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周之后,梨花开始频繁使用伪造的定期存单,纯粹是因为每个月信用卡的消费额超出了她的工资。
话虽如此,梨花却不会对任何客户都随便使用伪造存单。在自己负责的客户中,梨花慎重地挑选着即便拿到定期存单也不会仔细确认的人。这种人出乎意料地真不少。有人连装着存单的信封都不打开,还有人就算打开也只是扫一眼金额就完事。梨花认为,那些人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被骗。他们都被富裕的围栏守护着,在生活至今的日子里,只品尝过善意。
梨花还渐渐开始建议客户,不要把存款证明打印在存折上,而是另开一张存单。“把定期存款全都记录在一本存折上的话,万一存折丢了或者被盗,对方会一下子知道您全部的储蓄金额,风险太大。最近其他银行仅仅为了简化操作流程,所以才向客户解释说,一般的做法都是在打印在存折上,但我个人建议您别打印在存折上,另开存单更好。”梨花一脸骄傲地解释道。她当然会避开那些年轻的客户,或是即便年长但生性多疑以及仔细确认利率变动的客户。梨花建议用存单的客户几乎全都听取建议更换了,而拒绝的人,理由也不过是“怕麻烦”。
梨花就这样把伪造存单发到了同意更换的客户们手里。从他们那里接过50万到70万不等的金额,存入自己的账户,用于在信用卡还款日扣款。那些拿到伪造定期存单的客户,梨花将他们的姓名、存入金额、利率、到期日等详细地做成表记录在册。以防万一,还交代了银行不要把交易报告邮寄到他们家里去。
所谓的交易报告是显示余额和存款种类的文件,定期存款的客户都会收到寄自银行的交易报告。因此对那些拿到伪造存单的客户,梨花向负责人提出停止邮寄:“有人常抱怨错把交易报告当成小广告扔掉了。这些客户还是我亲自拿去给他们吧。”
虽然光太收下了梨花买给他的衣服、手表、鞋,由梨花请他吃饭,住在梨花订下的蜜月套房里,但他似乎还想着要规规矩矩还钱,两万三万的,想起来就给梨花一些。光太带着介于害羞和生气之间的表情,把赤裸裸的纸币对折了塞过来,说声“给你”。这些钱,梨花也都如光太般规规矩矩地存入假名账户中。到了自己发工资的日子,也会提个五万,有时多则十万存入这个账户。
从客户那里“借来”的钱,梨花真心打算要还,也深信自己能够还上。
那年夏天,正文在8月盂兰盆节时从上海回家探亲。他并没有立刻回到位于长津田的自己家,而是先在埼玉的父母家住了两晚,扫完墓才回来。丈夫阔别多日返家,对梨花来说完全感受不到欣喜,甚至还觉得麻烦。
梨花原本不打算请高温假,结果同事们都问为什么不请,甚至连井上都请她去吃午饭,席间说道:“你要是有什么难事请告诉我。”梨花这才想起来,在这份工作中,领导会有意无意地检查私人经济状况。如果不愿休假,会被怀疑是不是在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梨花无奈,配合正文回国,在盂兰盆节期间请了两天假。
正文这次回来,也不是特别要做什么。他整日蒙头大睡,不是在卧室睡,就是在电视机前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正文回来的第一天,梨花难得地亲手做了好几道菜摆上餐桌,但不知道是否太久没做饭导致厨艺生疏,每一道菜的味道都似是而非,但是正文毫无怨言地吃了个精光。梨花问他上海的生活怎么样,他也仅仅说了一两句和东京没什么两样这种无关紧要的话,聊得索然无味。有一瞬间,梨花心想难道是露馅了,然后这想法马上又变成了疑问。
露馅了?什么露馅了?
是发现我有个叫光太的年轻男朋友?
还是发现了那台我借口“工作需要”而买的家用彩色复印机的实际用途?
发现我塞在衣柜里的不计其数的名牌衣服、名牌包?
发现我的首饰盒里放着货真价实的宝石饰品?
发现了应该已经处理掉的信用卡公司寄来的消费明细?
发现我钱包里的美容沙龙会员卡上记载的积分?
发现我收在衣柜里,而且还藏在抽屉深处的客户管理笔记本?
是什么露馅了?
梨花这么一想,不由得慌了神。缠着正文谄媚似的问他,饭菜味道如何,休息期间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想买的东西。
“是啊,那边虽然便宜,但是粗制滥造的很多,明天去买点东西吧。买些内衣和衬衫之类的。”
正文终于这么说时,梨花才松了一口气,却也筋疲力尽,甚至想道,干脆一切都暴露了多好。
干脆一切都暴露了多好。
梨花心里一惊,在心里不断反刍着无意间闪过的念头。假如东窗事发,我会怎么样呢?当然会离婚吧。但是,真变成那样了不是更好吗?但梨花只是想到这一层,就不再往下想了。当然,梨花并未主动暴露任何一件事。
第二天梨花陪正文去了新宿的商场。盂兰盆节期间的商场空空荡荡。因为常和光太去购物,所以梨花对于男士服装所在的楼层也熟悉自如。正文还在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不敢走进专卖店,梨花却拉着他进了比光太的衣服更成熟的品牌专卖店。梨花手里拿着衬衫和裤子,建议道,这件不错吧?正文则像个孩子似的乖乖任人摆布,既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看了一会儿,突然出了专卖店。
“怎么了?既然需要就买了吧。”梨花追上来说。
“我只是觉得,好厉害啊。”正文一边走一边突然冒出这句话。
梨花过了几分钟才明白他说的是价格。品牌店的衬衫一件要39000日元,梨花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此觉得理所当然了。
“但是,像你这种职位的人,就该穿点像样的。用我们银行办的联名卡还能打折,刷我的信用卡就行了。”
梨花说着,挽着正文的胳膊去了近旁的专卖店。联名卡和打折当然都是谎话。正文乖乖进了店里,被笑容可掬的店员迎进去,店员和梨花分头挑选了各种衣服拿过来,在货架上摊开。正文试穿的都不是自己选的,而是店员挑出来的几件,买哪件和哪件由梨花来决定。付款时,梨花回忆起了一点往事,担心正文又会不悦,但是店员拿来的夹在皮制账单夹里的消费明细,正文看都没看。
“果然是因为那边物价太便宜,所以一时有些犹豫了呢。”
等他们买完东西在附近酒店里的天妇罗餐厅坐定时,正文才愉悦地说道。
“是啊,虽然我没去过不知道,不过是很便宜吧?”
“一顿午饭300日元还能找零。”
“不过很好吃吧?”
“是啊,吃得很可口啊。”
正文心情愉悦地畅谈着,梨花对此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的宽心。对于正文的上海生活话题,梨花毫无兴趣。但即便听他喋喋不休着诸如天气一类自己毫无兴趣的话题,也让人心情舒畅。这时刚炸好的天妇罗从吧台里端了上来。梨花喝着日本酒,吃着天妇罗,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满足感,觉得很奇妙。她一边听正文谈笑,一边茫然地想着,真正属于我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是酒店的蜜月套房?银行柜台内?混合着香水和油炸食品味道的女更衣室?还是长津田的那个小房子?是光太身旁?丈夫身旁?究竟是哪里呢?
梨花付了晚饭钱。若是以前,正文绝对会唠叨几句。但是今天他什么都没说。梨花结账时他已到店外等候。梨花出来后,他也没道谢,不过依然心情大好。对此,梨花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
正文结束高温假回到上海后,梨花又开始毫不犹豫地同光太见面。一到周三梨花就心神不宁,到了周四她会匆匆忙忙赶回家中,预订东京市中心的酒店。订好从接下来的周五晚上到周一早晨的房间。然后联系光太。她不能让那一次成为最后一次,她不能将光太和自己之间的现实终结。
新年后第一天上班,上司井上突然告诉梨花,有一周左右,他会和梨花一起前去拜访客户,顺便给他们拜年,梨花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若只是单纯的拜年就好了,但井上要是当场确认起定期存单呢?要是拿出那些自己曾说亲自交付不用邮寄的交易报告书呢?梨花胡思乱想着。这一周定下来要拜访的客户中,有哪些人是拿着伪造存单的?这一周内有哪些客户看起来可能会打电话要求我们上门拜访?梨花想到了三个人。平林孝三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井上还想去给其他几位在银行存入了大笔存款的客户拜年,他递给梨花一份客户名单,让梨花把他们排进比较空闲的日子里,名护玉江也在其中。
井上会从第二天开始和梨花一起拜访客户。那天梨花离开银行后,一边走向车站,一边回想着有伪造存单的几位客户。要不要现在就去拜访孝三?他总是期待自己到访,即便现在过去他也会很欢迎自己吧?拜托他说明天上司与自己同行,之前请先让我整理一下存单,然后把伪造的存单抽出来如何?但是,他会让我这么做吗?不是反而会让人起疑吗?对今天自己的到访,也难保孝三不在井上面前提起。梨花最终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一筹莫展地到了第二天清晨,心情沉重地走出了家门。
过了九点,梨花和井上一起离开银行,前去拜访约定好的客户。上午的客户中没有人持有伪造存单。无论在第一家还是第二家,井上都没进行梨花所担心的确认工作。井上只是把带去的点心递给客户,聊聊天,回答一些客户的提问。但是未必在每位客户家都这样。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开始确认工作。
“那个,井上先生。”上午的拜访结束后,在回银行的电车里,梨花下定决心说道。
“关于下午要去拜访的平林先生,感觉我单独去可能更好。”
“哦,怎么回事?”
“那个,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平林先生要是看到我和其他人,尤其是男性员工一起的话,多半会不高兴。您问一下佐仓就能明白。”梨花说着,窘迫地笑了,“以前,他曾经突然大发脾气,似乎误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男行员才会跟着我一起来。”
“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指?”
“不,并不是他对我具体做了什么。只是,有时候他会邀我去吃饭或者喝茶,我当然一直拒绝,不过他似乎觉得这么做没什么不妥。”
“哦,那我不是更应该一起去吗?”
“不,我已经习惯了,没关系的。但他是大客户,要是让他不高兴,我怕有点不好吧……”
井上抓着吊环,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梨花。梨花没移开目光,凝眸看着淡淡地倒映在井上瞳仁中的自己。听天由命吧,看他怎么反应吧。
“那就交给你吧。”井上说。因为放下了心而忍不住就要舒出的气,又被梨花慌忙咽了回去,“平林先生啊,我记得自从你负责以来,他把存在其他银行的大宗存款都转到我们家了是吧?说来,以前我们也有个特别受客户青睐的女性员工,她生孩子辞职时,说负责人变了而来解约定期存款的客户络绎不绝,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电车抵达南町田,梨花跟随井上下了电车。
“要是此外还有那样的客户要告诉我,就是不太欢迎行员去拜访问候的客户。”
梨花迅速思考起来。想趁此刻把其他持有伪造存单的客户名字全说出来,但是那么做也太昭然若揭了。
“预定这周五要拜访的名护女士。”梨花犹豫后,只说出了这个名字。
“名护女士身体不好,年末时还一直卧床。要是她的身体情况好转了就没问题,我先确认一下,要是她还在卧床,我就一个人去。她很多时候真的是穿着睡衣坐在被窝里,我想这种情况与男性见面也会有些不方便吧。”
“名护女士啊,这一带上了年纪的人很多啊。”
穿过检票口,掉光了叶子的行道树在冬季阳光的照耀下,轮廓闪闪发亮。梨花眯着眼睛看着一棵棵树那尖尖的树梢。自从为了面试第一次在这个车站下车时起,这风景明明已看过不知多少次了,这回却感觉如同初见一般。
“那么,名护女士也拜托你了。你看看情形,若她身体好些的话就告诉我。”
“嗯,我知道了。”
“真是亏得有你啊。梅泽小姐,你一向业绩出众,不请假也不迟到。像你这样悉心留意每个客户情形的人,很难得啊。那时候问了你一句是否改做全日工,真是太正确了。”
井上自言自语般说道,梨花同他并排走着,深深地低下头说,谢谢您的夸奖。
持有伪造存单的客户还剩下两位,两天后梨花和井上去拜访其中之一的田边智惠子,去年迈入古稀的她一如既往把人带到日式房间。独居的智惠子总是期盼着梨花到访,常用日式点心和茶款待梨花,和她一起聊聊天,不过这一天准备的却是瓶装的啤酒和杯子。
“这大过年的,而且井上先生也来了,所以特别准备了这个。”说着,智惠子用布满青筋的手往杯子里倒着啤酒。井上为难地看了看梨花,但智惠子劝说道:“有什么不行的,就今天一回嘛。”井上只得伸手拿起了杯子。梨花被井上用目光催促着,也把杯子放到嘴边轻啜一口。
“十分感谢您在敝行存入了定期。”井上这么寒暄道,但老人几乎没听,自顾自说了起来。
“儿子让我别把地卖掉,但是不卖掉只能看着地价一直往下跌是吧?他跟我说什么经济还会复苏,可我又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给井上减少不到一半的杯子里斟满啤酒,智惠子继续道,“房子房子的,这周边都在盖房子,经济不景气却盖那么多房子,到底要卖给谁啊。唉,不过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啊。五年前房产中介来问我买地的时候,当时要是卖了就好了。井上先生,喝啊!存定期也是,利息有和没有一样,不过啊,梨花说那也是定期好。儿子说的我一概不听,但她说的我全听。因为她,梨花小姐啊,连我的生日都准确地记着,还给我庆贺了七十大寿呢。可我儿子连我多大岁数都不知道。”智惠子明明没喝酒,却醉意蒙眬般朗声笑了。
智惠子总是独自说个不停。梨花和井上端正地跪坐着,附和着喋喋不休的智惠子。就这样一直讲到结束吧,不要确认定期存单。梨花在那里祈祷着。
但是,不知道是为了打断毫无结束之意的智惠子,还是从一开始就有此意,当智惠子准备第二瓶啤酒时,井上开口说,“田边女士,您的定期是另开存单的吧。”梨花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迅速向下冲,“您是分成几笔存入的吧,那些存单都在吗?我简单确认一下。”
“啊?要我现在拿来吗?”智惠子嫌麻烦地说道。
“丢失的话补办要花手续费的,建议您时常确认一下。”
“哦,定期,定期……稍等一下啊。”智惠子起身。梨花知道智惠子把银行相关的文件都收在厨房的柜子里。怎么办?井上要是看到那些存单,一眼就能知道是伪造的。怎么办?怎么办?梨花试图找出对策,但是脑海中如同云遮雾绕般一片空白,怎么办?脑海里唯一浮现的,只有这一句话。
“不好意思,田边女士,”井上欠身叫住打开拉门的智惠子,“抱歉,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啊,厕所在这边。走廊有点暗,你小心点。”
井上笑容尴尬地回头看了看梨花,跟在智惠子后面出了房间。在客户家借用厕所,是不妥的行为,但井上怕是因为主人一直在劝酒,喝多了忍不住了吧。梨花条件反射地站起身。
“田边女士,就由我来确认吧,能把所有文件都给我吗?”
智惠子目送井上去厕所回来后,梨花同她一起进了杂乱的厨房。
梨花接过智惠子取出的黑色皮革的薄文件袋,回到房间。她打开拉链的手在颤抖。一打开,好几张依然装在信封里的存单,就夹在存折以及其他文件中间。
“梨花小姐,你是不是更喜欢喝茶,而不是喝啤酒?”从厨房传来智惠子的声音。
“嗯,如果能给我一杯茶的话就太感谢了。”梨花喊道,同时迅速确认着信封。自己伪造的存单一目了然。梨花几乎想都没想就把它们抽出来揉成一团,塞进了身边的包里。此时梨花听到厕所门打开的声音。应该还有一张。在哪里?混在哪儿了?梨花颤抖着手确认着每一张存单。她听到井上说着“真是非常抱歉”,还有走廊的地板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找到了!梨花差点喊了出来,忙抽出来在手心里揉成一团,迅速塞进包里。几乎就在那一刻,井上回到了房间。
“真要命,喝多了啊。”井上不好意思地说着,在梨花身边坐下,“啊,你都帮我确认完了?”
“嗯,确实都在。因为我平时也会定期确认。”
“啊,是吗?给我看看。”
井上从梨花手里接过文件袋,简单过目后合上了,然后对梨花低声道:“这样再待下去,还会被灌酒,咱们告辞吧。”
“田边女士,茶不用麻烦了。我们已经喝了很多了。”梨花朝厨房扬起声音说道。
“啊?是吗?”智惠子的声音似乎透着遗憾。
智惠子目送井上和梨花出了大门。
“我的脸不红吧?”当他们朝车站走去时,井上问道。
“田边女士的儿子在国外,很少回国。她关系要好的朋友,好像在前年去世了,所以,她说很少有人陪她聊天。她自己也说,像领退休金这事,其实为了活动活动筋骨,自己亲自跑一趟银行更好,可总是不自觉地就让人给送过来了。”膝盖还在颤抖。梨花为了掩饰说个不停。
“但是,你每次都这样听她说吗?”
“是的,不过,她并不是每次都请喝啤酒的。”梨花说道。
“哎呀,真是要命啊。喝得太多了。”井上仰望着天空笑了。
那周的最后一天,井上说:“从今天起还是麻烦你自己去。我突然来了个有点紧急的工作,等忙到告一段落了,再和你一起去拜访。”
“知道了,谢谢您。”
梨花不明白自己是对什么道谢,但还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低头行了礼。今天下午要去拜访另一位持有伪造存单的客户。梨花心中大石落地,几乎快要瘫坐在那儿了。她正在准备拜访客户所需的文件,手依然在颤抖。光太。这个名字如同泡泡般在心中浮现。光太、光太。
“那我走了。”
“让你提这么多东西真是抱歉啊,拜托了。”井上对双手拎着新年贺礼的梨花说道。梨花点了下头就出了大楼,绕到后门。一位同样外出拜访客户的女同事招呼说:“你现在出去吗?我们一起去车站吧。”
两人并排走着,那位也做全日工的女同事一直在说中午的外卖便当。说价格,说里面油炸食品太多,说犹豫是自己做便当带饭呢还是怎么办,梨花随声附和着,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光太、光太。梨花一直在心里呼喊着。光太。已经不要紧了。我们还能在一起。光太、光太。我想快点见到你。因为没被井上发现,梨花获得了一种扭曲的自信。她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的行为获得了认可。为还信用卡,梨花调整着“借款”的金额,50万、70万,渐渐地涨到了100万、200万。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用那些钱买了什么,花在了哪里,但无论她手里有多少钱,都会花得一干二净。
每到周末,梨花都同光太在酒店的蜜月套房度过,然而没多久梨花却不再满足了。当曾经的非日常彻底变成日常后,往昔所拥有的日常生活,却反而成了非日常。比如,比起在蜜月套房里开香槟,梨花更迫切地向往为光太做顿饭。想在休息日慢火煨着大块牛肉,用准确的量杯烤蛋糕。可是,要叫光太去位于长津田的家,又实在踌躇。又不能让邻居看见每到周末就有个年轻男子出入。梨花想着自己需要个地方。对梨花来说,想到的,就是必须付诸实践的。什么事若是想到了却没有变成现实,她就不甘心。
进入3月后,梨花开始物色东京都内的出租公寓。新宿的房产中介带着她,看了涩谷、下北泽、中野和初台几处的房子。最初梨花的预算是10万日元上下,但仅仅看了三四处房子后,就把预算提高了一倍。10万日元能租到的房子,对梨花来说和学生宿舍别无二致。
结果,梨花在4月初签下了位于二子玉川的公寓,房租28万日元。梨花没告诉光太,等自己买了家具、家电,定制了窗帘,买齐了厨房用品,把房间收拾得即刻就能入住后,才终于把光太带去了。
光太踏进屋内的表情,让梨花想起他第一次走进蜜月套房的时候。就这样,梨花切身感受到,崭新的现实又一次开启了。比过去更令人心满意足的现实。
“这里,你可以随便住。”梨花把钥匙递给光太时说道,“因为种种缘故,所以必须用我丈夫的名义租这间房子。”梨花仿佛在暗示,这房子是自己的富豪丈夫用来避税的一种对策,“但是他绝对不会来这里,所以你随便住。这样我们以后周末就可以在这里见面了。一定比在酒店里更舒适自在。”
“不用,我自己有住的地方,不会住在这里的。”光太露出了如同见到不可思议的事物般的表情,四下环顾着房间,“但是,比起订酒店在这里见面更省钱啊。”梨花仿佛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似的自言自语解释道。
那天梨花立刻带光太去超市买了东西,把视线所及的物品一一放进购物车。葡萄酒、啤酒、苏打水、长条面包、牛排、大块猪肉、盒装生鱼片、蔬菜、水果、大米、零食再加上蛋糕卷。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双手都拎着纸袋。
“买太多了吧。”光太愕然笑道。
“那是因为我们今天要开派对庆祝,所以没关系嘛。”梨花也笑了,“不过确实太沉了。”
“我帮你拿一袋吧?”
“不行啊,你两手都拎满了。”梨花说道,又脱口而出,“有车就好了啊。”而说出来后,这再一次变成了预计付诸实践的事,“你有驾照吗?”
“当司机啊?”光太笑了。
离开沿河道路,在朝公寓走去的途中,他们卸下重荷,在自动售货机买了果汁,小憩了一会儿。河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白色和银色的光。和光太走在同一条回家路上,中途喝罐果汁,仅仅因为这样的小事,梨花就喜笑颜开。光太也跟着她笑了。梨花发觉,两个人显然都对将要崭新开始的什么感到亢奋。她一想到不是独自一人,而是两个人一起分享那亢奋的情绪,便感觉连指尖都充满了快乐。
因为在二子玉川租了公寓,梨花同光太的见面不再只限于周末。光太曾说自己有住处不会住在这里,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居住环境太过舒适,外加不需要付房租,出梅时他住进了梨花租的公寓,开着梨花买给他的车。一切都自然而然。
即便是工作日,只要梨花打个电话,光太就会开着梨花买给他的车来接。两个人直接去市中心吃饭,在公寓里一起入眠,早晨梨花再打车回自己家。脱下吉尔·桑达的衣服、芬迪的鞋子,摘下钻石耳环和戒指,穿上没有牌子的裙子和衬衫去上班。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劳在她身体里日复一日地堆积着,而为了摆脱疲劳,梨花购物、做美容。实际上,当她狂热地购物时,疲劳确实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躺在美容沙龙的床上时,比起自己家的被窝,比起二子玉川的公寓,她都睡得更深、更沉。
正文偶尔会联系自己,几次里就有一次是拜托她买东西。比如指定品牌的洗衣皂、食品,或者指定品牌的领带、高尔夫球具套装等。梨花每次都准确地买回来再给正文寄去。她愿意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和光太如此肆无忌惮地交往而产生了某种罪恶感,不过比起这点,某种自鸣得意的心情更为强烈。曾经,仅仅因为请他吃了顿饭,就被他嘲讽说你得意什么,又不是在做多了不起的工作,可是他最近回国的几天,已经彻底习惯了梨花付账,现在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这让梨花感到痛快。与其说自鸣得意,不如说那是种近似于报仇雪耻的心情。不过,究竟是对什么报仇雪耻,梨花不愿深究,也不愿付诸语言,她仅仅品味着一种愉悦痛快的心情。
梨花渐渐开始觉得,要是没有每个月扣缴的房贷,就可以不用再花客户的钱了。梨花想,房贷还要还十八年,要不要瞒着正文私下里全部缴清?然后把原本用来还贷的钱,用以支付信用卡的费用,或者存入还款用的假名账户。于是,梨花真的这么做了。自己从客户那里总计“借了”多少钱,每个月10万日元左右的贷款攒起来,什么时候能赶上借款总额,梨花已经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了。因为梨花一边想着有朝一日把借款一笔还清,一边一直在往假名账户里小额地存着钱,这么做就是为了留在现实里。尽管没有意识到这一层深意,但因为梨花没有舍弃还款的愿望,她好不容易才能把现实握在手里。
分行的酒会依旧还有,梨花也积极参加。新年会、迎新会、送别会,还有夏天的啤酒聚会。正因为梨花认定自己会把钱还清,所以自然地参与其中。
“梅泽小姐,你在客户中的人气,完全是第一名啊。”分行行长说道。
“我这叫什么来着,对对,叫什么‘老人杀手’。”梨花自己笑了起来。
“真是的,没想到梅泽小姐竟然知道这样的新名词。”年轻的女社员惊讶地笑道。
“不过,感觉梅泽小姐变得特别开朗。我们的聚会也经常参加了。”计时工时代的同伴感慨地说着。
“我想是因为越来越有自信了吧。客户们都待我很好,所以我才觉得,原来也有我能做的事情啊。”梨花一脸认真地说道。这是真心话,梨花真是这么想的。正文不在家,自己独自生活,和光太恋爱,想方设法筹钱,她真的越变越自信了。
“怎么会,是梅泽小姐你自我评价太低了啊,你的业绩一直都这么好,怎么到现在才觉得什么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计时工时代的同伴继续说道,梨花则毫不避讳地说出:“生孩子的事我也放弃了。也许是就此看开了吧,觉得自己只有这份工作了。”
“哎呀,是这样啊……”那个同事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也是真心话。梨花一心觉得自己只有这些了。这份工作,还有和光太度过的时光。正因为没要上孩子,所以才能得到这些,才能把这些握在手中。
“梅泽小姐很了不起啊。老人家说话像唱片跳针一样翻来覆去的,你也能温和耐心地听他们讲,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井上满脸通红地插进话来。
“那个,跟我相比,有一个像梅泽小姐这么漂亮的人耐心听他们说话,温和地附和他们,人家才更高兴啊。”计时工时代的同伴说着,和井上一起笑了。
好多人一起走去车站,然后走向不同方向的站台。梨花他们坐上了东京方向的空荡荡的电车,她在长津田站对同伴们施了一礼下了电车。
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家路上。虽然热浪犹如蒸笼一般,但时有清风吹来。梨花仰望天空。带着些许灰色的夜空中挂着数颗星星和一弯残月。梨花心情轻松愉悦,想要光着脚一直走下去。笑意像是苏打水的气泡般轻轻涌上来。梨花想放声大笑,但是如同忍耐尿意般忍住笑走着。就连缠绕在肌肤上的夜晚的冷空气,都那么怡人。
不久后,梨花知道光太辍学了。
某个周六的午后,光太和梨花坐在二子玉川的咖啡店里,路边摆着若干张带有遮阳伞的桌椅。尽管烈日炎炎,但大部分客人都选择了露天座位。梨花他们也是。他们把商场的购物袋放在车的后备厢里,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两人手牵手来到咖啡店。梨花的面前是一杯香槟,光太的面前摆着一杯啤酒。
两个人在商量放高温假时可以做些什么。他们聊到趁9月日本游客比较少的时候,梨花向银行请个假,可以一起去巴黎,沿着塞纳河畔漫步,顺道去美术馆,住圣日尔曼酒店的蜜月套房,不不不,还是去巴厘岛租个带私人沙滩的小木屋。梨花心里清楚,哪个计划都不可能实现,但聊得这么煞有介事,仿佛一切都充满了实现的希望。
梨花正想问光太,你是不是要跟学校请个假,光太抢先叫住经过的服务生,请他挪动一下遮阳伞的位置。服务生留下一句“请稍等一下”,就双手端着盘子退到了室内。阳光从遮阳伞边露出来,照亮了光太的右臂。梨花注视着那发光般的胳膊,喝了口香槟,继续说道,她还想去意大利,想在威尼斯坐坐贡多拉。去意大利的话要去佛罗伦萨才好啊,光太也对这个话题兴致颇浓。梨花又在自己的梦幻之旅中沉醉了好一段时间。
光太再次叫住正给新落座的客人端水的侍者,笑容满面地要求:“能帮我调整一下遮阳伞的位置吗?”
侍者似乎发觉自己忘了刚才的事,慌忙说道:“非常抱歉,现在马上就给您调整。”夸张地深深鞠了个躬,从里面又叫了一个人来,二人一起把遮阳伞的位置调整了一下。他们一人按着桌子,一人调整遮阳伞的角度。梨花望着他们,两人都和光太差不多年纪,或者仅仅小一点吧。
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梨花蓦地心生疑惑——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像这样凡事都要人伺候了呢?根本不用调整遮阳伞的位置,只要稍稍挪一下自己的椅子,就能避开日晒了。
梨花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遮阳伞而已。但虽说只是遮阳伞,梨花又觉得有什么东西难以释怀,挥之不去。
“谢谢。”光太微笑着对调整完的两人说道。两人深深鞠躬后回到了室内。
“说来,你的大学学习怎么样了?”梨花说着,感到一阵愕然。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完全没有时间概念。和光太第一次见面是几年前呢?那之后过去了几年呢?当然,她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也知道自己年龄几许。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某一部分的时间似乎停滞了。长津田的家里时间没有流逝,光太的公寓里也是。和光太住过的酒店、一起用过餐的餐厅,时间都没有流逝。所以梨花一直以为自己被守护着。地震、有毒气体、不堪入耳的种种残虐事件、消费税还有经济不景气,那些都无法随着时间侵入自己的世界,梨花觉得,只要和光太在一起,一切就都与自己无关,一切都是世界之外的事情。也许,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是他们自己,不过就算那样,也完全没关系。
眼前这个男孩戴着百达翡丽的手表,穿着阿玛尼的牛仔裤,毫无愧色地让同年龄段的男性给自己调整遮阳伞遮阴,他现在究竟多大了呢?
“啊,你在说什么啊,梨花小姐?”光太纯真无邪地笑着,同方才聊旅行的话题时一样,“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大学我早就不念了啊。梨花小姐,你真是对我毫无兴趣啊。”
“啊?”梨花哑口无言。大学不念了?那你现在白天都干什么?“哪有不感兴趣啊,你完全不跟我讲大学的事,所以我总觉得不太好意思问。”
“我说过了,只是你忘记啦。我没找着工作,有几个朋友还在找工作,不过就算上班也没几个钱,感觉毫无意义。”
完全不记得听他说过,但就算为此争执也毫无意义,梨花如此想着,开口道:“那你现在……”整日无所事事吗?在那个屋子里,等着我打来电话,闲极无聊地上上网,打打游戏,睡睡觉?
“我开始炒股了,这我不也告诉过你吗?”光太笑得宛如眼前的日光般灿烂。
“股票……”梨花轻声重复道。她回忆起炒股客户的面孔。虽说听早就从建筑公司退休的一位老绅士说过几次股票能赚多少,但梨花都没放在心上。毕竟,对于股票买卖是什么,梨花都似懂非懂。
“我好像相当有天赋呢。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亏过。我还你的钱也一直在增加是吧?”
光太一说,梨花再次察觉,光太还了多少钱,自己最近都没查看。梨花心里有些不悦,仿佛被迫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是,光太还的那点钱,不过是杯水车薪,顶不了什么用。梨花伸手拿起杯子,但杯中已经空了。不过她还是把杯子放到嘴边。杯子被阳光晒暖了,温吞吞的。
“你的家人都还好吗?”梨花问。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感兴趣。光太是否是学生,他被裁员的父亲等家人究竟怎么样了,那些事自己一概都没兴趣知道。光太沉默了片刻,眯着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缓缓开了口。
“我爸官司败诉,结果只能再出去工作了。好像就是打打零工那样的工作,听说一开始很辛苦,不过,挣得再少,好歹有点收入了。我妈好像也习惯打工了,我也会寄钱回家。”他又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问,“那个老顽固还好吗?”问完便笑了。
“挺好啊,对我也很好。”梨花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断绝了来往,平林孝三家没有亲人出入的迹象。
“我们该回去了吧,应该先来喝茶再买东西的。”
光太站起身,直接走上了人行道。梨花进到店里结账。虽然一贯如此,但梨花再度心生疑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孩子如此自然地离开,让我来结账。
回去的路上,车道和人行道都拥挤不堪,平时五分钟不到的路程,今天却走了三十多分钟。他们从后备厢里拿出买来的东西,用专用推车推着好容易回到了屋里,此时已是晚霞满天。
“烟火大会。”光太突然记起似的说道。
“怪不得一路上看到那么多女孩穿着夏日和服啊。”冷冻剂早已变温了,肉和鱼都变了颜色,蔬菜也打了蔫。天那么热,还把它们一直扔在车库的车里,只能落得如此下场,但是梨花却被打懵了般对此极为失望、后悔。梨花觉得,这简直就像把孩子扔在车上,而自己跑去打游戏。
“不知道从这儿是不是能看到。啊,夜市也开起来了,好多人啊。”
“今天做不成饭了,东西都坏了。”光太正从连着阳台的玻璃门向外张望,梨花对他说道。
“这样啊,”他回过头话说了一半,然后喃喃自语般轻声说,“但是在外面吃看不到烟火了呢。”
原来他想看烟火啊。梨花莞尔,仿佛在似乎变了的光太身上,找到了他未曾改变的证据。
“对了,我们叫比萨吧。”光太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般说道。
也许因为堵车和订单蜂拥而至,原本三十分钟内应该送到的比萨,竟然在四十七分钟后才来。快到三十分钟时,梨花和光太站在墙上的钟下,一起倒计时。一过三十分钟,两人一起捧腹大笑。梨花想起,曾经因为同样的事发生过很索然无趣的对话呢。梨花怀疑超过送餐时间会不会真的算半价,结果正文说她小气。自己为什么会待在那么无趣的地方呢,梨花感觉那像是别人的记忆般遥远。
迟到的比萨只收了半价。梨花和光太把比萨盒在茶几上摊开,打开之前买的啤酒和葡萄酒,一边等待烟火大会开始,一边吃起比萨。
寂静无声的夜空中啪地散落了五彩颜色,两人正要惊呼,空中转瞬又咚地响起低沉的重音。梨花和光太对视一眼,便手牵手笑着说,开始啦。光太慌忙起身,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关了。然后各种色彩纷纷落入夜空。一道道细细的光束嗖地蹿到空中,啪地绽放,接着是咚的一声巨响,响彻心扉。有的烟火绽放后直接消失,也有的是留下火光的残影后缓缓消逝。每升起一次烟火,房间里都浮现出黄色、白色、粉色和蓝色。还有延展成心形的烟火,椭圆形的烟火。梨花看得入了迷,连比萨也忘了吃。
“光太,”梨花看着烟火,出声问道,“假如我变得身无分文,不再付得起这里的房租,也去不成夏天的旅行,你会怎么办?”传到自己耳朵里的声音,听起来如此遥远。梨花感觉不到是自己在说这番话。
“难不成你在考虑离婚?”
咚的爆破音消失后,光太的声音返回了。对这个答非所问的问题,梨花不知道如何作答,沉默不语。
“梨花小姐,你瞧不起我吧?”光太说。
虽说他后面的话被烟火升空的声音抹去,但梨花还是听到了。
“我看起来像是因为你的钱才和你在一起的吗?”
梨花正想回答“不是的”,光太先开了口。
“和你在一起,可以经历很多各种各样的事,这让我吃惊不已。到现在我还在吃惊,有时候我会想,这人是机器猫吗?”光太说到这儿笑了出来。夜空砰地被照亮了,黄色的光芒宛如夏天的大树一般圆圆地向外延展。数不清的光束仿佛抓挠着夜空般缓缓流逝、坠落,“不过,我从来没有说过,让你给我买什么,或为我做什么。”
“是啊。”梨花慌忙说。确实如此。一切都是自己想这么做所以做到现在的,蜜月套房、餐厅、包车,还有品牌服饰,都是如此。是我太无理取闹了,梨花心想,“对不起。”道歉的声音再次被烟火升空的声音盖过。
“梨花小姐你要是身无分文,那咱们就一起工作吧。虽然我们不可能再过现在这样的生活了,我炒股炒得再好,也实现不了。但起码可以付这里的房租,吃简单普通的三餐,旅行时住标准间而不是那么大的房间,那样生活下去一定可以做到的。”
在烟火的光芒照亮的昏暗房间里,光太比平时都要喋喋不休。梨花逐字逐句地反刍着这段话。原来,我们俩是有可能一起生活下去的啊。只要不买名牌衣服,不去做美容,只要卖了汽车,换租个更小些的房子。一年一度的旅行,可以去箱根或者日光,泡泡温泉,平时坐公交车或电车出行,在超市里选择快到保质期的商品买。纪念日则去家庭餐馆庆祝。对,真的可以,大家不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梨花忘我地思考着,她没有察觉,或是假装没有察觉,是什么让自己不可能过那种谁都在过的简朴、平凡的生活。原因绝不在于正文。
“对不起。”
仿佛在脚下响起的烟火升空声消失后,梨花呢喃道。
吃完饭,留下散乱的餐桌,梨花和光太来到阳台眺望烟火。光太刚刚说过的话,在烟火声的彼端隐隐复苏。
不过,我从来没有说过,让你给我买什么,或为我做什么。
这句话,让梨花突如其来地忆起自己的儿时。她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父母挣多少钱,其中多少花在了自己身上。她曾认为,他们给自己买东西,准备新衣,带自己去餐厅,为自己缴纳学费,带自己去旅行,都是天经地义的。不,天经地义到了想都不用想的地步。因为梨花并没有要求父母为自己做那些事。所以青春期时,梨花还对此感到厌恶。
梨花回忆起高中时给上不起学的孩子捐款,险些笑出来。她那时真心认为,要是自己有能力做点什么,就必须去做。她曾对父母说想做公益募捐,善意得到了父母的赞扬。然后梨花就一直用父母给的钱寄给那些素未谋面的孩子们。刚开始只捐助一个孩子,后来变成了两个、三个……当变成六个时,梨花有了错觉,以为自己可以挽救所有上不起学的孩子。以为把这里有的,分享给那里没有的,是天经地义的。她深信,“这里有”的东西,就是属于自己的。
不知为何,钱这东西越是多,人越是看不到。如果没有钱,就会一直惦记着,但要是有很多钱,人瞬间就会把这种状态视为理所当然。如果有100万日元,就不会认为那是100张一万日元构成的,而会觉得那是从一开始就有的一个整体。于是,人就会像得到父母照拂的孩子一样,天真地享受那些钱。
梨花站在光太身边,沐浴着夜晚闷热的空气,想着自己和他共度的时光。想着今后也许会拥有的未来。她蓦地明白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不会分开。无关爱情,也不是方才光太热切诉说的那种含糊不清的东西使他们彼此羁绊。使他们紧密相连的,是比和正文入籍时提交的结婚申请还要沉重,还要强烈得多的东西。
夜空被霓虹灯和烟火染上淡彩,伴随着咚咚的轰鸣声向自己压了过来,仿佛要缓缓地将自己碾碎。梨花慌忙握住光太的手。光太任由梨花握着,却没有回应。
“烟火的背后有弯月亮。”光太冷不防说道。天空中确实挂着一弯宛如剪下的指甲般的月牙。每当烟火升起,它就被隐去,当烟火的亮光被吸收般消失后,它又缓缓地露出来。
梨花纯粹为了自己的花销而伪造定期存单的行为,是到1999年为止。那年春天,首先是山之内夫妇提出要把为孙女存的定期解约,提取款项。在此之前,梨花从来没有设想过那些拿到伪造定期存单的客户会在五年内提出解约。他们说钱是为了孙女存的,50万、70万陆陆续续地存了定期,提出解约时总额已高达350万。他们告诉梨花,原本是想给孙女存的,但是儿子儿媳要买房子,所以打算给他们拿去付首付。
山之内夫妇的350万早被梨花花得精光。但她还是得把那些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他们。梨花暂且说服夫妇俩,不要马上解约,而是等到五月中旬到期时再解约。夫妇俩同意后,梨花终于连子虚乌有的理财产品都开始伪造了。梨花新买了电脑、激光打印机和扫描仪,一边和说明书搏斗,一边伪造起了根本不存在的定期存单。
将规定的定期存单扫描,再用DTP排版软件做出“超级黄金”的标志。再将两者合成打印,盖上分行行长的印章。仔细确认的话,能通过数字字体和字迹的浓淡看出是假的,但这定期存单还是比只用彩色复印机做的像样得多。梨花自行给这份理财产品起名叫“超级黄金定期”,利息比一般的定存提高了大概三个百分点,梨花一本正经地解释说这是只介绍给老客户的高利率定期,很划算,到处给以前没拿到过伪造存单的客户们推荐。
熟悉的客户中有几人接受了梨花推荐的定存。梨花知道,他们之所以接受,不是因为利率高了三个百分点,而是因为他们的钱有富余,而且是自己推荐的缘故。这时梨花已经了解,世界上就是有种人,10万日元的利息是1000还是3000都无所谓。管那些人借点小钱有什么关系呢?话虽然没明说,但是梨花开始理所当然地接纳这样的事,就像光太对自己那样,像正文一点点变成的那样,像年幼的自己曾经做的那样。因“超级黄金定期”而收集起来的50万、30万,对梨花来说就是一个整体的东西。和自己一个月挣的工资是截然不同的数字。
即便如此,到了山之内夫妇申请解约的日子,还是差80万。梨花毫不犹豫从民间信贷借了这笔钱。梨花苦涩地忆起,自己一开始就是为了还清光太在民间信贷的借款才开始伪造定期存单的。不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向民间信贷借钱时,梨花隐约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的,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其实她一直都明白,但此刻又有了新的领悟。如今自己已深陷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件中,无法抽身。梨花曾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抽身。因为房贷已经还清,若把原先拿来还房贷的钱再加上一部分工资持续返还的话,有朝一日能把“借来”的钱全部还清。而此时梨花才隐隐约约地想到,不可能还清的。自己花了多少钱,要还多少钱,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如果无法抽身而退,那只能一往无前了。梨花这么想着,像在想一件远在彼处的别人的事。因为,她别无选择。于是,梨花回忆起那个炎热得让人倦怠的日子,回忆起为了买化妆品暂时借用五万日元的时刻,回忆起当时触摸到纸币时的感觉。
从那时开始,对梨花来说显示金额的数字的确已不再是有意义的金钱,而成了一个整体的东西。所借的80万每个月还五万的话利息是多少,什么时候能全部还清,梨花没想过。接受郑重邀请去品牌店的预售会,在那儿花去的28万什么时候会从账户里扣除,那个账户里现在还有多少钱,扣款后余额是多少,她也没计算过。光太向梨花借钱而交给他的10万日元,正文说客户的孩子要游戏机拜托梨花寄过去而产生的购买花销,这些钱该从哪个账户里出,那些钱原本是谁的,梨花都没考虑过。梨花下意识地开始认为,每个银行、每个账户里的每笔钱都是相通的。名护玉江的钱,民间信贷的自动取款机里取出来的钱,宛如不会干涸、汩汩涌出的水流一般,源源不断地缓解着周遭人的饥渴,扶助他们的生活。对钱有需要的人,可以要多少就拿多少。
客户解约的申请零零星星地出现。每一次梨花都为了筹出那笔钱四处奔走。梨花不再满足于已有客户,为了开拓新客户,她连午休时间都放弃了,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按门铃。只要在大门外聊上几分钟,梨花就能大致掌握那户人家的家庭构成和经济状况。若是三代同堂或是有年轻夫妇同住的,梨花就适可而止结束谈话撤退,若是貌似经济颇为富足的老人独居,或者夫妻、兄弟姐妹等两个人生活的,就隔几天再访。他们将来能否对自己敞开心扉,也就意味着能否将经济大权委任给自己。
梨花通过数次拜访来判断上述情形,认为没什么问题的话就频繁前往。即便现在马上需要钱,也不能操之过急。
超级黄金定期、超级白金定期、钻石定期,梨花接连捏造出子虚乌有的理财产品拿去推介。自己的账户、夫妻的账户、为光太建立的账户、从客户那里“借款”的账户。民间信贷寄来付款通知单的话,是从哪个账户里取钱支付的;信用卡到了自动还款日却余额不足,是用哪个存折来填补的,渐渐地,梨花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向谁付什么钱。明天需要的钱现在就要凑齐,仅仅重复着这件事而已。而且那钱简直就像是泉水般取之不尽。
脑海中总有个像是苍蝇飞来飞去般的声音。虽然隐隐约约,但不绝于耳。梨花如同被那声音催促般不断伪造定期存单,筹钱,双目紧盯向客户“借款”的记录的笔记本,敲着计算器计算利息,奔走在客户、银行、民间信贷的自动取款机之间。
那天梨花和光太见面时,看到他拿着手机。银色的、光太一只手就能握住的小巧电话。行员中已经有几个人开始用手机,其本身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是令梨花暗暗惊讶的是,有电话打进这部手机。
那是周六晚上,他们在外苑前吃完饭打车回二子玉川的途中。昏暗的车内响起了电话铃声,梨花惊得身体一僵。光太若无其事地接了电话。在车内广播的声音停顿处,能听到电话里流泻而出的轻柔声音。
“啊,嗯嗯,知道。我现在有点不方便,等一会儿打给你。”光太一口气说完,挂了电话。
泻出的声音是女人的。梨花没问是谁,而说:“你买手机了啊。”
“嗯,很方便的,梨花小姐你也买一部吧。明天要不要一起去买?”
“但是不知道我是不是用得着呢。”
“用手机的话随时都能联系上,多好啊。就像今天,我早到了三十分钟,只好在表参道闲逛,但如果你也有部手机,我们就能约个地方喝茶。即便在外面也能互相联系上,马上就能见面。”
梨花蓦地感觉到一丝异样。但是原因不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对什么感觉到异样。
在公寓前下了出租车,进了房间。刚打开门进去,光太就紧紧拥住了梨花,舌头探进了双唇里。梨花品味着光太舌头温暖蠕动的触感,想到已经好久没和光太上床了。不,连见面本身都是久违的了。十天,不,两个星期吗?工作日见不到面,而上周末跑了好几家民间信贷,为了开拓新客户在居民区四处奔走。梨花直接被光太拽进房间,滑进卧室,灯也没开,两人就浑然忘我地脱了衣服,彼此紧拥。在紧闭的房间里,两人转眼间就挥汗如雨,但是光太似乎都等不及开空调一般,把脸埋进梨花的乳房。梨花因传遍全身的快感而身体后仰,闻着充斥在房间里的味道。那是自己家完全不存在的、属于年轻人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是混合了汗水、油脂和睡意的味道。
尽管贪婪地索求着,但是那天光太却没能做到最后。他一进入梨花的身体,就萎软了。梨花用手帮他时,又会重振雄风,但是用手扶住插入时又会萎软。周而复始了三次。
“对不起。”梨花道歉,停下了手。
“为什么你要道歉?”光太若无其事地说道,终于打开了空调开关。
“可是,”梨花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看着浮现在黑暗中的空调的小绿灯。冷气向下吹送,汗缓缓退去。
原本一动不动悄然躺着的光太,蓦地发出声音。
“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说过,1999年的7月世界会毁灭?”
“诺查丹玛斯预言吗?原来是7月啊,这就不知道了。那不就是下个月吗?”
梨花捡起掉在地板上的衣服,穿进袖子里,轻声说道。下周就是7月了。世界会怎么毁灭呢?梨花思考着。
“记得小时候听说,可能要开始核战争什么的,现在看起来不像是会发生那种事的样子啊。”
“是啊。”梨花不明白光太想说什么,模棱两可地说道,然后穿上衣服,仰面躺在光太身边。
“你不用回电吗?”梨花问。
“啊?”光太说,“啊,刚才的。那是我姐。”他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因为是我姐姐打来的,所以不需要马上回电呢;还是因为是我姐姐打来的,所以不需要疑神疑鬼呢?梨花等着下文,但光太什么都没说。只有冷气送风的声音和二人的呼吸声,渐渐融化在混合着汗水、油脂和睡意的气味中。要是毁灭就好了,梨花想。要是世界毁灭了该有多好啊,梨花祈祷般想着。
第二天是周日,结果梨花还是没去买手机。午后才起床,和光太在咖啡店吃了午饭,那天梨花没留下过夜。回家后梨花马上就预约了下周末的美容,然后犹豫了一段时间,给电脑连上网,搜索了侦探事务所。她也不是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也并非具体想知道什么,却鬼使神差地这么做了。出现在网页上第一位的侦探事务所可能是业界的大牌,总部设在涩谷,在东京市内及近郊各处都有分部。梨花记下了町田分部的电话号码,关上了电脑。
到了7月中旬,世界依然没有要毁灭的迹象。7月中旬的周三,梨花拿着信封匆匆走在闹市区。尽管正在一周的工作日中间,但路上人潮涌动。写着店名的霓虹灯招牌连绵成排,吆喝声和大喇叭播放的歌曲混杂在一起,一群群学生和一群群上班族寻找着酒家一路徜徉,情侣们彼此深情凝望着从旁经过。梨花匆匆赶往车站,却突然感觉一阵疲惫袭来,让她站立不稳,于是进了触目所及的咖啡店。店里有着异样明亮的荧光灯,杂乱地装饰着法国人偶和古董。梨花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要了冰咖啡,从信封里取出文件。梨花想喝口水,水却洒到了裙子上,她低头看着那摊水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平林光太有个女朋友。是二十二岁的大学生。在光太曾经就读的大学读英文专业,租住在从京王线的仙川站步行十分钟的公寓里。
梨花一边想着,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一边又觉得,那也是啊。然后又慌忙坚定地重复,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文件里还附了照片。那是个头发扎成了马尾的,依然像个孩子的女生。梨花觉得有些好笑。都是孩子,这孩子是,光太也是。两个人照片的背景,也许是她就读的大学的学生街和她租住的公寓。从公寓门口出来的二人被放大得有些模糊。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梨花哑然。不是对他们两个人感到似曾相识,而是侦探事务所拍的证据照片着实像是事务所的样本展示照。太司空见惯了,梨花差点笑出来。冰咖啡端了上来。梨花插进吸管喝着。什么味道都没有。
那天回到家,梨花又上网寻找侦探事务所。不是那种随处可见的连锁店,而是只在市中心有几间事务所的公司。第二天午休,梨花在从一家客户去下一家客户的途中,从公用电话亭打了委托调查的电话。当她这么做时,确实觉得有部手机也许更方便。
如同不愿意接受诊断结果的患者一般,梨花最终委托了三家侦探事务所和信用调查公司,在8月收到了所有的结果。世界并未毁灭,一如既往地继续运转。梨花依然奔波在客户、银行、家和民间信贷之间,继续搬动着一个整体的毫无意义的数字;受正文所托,给他寄食品、寄衣服;在深夜启动着扫描仪和复印机伪造证券和定期存单,然后,三家公司得出的结论,几乎完全一致。
平林光太正在和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仁志圆谈恋爱。
报告书中所写的他们的交往,同梨花和光太的截然不同。平日,两人在圆放学后约见,在学生街的居酒屋喝酒,结束后光太坐电车把她送到离家最近的车站。休息日则去闹市区看电影,或者逛个街,但只是看看并不买什么,极偶尔会开车去附近兜风。还有些时候,他们也会在圆租住的屋子里度过。报告显示,圆没有去过光太的公寓。梨花闪念般想到,这是光太在顾及自己的情分吗?因为付房租的人是自己?同样,不知道是顾及情分还是爱情的表现之一,梨花给的钱,光太貌似也没有花在与圆的交往中。恐怕是靠光太的收入维持着那朴素的交往。在他们的交往中,没有蜜月套房,也没有温泉旅行;没有出租车,也没有香槟和高级餐厅,梨花对此心下释然,同时感到绝望。令梨花释然的是,他们不像自己和光太这样,被一种稳固的牵绊紧密联系在一起,恐怕今后也不会;绝望的是,这两个人那种纯洁、健康的关系,自己和光太之间绝不可能有。
梨花支付给三家侦探事务所的金额,合计250万。
梨花和光太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梨花得知光太交了个年轻女友就发生变化。见面的频率是减少了,但每个月会在周末见一两次,梨花在光太的公寓里留宿。见面时,梨花并没把他和小女朋友的事太放在心上。可不见光太的周末,梨花二十四小时都在思考照片上看到的仁志圆和光太。现在这会儿,他们在约好的地方会合了吧。这会儿在吃午饭吧。这会儿在商量看什么电影吧。这会儿……一切想象都仿佛实际偷窥到的真实情景,变成影像浮现在梨花的脑海里。梨花一边用目光追逐着他俩的身影,一边关在家里默默地伪造“超级白金定期”和“钻石定期”等理财产品,然后渐渐地,被一股不知是焦躁还是愤怒,抑或不快的情绪所驱使,给美发店、美甲沙龙和美容院打电话预约时间。这么做也平复不了心情的时候,她就出门去涩谷逛商场。穿上崭新的衣服后,梨花就感觉自己似乎也焕然一新了。她没打算和仁志圆一争高下,只是忍不住要做点什么。做点能让她确信自己可以一直停留在此刻的事情。
第二年9月,正文打来电话,说要调回国内工作了。说定下来明年初就能回去。
即便听到电话里正文的声音,梨花也只能在脑海中依稀描绘出那张脸。盂兰盆节丈夫也没回来,对梨花来说,他已经不算非常亲近的人了。这一阵接到的正文的电话,都只是拜托自己买东西寄东西,所以梨花觉得自己像是在同快递公司的人说话。梨花忍不住纳闷,那个快递公司的人干什么要“回”这里呢?
“太好了。”梨花依然正常地发出了声音。她对此感到惊讶,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别人的,“又可以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啊,都等不及明年了呢。”
挂上电话,梨花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周六下午两点多。没有接到光太的电话,这周末他们并未约定见面。这会儿光太和仁志圆应该正不畏残暑地走在街上吧。梨花眼前浮现出两人的身影,接着拿起电话分机,按下了十一位数字。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告诉她电话无法接通,或者已经关机。
“请马上给我回电,我在家里。”梨花留言后放下分机。
光太回电是在四点后了。梨花想象着,他们刚才是看电影了吗?还是在游乐场呢?又或者在美术馆欣赏绘画?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在光太询问声的背后,梨花拼命寻找着仁志圆的气息。
“我想今天跟你见个面,不要明天,就是今天。”
“啊,有什么事吗?”
从光太的声音背后传来的,是街道的喧嚣。那里乱哄哄地响着音乐、说话声还有笑声。
“电话里没法说,今天不能见吗?”
“可是我有点事……”光太支支吾吾。这种时候他的语气中也没有显出不耐烦来,也许是因为他家教好?梨花仿佛事不关己般思考着。不,也许是因为仁志圆就在他身边。也许光太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不耐烦的一面。
“是吗?我知道了,那就算了。你放心吧,我打这个电话,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梨花说完,没等光太回答,就按下了通话结束键。
你知道我迄今为止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借给你的钱、买东西的钱、吃饭的钱、交通费、公寓的租金、购车款、保养费、股票资金,从我手里拿走那么多钱,却连今天唯一一次提出想见你一面的请求,都拒绝了。梨花第一次对光太感到愤怒。但一边感到愤怒,一边又想笑。她也确实笑了。因为花了多少钱,她自己也不知道。3000万吗,或者更多?那样一笔钱,却也买不来今天见面的时间啊。梨花紧握子机的手心,因汗水湿漉漉的。
光太在六点过后打来电话。
“在哪儿见面?”他用没有抑扬的声音说着。
“啊,可以吗?”梨花没想到光太会挤出时间,惊讶地问道。
“你不是说明天不行吗?”
“那我去你公寓。你吃饭了吗?还没有吧?吃点什么吧。要不就去我们之前经过的一家寿司店,你说下次要去吃的那家。”
光太还是选择了我,而不是仁志圆。饭都没吃就提前结束了约会。梨花刹那间心花怒放,但光太依旧是漠然的声音:“我不饿,不用了,那我在公寓等你。”挂了电话。
梨花收拾完出门,将近八点时到达二子玉川的公寓。在还没打烊的商场地下食品层买了小菜、葡萄酒和甜点,快步朝公寓走去。刚才的怒气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心花怒放。
梨花用配的钥匙开了门,走进光太的屋子。光太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电视,也没有放音乐。
“对不起,这么突然。你还没吃晚饭吧?什么都不吃对身体不好,多少吃一点吧。我买了沙拉和牛排,还有法式咸派。”
梨花说着,把买来的食物一一摆放在厨房的台面上,再移到盘子里。韦奇伍德的盘子大概12000日元。花色成套的方盘是15000日元。工艺精细的巴卡莱特葡萄酒杯20000日元不到一点。刀叉是成套的昆庭,将近30万。六人份的刀叉组似乎是多了些,但梨花当时想着也许会有访客,就买了。那些都是以前梨花一直想在结婚后买齐的东西。十一年前搬到长津田的房子时,这个愿望没能实现。结婚时父母和亲朋好友给了很多餐具做贺礼,理查德·基诺里的瓷器、白瓷以及有田烧等杂七杂八的碗碟,到现在还收在碗柜里。梨花一直想,到结婚纪念日把韦奇伍德的杯子买齐了吧,但不知不觉间把这事也淡忘了。正文回来的话,那种生活又会开始。每天用临时拼凑的餐具盛放饭菜,在电视的聒噪中吃饭、生活。用手拿掉沾在饭碗上的米粒,一边用洗碗布清洗盘子,一边确认是否还有污渍残留。
梨花收拾了餐桌,擦拭后摆上了盘子。光太却坐在沙发上动都没动。
“之前你该不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吧?”梨花想着光太是不是生气了,讨好似的问道。
“没有。那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做的事。我不怎么饿,梨花小姐,你吃吧。”
光太柔声说道,如同在告诉梨花,他并没有不高兴。但他依然背对着梨花。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你要不要就喝点葡萄酒?”
“不,不用了。”
光太的背影回答道。梨花就座,一边环视着房间,一边开始吃饭。保洁每周来两次,所以房间都好好收拾过,保持着清洁整齐。不过电视柜上杂乱地放着游戏软件,沙发背上堆着衣服,能让人略微联想到光太生活的模样。梨花在房间里到处寻找仁志圆的气息,却一无所获,甚至一无所感。
“你竟然还没饿,中午吃什么了?”和圆一起。梨花在心里补充道。
但光太没有回答。
“你想说什么事?”他静静地问道。
话题被光太这么一岔开,梨花越发想知道他中午究竟吃了什么,简直有种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感觉。意大利面吗?拉面吗?一定是和我在一起时不会吃的东西。
“梨花小姐,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事?”
光太这时才回过头来。嘴角微微歪着,看似在冲自己微笑。梨花放心了。
“我想把这里退租了,自己买间公寓怎么样?”梨花说。
梨花听说正文要回国,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件事。正文回来的话,现在占据房间的彩色复印机和电脑必须搬至别处。而且周末的两天几乎不可能留宿在外了。梨花能想到的解决对策就是场所。有个地方就好了。有个比这里离自己家更近的地方,一个有空时随时都能和光太见面的地方,一个可以安放彩色复印机的地方。梨花没想过,那些地方若是同一处,也许伪造存单的事就会被光太发现。但不管怎样,她急需一个比这间租赁公寓更方便、稳定的地方。
尽管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哪来的根据,梨花总觉得,只要自己和光太共同拥有一个这样的场所,光太似乎就不再需要仁志圆了。还觉得,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就能和正文离婚了。
“我觉得每个月付28万的租金有点傻,不如先首付买间公寓更合适吧。如果离我家再近一点,我平日也能顺便过去找你,这样更方便呀。”梨花晃动着葡萄酒杯,望着酒杯内侧被沾湿,“我想认真考虑将来的事情。和丈夫在一起的确不愁吃穿用度,不过和你也并非就没有未来。这样的话,我想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两个人的事。虽然我不知道和丈夫离婚后会怎么样,不过现在我还能买间公寓,所以,我想买个房子,这样我俩有个稳固的见面场所更好吧。”
“梨花小姐,”光太打断道。梨花不再说话,从红酒杯上抬起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光太。光太又背过身去。背影轻轻颤抖着。他是在笑吗?有什么好笑的?不,他是在高兴吗?听到自己说要和丈夫离婚,开心地笑了吗?
“梨花小姐,对不起,我想离开这里。”
光太费力挤出来的声音,梨花不断反刍。
想离开这间公寓?那就是说赞成买公寓吗?
梨花发觉,有另一个自己正从远处看着想要如此思考的自己。
“把我从这里放出去吧。”
光太竖起膝盖,把脸埋在里面。肩膀轻轻晃动着。
我为什么会以为他在笑呢?
“求你了。”
光太的声音如同迷了路、快被不安压垮的小孩子。
“求求你。”
你说的这里,是哪里?
梨花口中轻声说着,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光太问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