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色晚上打来电话,告知作业明天星期三上午十点开始。

星期三从早上开始,细雨下下停停,但没有下到影响作业的程度。毛毛雨,戴上帽子或风帽、穿上雨衣即可,无需打伞。免色戴着橄榄绿雨帽。俨然英国人打野鸭戴的那种帽子。开始着色的树叶沐浴着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雨,颜色渐渐变得黯淡了。

人们使用搬货用的卡车把小型挖掘车那样的东西运到山上。挖掘车相当精巧,转动自如,即使狭小场所也能作业。人数一共四人。专门操纵器械的一人,现场指挥一人,加上作业员两人。作业员和司机开来卡车。他们统一身着蓝色雨衣和防水裤,脚上穿满是泥巴的厚底作业靴,头戴钢化塑料安全帽。免色像是同指挥认识,两人在小庙旁边谈笑风生。但是,哪怕再显得亲昵,看上去指挥也还是始终对免色怀有敬意。

确实,短时间能配备好这么多器械和人员,可见免色交游之广。我半是佩服半是困惑地看着这样的进展,有一种似乎一切都已从自己手上离开的轻度泄气感。小时候,每当小些的孩子单独玩什么游戏的时候,大些的孩子就随后赶到,将游戏据为己有——让我记起那时的心绪。

使用铁铲、合适的石料和木板弄了一块平地首先确保挖掘车运作。而后开始实际搬离石块的作业。围拢石堆的芒草丛转眼之间就被履带辗得一塌糊涂。我们从稍离开些的位置看着那里堆积的旧石头被一块块举起移到另一个地方。作业本身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想必是世界各地极为理所当然地日常性进行的那类作业。干活的人看上去也作为极为通常的行为按照一如平时的程序不慌不忙地干着。驾驶重型机械的男子时不时中止作业,同指挥大声交谈。似乎不是因为出了什么问题。交谈很短,发动机也没停过。

然而我不能以淡定的心情观望这种作业。那里的方形石块每被撤出一块,我的不安都随之加深。感觉上简直就像长期蔽人耳目的自身隐私被那器械强有力的、执拗的尖端一层层剥开一样。而问题更在于,自己本身都不知晓那隐私是怎样的内容。好几次我都很想让这项作业马上至此停止。至少运来挖掘车这样大型器械不应是问题的正确解决方法。如雨田政彦在电话中对我说的,“来历不明的东西”理应一切埋在那里不动。冲动之下,我恨不得抓住免色的胳膊叫喊:“让作业停下吧,石头放回原处!”

但事情当然不能那样。决断已下,作业已开始。已经有好些人参与其间,不少钱已经在动(款额不清楚,大概由免色负担),到了这个时候不可能中止。这项工程已经在和我的意志无关的情况下步步推进。

就好像看穿我的这个心思似的,一次免色走到我身旁,轻拍我的肩:“什么都不用担心,”免色以镇定的语声说,“一切顺利进行,诸多事情马上解决。”

我默默点头。

上午石头大体挪完了。崩塌一般纷然杂阵的旧石块在稍离开些的地方整齐而又不无事务性地堆成一座小型金字塔。

细雨无声无息地落在上面。可是,把堆积的石头全部挪走后,地面也没露出。石头下面还有石头——石头较为平整和井然有序地铺在那里,如正方形石地板,大约两米见方吧。

“怎么回事呢?”指挥来到免色身边问,“本以为只是地面堆着石头,却不是那样。看来这石板下有一个空间。用细铁棍从缝隙往里捅了捅,能捅得相当往下。有多深倒是还不清楚……”

我和免色一起战战兢兢站在新出现的石板上。石块黑乎乎湿漉漉,到处滑溜溜的。石块固然是人工切凿的,但因为年头久了,有了弧度,石块与石块之间出现缝隙。夜复一夜的铃声,估计是从那缝隙泄露出来的。从那里空气也应该可以出入。弓腰从缝隙往里窥看,但黑漆漆一无所见。

“说不定是用石板把古井堵住了。就井口来说,口径倒像是有些过大……”指挥说。

“不能把石板掀开拿走吗?”免色问。

指挥耸耸肩。“能不能呢?情况出乎意料,作业多少有些麻烦,但应该能做。有起重机再好不过,但运不来这里。每一块石本身看样子不重,石与石之间又有缝隙。想想办法,用挖掘车怕是能掀开的。往下到了午休时间,午休时琢磨个好方案,下午继续作业。”

我和免色返回家中,吃简单的午餐。我在厨房用火腿、莴苣和西式泡菜做了简单的三明治,两人出到阳台边看下雨边吃。

“一门心思做这种事,要紧的肖像画就要推迟完成了。”我说。

免色摇头道:“肖像画不急。首先要把这桩奇案解决掉,完了再画不迟。”

此人真心要画自己的肖像画不成?倏然间我不禁怀有这样的疑念。这不是马上冒出来的,而是一开始就在心间一角一点点发酵。他是真心求我画他的肖像画的吗?会不会带着别的什么心机接近我而仅仅将肖像画作为名目委托我的呢?

但别的目的比如说到底是什么事呢?怎么想都没有想得到的原由。莫非挖掘那石堆底下是其所求?不至于。那种事一开始无从得知。此乃开始画肖像画后出现的突发事件。不过就算那样,他对这项作业也实在够上心的了。钱也投入不少,而事情又和他毫无干系。

正这么想着,免色问我:“《二世缘》看了?”

看了,我回答。

“怎么想的?够不可思议的吧?”

“非常不可思议,的确。”

免色注视一会儿我的脸,随后道:“说实话,不知为什么,过去我就为那个故事动心来着。也是因为这个,本次事件激起了我个人兴致。”

我喝一口咖啡,用纸巾擦一下嘴角。两只大乌鸦互唤着飞向山谷。它们几乎不以雨为意。淋了雨,无非毛色略略变深罢了。

我问免色:“没有多少佛教知识,细小地方不能完全理解。所谓僧人入定,就是自愿入棺死去吗?”

“正是。入定本来是指‘开悟’,为了表示区别,也叫‘生入定’。在地下建一个石室,把竹筒伸出地面设通风孔。要入定的僧人进入地下前一定期间持续木食,调整身体。死后不腐烂,完美地化为木乃伊。”

“木食?”

“只吃草和树果活着。谷物等大凡调理的东西概不入口。就是说,在存活期间把脂肪和水分极力排出体外,改变身体结构,以便完美地变成木乃伊。这样把身体彻底净化以后进入土中。僧人在黑暗中绝食念经,随之敲钲不止,或不断摇铃。人们通过竹筒气孔听得钲声铃声。但不久就听不见了,说明已经断气。之后经年累月,身体慢慢化为木乃伊。三年三个月后挖出来是大致规定。”

“为了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为了成为即身佛。人能够通过那么做来开悟,让自己能够到达超越生死的境地,进而普救众生。即所谓涅槃。挖出来的即身佛、也就是木乃伊被安置在寺院,人们通过参拜来获得救赎。”

“事实上好像等于一种自杀啊!”

免色点头:“所以到了明治时期,入定为法律禁止,帮助入定的被问以协助自杀罪。但是,现实中偷偷入定的僧人似乎并未绝迹。这样,秘密入定,不用谁挖出,就那样埋在地下这一情形或许不在少数。”

“你认为那石堆有可能是那种秘密入定的遗址吗?”

免色摇头:“啊,这点不实际挪开石头是不知晓的。不过,那种可能性并非没有。竹筒那样的东西固然没有,但若是那样的结构,从石缝间可以通风,声音也听得到。”

“就是说石头下有谁还活着,还继续天天夜里弄响钲或铃什么的?”

免色再次摇头:“无需说,那是根本无法用常识来考虑的。”

“达到涅槃——就是跟普通死亡是不同的了?”

“不同。我对佛教的教义也所知无多,但在我理解的限度内,涅槃是属于超越生死层次的。不妨认为,纵使肉体消亡了,灵魂也会转到超越生死的场所。今世的肉体终不过是临时寓所罢了。”

“假定僧人通过生入定而有幸达到涅槃境地,那么重新回归肉体也是可能的吗?”

免色不声不响地注视一会儿我的脸,而后嚼了一口火腿三明治,喝了口咖啡。

“你的意思是?”

“那个声音至少有四五天时间听不见了。”我说,“这点有把握断定。那声音一响,我应该马上觉察到。哪怕声音再小,也不至于听漏。听得那个声音,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就是说,并不是那石头下面有个人,那个人一直在摇响那个铃铛。”

免色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一边注视其图案的组合一边就什么思索有顷。而后说道:“你见过实实在在的即身佛吗?”

我摇头。

免色说:“我见过几次。那还是年轻时候,一个人在山形县旅行,得以看了几座寺院保存的即身佛。不知为什么,即身佛以东北地区,尤其山形县居多。说实话,并不是多么好看的东西。也许我信仰之心不充分的关系,实际目睹,没能觉得多么难能可贵。黄褐色,小小的,干干巴巴。这么说或许不好,无论颜色还是质感都让人想起牛肉干。实际上肉体无非临时性虚幻的住所罢了——至少即身佛这样告诉我们。我们就算穷尽终极努力,也至多成为牛肉干。”

他把咬过的火腿三明治拿在手里,满稀罕地看了好一会儿,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火腿三明治。

“反正午休结束了,往下就等石板挪开了。那一来,很多事情就会真相大白,中意也好不中意也好。”他说。

下午一点十五分我们进入树林现场。人们吃完午饭,已经正式开工。两名作业员把金属楔那样的东西插进石缝,挖掘车用绳索吊起掀开石板。如此掀开的石板由作业员搭上绳索重新被挖掘车吊起。虽然花时间,但石板被一块块稳稳掀开移去旁边。

免色和指挥两人热心交谈一阵子,而后折回我站的地方。

“不出所料,石板不是很厚的东西,看样子很快就能掀除。”他向我解释,“石板下面好像盖着格子状封盖。材质还不清楚,似乎是那封盖在支撑石板。上面压的石板完全挪走之后,还必须把格子盖拆掉。能不能顺利还不知道。格子盖下是怎样的也完全无法预测。对方说掀石板还要花一些时间,作业进行到一定程度自会联系,所以希望我们在家等待。如果可以就听人家的好了,一动不动站在这里也不顶用。”

我们走回家中。利用这空闲时间继续制作肖像画也未尝不可,但似乎很难把意识集中到作画上来——人们在杂木林中进行的作业,使得我神经亢奋。崩塌的旧石堆下出现的两米见方的石地板。石地板下结结实实的格子盖。再往下可能有的空间。我没办法将这些意象从脑海中消除。确如免色所说,不先把这件事解决掉,什么事都不可能推向前去。

等待时间里听音乐不介意吗?免色问。我说当然,随便放哪张唱片都没关系。这时间里我在厨房准备饭菜。

他挑了莫扎特的唱片放了上去。《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The Sonatas for Piano and Violin)。天朗“签名旗舰”虽然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但发出的声音稳定而深厚。对于用唱片听古典音乐尤其室内音乐乃是最合适的音箱。正因为是老式音箱,同真空管放大器尤其相得益彰。演奏钢琴的是乔治·塞尔,小提琴是拉斐尔·德鲁伊安。免色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委身于音乐的潮流。我在稍离开些的地方听着音乐做番茄酱。集中买的番茄剩了下来,趁没变坏做成番茄酱。

在大锅里烧开水,把番茄烫了去皮,用菜刀切了取籽,弄碎,以大号平底锅用加蒜炒过的橄榄花时间慢煮。仔细消除涩味。婚姻生活期间也经常这么做番茄酱。虽然麻烦和花时间,但原理上是单纯作业。妻上班当中,我一个人站在厨房,边听CD音乐边做。我本身喜欢听着过往时代的爵士乐做饭做菜。时常听塞隆尼斯·蒙克的音乐。《蒙克音乐》(Monk's Music),是我最喜欢听的蒙克专辑。其中有柯曼·霍金斯和约翰·克特兰参加,能让人听到出色的独奏。不过,听着莫扎特的室内乐做番茄酱也非常不坏。

一边听塞隆尼斯·蒙克那独特而神奇的旋律与和声一边在午后时分做番茄酱,其实真是不久以前的事(同妻不在一起生活才过去半年时间),但感觉上好像发生在很久的往昔的事,仿佛上一代发生的仅有一小撮人记得的小小的历史插曲。妻如今做什么呢?我倏然心想。和别的男人一同生活?还是仍在广尾那个公寓套间一个人生活呢?不管怎样,此刻应在建筑事务所工作着。对她来说,有我存在的曾经的人生同没我存在的现今的人生之间会有怎样的区别呢?她对那种区别怀有怎样的兴致呢?我半想不想地想着这些。莫非她也是把和我生活的日日夜夜作为“好像发生在很久的往昔的事”来对待的不成?

唱片转完,发出“咻咻”的空转声。于是我走进客厅。一看,免色在沙发上抱着胳膊,身体略略倾斜着睡了过去。我从继续旋转的唱盘上提起唱针,止住转盘。规则性的唱针音停止后,免色仍在睡。想必相当累了,甚至听得微微的睡息。我任他那样睡着。折回厨房关掉平底锅的液化气,用大玻璃杯喝了一杯冷水。往下还有时间,于是开始炒洋葱。

电话打来时,免色已经睁眼醒来,他正在卫生间用香皂洗脸漱口。现场指挥打来电话,我把听筒递给免色。他简单说了两句,说这就过去。然后把听筒还给我。

“说作业基本结束了。”他说。

走到外面,雨已经停了。天空虽然阴云密布,但四周多少增加了亮度。看来天气正一点点恢复。我们快步登上石阶,穿过杂木林。小庙后头四人围一个坑站着朝下看。挖掘车的发动机已经关掉,没有动的东西,林中近乎奇妙地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

石板被统统移走,剩一个洞口开在那里。四方格子盖也被拆除放在旁边。看样子是沉甸甸有厚度的木制盖子。旧固然旧了,但没有腐烂。一个圆形石室样的空间留在那里。直径不足两米,深两米半左右,用石壁围着。底部好像全是泥土,寸草未生。石室里是空的。既没有呼救的人,又没有牛肉干似的木乃伊。只有一个像是铃的东西孤零零放在底部。看上去与其说是铃,莫如说像是几只小钹重合起来的古代乐器,带一个长十五厘米左右的木柄。指挥用小型聚光灯从上面照着它。

“里面有的只这东西?”免色问指挥。

“嗯,只这个。”指挥说,“按你说的,保持石板和盖子移开后的原来状态。什么都没有动。”

“奇怪!”免色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过,真的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拿起盖子马上给你那边打电话,没下到里面去。这完完全全是开盖后原来的样子。”指挥回答。

“当然。”免色以干涩的语声应道。

“或者本来是井也不一定。”指挥说,“填了以后看上去就成了这样的洞。不过,作为井来说口径未免过大,周围石壁砌得也太精致,所下功夫是很不得了的。噢,一定是因为有什么重要目的,才费这么大麻烦的吧?”

“下去看看也可以的?”免色对指挥说。

指挥有些困惑。随即显出为难的脸色说道:“这个嘛——,我先下去看看吧,毕竟要是有什么就不好了。我看了也什么都没有,你再随后下去。这样好吗?”

“当然好!”免色说,“就这样好了!”

作业员从卡车上拿来折叠式金属梯,展开放去下面。指挥戴上安全帽,顺梯下到大约两米半下面的土底,四下打量片刻。他先往上看,然后用手电筒仔细查看周围石壁和脚下。地面放的铃那样的东西观察得分外仔细。但手没有碰它,仅仅观察。接着用作业靴底往地面蹭了几次。“嗵嗵”用靴后跟使劲蹬。做了几次深呼吸,嗅气味。他在洞内一共停了五六分钟——也就五六分钟——然后慢慢顺梯子爬上地面。

“好像没有危险。空气也正常,怪虫子什么的也没有。洞底也硬硬实实。下去没有问题。”他说。

为了便于行动,免色脱去雨衣,一身法兰绒衬衣和卡其裤,手电筒用带子吊在颈下,爬下金属梯。我们从上面默默注视。指挥用聚光灯的光照着免色脚下。免色站在洞底,仿佛窥看动静好一会儿一动不动。而后手摸石壁,弓身确认地面触感。再把地面上放的铃铛样的东西拿在手里,用手中的手电筒光细细看了又看。随即轻摇几下。他一摇,发出的不折不扣是那个“铃声”。确切无疑。是谁深更半夜在这里摇铃来着。但那个谁已不在这里。唯独铃声剩了下来。免色一边看铃一边摇了几次头,仿佛说不可思议。接着他再次仔细查看四周墙壁,好像怀疑会不会哪里有秘密出入口。然而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随后朝上看地上的我们,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脚蹬梯子,伸出手把铃那样的东西朝我递来。我弯腰接过。旧木柄整个沁了冷冷的潮气,湿乎乎的。我像免色刚才那样轻摇一下,声音意外清脆。什么做的不知道,但金属部分显然丝毫无损。脏了,但没有生锈。尽管在潮湿的泥土中放了漫长年月,却没有生锈。为什么呢?原因不得而知。

“那是什么呢,到底?”指挥问我。他四十六七岁,敦敦实实的小个头男子。晒黑了,淡淡生着没有打理的胡须。

“这——这是什么呢?看上去也像是过去的佛具。”我说,“反正像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

“这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我摇头道:“不,和我们预想的有点儿不一样。”

“可这场所也足够不可思议的。”指挥说,“用嘴是很难说,不过这个洞总好像有一种神秘气氛。到底是谁为了什么造这东西的呢?想必是过去造的,把这么多石块运到山上堆起来应该要很多劳力的。”

我什么也没说。

不久,免色从洞口上来。他把指挥叫到身旁,两人就什么交谈了很长时间。那当中我手拿铃站在洞旁。也想下到石室看看,又转念作罢。虽然不是雨田政彦,但最好还是少做多余的事。能够置之不理的,置之不理或许不失为上策。我把手中的铃暂且放在小庙前面,又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手心。

免色走来对我说:“请他们对整个石室详细检查。乍看似乎只是普普通通的洞穴,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边边角角彻底检查。可能会发现什么。我倒是觉得什么也没有。”免色说。我看了看小庙前放的铃。“不过只有这铃剩下来也是奇妙啊!本来应该有谁在里面深更半夜摇响这铃才是……”

“或者铃自己随便响也未可知。”我说。

免色微微笑道:“倒是很有趣的假设,可我不那么看。有谁从这洞底以某种意志传送信息,向你,或者向我们,再或者向不特定的许多人。然而那个谁简直像烟一样无影无踪。或者从那里钻出去了。”

“钻出去了?”

“吱溜溜,趁我们一眼没注意。”

我不能很好理解他的意思。

“毕竟灵魂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免色说。

“你相信灵魂的存在?”

“你相信吗?”

我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免色说:“我相信无需相信灵魂实际存在之说。但反过来说,也等于相信无需不相信灵魂实际存在之说。说法固然多少有些绕弯子,但我想说的你能明白吧?”

“模模糊糊。”我说。

免色拿起我放在小庙前面的铃,朝空中摇响了几次。“大概一个僧人在那地下一边摇这东西念佛一边停止呼吸。在被掩埋的井底,在压上重重的盖子漆黑一团的空间,非常孤独地,而且偷偷地。至于是怎样的僧人,我不知道。了不起的和尚?或者普通狂热信徒?但不管怎样,有人在上面建了石冢。后来有怎样的经过不晓得,但不知何故他在此实施入定的事似乎被人们忘个精光。一次发生大地震,石冢塌了,成了普普通通的石堆。小田原附近有的地方在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时受害非常严重——说不定是那时候的事。结果一切被吞入遗忘之中。”

“果真那样,那么,即身佛——也就是木乃伊——到底消失去了哪里呢?”

免色摇头道:“不清楚。没准有人在某个阶段挖洞带出去了。”

“那可是要把这些石头全都挪开再堆回来的。”我说,“到底是谁在昨天深夜摇这铃的呢?”

免色再次摇头,随即浅浅一笑。“得得,搬来这么多器械挪开沉重的石堆打开石室,结果弄明白的,似乎仅仅是我们归终什么也没明白这一事实。勉强到手的,只有这个古铃!”

无论怎么仔细检查,这石室都没发现有任何机关。不外乎用古旧的石壁围起来的深两米八、直径一米八左右的圆形洞穴(他们正式测量了尺寸)。挖掘车被装上卡车,作业员收拾好各种工具用品搬回去了。剩下来的唯有敞开的洞和金属梯。现场指挥出于好意把梯子留了下来。洞口横了几块厚板以免有人不慎掉进洞去。为了不让强风刮走,板上还作为镇石压了几块石头。原来的木格盖太重了搬不动,就照样扔在附近地面,上面蒙了塑料布。

免色最后求指挥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这项作业。他说这是在考古学上有意义的东西,在适于公布的时期到来之前要向社会保密。

“明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也跟大家敲定别多嘴多舌。”指挥以严肃的神情说。

人们和重型机械撤离而一如平时的静默随即压来之后,掘开的场所俨然动了大外科手术的皮肤,看上去惨不忍睹。炫示盛况的芒草丛被碾得体无完肤,黑乎乎湿漉漉的地面上,履带辙化为一道缝线遗痕留了下来。雨已完全止息,天空依然布满了无间隙的单调的灰云。

我看着重新堆在别处地面的石堆,心里不能不后悔:不做这种事就好了!应该原封不动留在那里!而另一方面,不得不做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深夜莫名其妙的声音,我不可能永远听下去。话虽这么说,倘不碰上免色这个人,我也不至于有挖那个洞的手段。正因为他安排了业者,并且负担了费用——多大数额我估算不出——这番作业才成为可能。

但是,我这样结识免色这一人物而导致如此大规模“发掘”的结果,当真是巧合吗?仅仅是偶然的势之所趋吗?事情岂不过于顺利?莫非那里早有类似剧本那样的东西预备好了?我一边怀揣这样几个没有着落的疑问,一边同免色一起回到家中。免色手拿挖出的铃。行走之间一直没放手,似乎想从其触感中读取某种信息。

回到家,免色首先问我:“这铃放在哪里呢?”

铃放在家中哪里合适,我也琢磨不好。于是决定暂且放在画室里。把这莫名其妙的东西放在同一屋檐下,作为我是有些不大情愿的,但毕竟不能一把甩到外面去。大约是里面有灵魂的宝贝佛具,不能轻率对待。所以决定拿进不妨可以说是一种中间地带的画室——这个房间有自成一体的独立意味。我在排列着画材的狭长板架上腾出一个位置,摆在那里。往插有画笔的马克杯子旁边一放,看上去也颇像用来作画的特殊用具。

“匪夷所思的一天啊!”免色对我搭腔。

“一天整个报销了,抱歉!”我说。

“哪里,没那回事。对于我实在是兴味盎然的一天。”免色说,“况且,并不意味一切到此终了,是吧?”

免色脸上浮现出仿佛遥望远方的令人费解的神情。

“就是说,还会发生什么的?”我问。

免色字斟句酌:“说是很难说得清,不过这可能不过是开端罢了,我觉得。”

“仅仅是开端?”

免色把手心直直地向上翻起。“当然不是说有把握。也可能就这样平安无事,只说一句匪夷所思的一天啊就一了百了——这样怕是再好不过的。可是细想之下,事情还一个都没解决。好几个疑问仍照样剩在那里。而且是几个重大疑问。往下还会发生什么的预感在我可是有的。”

“关于那个石室?”

免色把视线投向窗外。少顷说道:“至于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说到底,无非是预感而已。”

然而免色的预感——或者预言——可谓弹无虚发。如其所言,这一天仅仅是开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