻女友也好,绘画班也好,将来的事也好,一概不予思考。就连免色也置之度外。自不待言,我现在画的原本是作为免色的肖像画开始的,然而我脑袋里甚至免色的脸也了无踪影。免色不外乎单纯的出发点罢了。我在这里进行的,仅仅是画之于自己的画。

过去了多长时间,记不确切了。蓦然回神,室内已经变得相当昏暗。秋天的太阳已经在西山边隐去身影,而我却连开灯也忘了,只顾闷头作画。移目画布,上面已添加了五种颜色。颜色上面加颜色,其上面又加颜色。有的部位颜色和颜色微妙地相互混合,有的部位颜色压倒颜色,凌驾其上。

我打开天花板的灯,再次坐在木凳上,重新正面看画。我知道画还没有完成。那里有仿佛放荡不羁四下飞溅的东西——某种暴力性比什么都刺激着我的心。那是我长期缺失的粗犷与暴烈。然而仅仅如此还不够。那里需要某种核心要素来驾驭、整合和引导那暴烈的群体,需要统领情念的意念那样的东西。但为了寻而得之,往下必须放置一段时间。必须让四下飞溅的颜色暂且安睡下来。那将成为明天以后在新的光照下进行的工作。一定时间的经过恐怕会告诉我那将是什么。我必须等待它,一如耐心等待电话铃响。而为了耐心等待,我必须信赖时间这个东西,必须相信时间将会站在自己一边。

我坐在木凳上闭目合眼,将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在秋日黄昏中,我有了自己身上有什么正在发生变化的切切实实的预感。身体组织一度分崩离析而又重新组合时的感触。但是,为什么这一情形此刻在此发生在我身上呢?同免色这个谜一样的人物偶合邂逅、受托为其制作肖像画结果从我身上催生出如此变化不成?或者像被夜半铃声引导着挪开石堆打开奇异石室这件事给了我精神以某种刺激?抑或与此无关而仅仅是我迎来了变化阶段?无论取哪一说,其中都没有堪可称为论据的东西。

“这可能不过是开端罢了,我觉得。”免色临别时对我说。若是这样,莫非我把脚踏入了他所说的什么开端?但不管怎样,我的心得以久违地为绘画这一行为亢奋不已,得以百分之百忘却时间的流逝而埋头于作画之中。我一边收拾使用过的画具,一边持续感觉肌肤上类似快意发烧那样的东西。

收拾画材时我见到板架上放的铃。我把它拿在手里,试着摇响两三次。那个声音在画室中清脆地回荡开来。夜半让我惴惴不安的声音。但不知何故,现在并没有让我惧怯。这般陈旧的铃为什么能发出如此清脆的声音呢?我只有意外而已。我把铃放回原处,熄掉画室的灯,关上门。然后去厨房往杯子里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喝着准备晚饭。

晚上快九点时免色打来电话。

“昨夜如何?”他问,“铃声可听见了?”

我应道,两点半才睡,但铃声完全没有听见,一个非常安静的夜晚。

“那就好!那以来你周围没发生任何莫名其妙的事吧?”

“特别莫名其妙的事似乎一件也没发生。”

“那比什么都好。但愿就这样什么也别发生。”免色说。而后停顿一下补充道:“对了,明天上午前去拜访没关系的吗?如果可能,打算再好好看一次那个石室。场所实在兴味盎然。”

没关系,我说。明天上午无任何安排。

“那么十一点左右拜访。”

“恭候。”我说。

“还有,今天对你可是美好的一天?”免色这样问道。

今天对我可是美好的一天?那里简直有一种用计算机软件将外语句子翻译过来的韵味。

“我想是比较美好的一天。”我不无困惑地回答。“至少没发生任何坏事。天气好,心情一整天好得不能再好。你怎么样?今天对你也是美好的一天?”

“美好的事、很难说多么美好的事各发生一件的一天。”免色说。“至于好事和坏事哪一个更有重量,还难以权衡,处于左右摇摆状态。”

对此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不语。

免色继续道:“遗憾的是我不是你那样的艺术家。我是在商务世界里活着的人,尤其活在信息商务世界里。在那里,几乎所有场合,只有能够数值化的事物才具有作为信息予以交换的价值。因此,好事也罢,坏事也罢,都不知不觉沾染了数值化毛病。所以,如果好事一方的重量多少占了上风,那么即使有坏事发生,在结果上也会成为美好的一天。或者莫如说在数值上应该是那样的。”

他在说什么呢?我仍琢磨不透,于是照样缄口不语。

“昨天的事,”免色继续下文,“那么把地下石室打开,我们应当失去什么,又得到什么。到底能失去什么、又得到什么呢?这点让我耿耿于怀。”

他似乎在等我回答。

“能数值化那样的东西什么也没得到。”我略一沉吟后说道,“当然指的是眼下这个时候。但有一点,那个古铃般的佛具到手了。不过,那样的东西在实质上大概什么价值都不具有的吧?既不是有来历的东西,又不是少见的骨董。而另一方面,失去的东西应该是可以较为明确地予以数值化的——不出几天,你那里就会收到来自园艺业者的付费通知书。”

免色轻声笑道:“不是了不得的数额,那种事请别介意。我纠结的是,我们理应从中获取的东西是不是还没有获取。”

“理应获取的东西?那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呢?”

免色干咳一声。“刚才也说了,我不是艺术家,虽然具有相应的直觉那样的东西,但遗憾的是不具备将其具象化的手段。无论那种直觉多么敏锐,也不可能把它移植为艺术这一普遍形态。我缺乏那样的能力。”

我默默等他说下去。

“正因如此,我才把数值化这一程序作为艺术的普遍具象化的代用品始终一贯地紧追不舍。这是因为,人为了体面地活下去,需要有一个赖以安身立命的中心轴——无论那是什么——是吧?就我来说,我是通过将直觉或者与直觉相似的东西以自己特有的系统加以数值化而取得相应的世俗性成功的。况且,依据我的直觉……”说到这里,他沉默片刻。具有真正密度的沉默。“况且,依据我的直觉,我们理应从那个挖出的地下石室中弄到某种东西。”

“比如什么样的东西?”

他摇头,或者莫如说从听筒微微传来仿佛摇头的感觉。“那还不清楚。但我们必须知道那个。以上是我的意见。通过拉近各自的直觉,使之通过各自的具象化或数值化这一程序。”

我还是未能吃透他要表达的意思。此人到底说的是什么呢?

“那么,明天十一点见!”说罢,免色静静放下电话。

免色刚放下电话,人妻女友就把电话打了过来。我有些吃惊,夜晚这一时刻由她联系是很稀罕的事。

“明天中午能见面吗?”她说。

“抱歉,明天有安排,刚刚安排进来。”

“不会是别的女人吧?”

“不是,还是那位免色先生。我正在给他画肖像画。”

“你正在给他画肖像画。”她重复一句,“那么后天呢?”

“后天完美地空在那里。”

“妙!下午早些可以的?”

“当然可以。不过是星期六哟!”

“总有办法可想。”

“有什么事?”我问。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这种时候你往这里打电话是很少有的事。”

她从喉咙深处道出很小的声音,仿佛在微微调整呼吸。“这工夫一个人在车上呢,用手机打的。”

“一个人在车上干什么?”

“想一个人在车上,只一个人在车上。主妇嘛,偶尔是有这种时期的。不可以?”

“不是不可以。一塌糊涂!”

她叹息一声。就好像把东南西北的叹息集中起来压缩成的叹息。叹罢说道:“心想现在你在这里就好了。并且想从后面插进来多好!不要前戏什么的,湿透透的了,毫无问题。还要你肆无忌惮地来回搅动。”

“够开心的。不过那么肆无忌惮地来回搅动,迷你车怕是有点儿小了。”

“别贪心不足!”她说。

“试试看!”

“用左手揉搓乳房,右手触摸阴蒂。”

“右脚做什么好呢?车内音响倒好像能够调节。音乐放托尼·班奈特不碍事的?”

“开哪家子玩笑!人家可是一本正经的。”

“明白了。抱歉!那么就来正经的。”我说,“对了,现在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想知道我穿怎样的衣服?”她挑逗似的说。

“想知道啊!我也好相应调整我的顺序嘛!”

她在电话中把她身上的衣服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成熟女性身上的衣服何等千变万化,这点每每让我惊讶。她用口头一件又一件依序脱下去。

“怎样,足够硬了吧?”她问。

“铁锤一般。”我说。

“能钉钉子?”

“那还用说!”

世上有该钉钉子的铁锤,有该被铁锤钉的钉子——是谁说的来着?尼采?叔本华?也许这话谁也没说。

我们通过电话线路,切切实实正正经经把身体缠在一起。以她为对象——或者此外任何人——做这种事是头一遭。可是一来她的语言描述相当细密和有刺激性,二来想像世界中实施的性行为,有的部分比实际肉体结合还要官能。语言有时极为直接,有时暗示以色情。如此一来二去,我竟至一泻而出。她也好像迎来高潮。

我们好一会儿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在电话两端调整呼吸。

“那么,星期六下午见!”她清醒过来似的说,“关于那位免色君,也多少有话要说。”

“有新信息进来了?”

“通过那个野道通讯,进来几条新信息。不过要见面直接说。或许一边做卑鄙事一边……”

“这就回家?”

“当然。”她说,“差不多得回去了。”

“开车小心!”

“是啊,是得小心,那里还一下一下直抖。”

我去淋浴,用香皂清洗刚射精的阳具。然后换上睡衣,披上对襟毛衣,手拿廉价白葡萄酒杯走上阳台,往免色房子所在的那边观望。山谷对面他那座雪白的豪宅仍亮着灯——整座房子所有灯盏一齐大放光明。他在那里(也许)一个人做什么呢?我当然无由得知。说不定面对电脑持续探求直觉的数值化。

“比较美好的一天!”我这么对着自己说。

而且是奇妙的一天。明天会成为怎样的一天呢?我无从预料。蓦地,我想起阁楼里的猫头鹰。对猫头鹰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随即察觉猫头鹰的一天恰好从现在开始。它们白天在暗处睡觉。一旦天色变黑即去森林捕捉猎物。问猫头鹰大概要一大早问:今天可是美好的一天?

我上床看了一会儿书。十点半关灯睡了。一次也没醒,一直睡到早上快六点——看来,夜半时分铃也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