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手间洗脸的时候汤川也起来了,身上的睡衣换成了运动服。也许是平常不怎么化妆的缘故,刚睡醒的她和平时看上去并无二致。清透的皮肤上甚至看不到毛孔。打扮利落,我们来到屋外。
外面飘着雪花,不过并不多,并不需要带雨具。一座座小别墅在斜面上矗立,从空隙中能够看到雾气袅袅的湖面。汤川顺着别墅一旁通向森林的石阶向上走着,那里的方向和湖的方向正好相反,半路上我们发现了挡路的绳索,还有禁止通行的标志。不过汤川视而不见。
森林里的落叶树已经只剩下枯枝,灰色的树干发出石头一般冰冷的色泽。细细的树枝纵横交错在灰蒙蒙的空中,雪花穿过树枝的缝隙,飘落到铺满树叶的地面。走着走着,小别墅和湖面全都消失在视野中,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脚下的台阶不见踪迹,眼前只剩下斜坡。汤川毫不迟疑地踩着落叶向前行进,她究竟和装有尸体的袋子一起在这里穿行过多少次啊。
终于,汤川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
“管理员的母亲就是在这里死去的。”
那里除了地面什么也没有,汤川双手插兜,站在枯树旁,双眼凝视着地面上的一处。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母亲躺在那里结束生命的画面。本以为即使亲自来到这里也不会有多大触动,没想到我心里还是思绪万千。我朝着那里双手合十,汤川也从兜里伸出手,和我一样在胸前合掌。
继续往前走,我们走出森林,来到一处地面裸露而且有着巨大岩石的圆形广场。这个广场感觉就像是树木被砍掉后所形成的一样。落叶下面的泥土也和别的地方有所不同,踩上去感觉好像粗大的砂石。
“我以前被父亲带到这里,把这一带清理干净。”
汤川走近广场中央的岩石,异常高大的岩石表面布满黑色的煤点。这个圆形的广场是通过她产生的热量形成的,树木一瞬间灰飞烟灭,土地的成分估计也因此发生了变化。需要处理掉的尸体就在这里被火化,变成灰烬后埋在地下。
我默默眺望整个广场,没有一株植物,只有被风吹来的枯叶堆成薄薄一层,再加上阴沉的天气,这里显得十分苍凉。汤川向我招手,指着岩石旁边的地面。我的父母应该就是在那里被火化,剩下的灰烬被埋了起来。
父母的往事中哪件让我印象最深呢?
那还是我四岁时候的事,当时天气很热,一个人被仍在弹珠球店停车场的我,差点在车里闷死。好在车门我还是知道该怎么开,就这样勉强保住了一条小命。从车里逃出来的我光着脚在炽热的柏油路上徘徊。最后还是店员在阴凉处发现了脚底被烫伤,蹲在地上哭泣的我。
父母被店长狠狠骂了一顿,不过回到家后轮到我被他们骂。按照他们的理论,自己在大人面前丢人现眼都是因为我没老老实实在车里呆着。当时的我虽然感觉很对不住他俩,可现在一回想,我的父母就是一对混蛋。
这俩人简直无可救药,惹上暴力组织丢了性命,也算是自作自受。不过已经无所谓了,还是给他俩上两柱香吧,免得到时候变成幽灵吓唬人。
我取出线香插在地上,汤川凝视着线香顶端,只见从上面冒出了红光和白烟。我们二人双手合十,嘴里呼出的白气和线香的烟雾一起消逝在风中。汤川转头看着我说:
“没事,想哭就哭吧。”
“我不会哭的。”
“你还挺坚强的。”
“不是坚强,我和他们犯不着坚强,反而觉得是种解脱。”
我们决定原路返回,转过身再次走进森林。走在通往小别墅的路上,我对汤川说,“谢谢你。”
“你是感谢我把你带到这里呢,还是感谢我用火葬的方式给你父母送行呢?”
“都感谢。”
她的能力让无数人化为灰烬,不为人知地葬身地下。我突然想起她那位被称作父亲的人,之所以他收养汤川,也许正是因为看中她拥有发火能力吧,他把汤川抚养成人是为了将来能对自己有所帮助。汤川自己应该也能察觉到这一点吧,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对那位父亲倾注了爱情。
“回去我们吃早饭吧。”
途中汤川对我说。我们穿过树叶已经掉光的森林,小别墅区出现在眼前。笼罩在湖面的晨雾已经散去,空气仍然冰冷刺骨,雪花依旧飘落。回到别墅刚脱掉外套,意外便发生了。
首先我和汤川发现,昨夜已经设定好煮饭时间的电饭煲,如今仍然是凉的。
“怎么回事!”
我打开锅盖,发现米饭并没有煮熟。只见汤川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紧接着,一个滚烫的东西从我脸旁掠过。
随着急促的声音,冰箱门上出现了小拇指大小的洞。不,在这之前我好像还听到了玻璃打碎的声音。身后的窗户上出现了一道裂缝,同时外面传来鞭炮爆炸一般的响声,那响声就像是火药炸开似的响彻湖畔。等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那是枪声。
汤川拼命大喊,“快趴下!”
她赶紧低下头,我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赶过来抓住我的手腕。
“离开窗户!”
汤川匍匐着拉上厨房的窗帘。小别墅的一层很大,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汤川又来到客厅,把那里大窗户上的窗帘也拉好。
“什么情况啊……”
我手足无措地问道。汤川大叫,“有人在狙击我们!”
汤川放倒厨房的桌子,桌上放着的杯子和餐盘掉到地上摔碎了。汤川用桌子顶板当做遮挡,藏在后面。
“狙击?”我反问她。
这时,窗帘突然不自然地晃动起来,上面赫然出现一个光点,那里被打出了一个洞。与此同时,放倒的桌子上也传来巨响,一缕白烟升起,一颗像是子弹的东西陷入桌面。
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双腿却好像固定住一般纹丝不动。我大脑一片混乱,身体动弹不得。这时只见汤川从桌子后面朝我扑过来,我们低着头在地上翻滚。窗帘又出现一个洞,子弹掠过头顶击中柜子。柜子里的餐具碎片散落一地。
汤川用她柔软的身体盖住我,她喘着粗气,凝视着子弹飞来的窗户。
“我们被狙击了!”
“被谁?”
脑海中猛然想起的,只有一个人。
汤川靠近食堂的窗户,子弹就从窗户外面飞来。好在子弹威力不是很大,还不足以打穿墙壁。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掀起窗帘一角,突然,柜子里的餐具再一次被炸开,窗帘又新添一个洞。汤川大吃一惊,赶忙缩回手。又是一声枪响,这次子弹经过的位置,正好是第一发子弹打出时,如果汤川没有闪身就可能会打中她脑袋的地方。
“看来只好这样了。”
说完,汤川朝狙击手可能在的位置抬起手,隔着墙,没有锁定目标,她就这样开始放出热量。窗帘被热风卷起,猛烈的热浪搅动着汤川的头发。一道火墙出现在屋外。仿佛炸弹从天而降一般,小别墅顿时陷入火海。然而,敌人仍然存活着。
这次出现破洞的,是客厅的窗帘。应该是敌人从巨大的热浪中挣脱出来,然后转移到了那里。我和汤川又爬到桌子背后。火苗噼啪之中又传来一声枪响,扶着桌子的手感受到巨大的震动。被恐怖和混乱压制的我突然心生疑念。
“不对啊!窗帘明明是关着的!”
一层的窗帘全都拉上了,所以屋外的狙击手应该不知道我们的位置。但子弹仍然朝我们所在的桌子上飞来。难道说即使有窗帘阻挡,敌人也能知道我们在哪里?
还有一点,刚才汤川想要掀开窗帘观察外面情况的时候,子弹从她脑袋旁边掠过。当时窗帘还没有被掀开,可为什么对方还是知道她在那里?而下一发子弹就好像稍微做了弹道修正似的,朝着几秒之前汤川脑袋所在的位置飞了过去。
我觉得敌人可能采用了这样的策略:虽然面前有窗帘阻挡,可对方还是知道上一发子弹击中的位置,然后他就根据这个位置做出微调,从而准确瞄准目标。
“找到了!”
突然传来汤川的叫声,只见摆在柜子上的东西之间有一个类似摄像机镜头的东西,柜子后面延伸出一根很细的电源线,插在插着冰箱和电饭煲的插座上。一定是今天早晨趁我们出门的时候,他悄悄溜进别墅安上的,他先拔掉电饭煲的插头,然后再连上摄像机。所以电饭煲设好的时间失效了。
我爬到柜子后面,拽出电源线,电源线把摄像机和看上去像是无线接收器的东西一块带了下来。
“给我,我把它弄坏。”
我把东西朝汤川藏身的地方扔了过去。她盯着摄像机和无线接收器,准备烧坏它们。
然而这一切,其实都是敌人设计好的剧本。把电饭煲的定时功能取消或许也是他故意所为,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好让我们发现摄像机。
顷刻间,一股浓烟从摄像机内部腾空而起,弥漫周围。
阿嚏……
有点潮湿的烟气带着一点橘黄色,虽然我并没有在烟气里面,但汤川的身体已经笼罩其中。她发出尖叫。
烟气飘到我这里,我稍微吸了一口,一下子鼻子和喉咙就感到很难受,眼睛针扎似的疼。汤川则大量吸入了这种气体。烟气消散后,她倒在地上,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捂住脸不停咳嗽。那烟气是催泪瓦斯,是敌人事先藏在摄像机里的。
屋外传来巨响,应该是邻近小别墅里的燃气罐爆炸了。只吸入一点气体的我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厨房的桌子在我眼里不停晃动,外面的火光就像水彩颜料似的向外扩散。
“汤川!”
我爬到她身旁,她趴在地上不停剧烈咳嗽。
“快,快跑……!”
她好像都不能正常呼吸了。眼睛和鼻子周围一片通红,满脸都是眼泪。这眼泪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催泪瓦斯的缘故。
狙击手为了破坏汤川的眼睛而事先设下圈套,为了毁坏摄像机,汤川所采取的行动,是睁开眼睛“看”。催泪瓦斯就是看准这个时机喷射出来的。瓦斯直中她的眼睛,导致她暂时失明。
“快……快到,二层……”
汤川瘫倒在地,咳嗽仍旧不停。她的意思是让我朝二层跑。的确外面更危险,可二层真的安全吗?
“我扶你过去。”
但她摇了摇头,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你会碍着我……我的。”
她的声音充满着战斗的欲望。我明白了,虽然看不见,但并不意味着发火能力也无法发动,只是瞄准镜坏了而已。
“我要使出……全力……!”
看样子她要采取盲射了,就像刚才把小别墅区点燃一样。但如果我在身旁的话也会遭殃,所以她下不了手。
“知道了,我躲远点。”
我听从她的指示,低着头朝楼梯走去。狙击手也许已经知道汤川看不见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不会继续选择在外面打游击。虽然不知道毁掉汤川眼睛的催泪瓦斯有多猛,但没准过一会就又看得见了。所以对方很有可能趁此机会靠近汤川,将其置于死地。
而汤川反击的时机,就是察觉到敌人正在靠近自己的那一刻。届时她的周围肯定会产生能让铁熔化的炽热,可能她会在水平方向上发火,所以二层应该会安全,但愿。
我冲上楼梯,逃到昨晚睡觉的房间,打开屋门,屋门对面就是窗户。从那里可以清楚看到外面那令人难以想象的景象。小别墅区俨然一片战场,火光冲天,腾起的黑烟在风中盘旋,看上去宛若巨大的怪兽。我环视四周寻找藏身之处,突然枪口对准我的鼻尖。
他的右手拿着自动手枪,可能刚才用的狙击枪觉得在室内不合适,所以就扔到了一边。他没有左臂,袖子从肩膀上耷拉下来,身高体瘦的这位青年并没有发作抽动症特有的眨眼现象,他就是那位结结巴巴地告诉我汤川真相的沟吕木。我已经预料到狙击汤川的人就是他,他的左臂被汤川烧没,这次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报仇。
但他为什么在二楼?比起直面枪口的恐怖,我更觉得很惊异。沟吕木戴着耳塞,或许刚才那个损坏的摄像机只是一个幌子,屋里还有别的盗听器,里面的所有声音其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难道说他已经意识到汤川会采取盲射进行反击?然后就闯进安全的二层?或许他在等我来。
“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他并没有结巴,对那名插队上车的中年男子拳打脚踢的时候也是这样,估计冲动时的他就不会有口吃或者抽动症的症状。
“我要到一层去,你跟着我。”
沟吕木神色黯淡,双眼无光。屋外传来爆炸声,火光腾空而起,产生的碎片弹射在别墅外墙。我吓得一哆嗦,可他却毫不所动。他抬起右臂,如同飞机跑道一般水平地将枪口对准我。
我点点头,沟吕木微微晃动脑袋,示意我出门。他的表情仿佛无声的压力,让我无法反抗。
走出房间,朝楼下走去,手枪始终顶着我的后脑勺。只需轻叩扳机,我的脑袋就会打出洞。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极力克制着瘫倒的冲动。
“这是一个抉择。”
青年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她会连同你把我葬身火海吗?”
我已经看到一层的地板了。失明的汤川应该分不清哪个是狙击手沟吕木,哪个是充当人质的我,所以她无法只把他点燃。但稍加迟疑,她就会被近距离枪杀。所以摆在汤川眼前的只剩下一条道:把我也一起烧死。
我的脚底寸步难行,青年用枪口顶住我的后脑,在耳边轻声说道:
“你把现在的情况告诉她。”
我点点头。
“汤川……”
她应该听得到我的声音。我终于来到一层,楼梯底下就是玄关。被枪口顶着的我穿过餐厅入口,周围随时都有可能被酷热席卷变成汪洋火海,然而这样的画面并没有上演。
被打得千疮百孔的窗帘不停地飘动,屋外的火光时而透过窗户,洒在满是餐具碎片的地板,还有被放倒的桌子上。汤川仍趴在地上咳嗽,姿势就像是要逃到桌子后面,但半路上因为呼吸困难而瘫倒的样子。
也许是察觉到我们,剧烈咳嗽的汤川支起身子,她双眼紧闭,剧痛让她睁不开眼睛。沟吕木用枪口敲了敲我的后脑,示意让我说话。
“是我,我现在被绑架了,脑袋被枪指着。”
沟吕木站在我身后纹丝不动,他一个字也不说,要是说出来的话可能就暴露自己的位置了。他现在的样子像是在观察汤川,看她的眼睛到底伤到什么程度。
“你要连我一起烧死吗?”
只需要朝周围把自己的能力全部发挥出来就能得救,而且还能杀掉沟吕木。但她摇摇头,“才不会呢。”
忍着剧痛,她微微一笑,但马上就再次咳嗽起来。
这时,身后的沟吕木动了起来,他默默地开始对汤川的处刑。之前的每一步都进展的十分顺利,现在该是收工的时候了。
为了报失去左臂之仇,他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用枪托狠狠砸向我的脖子。他为什么不打爆我的脑袋?是因为这样会失去做人质的意义?或者因为打死我后会立刻遭到汤川的反攻。但是把我仍在一边,而把枪口对准汤川,我觉得也有点不对劲。最终,他的这一举动,让幸运女神最终偏向了我们。
一切都出自偶然。枪托狠狠砸中脖子,我瘫倒在地意识模糊,这时我注意到眼前有一个酒瓶,这个酒瓶原先是放在餐厅桌子上的,但混乱之中掉到了地上。瓶子拧着盖子,里面是透明的液体。
沟吕木将枪口对准汤川的额头,掺杂着黑烟的热风从窗户袭来,黑烟四散,火苗忽明忽暗。
我抓起眼前的酒瓶,在爬起身的同时砸向沟吕木的侧头部。
“Spirytus!”
我叫道。那是临搬走时,住在202室的柳濑送的酒名。酒瓶被砸得粉碎,里面的液体洒满沟吕木全身。
同时枪声响起,然而因为被酒瓶击中,他的手枪偏离了目标,子弹掠过汤川,击中身后的墙壁。汤川安然无恙。
我长舒一口气,沟吕木回头看了我一眼。酒瓶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多伤害。他朝我慢慢举起枪,但又把枪口转向汤川。看来职业精神最终战胜了情感,让他做出应该先解决掉汤川的判断。
Spirytus从他脑袋上一滴一滴落下,他的领子已经完全被酒浸透。我大声朝汤川喊:
“汤川!快点火!”
听到酒瓶打碎的声音,汤川明白了我的意图。昨天晚上我们把酒滴在果汁里喝,而且我还把从柳濑那里知道的关于这酒的事讲给她听,所以她马上就领悟到我要做什么。Spirytus是世界上酒精度最高的酒,有的家里还把它当成消毒液用,还有的人不小心把酒洒在身上,结果被烟点燃。
沟吕木再次瞄准汤川。但还没等他扣动扳机,汤川的能力就发动了。一股密不透风的热量向四周扩散,我也被热浪卷入其中。
全身一下子变得滚烫,股股热流将我笼罩,烧焦的头发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不过高温仅仅波及到皮肤表面就消散了。汤川产生的热量虽然没有固定目标,但因为是仓促产生的,所以威力不强,热量还不足以让人体受伤。但沟吕木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从他被spirytus浸湿的衣服上蒸发出的酒精,遇到高温立刻燃烧起来。蓝色的火光冲天而起,他的上半身完全陷入火海。身上洒满spirytus他是个绝佳的易燃易爆品,被酒瓶击中的脖子以上的部分尤为严重,烈焰吞噬着他的皮肤。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即便是在这种状态,他仍然对着汤川一通射击。火焰席卷全身,将他扑倒,但他仍然跪在地上扣动着扳机。所幸大多数子弹都没有击中,只有最后一发射穿了汤川的肩膀。终于,子弹被打光,手枪只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手枪从炽焰包覆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到地板上。他筋疲力尽一般趴在地上,在大火吞噬中再也没有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