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卫召我去他的办公室,他恐怕是记起了我拿他当人肉盾牌从“武器实验室”撤退的事,记起了我是如何拿枪顶住他的头,说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佐伊在旅馆的大堂里跟我碰头,她先是领着我穿过一条主走廊,又穿过另一条悠长狭窄的走廊。透过右边的窗子,我可以看到一小群飞机,排成一列停在水泥地上。小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窗玻璃上,瞬间又化了,我嗅到了初冬的味道。
我们走着,我时不时偷瞟她几眼,想看看她在没有别人注意时是什么状态,却发现她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一样爽朗却又像在例行公事,仿佛攻击没有发生似的。
“他现在坐着轮椅。”等我们走到狭窄走廊的尽头,她对我说,“最好别太关注这件事,他不喜欢被人同情。”
“我不同情他。”我努力压制住语气中的愠怒,不想让她有所怀疑,“他又不是我认识的人里第一个中枪的。”
“我老忘了你比我们见证的暴力要多得多呢。”佐伊一面说着,一面抬起手中的工卡在安全屏障上一扫。透过眼前的玻璃门,我看着立在另一头的士兵——他们身子挺拔,枪支抵在肩上,面朝前方站着,我觉得他们得保持这么个姿势站一整天。
我感觉浑身沉重酸痛,仿佛肌肉都被传染了一种深层的精神之痛。尤莱亚依旧昏迷不醒,而我每在走廊、餐厅或宿舍看到托比亚斯,总会想起尤莱亚和在他身旁瞬间爆炸的墙壁。我不知道哪一天——或者说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一天,情况好转,更不知这样的伤是不是能愈合。
我们走过这些站得笔直的士兵,脚下的瓷砖地板也变成了木地板,墙壁上挂着一排用镀金画框装裱的油画,大卫的办公室门前搁着一只台座,上面摆着一捧花。这些不过是细节的装饰,其精致优雅却让我顿觉自己衣服上粘了一层尘土。
佐伊敲了敲门,一个声音从屋里传来:“请进!”
她推开门,却没跟我进去。我踏进大卫的办公室,里面暖意融融,宽敞明亮,没有窗子的墙边摆着一排排的书,屋子左侧是一张上方带有玻璃屏幕的桌子,右侧是一个小实验室,实验室的陈设都是木制而非金属的。
大卫坐在轮椅上,腿被某种僵硬的材料包着,用来固定腿骨,帮助愈合。他脸色发白,没有一丝血色,却还算精神。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与攻击情境模拟和那么多人的丧命脱不了干系,可不知怎的,我怎么也没法把他和那些可怕的行径联系到一块儿。不知是不是所有邪恶的人都如此,他们的外表和言谈,与好人无异,甚至和好人一样讨人喜欢。
“翠丝。”他转动着轮椅,来到我身前,抓过我的一只手放在两手之间。我也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尽管他的手如纸一般干涩,而我又憎恨着他。
“你真是非常勇敢。”他说着就松开了我的手,“你的伤怎样?”
我耸耸肩道:“和以前比起来,不算什么。你呢?”
“估计得过些时日才能走路吧,不过他们对我有这个信心。我们这边有人在发明先进的腿支架,若真有必要,我可以当他们的第一批实验者。”他说着,眼角显出一道道细纹,“能不能把我推到桌子旁?我还是不太习惯用这玩意儿。”
我将他那双硬邦邦的腿拉到桌子下面,让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随着过来。等我确定他的坐姿合适了,就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为了给父母报仇,我必须让他对我的信任和青睐保持下去,而愁眉苦脸换不来他的信任。
“请你来主要是想道谢。”他说,“我想大部分年轻人要是遇到这种场面,估计都逃走了,而你依旧来帮我。也没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拯救基地。”
我想到自己拿枪抵住他的头、威胁着要他命的画面,不由咽了下口水。
“你们这一行人自打来了这里,就一直不幸地处于动荡状态。”他继续道,“说实话,我们都不知拿你们怎么办,恐怕你们自己也毫无头绪吧,不过我这儿为你提供一个职位。我是基因局基地的官方负责人,我们这边还有一个和无私派的政权有些相似的政府体系,都有议会议员。我想让你从现在开始接受训练,为成为一名议员作准备。”
我握在扶手上的手忽地一紧。
“你也知道,我们现在遭受了攻击,得采取一些变革措施,我们必须更加坚定立场,我认为你能帮我们。”
这一点我不会否认。
“那怎么……”我轻咳了几声,“怎么训练我啊?”
“首先,你要参加我们的例会,”他说,“学习基因局基地大大小小的事务,比方说基因局从上到下是怎么运行的,我们的发展历史、价值观念,等等。我不能让你小小年纪就正式进入议会,你需要从基础做起——得先给一名现任议员做助理——要是你乐意,我现在就向你发出邀请。”
向我提问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的眼神。
如果我没有猜错,议员正是批准攻击情境模拟并把相关血清在适当的时候交至珍宁手上的那些人,而他还让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尽管我觉得满嘴苦涩,却毫不迟疑地作了答。“我很荣幸地接受这个职位邀请。”我笑道。我手上有一个接近敌人的大好机会,又怎么会白白浪费掉呢?这点不需任何人教,我便知道。他咧开嘴大笑着,定是信了我装出来的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接受。”他说,“我本来把这一职位给你的母亲,可她后来却自愿去那个城市,她应该是爱上那片遥远的土地,无法自拔了吧。”“爱上……我们的城市?品味真是不怎么样。”这虽是句打趣的话,我也不是认真的,可大卫听了却大笑起来,看来我没有说错话。“我妈还在这儿时,你是不是跟她……走得很近?我读过她的日志,可她说得不多。”
“没错,她不怎么爱说废话。娜塔莉为人直率。我们俩当时走得很近。”谈起母亲,他的声音温柔了许多,此时的他不再是基地负责人,而是一个回忆美好往事的中年男子。
回忆着他把她推向死亡前的日子。
“我们俩身世差不多,我也是小时候从毁坏的世界被基因局领回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那精神错乱的父母都坐了牢,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却不想在人满为患的孤儿院过日子,就逃到了边界地带——很多年以后,你母亲也到那儿避难——可后来,我们几个之中,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出来了。”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怎么应对内心深处滋长的同情。我怎么能同情一个手染鲜血的人?我盯着双手,想象着血管里流淌着铁水,滚烫的铁水在空气中渐渐凝固,变成了某个特定的形状,永生永世变不了样。
“你明天得和我们的巡逻队去那儿一趟,亲眼看看边界地带。未来的议会议员都必须看看那里。”“我非常愿意去。”我说。“很好。虽然跟你谈话很愉快,可我手头上还有其他事要忙,非常抱歉,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巡逻队的事明天会派人告诉你,下一次议会会议定在周五早上十点钟,咱们很快又能见面了。”我心头一震,我还没有问我想问的问题,看情形也没机会了,确实太晚了。我站起身,朝门的方向走去,却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翠丝,如果我们想彼此信任,我觉得我不该向你隐瞒什么。”他说。
我转过头盯着他,他那双眼睁得如孩童般大而圆,神色看起来让人……畏惧,这还是我头一次看见他有这样的眼神,只是不一会儿工夫,这表情便消失了。
“没错,我当时是在混合血清作用下神志不清,”他道,“可你阻止他们开枪时说的那些话我可记得一清二楚,你还说为了保护武器实验室里的东西宁可毙了我。”
喉咙猛地一紧,我有些喘不上气。“不必惊慌,这也是我考虑给你这次机会的一个原因。”“为——为什么?”“我觉得你身上有议会议员最应具备的品质,”他说,“即‘舍小护大’的能力。我们要想在与基因缺陷的斗争中取得胜利,要想将实验城市从被关闭的厄运中拯救回来,就必须有所损失,有所牺牲。你也知道这一点,对不对?”
心中闪过一丝愤怒,我依旧逼着自己点头应着。我早就从妮塔口中得知实验有可能被关闭的事,听他这么说,只是确定了我已经知道的事,也就没怎么惊讶。可眼前这个男子奋力挽救他毕生的心血,也不能作为屠杀整个派别的借口啊,那可是我出生的派别。
有那么一刻,我只是手握门把立着,试图整理凌乱的思绪,然后终于鼓起了勇气,要冒一回险。
“他们要是真把门炸开,会造成什么后果?”我问,“妮塔说那样做会激活备用安全措施,可在我看来,把门炸开是解决他们的问题的最好办法。”
“如果她那么做了,一种气态血清会散发到空气中……面罩都挡不住这种血清,因为它是通过皮肤渗入起效的,连基因纯净的人也无法逃脱。真不知道妮塔是怎么知道的,这也不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不过以后会慢慢查明的。”
“那这血清又有什么作用?”
他脸上挂着的笑瞬间变得很不自然:“这么说吧,妮塔宁愿坐一辈子牢,也不愿让它渗入肌肤。”
他说得对,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