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靠近城市围栏,火车速度放慢,司机示意我们准备跳下。火车沿着轨道慢慢地行进,我和托比亚斯坐在车厢过道里,他用一只胳膊揽住了我,鼻翼贴到我的发丝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男孩,看着他T恤领口处隐隐现出的肩胛骨,他嘴唇微微弯起的弧度,我心头渐渐热起来。
“你脑袋里想什么呢?”他在我耳边柔柔地问。
我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总是在看他,可这样看他时被发现,总觉得是自己出糗被他抓了个正着:“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他又把我往怀里揽了揽。我把头倚在他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冷空气,空气闻起来依旧有夏天的味道,像烈日炎炎下的青草味儿。
“我们好像快到城市围栏了。”我说。
我看到建筑渐渐稀疏,地面愈加空旷,无数发光的小虫将旷野装点出点点亮光。身后的迦勒坐在另一扇火车门旁,双腿蜷在胸前,眼光有些不合时宜地望向我。看着这双眼睛,我真想揪出他内心中最黑暗的部分,冲着他扯开嗓子吼叫,隐隐希望能唤醒他,让他意识到对我所造成的伤害,可我只是淡淡地迎着他的目光,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移开视线。我站起身,抓着门把稳住了自己,托比亚斯和迦勒也重复着我的动作。迦勒本是站在我们身后,却被托比亚斯一下子推到车厢的边上。“你先跳,听我口令!”他说,“预备……跳!”他推了迦勒一把,用力大小合适,恰能把他推下火车,哥哥在这推力下跳下去。托比亚斯紧接着跳下,火车上只剩下我一人。
这里有那么多值得想念的人,却单单想念某件东西像是很傻。可我已经开始想念这火车了,也想念其他所有的火车,这些带着我和我的朋友穿过这座城市——我的城市——的火车。我轻抚了一下火车的车壁——就一鼓作气——纵身跳下,却忽略了火车放缓了速度,着陆的一瞬间因跑得过快,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手心被地上干枯的草划得生疼。我奋力站起身,扫视着周围,寻找托比亚斯和迦勒。
还没找到他们,克里斯蒂娜的声音便传来:“翠丝!”
她和尤莱亚一起朝我走来,身后闪烁着更多光亮,也传来更多人声。尤莱亚拿着手电筒,神情比下午时分多了几分警惕,这是个好现象。
“你哥哥给弄出来了吗?”尤莱亚问。“嗯。”正说着,我看到托比亚斯拽着迦勒的胳膊朝我们走来。“真不明白你这个博学派的脑袋怎么连这么点小事儿都理不清。”
托比亚斯道,“你怎么能跑过我呢?”“他说得没错。”尤莱亚插道,“老四跑得很快,当然没我快,可比起个‘鼻子’一定快很多。”克里斯蒂娜大笑:“什么?”“鼻子,”尤莱亚摸了摸自己的鼻翼,“也是一个双关语,博学者,‘必知’,万事通……懂了吗?就像无私者叫僵尸人。”“无畏派的俚语真怪异,什么软脚虾啊,鼻子啊……那诚实者有外号吗?”
“当然有。”尤莱亚笑着说,“蠢蛋呗。”
克里斯蒂娜使劲儿推了尤莱亚一把,他手中的电筒掉了。托比亚斯一面笑着一面把我们领到几米开外站着的其他人那里。托莉冲着空中挥了挥手电筒,示意人们看过去,然后说:“好了,大家注意,约翰娜和友好派的卡车离这儿有十分钟路程,大家出发吧。任何人都不准说话,否则别怪我把你打晕,别忘了我们还没出去呢。”
我们紧紧挨着,挤在一起,好似一团系紧的鞋带。托莉站在我们身前几米的地方,在这如墨的夜色中,她单薄高挑的身材很像伊芙琳,腰板挺得笔直,那样自信,自信到让人有些心惊胆战。伴着几道手电筒的光线,我又看到了她脖颈后刺着的老鹰文身,我在个性测试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关于这文身的。它象征着她成功克服对黑暗的恐惧,我想知道她此刻是否又感受到那种对黑暗的恐惧,不管她在多么努力地面对。我想知道恐惧是真的消失了,还是只不过在我们身上不管用了。
她越走越快,甩得我越来越远,说是走路,倒更像是一路小跑。我能体会她想离开这个地方的迫切心情:她至亲的弟弟就在这片土地上被害身亡,她好不容易得到的领导地位又被一个本不该活着的无派别女人横刀夺去。在这里,她失去了太多太多。
她离我太远了,远到她倒下时,我只看到手电筒从半空落到地上,没看到她倒下的身影。
“分散开!快跑!”托比亚斯抬高了声音,压过了惊慌的呼叫和嘈杂声。
我在黑暗中寻找托比亚斯的手,却怎么都找不到,只得抓着方才走之前尤莱亚给我的枪,举在身前,努力忘却拿起它时喉咙发紧的感觉。周围太过黑暗,我需要亮光。我跑向托莉倒下的地方,跑向她掉落的手电筒。
我仿佛听到了枪响,又仿佛没有听到枪响,似乎听到了心跳,又似乎没有听到心跳,周围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呼叫声和跑动声。我蹲到从托莉手中滑落的手电筒旁边,本想抓起电筒拔腿就跑,可在它的光线范围中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汗珠,亮晶晶的,眼皮下的眼珠子在不停地转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却没了寻找的力气。
她身上中了两枪,一枪正中腹部,一枪正中胸口,她是没法活下来了。尽管我气她在珍宁的私人实验室不顾大局杀了她,可她毕竟是托莉,是一直守护着我分歧者的身份,没有泄露半分的托莉。又想起当初跟着她走进个性测试室,我一直盯着她脖子后的老鹰文身看,不禁喉咙一紧。
她微微睁开眼睛,双眉紧蹙,视线紧盯着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用虎口夹住电筒,够到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那被汗水浸湿的手指。
我听到有人在靠近,便朝着那方向同时举起电筒和手枪,一个戴无派别袖章的女子举着枪瞄准我的头部。来不及多想,我扣下了扳机,使劲地咬着牙,咬得有些咯咯响。
子弹正中她的腹部,只听一声尖叫,她手中的枪朝着天空开了火。
等我再看向托莉时,她的双眼已永远闭上,整个身子也已僵硬。我将手中的电筒对准地面,撒开腿,匆忙离开托莉和那个被我杀掉的女子。我的双腿隐隐作痛,肺部灼烧难忍,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自己将闯入险境还是逃离危险,可脚步依旧没有停下。
终于,远处出现几抹光亮,本以为又是一道电筒闪光,可等我慢慢靠近,这抹光更加亮,也更加稳定了——原来是车头灯。耳畔传来引擎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躲在高一点的草丛里,关掉了手中的电筒,举起枪。卡车放缓了速度,一个女声响起:“托莉吗?”
这好像是克里斯蒂娜的声音。眼前的红皮卡车锈迹斑斑,是友好派的车。我挺直身板,反过手电筒照着自己,让她能看清我。卡车停在我身前几米的地方,克里斯蒂娜从乘客座上跳下,双臂把我紧紧搂住。我努力在脑中回放着一幕幕,想让其更真实:托莉的尸体倒下,那个无派别女子的手捂住腹部——但不管用,这些依然不像是真的。
“谢天谢地!”克里斯蒂娜道,“快上车,我们去找托莉。”
“托莉死了。”我平静地说,可当“死”这个字从我的口中吐出,周围的一切一下子真实起来。我抬起手,用手背抹掉脸颊上的泪珠,努力再努力地平稳着颤抖的呼吸,“我——我替她报了仇,打死了那个冲她开枪的女人。”
“你说什么?”约翰娜语气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她从驾驶座探出身子,重复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托莉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断气的。”约翰娜脸前有几缕头发,遮住了面部表情,只能看到她深深地吐了口气。“那我们去找其他人。”我爬进卡车,约翰娜踩下油门,引擎咆哮起来。我们闯进了草地,到处寻找着其他人。“你见到他们了吗?”我问。“见到几个,卡拉,尤莱亚,”约翰娜摇了摇头叹息道,“就他们俩了。”我伸出手使劲儿地握了下门把。如果刚才没被托莉的事耽搁……如果我刚才更用心地找找托比亚斯……托比亚斯要是闯不过这关,我又该怎么办?“他们肯定没事的。”约翰娜说,“你男友很会保护自己。”我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放心。托比亚斯虽会护着自己,可在袭击中,能不能活下来却说不准。在没有子弹飞过的地方,无需什么技巧,随便冲着黑暗中开枪碰巧打着人亦然,它靠的往往是运气或是天意,具体是哪一个,这全看你相信什么。而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什么。
他一定没事,一定没事,一定没事。托比亚斯一定没事。
我双手不停打着战,克里斯蒂娜轻轻捏了捏我的膝盖。约翰娜带我们跟尤莱亚和卡拉会合,测速仪的指针不久就升至了七十五迈,我们几个在驾驶室里挤来撞去,被坑坑洼洼的地面颠得七荤八素。
“快看!”克里斯蒂娜指着前面的一束亮光。有的光似是手电筒打出的直直的光柱,有的光似是扩散成圆圈状的车灯灯光。
我们渐渐驶近,我终于看到了托比亚斯,他坐在另一辆卡车的引擎盖上,胳膊上染着斑斑血迹,卡拉拎着急救药箱站在他身前,迦勒还有皮特坐在几米开外的草地上。卡车还未停稳,我急匆匆地推开门跳出去,兴冲冲地奔向他。见我过来,托比亚斯也没理会卡拉让他不要随便乱动的劝解,他站起身,用没受伤的胳膊一把揽住我的背,把我从地上抱起。他的脊背满是汗水,唇压住我的唇,有些咸咸的味道。
心中的结刹那间松开。我觉得,有那么一会儿,我仿若重生,焕然一新。
他没有出事,他和我一起逃离了身后的城市。他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