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卡车车厢的边沿,紧紧抓住支撑遮布的架子,多希望这全新的现实只不过是一场情境模拟,只要我能想明白,就能够操控,可它不是,而我也想不明白。
艾玛尔还活着。
记得在无畏派考验的时候,他最喜欢说的口头禅就是“适应”。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他时不时就扯开嗓子吼着让我们适应这,适应那,我真的是做梦都会梦见他在吼,总是如闹钟般把我“震”醒,这两个字逼出了我可能根本就没有的潜能——要更快地适应,更好地适应,适应一般人无法适应的事情。
比如说这样的事:离开一个完全熟悉的世界,重新发现一个未知的世界。
还有这样的事:本来早已离世的朋友突然又活了过来,还开着卡车载你前行。
车厢周围摆了一圈长椅,翠丝就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皱巴巴的照片,抬起指尖掠过她母亲的脸颊,几乎触碰着,却又没有真正触碰到。克里斯蒂娜坐在她一边,迦勒坐在她另外一边,她虽让迦勒坐在身边,却紧张地努力离他远一些,整个身子向克里斯蒂娜靠近,大概只是为了给他看看照片。“这就是你母亲?”克里斯蒂娜问。翠丝和迦勒同时点了点头。“她好年轻,长得也很漂亮呢。”克里斯蒂娜又说。“是啊,她生前很美。”我本以为翠丝会为母亲逝去的美丽感到痛心,语调中会带着哀戚,可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几分紧张,心怀期待地抿着嘴。我暗自希望她还是不要有什么错误的期望为好。“让我看看。”迦勒说着就伸出胳膊。她一声没吭,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漠然地递过照片。我没有再看,而是转过头看我们渐渐抛在身后的世界——火车轨道尽头绵延开来的广袤土地;远处,中心大厦被笼罩着城市地平线的雾气弄得模模糊糊。这样看着它是种奇怪的感觉,从这个地方望去,我总有一种伸开手就能触碰到它的错觉,尽管我其实已离开它很远很远。
皮特走到我的身边,也站在车厢的边缘,手紧紧地抓着帆布,稳着自己不掉下去。蜿蜒的火车轨道消失在视线中。地面渐渐地变平,我们两边的墙壁也慢慢停止了延伸,周围到处都是建筑,有如无私派的那种小房子,也有仿如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横倒似的那种楼房。
枝繁叶茂的大树挣脱了束缚它们的水泥框架,树根已挣出泥土,爬满了整个小道。就在顶端的一根树枝上,一排黑色的鸟栖于枝头,恰与翠丝锁骨处的鸟一个模样。卡车疾驰而过,这些鸟儿扑腾着翅膀,呱呱叫着,冲向天空。
就这样,我已无法忍受,只得退后了几步,坐在了一张长椅上,双手抱着头,合上了眼睛,不想再往这个新世界多望一眼。翠丝强壮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背,使劲把我拉向她那瘦削的身子。我的双手早已麻木。
“集中精力想眼前的事儿。”卡拉的声音从卡车对面传来,“想想这辆卡车是怎么移动之类的,肯定有用。”
我听了她的话,脑中只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想着身下的长椅太硬,脚下的卡车即使在平地上行驶也会震颤,颤动直传到我的骨头。我感受着它的颤动,朝左一下,朝右一下,朝前一下,朝后一下,感受着它每轧过一道铁轨时的颠簸。就这样,我集中精力,直到眼前的世界暗了下来,直到我再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我忘记了新发现带来的恐慌,直到我只能感到我们在地面上移动。
“你该起来看看四周了。”翠丝说,她的声音透着虚弱。
克里斯蒂娜和尤莱亚站在卡车边沿,我刚刚站过的位置。越过帆布的边缘环视着周围,透过他们的肩头,我了望远方,想看看我们这是往哪里开,却只看到一排高高的围栏在眼前延伸,而围栏之后一片荒凉,比起刚才看到的紧密的楼房,这里简直空空如也。那一根根顶端削得尖尖的黑色杆子向外弯曲着,好像随时会刺穿试着翻越“围栏”而入的人。
离它不远处则是另一道链环状围栏,和我们的城市围栏一样,也是顶端缠绕着带刺铁丝的铁丝网。我听到第二道围栏处传来嗡嗡声,应该是通了电。一些人走在这两道围栏之间,手中拿着的枪形似我们的漆弹枪,却比漆弹枪要致命得多,要强大得多。
第一道围栏上挂着一个标牌,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基因福利局。
我听到艾玛尔的声音,他好像跟一个持枪的士兵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什么,我却没有听清,只看到第一道围栏的门打开,第二道围栏的门又打开,就在这两道围栏后,竟是一片……秩序井然。
放眼一看,低矮的楼房一排排、一栋栋,修剪平整的草地和刚刚吐芽的树苗隔开了每栋房屋,屋子之间的小路干净整洁,路标清晰可见,不同的箭头指着不同的方位:温室在前方;安全哨卡在左边;官员居住区在右边;基地主楼在前方。
我站起身,探出半个身子,张望着渐渐靠近的基地。基因福利局的房子并不高,可这地方很大,大到我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是一个由玻璃和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庞然大物。房子后立着几栋尖端凸起的高塔——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几座楼,我总想起控制室,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除了两道围栏之间巡逻的士兵,外面也有不少人,这些人停下脚步来看我们,只是我们的卡车开得太快,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卡车停在了双开门前,皮特先跳下卡车,我们几个紧随其后,肩并肩紧挨着站在一起,我听得到其他人急促的呼吸声。在我们出生长大的城市里,我们被派别,被年龄,被历史原因分隔开来,可在这儿这些已不复存在,我们只有彼此了。
“走吧。”看着佐伊和艾玛尔走过来,翠丝低声说道。
我心中默默附和道:走吧。
“欢迎来到我们的基地。”佐伊说,“这栋大楼曾是全国最繁忙的机场之一——奥黑尔机场,现为基因福利局基地办公大楼。我们内部一般把它简称为‘我局’,是美利坚合众国联邦政府下属的部门。”
我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松了下来,除了“机场”还有“美利坚合众国”外,我是能听懂她说的大部分字,却理解不了她的意思。我并不是唯一满脸疑惑的人,皮特也挑起双眉,像是在问什么问题。
“不好意思,我老忘了你们知道得太少了。”“我们无知,应该是你们的错,不是我们的错。”皮特道。“那我换个说法。”佐伊柔柔地一笑,“我老忘记我们告诉你们的太少了。机场是空中旅行的枢纽,还有——”“空中旅行?”克里斯蒂娜难以置信地喊道。“有一些在城市围栏之内的世界没必要了解的科学技术,空中旅行就是其中之一。”艾玛尔说,“它是一种神奇的交通方式,不仅安全系数高,飞行速度也快。”
“哇塞。”翠丝有些神往。
她神色间全是兴奋,可我一想到加速在空中穿过,俯视着地面上的基地总部,胃里便翻江倒海。
“总之,实验初期,我们就引进了飞机,以便从高空监视实验进程。”佐伊道,“我带你们去控制室见我局局长大卫。对了,你们肯定会看见很多稀奇的玩意儿,但在问我问题之前,最好还是有一些初步了解。这段时间呢,你们可以留意一下自己有什么想要进一步了解的,然后再来问我或艾玛尔。”
她走向入口,门由两个手持枪械的士兵打开,他们还在她经过时微笑着跟她打招呼。我却觉得有些滑稽,那冷冰冰的枪和暖融融的笑反差太强烈。他们扛着的枪个头儿巨大,我很好奇他们用这枪射击是什么感觉,如果你只需扣动扳机就能感受到它那致命的杀伤力的话。
走进基地,凉爽的风拂过我的面颊。一扇扇窗子呈拱形,高高地架在头顶,惨淡的阳光从窗子中穿过,这窗子便是这里最吸引人的物件了——瓷砖铺就的地板上粘满尘土,年代久远,已毫无光泽;四周的墙也一水儿的灰白,没有生机。我们面前是一片人和机器的海洋,挂着一个标牌,牌子上写着“安检处”,我实在不明白,既然已被两道围栏围了个严严实实,更别提其中一道还通了电,四周站着数不过来的士兵放哨,已经够“安全”了,怎么还“安检”?不管怎样,这不是我该提问的世界。
这根本不是我的世界。
翠丝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一条长长的入口通道:“快看那边。”
就在屋子的一头,恰在“安检处”外头,我看到了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方吊着一个玻璃容器。这算是我们会看到却无法理解的一个典型的东西吧,我也无法理解翠丝眼光中闪烁的渴望,她饥渴地看着周围一切新奇之物,仿佛这些能支撑她不吃不喝地活下去。有时我会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可有时却觉得我们性格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比如这一刻,我们俩截然不同的反应如一堵墙一般让我狠狠地撞上去。克里斯蒂娜对翠丝嘀咕了什么,两人都咧开嘴笑了起来,可我听到周围的一切声音都仿佛被捂住一般,听不出任何意义。“你没事吧?”卡拉问我。“没事。”我没过脑子便答道。“其实呢,这个时候有些恐慌感也很正常,别老太在意自己不可撼动的男子气概。”“我的……什么气概?”她浅浅一笑,我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笑。安检处所有人好像商量好似的,纷纷退了几步,给我们让开一条路。前面的佐伊继续说着:“这里不允许携带枪械,不过只要把武器留在安检处,等你们离开时,自然可以拿走。交上所有的枪支,穿过扫描器后,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这女人真烦人。”卡拉道。“什么?为什么这么说?”我问。“她无法将自己和自己掌握的知识分开来。”她一边掏着武器一边说,“她明明在说让人费解的东西,却一口在讲显而易见的事的语气。”“你说得对,”我不怎么坚定地附和道,“的确有些烦人。”走在身前的佐伊把手枪放到了一个灰色的盒子里,走进了扫描器。
扫描器和人体差不多大小,中间有一个长长的通道,只能容下一个人。我拿起沉甸甸带着枪子儿的手枪,放进安检处士兵递给我的盒子里,盒子里还装着其他人的手枪。
佐伊走过后,艾玛尔、皮特、迦勒、卡拉和克里斯蒂娜也跟着走了过去。我脚步踏到了这台机器旁边,被这几面铁壁压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我已开始出现恐慌的症状,双手麻木,胸口发紧。这机器让我想起“恐惧空间”里出现的四面封闭的狭小木盒子,它曾将我的骨骼挤压在一起。
我不能,绝不能在这里慌神。
我强迫着自己踏进扫描器,站在他们几个刚才站过的地方。我听到两边的铁壁内有什么东西移动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哔哔声,我打了个寒战,只能看到士兵招手示意我往前走。
现在可以逃了。
我跌跌撞撞地从扫描器中出来,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卡拉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
翠丝走过扫描器后,握住了我的手,我却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记得当时在“恐惧空间”中,她就跟着我一起闯过一关关,当时我们的身体就紧紧地挤在狭小的木盒子中,我的手心紧压在她暖暖的胸膛上,感受着她的心跳。这些足以将我拉回现实。
尤莱亚走过扫描器后,佐伊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往前走。
安检处这边的屋子要干净许多,地板虽依旧是瓷砖铺成的,却一尘不染,擦得发亮,周围到处都是窗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实验室一排排的桌子和计算机摆放整齐,这里让我想起博学派总部,只不过这边的光线更加明亮,也没隐藏什么东西。
佐伊带着我们穿过右边的一条有些幽暗的通道,路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好奇地盯着我们,灼热的眼光一道道打在我身上,像是烧透的光束,看得我从喉咙到双颊都火辣辣的。
似乎过了好久,我们走到了基地深处,佐伊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子朝向我们。
她的身后摆着一大圈电脑,全是黑屏,如飞蛾扑火般围成一圈。圈子里面的人坐在矮桌子旁边,一个劲儿地往那边更多的屏幕上敲着什么。这是个控制室,只不过是个开放的控制室,我无法确定他们究竟在观察什么,因为所有的屏幕都黑黢黢的。围绕着屏幕摆着一把把椅子,人们更像是坐在这里看着屏幕打发时间。
就在控制室前端几米的地方,站着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男子,他脸上带着笑意,身上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深蓝色制服。看我们走来,他双手张开,做欢迎状。这人估摸着就是大卫了。
“这,可是我们从一开始就热切期待的。”这个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