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垣本梨花二十五岁的时候,和比她年长两岁的梅泽正文结婚。通过短大时的朋友介绍,梨花认识了在食品公司工作的正文,交往不到一年,两人步入结婚殿堂。借着结婚这个契机,梨花辞掉了之前工作的信用卡公司。当初就职于这家公司时,梨花对于自己将来想做什么,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根本没有明确的意图。那里的工作虽然不辛苦,却也没有让人感到特别愉快。梨花在工作期间就想,这工作我不喜欢。对于名片上印着的自己的名字,梨花一直觉得,那仅仅是垣本梨花的一部分。还感觉到一种模糊的恐惧,只有那一部分一年年成长,有一天自己的一部分会不会变成自身的全部呢?话虽如此,但梨花又没有跳槽的勇气,所以当正文流露结婚的意愿时,梨花深深地放了心。因为她觉得,终于能够把自己的一部分,只感觉是自己一部分的那部分彻底斩断。梨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结婚辞职。
结婚最初,正文和梨花住在世田谷区租来的公寓里。梨花觉得自己要当一段时间的全职主妇,于是为正文准备色彩丰富的便当,准备早餐,在正文去上班后,就打扫房间,傍晚去买东西,准备虽不豪华但丰盛的晚餐,等待丈夫回家。1989年,结婚第三年,正文在横滨市绿区的长津田,买下了新建出售的住宅,4月,新房竣工,正文和梨花搬家入住。
梨花很喜欢新家。虽比娘家小很多,不过奶油色的外墙、蓝色的屋顶、卧室的飘窗还有整体厨房,全是崭新的,让人爱不释手。梨花在飘窗装饰上半长的短帘,是用和沙发套一样的布缝的,到了休息天,就和正文去家居用品卖场,买来露台木地板和花苗修整小院。
然而,随着室内布置一点一点完成,梨花开始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梨花想要个孩子,这点正文也同意,但是尽管测量基础体温,在排卵日发生性行为,梨花依然没有怀孕。梨花好几次想去妇产科检查,却都没去。一想到要是致命的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梨花就怕得要命。问题即便出在正文身上,梨花也害怕。当时才二十多岁的梨花,告诉自己不用急。这都是缘分,是命运,只能顺其自然。
梨花努力不去想怀孕的事,上起了烹饪班。原本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和排遣心情,但实际上虽然每周只有一次课,上了之后却意想不到地开心。她不再为了生孩子的事烦恼不已,而且在家附近不知道怎么去交的朋友,也在这个烹饪班上交到了。几个人借学习之名,在东京市内的餐厅遍尝美食,梨花还受人之邀开始踏足美术馆和音乐厅。之前还不知如何打发的时间一下子不够用了。梨花渐渐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坏。考虑当天的菜品和第二天的便当,总是把家里收拾得整洁、舒适,上上烹饪班,在平日的白天和朋友们一同外出。就算和社会脱节,就算不要孩子,也能度过充实的每一天,梨花开始自我说服般地想道。
但是那种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原因是正文的一句话。烹饪班有位朋友邀请梨花夫妇周末到轻井泽的别墅一起烤肉,梨花将此事原封不动转告了正文。正文说,那个周六要加班,所以去不了。但他笑眯眯地接着说,不过你去吧。跟着说,“带500日元以内的零食对吧?那零用钱可以带多少?”这是句玩笑话,梨花也明白,他是回想起了孩提时的远足,想要逗自己笑呢,但梨花笑不出来。梨花一瞬间觉得,正文是特意指出,去轻井泽住一晚,必须花正文的钱,而花钱就必须征得正文的同意。梨花没有笑,正文似乎只是以为自己的玩笑对方没听出来,说道,“我记得自己那时只能带300日元的零食啊。”夸张地放声大笑起来。
梨花也感觉自己像有被害妄想症似的,却无法阻止急遽索然的心情。一个人去烤肉派对也没什么意思,结果她也没去。之后就连看舞台剧、上美术馆、听音乐会,无论朋友邀请她去做什么,梨花都兴趣寥寥。
准确地说不是没了兴致,而是开始觉得,要做那些事,都要取得丈夫的许可。关于这一点,到底是哪里令自己不喜欢不痛快,梨花也说不好。只是听到正文那句话之前和听到之后,有什么东西确实变了。
烹饪班本身也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但梨花并没有停止上课,因为害怕停了后,会明白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生活又一天天乏味起来。做着色彩搭配漂亮的便当,准备早餐,目送正文出门上班,在空空荡荡的家里打扫卫生。一周去一次烹饪班,学做了什么菜,会在几天内按原样做出来。晾衣服,晒被子,看着电视吃午饭,考虑晚饭的菜单,骑自行车去超市。打开电视,柏林墙倒塌的画面每天都在播。梨花对此全无兴趣,只是看着而已。结婚当初她做得毫不犹豫的事,如今却不断褪去颜色,简直就像镜头中的那道墙一样遥远。
作为家庭主妇的我,也只是我的一部分。和曾经在工作单位同样的感受,又在梨花内心泛起。梅泽梨花,也只是我身体中的一部分。
至于正文,他每天一大早就带着梨花做的便当离开家。晚上九点前后回家,边看电视边吃饭,紧接着晚酌,十一点睡觉。休息天经常睡到中午,有时还要去加班。梨花虽然知道把丈夫和自己比较是愚蠢的行为,但是看到似乎每天都过得很充实的正文,梨花就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弃置不顾了。
“要不重返社会工作怎么样?”对梨花这么说的不是正文,而是在烹饪班结识的朋友,中条亚纪。
亚纪和梨花同龄,而且毕业于同一所学校。不过梨花念的是那所大学的短期大学部,而亚纪是四年制。四年制大学校区在东京市内,短大校区则设立于离静冈比较近的神奈川县的山脚下。所以在学校时两个人从没碰过面。但如今这种巧合令两个人兴奋不已,很快熟稔起来。她们会在上完烹饪课后去喝喝茶,在没有烹饪课的日子也会相约吃个饭。最近这一阵,亚纪没来上烹饪课,不过她和梨花一直电话联络。不知是因为同龄,还是亚纪性格爽朗,梨花对亚纪什么都能说。“花别人的钱到处玩乐,有种罪恶感。”梨花突然把对生活感到兴致索然的原因按自己的想法对亚纪说道。
“那就工作,用自己挣的钱去玩乐,不就行了。难道你老公是那种觉得让妻子出去工作太没面子的类型?”
被亚纪一问,梨花无从回答。其实,正文是什么“类型”的,梨花也不清楚。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啊。”
梨花老实回答后,亚纪笑了。
“梨花,你们真的是什么都不聊啊。”
的确,如果亚纪每天都提不起精神,觉得尽是做家务无聊得很,她不会对我说,而是直接告诉丈夫吧。
“先找份工作怎么样?要是工作定下来了,他也就不会反对了吧?”亚纪说,“我也打算早晚都要复出。今后一直在家当主妇的女性越来越少了吧?而且梨花你啊,虽然看起来很文静,但实际上是个特别有能力的人,所以在家一直待着,我觉得不适合你啊。”
实际上特别有能力,梨花在心里反刍着这句话。梨花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对这个评价颇感意外。
“不过那样的话,烹饪课就得停了啊。亚纪,你最近一直都没来,该不是不上了吧?连亚纪你也见不到了呢。”
隔了一会儿,从听筒里传来亚纪的声音。
“对不起,我还没告诉你,这个月我办了手续不上了。但不会见不到啊,而且也可以像这样打电话。”
为什么不上了?梨花还没问,亚纪接着说道:“我怀孕了。”
梨花是在挂上电话后,才发现自己忘了说恭喜。想着要不要再打个电话说一声恭喜,但又感觉这样太做作,结果还是没打。梨花直接穿上外套出了门。买了几本招聘杂志,步履匆匆地回到家。我怀孕了。不知为何,亚纪的声音一直在梨花的耳中盘桓不去。
能打工的地方数不胜数。服务业、清扫业、数据录入、电话销售、普通行政。梨花在午后的餐桌上,把觉得适合自己的招聘启事用红笔圈出,当天傍晚,给两家公司打了电话,约好面试时间。一家是销售进口餐具的公司,另一家是编辑都市杂志的公司,两家都招聘正式职员。
那天晚上,梨花跟正文提出想工作。正文没反对,笑着说:“我觉得很好啊。”但是仅此而已。他没问梨花做什么工作,连兼职还是做正式职员都没问。
他们之间没有交流,让亚纪一说,确实如此。不过梨花觉得这很正常。正文沉默寡言,但是个稳重体贴的男人。
梨花的父亲经营家具店,在神奈川县拥有几十间店铺,以前几乎总不在家。梨花从来没见过父亲和母亲商量事,也没见他们亲密地交谈过,而梨花自己和丈夫,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交谈。说我们交流少的亚纪是那种新新太太吧,对丈夫什么都能够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什么都憋不住,想到了就一定要说出来。
面试两天后,进口餐具公司通知梨花未被录用。梨花没想到应聘会失败,感到很吃惊。因为她没想过,自己还存在让人不录用的减分点。恰好那天下午是都市杂志的面试,梨花担心这家公司的应聘也会失败,感觉非常不安,连约好的面试也没去。
那天顺路去银行,梨花拿了招聘兼职的小册子。拿回家正看着的时候,亚纪打来了电话。
“你之前说的找工作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梨花坦承,一家落选,结果她失去了信心,另一家面试都没去。
“幸好你没去都市杂志啊。而且还是正式职员是吧?梨花你可能不知道吧,那种工作真的很忙。那个世界是连轴加班,当天能回去就算好的了。”
亚纪说她大学毕业后在编辑工作室就职,结婚后也工作了一段时间,所以亚纪说的这番话,让梨花松了口气。
“还是兼职更好吧。”
“一开始慢慢来这样好些吧。等到应付自如的时候再做正式职员可好?”
“其实银行正在招聘兼职。银行也很忙吧。你看,不是常听人家讲,就连一日元对不上,也会全体留下来数钱什么的。”
“银行不挺好的吗?按小时打工的不用加班吧?不过我不是很清楚。再说了,梨花你以前是在信用卡公司工作过的吧?又不是完全没有相关工作经验,去应聘的话不会失败的。而且我感觉这份工作干起来,比在什么都市杂志要容易多了。”
亚纪语气轻快地说着,被她这么一说,梨花也感觉,比起现在就当正式职员,在银行兼职似乎更不错。而且,比起不知名的公司,不可能会倒闭的银行,各种福利待遇也都更齐全吧。不会拖欠工资,休息天就能休息,也不会发生“当天能回去就算好的了”那种事态。
“那,我要不要再挑战一次试试呢?”梨花说。
“在银行工作说出去也好听啊。你会穿着制服坐在窗口吗?我会去看梨花你穿制服的样子的。”
亚纪这么说道,两人一起笑起来。
“对了,恭喜你啊。上次太吃惊了都忘记说了。”
梨花终于说了。
“谢谢。等孕吐好些了再一起去吃饭吧。”
“是啊,我也想见见亚纪怀孕的样子啊。”
梨花说完,两人互道再见挂断了电话。
银行招聘的兼职人员,分为行政与业务两种。工作分别是坐在窗口处理存款事务,和去客户家拜访,推销理财产品以及交接文件。
同亚纪聊过后,梨花又犹豫了一段时间,只是看着小册子,任时间流逝。过完黄金周,梨花终于付诸行动,重新读了小册子,却又犹豫了。是做行政呢,还是跑业务?行政的话虽然每小时的工资更高,但是跑业务的工资在配偶免税额度内,不用额外扣税。跑业务的话,自己到底能行吗,梨花有些不安,不过小册子上写着“欢迎无经验者”这些文字,令梨花备受鼓舞,她决定申请业务人员。
经过简单的适应性测试和技能测试、面试,正如亚纪所言,梨花顺利被录用,确定将于1990年6月起在若叶银行铃挂台分行工作。
“啊,到银行上班吗,听起来感觉很酷啊。”听了梨花的汇报,正文的这句话就是感想,“也许不能和以前一样了吧,你不用每天都做便当。”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正文,难得地说了些体恤贴心的话。
“或许连晚饭也会偷懒哦。”梨花开玩笑般说道。
“我很容易知足的,只要有咸菜和酱汤就足够了。”正文一脸得意地回道。
“兼职是按小时结算工资?”梨花正在洗晚餐的餐具,正文问道,视线依旧停留在电视上,问道。梨花给了肯定的答复后,他再次问道,“一天的工资,大概多少?”
“想要控制在配偶免税额度内,所以不会有多少的。6000日元左右吧。”
“嗯,正式职员的工资可能是那几倍吧。”
梨花看了眼正文在看电视的侧脸。她完全不懂正文想问什么,想知道什么。那话没有特别的意义吧,梨花的注意力又回到洗碗上。
梨花深刻反省,要是再早些开始工作就好了。既然正文也这么支持,当初为何独自闷在家里那么消沉呢?当然,如正文所说,自己不可能有正式职员挣得多,和全日工,以及不在乎超出配偶免税额度的人相比,工资也算少的。不过即便如此,一个月也有十万日元。扣去自己的零花钱还有剩余。剩余的部分可以拿去还贷款。如此一来,正文就不用在休息天还去加班了,而且,两个人还能像婚前一样,一起下下馆子,甚至还能偶尔去国外旅行,也许这之后多少年都能一直愉快地生活,在这个每个角落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可爱家里。即便怀不上孩子。
梨花开始工作了。早上九点半去银行,换上制服,去拜访指定的客户。主要工作是收取款项、递送他们在银行保管的存折或文件,有时还会被客户主动叫去,收取他们要存在银行的定期或活期存款现金。话虽如此,拜访客户时,有位比梨花稍稍年长的男行员同行,梨花也没感觉太大的责任。而且,客户里年长的客人很多,他们简直就像对待孩子或孙辈来访一般,招待男行员和梨花。端出茶和茶点,正事草草结束就闲聊起来。
“这一带卖了手上土地而大赚一笔的有钱人很多。”有一次,同行的行员悄悄告诉梨花,“俗话说,富人不同穷人吵是吧?所以,我们这边没有其他分行说的那种不讲理的客人,他们孩子都自立门户了,所以对我们很好。不过梅泽小姐你是特别受欢迎。”
梨花不了解其他分行的客户,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听同事这么一说,也觉得果然是自己运气好。还有些时候,客户甚至拿出茶叶或西点,说是别人送的,让梨花拿回去。
梨花四点半下班。她曾经真的担心过,会不会仅仅一日元对不上,就折腾得人仰马翻,全体工作人员包括兼职人员在内都不许回去,直到金额全部对上为止。但是并没有这种事。梨花听做行政的兼职主妇说,如果误差金额达到十万日元以上,全体人员才会被留下来,有人从总行迅速赶来开始调查。但这种骚乱很少会有。
进入7月,银行在多摩广场站的啤酒餐厅举办了新员工欢迎会,欢迎包括梨花在内的兼职人员及合同工。看似刻板的分行行长清唱了法国香颂,应届毕业生的女行员向梨花这些主妇们倾诉恋爱烦恼,年轻的男行员一口气干掉了杯中的酒。梨花感觉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我运气真好啊。梨花过了十点回到家,借着醉意心情大好地对正文说:“很久不工作了,本来还有些不安呢,不过那些人都非常好。客户也都对我很好。很好的单位,我实在太幸运了。”
“太好了。”正文刷着牙,笑容温和地说道。
“职场里最麻烦的还是人际关系啊。但在那里工作的话,我觉得可以工作得轻松愉快。”
“哎呀,正式职员可能不会那么简单吧,因为你是兼职,所以这种轻松些的更好呀。”
正文用毛巾擦了擦嘴角,透过镜子看着梨花一脸笑容地说完,出了盥洗室。正文的话让梨花感到一丝别扭,却不是很清楚对什么感到别扭。梨花没特别放在心上,刷完牙回卧室,钻到正文身旁。
开始工作快一年的时候,梨花向正文提议,周末要不要出去吃饭。梨花说,用我自己的工资请你吃点什么。正文说,车站附近开的那家和风居酒屋就行。
梨花试着告诉正文,虽然不能请多么豪华的大餐,但也不用是居酒屋啊,去横滨或者樱木町更好一些的餐厅吧,但正文说:“你好不容易挣的工资,别乱花。”
6月临近结束的周六,梨花和正文一同去了那家居酒屋。酒类和饭菜的价钱非常便宜,店内装潢一律用深棕色,格调洒脱,坐着很多年轻情侣和群体。很久没像这样在外面吃饭了,梨花还没喝醉,就兴奋不已。
“这样生活也不错啊。”梨花喝了平时很少喝的鸡尾酒,注视着坐在对面的正文说道。因为兴奋和昏暗的灯光,梨花觉得平时说不出来的话,现在都可以好好地传达,“其实我一直在为了孩子的事烦恼。假如怀不上孩子,今后的人生要怎么过呢,一直被这件事所困扰。我既没有能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但是现在,虽然是打工,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尽管微薄,却能自己挣钱。我现在开始觉得,像这样和你约会,然后偶尔去国外旅行,这样生活也不错啊。”
正文几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梨花。他一言不发,梨花有些不安,担心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惹他不悦。但是接下来的瞬间,正文垂下眼角,露出了笑容。
“出国旅行,你口气可真大啊。”他说着笑起来。
“一个月的工资当然不行,不过慢慢存起来的话可以去啊。”
“很期待啊,你哪天带我去旅行。”
“我可没说带你啊,各出各的钱。自己那份自己出。你也得拿钱出来。”梨花也笑着说道。
“是啊,一人一半的话在国内玩玩也许可以啊。”
“你可真是没有梦想。”
正文朗声笑了,补充说:“你可别为了海外旅行贪污公款。”
“什么呀,贪污公款。”
“最近不是接连发生了几起非法融资案吗?像富士银行、东海……还有哪儿来着?”
那段时间相继发生的那些案件,梨花看了新闻略知一二,不过具体是什么样的案件却不很清楚。就算有人告诉说金额是几千亿日元,一般人也反应不过来。
“那种事,一个打工的也不可能做到啊。”
“我当然是开玩笑啦。”
正文声音里带着笑意地说完,蓦地沉默不语,用筷子戳着剩在碟子里干了的青菜,过了一会儿抬起头。
“生孩子的事我想还不用放弃吧。你也还年轻呢,我认识的人里面,有对夫妇结婚第七年突然怀上了。”
“是啊。”梨花心想,这人也在好好考虑这件事呢。亚纪说的没错,也许原本就是我们聊得太少。又不是父母亲那代人,像这样找些时间多聊聊天更好吧。
最后结账时还不到一万日元。在收银台,没等梨花拿出钱包,正文就掏出了一万日元。
“都说我请客了。”出了店后梨花说道。
“在收银台让女人付钱,多丢人啊。现在你给我一万日元的话,这些零钱直接给你。”正文拿着刚刚在收银台接过来的零钱说。
梨花从钱包里抽出一万日元,从正文那里接过零钱。虽然刚过十点,但大部分店铺都落下了铁闸门,只有便利店和录像店还向柏油路投射着光芒。梨花走在步道上挽着正文的胳膊。真开心啊,梨花说。是啊,正文也回答。
“我们都这么容易满足,真好。”
“是啊,都能为这种事感觉幸福。”梨花说。
一想到自己和丈夫是对知足常乐的夫妇,梨花的嘴角不由泛起笑意。
梨花是上了高中后,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生活在富足优越的环境中。那之前,梨花从幼儿园开始,上的就是直升式私立学校,周围全是家境相仿的女孩子,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生活优越。
和梨花母亲结婚当初,梨花的父亲是在自家的家具店工作。20世纪50年代后半起到60年代,社区型住宅与和洋混搭的住宅成排地拔地而起,梨花家的家具店以低廉的价格出售适合那些住宅的家具,一举扩大了生意规模。梨花上幼儿园时,祖父去世,梨花的父亲继承了家具店的经营。那时候,梨花学钢琴、学芭蕾,都是由父亲公司的员工接送到上课的地方。每到周末,梨花和母亲就会穿着定制的衣服去市中心吃饭。冬天和朋友的家人去滑雪,夏天和母亲、祖母去轻井泽的别墅避暑,度过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梨花上了高中,才发觉自己比一般人的生活优越得多。梨花就读的直升制学校是所教会学校,对国内外的公益活动非常热心。做礼拜也是,每天都在诉说不发达国家的人们多么穷困,诉说战争和各种地区争端带来的生灵涂炭。梨花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周围的同学生活很富裕,而意识到的同时又深觉可耻。梨花不禁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富裕生活,是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上的。梨花甚至开始认为,当最后的审判来临,自己也好,父母也好,朋友们也好,都不能进入神的国度。梨花无法原谅,教师在礼拜的布道中讲因饥饿死去的孩子们,而自己却开着崭新的轿车;梨花觉得矛盾,学校鼓励学生参加公益活动,同时却在为了换管风琴进行募捐;梨花深感可耻,自己为了钢琴演奏会定制礼服。
梨花上短大的时候,整个国家经济形势大好,但父亲的家具店却与之相反,日渐萧条。家具店缩小了经营规模,梨花一家也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生活奢侈。长野的山庄、轻井泽的别墅还有车库里的数辆车,同几个分店一起,都不得不放手了。梨花对此反而释然。定下来和正文结婚的时候,梨花一心想要构筑一个和自己的成长环境不同的家庭。比起过着奢侈的生活却极少能见到过于忙碌的丈夫,梨花更憧憬和可以共度休息天的丈夫节俭度日,简朴生活。希望丈夫能把工资都交给她打理,精打细算地生活。比起成为高级餐厅的座上宾,梨花更想寻觅又便宜又好吃的东西。正文所说的“容易满足”的喜悦,恰恰是梨花在他们的生活中寻求的东西。
如此,和正文并肩走在夜晚闷热的街道上,梨花发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请谁吃饭。
她苦涩地回忆起工作的第一年,提出想请父母吃饭,却令父亲大为不悦。企业规模缩小后,父亲变得有些神经质,他低声丢下一句:我还没落魄到要用你那点工资请吃饭。但梨花绝对没有那种意思。
丈夫不是父亲那样的人,这一点让梨花由衷地感觉安心。
那晚主动邀正文亲热,是因为在居酒屋里的兴奋和夜路上的安心感,还留存在梨花的身体里。梨花在正文之后泡了澡,喷了淡淡的香水上床,告诉正文自己的排卵日马上要到了。
然而,数小时前应该刚说过还没有放弃要孩子这件事的正文却回道:“总不能听你这么一说,我就说‘好的’吧。”
他似乎心情不悦地说道,背过身去。
“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种话,让我有点吃惊。”正文背对梨花,用受伤的口吻轻声说道。
“对不起。”梨花不禁脱口而出,稍稍离开正文一些,用毛巾被蒙上头。她知道自己脸都红了。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种话,让我有点吃惊。梨花反刍着正文说的话。没想到你是会说这种话的女人。没想到你是会说这种下流话的女人。正文的声音,在梨花的心里不断变换着词语。梨花心想,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正文。这也难怪,被妻子催促,男人也会心有不快吧。而且实际上,我也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女人。今天不过是得意忘形而已。不过是太得意忘形了。
蒙着的毛巾被里,充满了刚刚喷上的淡淡的香水味,令人懊恼。梨花背对正文,轻轻掀起毛巾被,祈祷这味道快点消散。
梨花你真是不会撒娇啊,和梨花面对面的亚纪忍着笑说道。
和亚纪很久没见,她一点都没变,实在想象不到她已身为人母。亚纪之前联系自己,说丈夫愿意帮忙照看孩子,约梨花出去吃个饭。涩谷近来新开了许多意大利餐厅,梨花和亚纪面对面坐在其中的一家。
梨花之前从电话里就知道了,去年夏天出生的小婴儿是女孩,名叫沙织。亚纪在电话里说,孩子整晚哭闹,自己夜不安眠,筋疲力尽。所以,梨花以为她俩暂时见不了面了。因此,当亚纪打来电话相约时,梨花很开心。那个小婴儿,已经一岁了。
刚坐下,亚纪就伸展着双臂说,啊,一个人真轻松。接着就接二连三抱怨起丈夫和婆婆,感叹育儿的辛苦,笑容满面地说孩子长得太快,然后,似乎想起来般问梨花工作怎么样。对于帮人保管钱财这点,梨花不知道说到什么程度合适,所以没说工作内容,而是说起了丈夫。
“撒娇要怎么做?”梨花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问道。
“就是哄着他,让他给你买这买那。比如夸他,你好厉害啊,我还是比不上你啦,老公,我想要个古驰的包包啊。”亚纪把红酒杯贴在嘴边,爽快地笑了。
和正文之间也并非闹了什么别扭。虽然没闹别扭,但开始工作一年后,梨花开始感觉两人之间似乎有些话不投机。
最初让梨花心生疑虑的,是在居酒屋请客后的次月。正文突然说他预约了寿司店的座位。两人结婚后,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梨花很惊讶,但是非常开心,那天尽可能精心打扮出了门。梨花原以为是附近的寿司店,但正文带她去的却是位于青山的店。正文解释说,这家店他接待客户时去过。梨花终于意识到,他发奖金了。
寿司的确美味。在市中心的饭店和丈夫一起用餐,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梨花心想,说不定他把我在居酒屋说的话记在心上了吧。像这样可以和你约会、旅行,开心地生活下去。因为记得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而且发了奖金,所以策划了这个豪华约会啊。
吃什么全权交给主厨,当菜色从生鱼片变成寿司时,梨花开始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正文这天心情大好,笑容满面地说:“再怎么说你请客,打工的也没有奖金,又不能让你拿一个月的工资带我来这种店。”还有,“你说自己那份自己出,不过真那么做,海外旅行可去不了。”心情大好的他究竟想说什么,梨花想不明白。只看语言表面的话,正文是在反复强调,梨花打工挣的钱赶不上自己的工资,但这种理所当然的事,照理不会念叨好多次。而且,正文迄今为止一次都没说过“这个家是我在挣钱养着的,你得感恩戴德”这样的话。梨花也想过,难道是不谙世事的自己,自以为是地说什么拿自己挣的钱请客啦,去旅行啦,让他不悦了吗?但是正文心情很好。看起来很开心。不是不悦的人会表现出来的态度。梨花不明白正文话里的真实意图,不想惹丈夫不高兴,为了不喝多,不因此得意忘形,她小心翼翼地喝着、吃着。
出了店,两人朝地铁站走去,正文依然带着刚才的笑容对梨花说:“不对我说声谢谢吗?”梨花慌忙道谢,做是这么做了,但她感受到某种无法释然的东西。
那种“无法释然”的心情现在也在继续。与其说继续,不如说在梨花的心里变得越发强烈。不仅是“说谢谢”这一件事。一有机会,正文就会若无其事地言及,梨花一个月挣的数额是多么微薄。别说出国旅行,就算贴补家用或者贴补还贷都不够。这些话,正文都不是直截了当地说,而是拐弯抹角地说。梨花不明白他真正的意图,所以无法转换成可以说出口的语言,无法释然的心情依旧无法释然,变成轻微的不快黏在梨花的心里。
“但是,我们家那位到底想表达什么,我完全不明白。我还想过,难道他心里头是反对我工作的吗?”梨花一说,亚纪愕然般靠在椅子上。
“傻瓜啊,是想让你知道是他在养你吧?”
“这用不着刻意让我知道,本来就是显而易见的啊。我的工资最多不过十万日元。小孩子也看得明白哪边多不是吗?”
“不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他是不愿意让人觉得,你要是不工作,这个家的开支就不够。”
“让人觉得,让谁?让公公婆婆?让我父母?”
“不是的,是让你和他自己本身啊。实际的家庭收支我不清楚,不过假如梨花你呢,拿工资去还贷款,那样你老公要是说‘啊,太好了,梨花你工作的话贷款也能早点还完’,那不就等于承认,要是你不工作,贷款就没法早点还完。只靠老公的工资不够用,那也就是说你老公没出息。”
“啊?亚纪你说的这些,我完全不懂。”
“不懂吧,嗯,我想梨花你不会懂。”亚纪默默地笑着说,把意大利面卷到叉子上,“不懂的事情就放在一边吧,总之,撒撒娇就好了。想买什么,就求他‘我的工资不够,你给我买吧’,想吃什么,就拜托他‘我没有你挣得多,你请我吃啦’,然后多夸夸他就好了,‘你太厉害了,和你这么有出息的人结婚太好了’。”
意大利面的盘子被撤走,甜点端上来时,亚纪欢呼起来。“我第一次吃提拉米苏!其实,我都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
虽然已经吃饱了,但梨花还是拿起叉子把甜点送进嘴里。亚纪说的自己还是不明白,不过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有种释放了的感觉。虽然在银行交到了不少能亲密交谈的同伴,但是对着他们,还无法露骨地说出这样的话。
“话说回来,你老公不挺好吗?他没说不许你工作,也不要求你去工作。他只是觉得很寂寞吧,妻子不依靠自己。我认识的人里,有个女人被丈夫说,你也不想想,是谁让你有饭吃的。不过这样看来,你们要孩子的事还早着吧,因为你工作得貌似很开心。”
“孩子……”梨花刚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再怎么说和亚纪谈得来,但是夫妻间的事情可以说到什么程度,梨花难以判断。
“我之前特别努力地造人,现在来说这种话不太合适,但说实话,我很想早点工作。整天和一个还无法沟通的婴儿待在一起,有时真觉得自己快疯了。梨花,你看起来很开心,真羡慕你。”
“啊?亚纪你为了造人努力过?”梨花问道,感觉很意外。她一直以为,亚纪是顺其自然地很快就怀上了。
“最初一直怀不上,感到很惊讶,于是和老公两个人去了医院,虽然医生说没问题,可还是怀不上,于是就记录基础体温,等排卵日近了就换成滋阴壮阳的菜,约好那天不加班,不去喝酒,下了班就直接回家。”
“那种事,是两个人商量决定的?”
“当然了,因为那是两个人的事。”
梨花无言以对。她想起了那个夜晚。主动邀请丈夫,却被拒绝。他还说,没想到你是会说出那种话的女人。那天以后,夫妻间就没有那种事了。梨花想对亚纪全盘托出,但又觉得自己绝对说不出口。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能谈谈?亚纪一定会这么说,她相信世间的夫妻全都应该无所顾忌地谈论什么排卵日,讨论滋阴壮阳的菜。
“假如,那样努力了也怀不上怎么办?”梨花问。
“这个啊,我想能试的法子都会试吧。虽说不知道原因,无计可施,不过你看,还有像体外受精这样的办法啊。”
梨花心想,把生孩子的事放在一边闭口不谈而去工作,亚纪那里大概不会有这个选项。体外受精。自己没想到这一步,果然,自己不如亚纪那么认真地想要孩子。不知为何,梨花像给自己找借口一样想道。
吃完甜点,梨花把放在餐桌上的账单拿到手边,说“我请客”。接着又找借口似的补充道,“亚纪你现在没工作,我请吧。”
“哇,太棒了!”亚纪孩子似的双手合在胸前说道,“好开心,没想到你会请我。早知道意大利面就点那种加500日元的帝王蟹的了。”
出了店,亚纪孩子般紧贴过来说,“梨花,谢谢你请客!”
梨花蓦地想起正文说的“我们都这么容易满足,真好”。那时,梨花为了那句话欣喜不已,甚至还赞同说真的太好了。但是现在想起来,那句话却带着苦涩在心里蔓延开。仿佛他说了什么特别让人不舒服的话一般。是哪一点、哪里不舒服?是什么样的“不舒服的话”?眼看着要陷入苦思冥想,梨花慌忙摇头,感觉这件事不能通过反复思量去弄明白。
“啊好开心,梨花,谢谢你啦,休息天还陪我。没想到心情会变得这么明快。”
混杂在年轻人中间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亚纪说。
“我也很开心啊。以后也时不时地见个面碰个头吧。而且,我还想见见小沙织。”
“是啊,我也想让你抱抱她呢。下次带她一起出来。”
梨花和亚纪一起坐上了新玉川线。电车上挤满了携家带口的乘客。
“今天你老公在干什么呢?”亚纪抓着吊环问道。
“啊,我想他在睡觉呢。”梨花笑了。
“听说有的男人不喜欢妻子和女友出去吃饭呢,所以,梨花你老公不挺好吗?你撒撒娇就好了。”亚纪像是想起了刚才的事,这么说道。
没错,他是个好丈夫。就算自己平日不打扫,休息天不准备午饭,他也不会生气。今天也是,回到家他应该会问:“开心吗?”他是个好丈夫。梨花反复想着。
亚纪在高津站下车后,梨花抓着吊环,无意识地看着窗外流逝的景色。说想见亚纪孩子的是自己。但是,假如亚纪真的带孩子来的话,那时我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梨花思索着。
梨花工作超过两年半时,上司井上询问梨花是否想做全日工。
井上问道,要不要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半的计时工,换成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的全日工呢。虽然不能免税了,但若有此意,全日工业务人员所需要的资格可以由银行负责取得,每小时的工资和提成也会提高,而且有意愿的话,还有可能成为和银行直接签约的员工。
“梅泽小姐,因为你在客户那里很受欢迎,业绩也特别好。”
井上游说般说道,梨花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客户的脸庞,她苦笑起来。八成的客户都是退休后的老人。他们特别想找人说一说,那些抱怨和流言,那些过去的壮举和每天的所思所想,但聊这些的对象,不是住在市内或外地的孩子及其配偶,也不是在兴趣班或社区之家碰到的友人,而是不太亲近的某个人,也就是说,随便听听就好,不会给出意见的人。梨花觉得倾听那些话并不痛苦,只是专心地聆听着。她既没有想说的话,也不插话。没有行员同行时,客户要求的有些小事——换灯泡,给门上点油,打开瓶盖——梨花也会欣然帮忙。不知有多少客户对梨花说过,你要是单身的话,真想让你来我们家做媳妇啊。所谓的“受欢迎”,说的就是这样的“受欢迎”。
即便如此,梨花还是很开心。就像有人告诉她,“你还有价值”,梨花很开心。
梨花回复井上,自己得和丈夫商量商量,考虑一个晚上,不过梨花想,全日工的话自己做不到吧。开始工作后,虽然以前的空虚感缓和了,但她并没有力争上游的野心。那天晚上,梨花回家也没对正文提起这件事。
不过几天后,梨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了书店。井上说的从业资格,是证券外勤特别会员第二种资格,或者第一种资格。要想更进一步,还有人寿保险代理人资格。梨花记下了从井上那里听来的这些词语,在书架上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了。梨花抽出两本参考书,哗啦哗啦迅速翻了翻,不禁笑了。我不可能做到的,这次梨花相当现实地想。信托投资委托人?含选择权债券买卖?信托理财?一口气涌入眼帘的单词,都是些假名很少的专有名词,连字面意思都不懂。要把这么难的词语一个一个记住,怎么可能?梨花面带微笑把参考书放回书架,看了看烹饪杂志的书架后出来了。
空气中已全然带上了春天的暖意,天边还挂着一抹残霞。梨花一边在脑海中搭配着回家后要做的菜色,一边朝家走去。一直在做计时工,那我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梨花忽然闪念道。现在这样的生活,未来五年、十年,不,二十年、三十年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那不也是非常平和安稳的生活吗?梨花的脑海中浮现出工作了很多年的年长的打工女性。但梨花与此同时却感觉到一股和这想法截然相反的,令人想要大喊的焦灼感缓缓地向全身蔓延。梨花想起了那熟悉的感觉。自己仿佛是梅泽梨花的一部分的感觉。这感觉眼看着就要蔓延至全身,梨花好不容易止住了。
就算做了全日工,也不可能让一部分的梅泽梨花,变成全部的梅泽梨花吧。只会变得和在信用卡公司工作的时候一样罢了。只会对名片上印着的自己的名字,感觉隔膜而已。
好容易到了家。梨花目不转睛地看着门旁嵌着的门牌上的“梅泽”那两个字。然后打开门,轻声说着“我回来了”,打开玄关。
这个时间打电话,会不会太缺乏常识?不过,还不到六点不是吗?梨花手里握着电话子机想着。这个时间打电话其实很正常,只是因为天这么黑了,感觉像是要在深更半夜打电话呢。太暗的话,开灯就好了。梨花打开房间的灯。越过厨房吧台,看到下班回家路上买的食材摆在那里。盒装香菇、卷心菜、金枪鱼罐头、猪五花,还有西蓝花。但是,说不定在有小孩子的家里,现在这时候,是最忙的。电话还是应该周末打吧?
结果,梨花把子机放回充电座上,走向厨房。
虽然想和亚纪联系,却一直未曾联系。
新年亚纪寄来了贺年卡。这是梨花第一次收到亚纪寄来的贺卡。卡片的正面有照片。是沙织在七五三节时拍的照片。
公婆坚持要按孩子的虚岁来庆祝节日,所以虽然早了点,但我们去年就给她庆祝了七五三节。长大了对吧?我还想再见到你。今年我也要复出工作!电话联系哦!
卡片上用小小的字写着。
她俩以前没互相寄过贺年卡,所以梨花没寄给亚纪。梨花想早点回信,日子却一天一天过去;想着也可以寄问候卡,却又任由时间流逝,现在立春都过了,再回信本身就感觉微妙;想着打个电话也行吧,却不知为何一拿起子机就踌躇不决。今天,还是没能打出电话。
和亚纪在涩谷吃饭,已经是前年夏天的事了。她们之后在电话里聊过几次,但那头常传来孩子的哭声,梨花觉得非常过意不去,渐渐地不再在平日的傍晚,自己下班后到丈夫回来之前的时间打电话给亚纪,这半年来明显断了联系。
七五三节的照片特别可爱。总觉得孩子好像才出生呢,都已经这么大了。亚纪,你想做什么工作,已经定了吗?
虽然今天也没打成电话,但是梨花一边在心里反复演习着打算和亚纪说的话,一边撕开了香菇盒上的保鲜膜。
我吗?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起什么都没变。每天都如同在重复前一天。
实际上她也确实过着那样的每一天。工作基本上手了,也开始指导新来的兼职人员和合同工了,熟悉的客户也增加了许多。没和正文吵过架,但正文的话依然在心里留有疙瘩,只是梨花发觉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还有,夫妻间“那种事”依然完全没有。
从盒子里取出香菇放到砧板上,梨花低头看着操作台上放着的食材。金枪鱼罐头、卷心菜、猪五花和西蓝花。我买了这些是想做什么菜呢?梨花挨个注视着这些食材,思索着。
梨花想起,亚纪之前在电话里说过自己早晚也打算回去工作;她还说过,要是没怀上孩子,还会考虑体外受精。亚纪不仅描绘着自己的人生蓝图,而且脚踏实地一个一个去实现,梨花再次想到。工作也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吧。亚纪一定从来不曾有过那种感觉,感觉自己只是中条亚纪的一部分。
香菇、金枪鱼罐头、卷心菜、猪五花和西蓝花。我原本打算做什么来着?梨花打开冰箱的蔬菜格看了看。把葱和三分之一的萝卜拿出来又放回去,再次站到操作台前。梨花觉得,要将这些东西搭配出一顿晚饭的菜单,实在太难了。
怎么了,是正文的声音,梨花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对着摆在操作台上的食材,已经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
“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没准备晚饭。”
“啊,吓死我了。就看到你呆呆地坐在那儿……要紧吗?有食欲吗?躺下来休息会儿?”
穿西装的正文把装肉的盒子和西蓝花放进冰箱。他真的是个好人,梨花在心里说道。我没准备晚餐他也不会生气,还会为我的身体着想,还帮我把菜和肉收起来……
“不用了。晚饭要怎么办呢?”
“叫个比萨吧,还是去站前哪家店吃点……”
“说来,我们还从来没叫过比萨呢。叫个试试吧。”
这么一说,梨花的心情稍稍兴奋起来。信箱里投进过好几种宣传单,梨花无意中留下了几张,但一次都没订过。梨花取出收起来的宣传单,打开看了看。“有好多种啊,看起来特别好吃的样子。老公,太多了,我都不知道选什么好了,你来决定点什么吧。”梨花把宣传单递给正文。
正文打电话订完后,梨花把宣传单摊在餐桌上,目不转睛地看得入迷。广告上的注意事项标明,从订餐到送达如超过三十分钟,将退还一半的订餐金额,这让梨花感觉特别稀奇,稀奇的感觉变成了兴奋的期待。梨花孩子似的抬头看着钟,脱口而出道,三十分钟内真的会来吗?正文去二楼卧室更衣了,当然没有回答。
刚才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梨花现在觉得那太愚蠢了。想给亚纪打个电话为什么都那么犹豫呢?明天打吧。一定要打个电话,说说第一次点了比萨外卖。
就这样过了二十几分钟后,门铃响了。梨花小跑着去玄关,接过还热乎乎的比萨盒。付了送货员告诉她的金额,向少年般的送货员道了谢关上门。
“我刚刚算时间呢。”梨花把比萨盒摊放到餐桌上,用手抓起比萨一边吃一边对正文笑道,“广告单上写着超过三十分钟的话,就只要半价。如果刚好三十一分钟送到,不觉得赚到了吗?但是,他们只用了二十二分钟就送到了。你挂了电话后,正好二十二分钟。”
“别那么小家子气啊。一点比萨钱而已,没什么吧。”正文也笑着回答。但是梨花并不是这个意思,特意订正:“不是小家子气,是觉得这种规则有意思。心想他们真的会给半价吗?”
“你那么想要半价,那么比萨的钱,我来付?”
正文在笑。梨花这才知道,对第一次外卖比萨,正文和自己一样充满期待。他流露的笑意,是那种笑意。“味道不坏,又方便,不过比照片逊色很多啊。照片上的虾,都有龙虾那么大是吧?”正文还开心地这样评论着。
的确,眼前的比萨,和宣传单上的照片大相径庭。西蓝花变色成了棕色,洋葱干了,香肠也大为缩水。
不久前还满心期待的兴奋,急剧萎缩。为什么会对这种东西期待呢,梨花看着餐桌上的比萨。盒子上沾染着油渍,黏附着的芝士也干了。
梨花承认,无法给亚纪打电话,不是因为在意时间不妥,而是因为哪怕一件事,自己也无法像亚纪一样,自己决定并付诸行动。也无法向正文确认,两人是否已经放弃要孩子这件事了。一年、两年过去了,虽然对丈夫的话感到心里别扭,却无法询问他的真实意图,每天只是重复着前一天活着。梨花实在无法告诉亚纪,自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的,也没法听一步一个脚印扎实走着自己的路的亚纪,说她自己的事。所以梨花既没有回信,也打不了电话。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眼前是正文的脸,似乎担心地望着自己。有水滴滴落在自己置于膝盖的手背上,梨花这才发觉自己在哭。她像孩子似的用手背揉着双眼。
我们这两年究竟在干什么?我们真的不要孩子了吗,就这样两个人一起生活下去吗?为什么我们不一起讨论商量?不,不是这些。你不主动邀请我,对我的主动邀请又拒绝的话,我们以后要一直不碰对方地生活下去吗?
千言万语几次都涌到了嗓子眼,却终于没说出口,又咽了下去。
为什么问不出口,为什么说不出来呢,明明事关重大。梨花用力揉搓着双眼,眼角都火辣辣地刺痛了。
“怎么了?头疼吗?是不是吃了这个胃不舒服了?要不要躺下来休息会儿?能自己走吗?”
正文用哄孩子般温柔的声音说道,摸着梨花的头。他越是这样做,梨花的眼泪越是汹涌而出,她抽泣着。正文扶着梨花站起来,手插进腋下扶着她上楼,让梨花在卧室的床上躺下。仅仅是这些肢体接触,梨花就开心得不禁瑟缩起来。梨花目送着正文离开卧室的身影,在黑暗中,恋恋不舍地继续感受着留在头上和腋下的体温。
到了四月,梨花向井上传达了她想做全日工的意愿。
梨花不想在电话里和亚纪聊的时候,说自己和两年前的夏天一样。虽然对亚纪来说,就算自己的工作从计时工变成了全日工,也没什么意义吧。但哪怕是这种变化也可以,她只想有话可说。梨花心想,为了不让今天重复前一天,就必须做些和前一天不同的事情。
梨花把之前粗粗浏览就放回书架的参考书都买了回来,下班回到家晚饭也是草草准备,她开始为了取得资格学习。什么受益证券、发行市场,还有企业信息公示制度、可转换债券,这些名词非但陌生而且全是冗长的汉字,实在让人束手无策,但几个月学下来,也渐渐看习惯了。梨花虽然觉得这很像世界史考试前死记硬背那些年号,但她还是把不认识的词抄在笔记本上,努力去理解难懂的字面意思。
到了正文快回来的时候,梨花就把参考书和笔记本藏到书架里,手忙脚乱地准备晚饭。相比以前,偷懒敷衍的菜多了,连买回来的熟食也开始滥竽充数,不知正文有没有发现,但他对此没抱怨过什么。
不过,周六和周日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家务上,平日只能在准备晚饭前的有限时间里学习,所以资格的取得比预想的更耗费时日,直到1994年,梨花好不容易取得了证券外勤特别会员第二种资格。那年的2月起,梨花开始以全日业务员的身份工作了。
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去银行,换上制服,参加五分钟左右的早会。九点,银行开始营业的同时动身拜访客户。工作内容和计时工的时候相同。拜访客户,按照指示送去利息或文件,把活期存款转成定期存款,把客户整笔的现金带到银行存起来,推销新的理财产品。中午时回银行一次,在地下的员工食堂吃午饭,下午再出门拜访客户。四点半返回,写当天的工作日志,五点下班。以前有年长的男性行员同行,但改做全日工后,与梨花同去拜访客户的,是一位名叫佐仓、与梨花年龄相差无几的男性行员。每周有一两次佐仓不跟来,梨花独立承担工作任务。这是唯一的不同。
若叶银行铃挂台分行这一带,在二十年前还是个触目所及只有田地和山峦的一望无际的大农村,但近十年来,因为宅地开发,山和田地被破坏,变成了公寓或建好待售的住宅。因此,银行的客户清晰地分为两类,不是卖了山和田地的老资产家,就是新搬来的年轻夫妇及其家人。拜访的客户里老年人居多这一点,不仅是梨花,其他业务员也大同小异,因此,梨花以为,无论哪位业务员得到的招待与自己都是一样的。比如,客户们买了蛋糕等着她的到访,或者把炖菜装进保鲜盒里让她带回去,把似乎很宝贵的爵士唱片放给她听。梨花以为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做了全日工后,梨花终于意识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和梅泽小姐一起拜访客户的话会变胖啊。”佐仓半开玩笑地说道。梨花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笑着说:“因为大家知道梅泽小姐要来,都会端出点心来,又不能剩下。”梨花一问之下才知道,客户给拜访人员上茶的都不是很多,连茶都不给上的更普遍。梨花做了全日工后,客户之一的平林孝三老人为祝贺她取得资格证,马上送了条项链。当时,梨花单纯地以为包着的东西是手帕或者毛巾之类的,就接了过来,但是回到家打开一看,露出来的竟是印着品牌名字的盒子,盒子里装的项链梨花无法猜想价格,不过一定很昂贵。第二天,她趁着外出拜访客户时顺便去了平林家,说自己实在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想把它还给老人。但是平林老人执意不肯收回。结果,梨花把那项链依然装在盒子里,原封不动地收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梨花提心吊胆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佐仓,和他商量该如何是好。
“那种东西最好别收,不过也没有这方面的规章制度。如果他再送你东西,我来委婉地和他说。”
自己似乎比其他的全日工或者行员更讨人喜欢,受到盛情款待。意识到这一点的梨花,就愈加不想辜负他们的期望。有客户新换了一台洗衣机,梨花就帮着阅读使用说明,向客户解释如何使用;客户托梨花买五公斤装的大米,梨花就去买了带给客户。他们总是在佐仓不在的日子拜托梨花做这些事,所以梨花也没向佐仓汇报过这些。
梨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讨人喜欢。有时候,六七十岁的他们,会和自己年迈的父母重叠在一起,所以,他们一定也是如此,觉得自己像是他们极少回家探望的孩子吧。自己身上有什么特点让他们如此认为呢,梨花思索着。
自从在银行工作后,梨花开始刻意回避父母。以前每年的中元节和年终,梨花都会和正文一起回娘家,但最近,就算新年去正文家,也不回娘家。因为,她已经厌烦了父母对他俩是否要个孩子的追问,也厌烦了自己伤透脑筋不知如何回答。但是因为自己不怎么去看望父母,内心常会有种淡淡的罪恶感。听着客户唠唠叨叨聊天,随声附和着,处理他们委托自己办的事情,感激地收下炖菜或者茶点,这些对于梨花来说也是对父母的赎罪。
改做全日工一个月后,梨花望着递过来的工资明细大吃一惊。工作内容明明没怎么变,工资却几乎翻倍了。梨花心中有种和短大毕业后第一次拿到工资时一样的喜悦。不,说不定比那时更高兴。具体的数字表明,自己能够做到值得拿这些金额的事情。
五点下班出了银行,梨花坐电车去青叶台。她不想如往常一般径直回家准备晚饭。下了电车,梨花小跑着向百货商场而去。其实她更想去涩谷或者新宿,只是这个点去市中心的话太花时间,但又等不及周末。今天就想买。买个什么能作纪念的东西。
梨花心情愉悦地在百货商场的每个角落走着看着。包、饰品、手表、衣服。选什么好呢?因为是纪念品,所以选个不容易被时尚潮流左右的东西更好吧。衣服和包很快就会过时,所以选饰品吧。还是选价格昂贵的外国锅具或刀叉呢?梨花乘着电梯上上下下地反复考虑着,最后决定买手表。好一顿犹豫,一旦到了真要买的时候又觉得只买自己的太过意不去,梨花借口正文快过生日了,买了男女对表。梨花让店员把两块表分别做了礼品包装,又在地下买了熟食匆忙回家。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虽然有些早。”饭后,梨花说着,把用丝带系着的礼盒放到茶几上。正文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哦?”他惊讶得有些夸张,“可以打开吗?”正文问过后解开丝带,“噢,不错啊。”说着,戴上了手表。
“尺寸不合适的话,我可以拿回店里去改。”
“稍微有点松,不过这样正好。”
“其实我也买了块一样的。”梨花坐在正文身旁,伸出左手给他看。
“原来是对表啊。”正文腼腆地笑了,“太奢侈了吧?你是发奖金了吗?”
“涨工资了。其实我一直没和你说,不过由银行出钱让我考出了资格证,所以现在的工作也比以前更多。”
“哦?难道你参加了正式职员升格考试?”
“怎么可能。我哪能当上正式职员啊。再怎么努力,最多也只是个合同工。”
“也就是比较了不起的打工者?”
“是啊,就是那种感觉。不过涨了工资,终归很高兴。”
“涨了多少?”
“多少嘛,也就一点点啦。”
“哎呀,也是。毕竟还是打工的。不用买手表这么贵重的东西啊,再便宜些的多好。”
“我是觉得买能作纪念的东西更好吧。而且,这又不是多高级的表。”
“我之前就很想要一块这样的呢,陪客户打高尔夫还有出差时能随意佩戴的表。真是谢谢你,多亏有了这块。”
又是一丝小小的别扭感在梨花的身体里蔓延开,但梨花无法将这种感觉付诸语言。她不知道自己对什么不满。只是感觉一直持续的兴奋顿时萎缩了,和叫外卖比萨那次一样。
“我这之后会更忙的。”正文摘下表放在茶几上说道,“最近有个干部面试,上头问我想去的部门,所以说不定我会有人事方面的调动。那样的话,进修和出差会比现在更多。”
正文现在所属的部门是促销部,但梨花记得结婚当初就听他说过,将来想去商品开发部。
“关于要孩子的事我也一直在认真考虑,也想过或许现在调动工作不合适吧,但是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不知道还要等几年呢,所以还是先把我想去的部门告诉了上头。这关系到我的一生,也关系到你的生活。哎呀,不过还要看这半年我做出的成绩,上面如何评价吧。”
这意思是说放弃要孩子这件事了吗?梨花想道,忍不住想笑。放弃也好什么也好,夫妻间那件事本身都不存在了。
“你忙你的,我完全不要紧啊。夫妻俩一起努力工作吧。”
“我可没在征求你的同意啊。”正文干脆地说道,站起身,“好嘞,去洗个澡吧。”
梨花不明白正文刚刚说了什么,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正文。正文小声哼唱着什么,出了连接走廊的那道门。
两种心情涌了上来,一种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有一种是觉得正文说的是对的。思忖了一下,梨花采用了后者。的确,这不是征得我同意的事情。我没立场说,我不介意调动工作。所以,等下得向正文道歉——要是刚才的话让你听起来太自以为,真是对不起。梨花看着扔在茶几上的手表考虑着。想是想通了,但嗓子眼却有点难受,像咽了一个嗝下去。
送自己项链的平林孝三是位七十五岁上下的老人,对梨花来说是位很棘手的客户。平林家位于月见野的居民区。占地大概三百多平方米,有一栋瓦片屋顶的两层楼住宅和一个芜杂的小院。孝三一个人住在那里。孝三的妻子大概十年前就过世了,夫妻俩膝下有一双儿女,但也早已各自成家立业,住在外地。
梨花负责的大部分高龄客户都很喜欢她,不仅喜欢和她谈银行事务方面的事情,还喜欢和她闲话家常。不过,银行的工作人员和客户之间毕竟界限分明,所以虽然会有人因为两三万日元的活期存款这种小事把梨花叫去,却不会没事请她去家里喝茶;虽然有人拜托梨花帮忙更换坏了的灯泡,但不会在休息天把她约出去。可孝三不同。梨花曾接到孝三的电话,让她马上过去,结果跑去一看,也没有特别的事,不过是让梨花陪着听他没完没了地闲聊。孝三在休息天约梨花出去吃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孝三也曾纠缠不休地要在梨花生日送她连衣裙,约她去町田购物。梨花从没见过他女儿和儿子的家人来访,他和子女似乎没什么频繁往来,所以一开始以为,他是没个人说话,感觉寂寞吧。之前做计时工时,或许因为有同行的行员在,他没直接这么说过,但是会算准了梨花回到银行的时间打电话来。当然,买东西、吃饭这种邀请梨花一直都在拒绝,最后甚至假装不在。行员和打工的同伴把孝三称作“小黑”,这是这家分行用来指代棘手客户的隐语。梨花转成全日工后,有时没有佐仓同行也要去平林家,他更是肆无忌惮地邀请梨花。梨花原本还同情他也许很寂寞,后来也拒绝得不胜其烦。梨花向上司提出希望更换负责人,但被委婉地驳回。毕竟,孝三自从梨花负责他的业务后,把在其他银行的存款全部转到了若叶,而且他的名下有公寓和土地,并把每个月的租金都存成定期,所以对银行来说他可是大客户。
即便梨花拒绝了休息天和下班后的邀请,孝三也不会不悦。他只是笑着说,真遗憾啊,也不会扬言要把存款转走。也就是说,虽然反复拒绝不胜其烦,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梨花决定这么想。即便如此,梨花还是不太愿意拜访平林家。那天也是,孝三说有东西要存银行把自己叫去,但估计又是仅仅陪他闲聊一个小时吧,心情郁闷的梨花在月见野站下了车。
除了钟点工一周去三次外,平林家其他时间都鸦雀无声,可这天打开门,却见玄关那里脱着一双从没见过的运动鞋。梨花一如往常地被带到了面朝庭院的日式房间,与孝三相对而坐,陪着他聊天气、聊物价,这时二楼传来响动。是来客吗,梨花想,却有所顾忌没有多问。“梨花小姐,能帮我泡杯茶吗?”钟点工不在的时候,孝三总让自己泡茶,于是,梨花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泡了日本茶。当她端着两杯茶走出厨房时,正巧撞见二楼下来的年轻男子。梨花一惊,对方大约也是如此,双方都像受惊的猫咪般身体紧绷地注视着对方。他穿着衣领松松垮垮的T恤和牛仔裤,是个随处可见的年轻人,然而出现在总是鸦雀无声的平林家,看起来却像是外星人。
“啊,梨花小姐,我孙子、孙子。”从日式房间只探出头来的孝三貌似开心地说道,“喂,你不自我介绍吗?”
“啊,那个,我叫平林。”年轻男人点头致意。
“我是若叶银行的梅泽。平常总是承蒙你爷爷的关照。”梨花想着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个家里看到孝三的近亲,也点了点头。
“你也到这边来喝杯茶!”
孝三大声说道,但年轻男子却没出现在日式房间。孝三比平时心情更好,跟梨花说个不停。孙子名叫光太,别看他那副样子,但比他父母有出息多了,成绩很好,高中时在重点高中也名列前茅,可惜没考上国立大学,不过应届考上了东京的六大高校之一,也很了不起了,孝三如此夸耀着孙子,说个没完。一个小时后,梨花一边想着今天大概也是仅仅陪他聊天吧,一边准备起身说再不回去就该被领导批评了,这时孝三煞有介事地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到矮饭桌上,说道,500万,拿去存你最近说的美元理财产品吧。
回去的路上,梨花走在随处都还留有农田的居民区,发现刚才的年轻男子就在不远处。他似乎在看手中的纸片,因而步履缓慢,梨花若不放缓脚步就会追上。默默跟在后面走也不自然,所以虽然没想到要说什么,梨花还是追了上去,说“刚才不好意思”。
平林的孙子光太,再次像猫一样停下不动看着梨花,口中小声地“啊”了一声,把手里的纸片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我都不知道平林先生有孙子。他说儿子和女儿全都住在外地。”
“那算外地吗?”光太歪着嘴。是不是要对她笑呢,梨花不是很清楚。接着光太便沉默不语,所以,自己虽然没什么兴趣深究,但梨花问道:“光太先生也住在外地吗?”
“我在东京。”他叽叽咕咕地回答。
“啊,听说你是大学生。你自己一个人住吗?”
“嗯,是啊。”
“平林先生说你学习非常好呢,是他引以为豪的孙子。”
光太这次明显笑了。但似乎不是因为愉快才笑的。那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轻蔑。
8月初,居民区的道路一端在热浪蒸腾中摇曳扭曲。树木轮廓分明的影子伴着和风轻摇。走在路上的,除了他俩没有别人,四周安静得仿佛时间静止了。梨花瞥了眼身边,看到汗珠从光太的太阳穴滴落。也许是没带手帕吧,光太没去擦拭,任凭汗珠从下巴滴落。看到他鬓角的短发被汗水濡湿,梨花很想像对小孩子那样,用手帕给他擦把脸。梨花轻轻拿出手帕,却没那么做,只是擦了自己的额头。
“他有好大一笔的存款啊。”光太突然说道,“那里面也装着现金吧?”他指着梨花拎着的大包问道。
不知该如何回答,梨花只是暧昧地笑笑。模糊地想,看样子这位孙子不喜欢平林孝三。那之后,光太便沉默不语了,所以梨花也默默地走着。想跟他说点什么,可完全不清楚年轻人,或者说走在身边的孝三的孙子,可以聊什么不想聊什么,于是一言未发。
“我觉得爷爷很讨人厌,不过还是请你多多关照。”
在通往车站的人行横道前,两人因为红灯停下脚步,光太突然说道。
“没有的事。”梨花笑了。
“不,我知道。因为爷爷讨人厌,所以大家都离得远远的。我父母打来电话,无动于衷地说,让我去看看他死没死。”光太在笑。这次是与年龄相应的天真的笑,梨花松了一口气。
“所以,你来看看爷爷死没死吗?”梨花半开玩笑地问道。
“不是,想找点东西顺路过来的,不过幸好梅田小姐你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话,有些受不了。”
“我叫梅泽。”
“啊。对不起。梅泽小姐。”
信号灯绿了。天空清澈辽阔。梨花和光太肩并肩过了马路。
“下次等梅泽小姐你来的时候我再来吧。单独和那人相处,真的会产生杀意。”
不知什么时候起,光太似乎轻松随意了很多,他说着这番话,自己也笑了。光太说去涩谷,两人仅仅一起坐了两站。在空空荡荡的电车里,光太问,你有名片吗?梨花从包里取出名片递过去。
他问:“要是再有事去那个家,可以跟你联系吗?”这次没有笑。他该不会真对自己的祖父有杀意吧,梨花心里生出淡淡的不安。
“我是跑业务的,所以很多时候不在单位。”
电车驶进车站。梨花站起身,光太也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鞠躬说道,“谢谢您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让人搞不懂,梨花在回银行的路上思考着。光太看起来坦率淳朴,却会突然冒出“杀意”这种词。看起来像是在无忧无虑地聊天,但是讲到不想说的事情会突然噤声。啊,原来是这样啊。今天,我们的“小黑”是想向我炫耀他引以为豪的孙子啊。关于光太,梨花思考的就是这些。两人再也不会见面了吧,而且梨花丝毫不打算插手平林家的家务事。这天因为孙子在,孝三才没有执拗地邀请她,梨花因此松了一口气。
若叶银行的铃挂台分行除了基本的欢迎会、送别会和期末庆功会,还有圣诞聚餐以及消夏酒会。银行会在町田或者涩谷的居酒屋、餐厅包场。梨花参加过欢迎会、送别会还有忘年会,不过其他宴会极少出席。那天,梨花决定参加在涩谷的啤酒大厅举办的酒会,是因为事先知道当天正文会晚归。大家拿到了复印的地图,工作结束后相继赶往会场。梨花和数位打工同伴还有行员一起坐上了去涩谷的电车。梨花原以为每家分行都像这样有很多聚会,但似乎并不是。梨花在电车里听一位才二十多岁的女行员说:“我们这儿,分行行长那人喜欢搞些热闹聚会,而且大家关系又都很好。”在窗口工作的她说道。
“也有关系不好的分行吗?”梨花问。
“和我一起进来的女孩去了其他分行,跟她一聊才知道,好像我们行有点特殊啊。有很多地方氛围更紧张,或者更刻板。”
“但是,听说在这种聚会上也会被评估操行呢。”今年刚进公司的新行员说道。
“评估操行?”梨花惊讶地看着他。
“没那么紧张兮兮啦。不过,也许最好别太得意忘形,什么都往外说。比如休息日去赌马了,或者贷款买了劳力士之类。”在窗口工作的女生语气揶揄地说道。
“真是的,只是说学生时去赌过马而已啊,而且也没买劳力士,只是说想要嘛。”还像学生一般的新人抗议道。
“不是单纯的聚会吗?”梨花诧异地问。
那个女生愉快地回答:“是单纯的聚会啊。但是呢,我们这种单位啊,领导和下属没什么时间或机会交流对吧?虽说大家感情融洽,而且氛围像村委会一样,但毕竟是个经手金钱的地方,所以,上头还是会不动声色地观察大家的品行啊用钱方式啊之类的。”
“这么说来,当初面试的时候,问我孩子的学校和补习班的情况,就是这个意思?”插话进来的是大概半年前进来的三十几岁的打工女性。
“啊,他们问你什么了?”梨花的视线转移到她身上。
“我家,老大明年上中学,他们问我,是去私立吗,平时在让他学什么啊,补习班每个月费用高吗?”
在她向梨花说明期间,在窗口工作的女性同其他女行员聊起别的话题来,没有回答之前的问题。
作为会场的啤酒大厅位于宫益坡的中间路段,是设于大楼地下层的一家德国啤酒屋,里面的包间用经理的名字预订了,最先到场的梨花一行人先互相干了杯,喝了起来。不知不觉地,打工的和打工的坐到了一起,行员则是年龄相近的凑在一起坐下。梨花这桌坐的全是打工的女性,既有时常交谈的熟人,也有印象淡薄的人,大家手拿啤酒,热切地聊着化妆品、餐厅、电视剧这类跟谁都可以随便聊几句的话题。
从一起去跑客户的佐仓那里,梨花发觉银行职员有特有的思虑方式。比如在信用卡公司工作的时候,说到品行就是工作态度问题。如不迟到、不穿奇装异服、认真工作。但是银行在此基础上还会注重经济方面的问题,不,或者说对经济方面问题的重视,是第一位的。花钱是否大手大脚,有没有为钱所困,生活作风是否检点……自己这些打工者不是正式职员,所以也许没有太大关系吧,不过行员竟然在这种聚会上也必须注意聊天的话题,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呢,梨花同情地想道。
七点半全体到齐,聚会变得热闹。座位渐渐打乱,在欢迎会和送别会上定会展示清唱才艺的分行行长照样唱了一段,但和每次一样没人侧耳倾听,都沉浸在各自的谈天说地中。啤酒壶一个接一个地空了,新的被陆续搬上来,年轻的行员到处游走给空杯子斟满。土豆和肉食的盘子在桌子上交错传递,场内喧嚣得不将耳朵贴近对方的嘴巴,就连说话声都听不到。梨花实在不觉得这像是在评估操行。那种热闹和欢快,让梨花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酒会在九点后收场。接下来是去附近的卡拉OK续摊。梨花很少像这样在外面吃饭,虽然她还想继续沉浸在那热闹的欢声笑语中,但不太想去卡拉OK。梨花和几位说要回家的打工女伴一起,向留下的成员告别后,在宫益坡上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梅泽小姐,”正要走完宫益坡时,梨花听到有人招呼自己。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穿T恤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梨花一时没想起来这是谁。
“我叫平林。我们在月见野的那个家里见过。”年轻男子说道,梨花终于想起他是孝三的孙子,但想不起他的全名,“你们喝酒了?”
“嗯,喝了点,有聚会。”一起下了坡的数人在几米外等着梨花。但是他不以为意地继续问道:“你已经要回去了?还是正要去续摊?”
“其他人去续摊了,我们几个正要回去。”梨花朝等着的女同事们递了个眼神。她们似乎将这误解成先走吧,纷纷对她挥手道:“再见啦,梅泽,周一见。”“再见喽。”转身走了。
“那个,你现在一定要回去吗?”
“啊?”梨花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虽然没下雨,但一种不仅闷热而且潮湿的味道充斥在淡淡的黑暗中。梨花一瞬间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站在眼前的男人,和自己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他因为某种迫不得已的理由在挽留自己。
“哎呀,我想说,只是觉得太巧了,所以要不要去喝一杯?”这么说着,他却不知为何为难地笑了。仿佛被人邀请,他却找不到理由拒绝。可是,提出邀请的明明是他自己。
梨花瞅了一眼手表。和正文买成对的对表。两次出差和五次高尔夫,正文真的戴着那表去的。梨花抬起头,向一脸为难看着自己的男孩回答道:“只一会儿的话,可以。”
他说这边有家店,就迈开了步子,梨花跟在距离他数步之后,终于想起了他的全名,平林光太。对,就是平林光太。他像是被人叫了名字般回过头,冲梨花笑了笑。梨花心头一惊。那笑容如此亲密,亲密得仿佛刚才的错觉并非错觉。
光太带她去了一家位于酒类门店地下的酒吧。昏暗的店内弥漫着烟草味,摇滚乐声震耳欲聋。款式各异的沙发和桌子散乱地摆在地板上,桌与桌之间以从天棚垂下的薄布间隔。绝大部分沙发座都坐满了。虽然昏暗中看不清楚,不过可以知道这里不是梨花刚才所在的那种已参加工作的人群的聚集地。这里似乎全是相当年轻的男男女女。修行僧般瘦削的长发店员把光太和梨花带到了吧台。光太要了啤酒,梨花犹豫了一会儿,点了金汤力。
“对不起,约你约得这么突然。我刚打完工,想喝点酒,但又不想一个人喝。”
“原来你在打工啊,打什么工?”
“啊,在KTV。就在那边。兼做家教和KTV店员。我是个穷学生。”
“家教?啊,家庭教师。”
“根本顾不上学习啊。”
光太笑了。两边坐着情侣,空间狭小,再加上音乐嘈杂,所以彼此都必须抬高嗓门说话。有时候光太在“咦?”了一声后突然把耳朵干脆地靠近梨花的嘴边。梨花问了几个问题,光太都回答了,但是一半没听清,即便如此,梨花也像是听见了一般使劲点着头。
每次把酒杯靠近嘴巴,身体都会惊人地愈加轻盈,梨花吃了一惊。准确地说,变得轻盈的是心情。但是梨花用身体感受着那轻盈。像是脱掉了潮湿沉重的、让人难受的衣服,身体被清洁的浴巾包裹了起来。明明没什么有意思的事,但梨花好几次笑出声来。梨花发现自己一笑,光太也像放心了似的笑了。她因此愈发傻笑起来。
在狭小的空间里,梨花之前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不让光太的右臂碰到自己的左臂,如今却什么都无所谓了。每次笑或者交谈的时候,梨花的左臂都能感觉到光太干燥的体温。在梨花感受到的轻盈里,这种触感让人心醉神迷般愉悦。梨花思忖,这一定是因为刚才聚会的余韵还残留着。一定是这种欢快的,如学生聚会般笑闹的余韵,让自己变得这么轻盈。然后,梨花才注意到一件事。在热闹的聚会中,我感觉回忆起了学生时代,但其实不对。我的学生时代不曾如此狂欢笑闹过,不曾无忧无虑地醉酒、开怀大笑过。我不是回忆起了学生时代,而是想起了学生时代的自己所想象的情景而已。除我之外的学生,也许都曾男男女女凑在一起,像这样热闹欢腾吧。我度过的,不就是只能如此想象的学生时代吗?在短大的两年里,我乖巧认真,如父母、朋友、其他男生对我的期待,扮演着仅仅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的自己。梨花脑中蓦地浮现这些想法,仿佛要把它们从脑海中赶出去一般,她对光太说道:“但是,你真能认出我来啊。”梨花冲光太笑道,“我们只见过一次,几分钟而已。”
“因为最初见到的时候,就觉得真好啊。”
光太说着,向吧台里侧的瘦削店员又点了杯啤酒。光太转向一旁,他耳郭红了。梨花慌忙把金汤力的杯子贴到脸颊上。脸烫得吓人。“再来一杯吗?”店员问梨花,“那我也再来一杯。”梨花说着将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梨花对于“真好啊”不明其义,反复想着。终于明白了。光太是说,梨花你真好看啊。
“竟还会奉承人。”梨花轻轻碰了碰光太的胳膊。
“哪有,不是奉承呀。”光太像是生气了般说道。
“跟一个大婶说这种话,可捞不着什么好处啊。”
光太一言不发,接过放在吧台上的啤酒喝了口,没看梨花,说道:“什么大婶,用不着这么说自己啊。”
梨花什么都没说。蓦地,她感觉自己仿佛把轻盈舒畅的时间全部断送了。梨花如同看到因为和小男生在吧台紧挨在一起亲密地喝酒而手舞足蹈的自己,顿时羞愧起来。自己明明不喜欢小男生的。
“我其实打过电话。”光太露出之前的笑容对梨花说。
“啊?”
“按你给我的名片打过电话。”
“啊,有什么事吗?我跑业务,几乎都在外面……”
“想聊点什么,下定决心打了电话……”光太还在继续说道,不过旁边的女客人仰身大笑,光太的声音被那笑声抹去了,梨花没听到。
“我该回去了。”
梨花喝光了第二杯金汤力,从圆椅上站起身。“我送你到车站。”光太格外彬彬有礼地说着也站起身。光太在梨花之前走向收银台。从裤子后袋里拿出钱包。
“我来付钱吧。”梨花把他推开站到了收银台前。
“但是,是我邀请的你。”
“可你是穷学生吧?”梨花拿出5000日元,接过找零。
“不好意思。明明是我邀请的你。让你破费了。”光太礼貌地低下头。
店里嘈杂,所以来到外面,感觉突然间静谧无声。霓虹灯照耀下的夜空是葡萄色的。潮湿的味道比刚才更浓,不过葡萄色的夜空中月亮出来了。快十一点了,可宫益坡还像休息日的白天一样人来人往。
“和你联系没让你为难吧?”走在旁边的光太说,梨花抬头看着光太。
“为什么?”梨花问。不明白光太为什么需要联系自己。
“为什么呢?”光太为难似的笑了,“比如像这样喝喝酒,吃吃饭。”
“为什么?”梨花又问了一次,“为什么要和我?你是学生,有很多朋友吧。”
“为难的话就算了。”光太赌气般说道。那之后他沉默不语,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后袋里走在梨花身边。梨花想,简直就像被母亲批评了的小孩子。
梨花终于想到,似乎比自己小一轮的这个男孩,并不是想戏弄自己,也不是奉承,而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某种魅力。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明明只会聊无趣的话题,而且毫无共同点,年龄相差太多。梨花决定现在把这大量问题有意识地抛到一边。开心。像是三分的成绩提高到了四分一般,像是入选了选拔队一般,像是被谁认可了一般,开心。
“谢谢。”
梨花站住了,朝光太低了低头。这是在对开心致谢。光太似乎吃了一惊。
“谢谢你请我!”
大声说完后他慌忙也低下头。梨花同抬起头的光太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笑了出来。
在车站告别,梨花坐上了往城郊的电车。电车上都是回家的上班族,拥挤不堪。整个车厢内飘荡着酒气。梨花拼命抓着吊环,双脚站稳。电车摇晃,吊环松脱,梨花踉跄了一下,身后的男人咂了下舌。梨花再次伸出手紧紧抓住空着的吊环。在人的缝隙间能看到窗子。地铁的黑暗附着在窗子上,梨花发现那里映现着自己的脸,还有自己嘴角的浅浅微笑。
那天,佐仓没有同行。梨花上午拜访了中央林间和南町田的客户,中午时分回到银行吃了事先点好的便当,下午举步去了青叶台、田奈还有多摩广场的客户那里。因为住在田奈的林田夫妇很能聊,所以多留了些时间,但总是挽留她的妻子那天出了门,相比平时,梨花早早解放了。拜访完多摩广场的客户后确认了下时间,才三点。梨花打算回银行,把计划明天要送的文件确认完。这么想着,她快步踏进了站前的百货商场。从商场后门进去,横穿一楼再从正门出去,这样比迂回商场大楼一圈更近,所以梨花总是这样。从商场内穿过去的话不过一两分钟而已,还能吹冷气。尽管九月已经过半,但还是拖拖沓沓地残留着暑热。
“现在正在进行皮肤免费检测。”
正想穿过一大排化妆品柜台时,有人说道,梨花蓦地停住了脚步,为什么那时停下了脚步呢,那时也好那之后也好,梨花都无法解释,但总之停下了脚步。如此被招呼着,走近了那个化妆品柜台。
“大概五分钟就结束,您要不要试一下?肌肤年龄,保湿度,还未浮出表面的斑点都能知道。”化着无懈可击的妆容,仿佛塑料娃娃一般的售货员和蔼地说道。
从前梨花一次都没在工作时间内顺路去过百货商场。并非有强制规定,但是跑业务的间歇不能顺路去餐饮店或者商场,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连午饭也是,要尽可能回分行吃。打工同伴里,有不害羞地说偷偷顺路去买了点东西的勇士,而梨花则像遵守校规一般规规矩矩,有时会因为抄近道从商场内或车站大楼穿过去,但办完事后会径直回银行。
然而今天却糊里糊涂地走近了化妆品柜台,心想,就五分钟不要紧吧。今天比预想的提早结束,而且还给免费检测,只拿个小样就走吧。
梨花被售货员请到了柜台的圆椅上,任凭对方把笔灯似的工具按在脸上。
“客人,您走在户外的时间多吗?皮肤晒得有点粗糙了呢。T区出油,面颊两侧干燥,毛孔大了啊。现在还不要紧,不过皮肤里有这么多潜在的斑点。不充分护理的话,这些会全部长出来的。”
售货员把小型电脑的屏幕朝向梨花。贴在皮肤上的笔似乎和画面连在一起,皮肤放大后看起来如同月球表面映在屏幕上。肤色的画面切换成黑白的后,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斑点浮现出来,那似乎就是售货员所说的“潜在的斑点”。梨花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想象着皮肤里的那些东西一齐贴在脸上,打了个寒战。
“护理,是指防晒霜吗?”
“紫外线防护当然不用说了,不过早晨和夜间的固定保湿还有美白霜最好也用,效果会更好。”没等梨花要求,售货员就取出若干个瓶子和容器摆在柜台上,让梨花伸出右手手背,往上拍化妆水,涂乳液,不停地说,“怎么样,很快就渗入皮肤了是吧?”“完全不黏稠。您摸摸看。”梨花茫然地听着售货员的话,不知为何想到的是几天前一起走在夜晚涩谷的光太。不是想起了光太的表情和他说的话,而是想起了他的皮肤。没有斑点和皱纹,脸庞光滑得如幼儿一般。那孩子好年轻。梨花再次想到。
“这些我买了。”回过神来时,梨花已经指着眼前摆了一大排的化妆品脱口而出。听起来像是别人的话。
60900日元。对方说。梨花惊慌失措。那么贵吗?
“现在我手头只有五万日元。能帮我拿掉一个吗?下回再来买。”梨花说着取出钱包。
“那把面膜和面霜去掉吧。这些,47250日元。”
不好意思,梨花说着取出钱包一看,大脑一片空白。一心以为装着五万几千日元的钱包里,只有两张一千日元的纸币。啊对了,梨花这才想起来装进五万日元的不是这周而是上周。
梨花在一瞬间向刚才客户交给她保管的装有现金的信封伸出了手。手伸进包里从信封中取出纸币,备齐五张放到柜台上。什么都没考虑。也没有犹豫。店员拿在手里朝收银台走去后,梨花终于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但不可思议地毫无罪恶感。车站有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回去路上取五万日元放回去就好。
售货员手拿找零回来了,和纸袋一起递给梨花。梨花接过来,把零钱收进钱包出了商场。闷热潮湿的热浪瞬间包裹住了梨花,她快步朝车站走去。
进入银行的自动取款亭,从自己的账户里取了五万日元。梨花飞快地瞅了一眼身后,手伸进包里把五万日元塞回信封。然后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出了取款亭,把纸袋塞进寄物箱,放进零钱。钥匙收在包的口袋里,直接进了检票口下到站台。行动一如往常。
坐上电车,站在门边,梨花想起刚买的化妆品。想象着它们摆在卧室梳妆台上的样子,想象着自己把崭新的基础化妆品涂到脸上,心情愉悦起来。
有些贵,不过无所谓啦。梨花告诉自己。以前用的都是在超市也能买到的廉价化妆水和乳液,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用那些东西或许还可以,过了三十岁就必须用正经东西。而且,又不是用正文的钱买的,是我工作赚来的钱支付的。这样奢侈一点,也完全没关系吧。
梨花一通乱想,都是在给超出预期的昂贵购物找借口而已。她想象不到,在那之后,会多少次回忆起这个残留着酷暑的闷热的一天。
那周的周六,正文过了中午也不像要起床的样子。一如既往起床的梨花,上午做了扫除洗了衣服,做了两个人的午饭,独自吃了。中间正文起来上厕所说“身上没劲再躺会儿”,又回了卧室。梨花把正文那份午饭罩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留下纸条说“我出去一下”,就出了门。
坐电车去几站地外,目标是商场。梨花打算办张卡。像最近那样,在店里身上带的现金不够的情况实在难堪。在梨花的记忆里,那时的五万日元已经是自己的钱了。令梨花觉得羞愧的,不是钱包里只装了两千日元,而是只带了五万日元。
穿过检票口,过了行人如织的人行横道,刚想进商场,发现商场外正隆重地举行办卡活动。穿着迷你裙的促销女郎在发传单,她们身后,穿着商场制服的女性正坐在长条桌前等客人。手握麦克风的男人重复着,现在申请的话当场就能发放临时卡,今天起就可以享受购物九五折,梨花也和其他客人一样坐到桌前申请。信用卡以前当然办过,但结婚时就解约了。因为要将还款账户变更为丈夫的存折,梨花对此有些抵触。
接过薄薄的临时卡,不买点什么似乎吃亏了,于是梨花踏进了百货商场。周六的女装楼层很拥挤。有的拖家带口,有的女性结伴在逛,梨花也一起在商场里逛着,看着带特卖标识的夏装和非特卖商品架子上的秋装。外面还残留着暑气,但店内已经是秋天了,摆着高领的针织衫以及长袖T恤。梨花看着崭新的衣服,渐渐感觉自己穿的两年前买的短袖衬衫加深蓝色荷叶裙,有些寒碜、丢人,而且不合时节,比年龄显老,梨花渐渐焦灼起来。然后如同被那焦灼推着一般进了一家店,物色衬衫、裙子和针织衫。碰巧在镜子前比量小方格纹的裤子时,店员建议试穿一下,梨花便听从建议进了试衣间,穿上后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很合身,客人您身材真好。”那些话让她欣喜不已。
猛地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拿着纸袋的店员送出了专卖店。刚才感觉到的焦灼如同谎言一般消失了。相反,飘飘然的轻盈从天而降。梨花逛进了一家又一家专卖,把看到的衣服或者在胸前比量或者试穿,买或不买。
就觉得你真好看啊。有时,这声音会在耳朵深处响起。这句反复响起的话虽然是光太说的,但梨花并没有把它当作光太的话,而是单纯当作某个人对自己说的话反复听着。自己拿去收银台结账的,其实并不是想要的衣服,而全是会让不特定的某个人由衷赞叹的衣服,梨花买了好多之后才发觉这点。那不是黑色或者茶色之类的什么时候都能穿,颜色无可厚非的衣服,不是用洗衣机可以轻松洗涤的衣服,不是带有夏装特卖标识的衣服,而全是看着就很贵,或者光泽闪耀或者色彩鲜艳或者奢华,迄今为止很少会拿在手上的衣服。
在一家专卖店接过纸袋来到过道上,此时梨花终于清醒过来。到底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呢?她看着双手拎着的四个纸袋思考着。走在过道上粗略计算了一下,大概六万日元。过去从未在几个小时里就花掉这么多钱。梨花忽然产生了一股罪恶感,但是从楼层中央向下俯视,梨花问自己,为什么要有罪恶感呢?花的是自己工作挣的钱,不过是秋天的衣服今天一天买齐了而已。而且——梨花的目光追随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客人,心想——有那么多人在购物,那个人还有那个人,都拎着那么多购物袋。以前是我太节约了,对自己的打扮太不经心。这么一想,刚才涌上来的罪恶感瞬间被拂去,梨花心情轻松地朝地下食品卖场走去。
梨花一边在心里搭配着菜单一边眺望着副食卖场,走在商场并设的超市里。不知何时,思考的已经不是菜单而是刚买的衣服如何搭配。把已有的衣服和刚才买的衣服搭配了一下,或者新买的那些互相搭配。幸福感缓缓地充满了指尖。
那种无比的幸福感一直延续到抵达离家最近的车站时。从车站朝家迈出步子,梨花蓦然想到,要是正文看到这些纸袋会说什么呢?当然不会抱怨吧。因为又不是不经同意就用了他的钱。但是,他会说点什么吧。也许会说买了好多啊,也许会问怎么买这么多?不,也许仅仅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去买东西了啊。无论哪种说法,梨花都不想听到。无论他说什么梨花都不喜欢。在细想自己为何如此之前梨花就往回走,将装着衣物的纸袋塞进车站的投币存储箱。投进300日元,拔下钥匙收进包里。周一下班回来时拿就行。那样就不会被正文看到了。
于是梨花再次朝家迈出步子。之前明明都是让人微微出汗的天气,日暮时分却骤然变凉。正文说身上没劲,是感冒了吗?梨花想起虽然没到卧床不起的程度,但正文每到换季就常常身体不适。得早点回去。早点回去让他吃点暖和东西,叫他早点睡吧。梨花边走边确认着刚才心不在焉买的副食和食材,麻利地考虑着菜单。顺利定下三菜一汤的时候,刚才放到投币存储箱里的衣服,一天花掉的金额,不想听到正文对购物做任何评价的心思,已经彻底忘记了,她一心想着要早点回家。
光太联系梨花是一周之后。下午四点四十分,梨花回到银行正在写日志,有内线转过来。
“有件事想麻烦你。”电话那边的声音说道。
“什么事啊?”梨花提醒自己尽量不要应答得太冷淡,说道。
“那个,事情有点复杂。”
光太这么说的时候,梨花心里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她有点紧张,不知自己会被拜托什么麻烦事,她坐正身体道:“要是时间比较长的话,我过后再打给你,能告诉我号码吗?”梨花怕张扬,压低了声音。
“那也行,我去你那边吧。现在,那个,我在町田,马上就能过去。”梨花没说话,光太又接着说,“五点半在车站的检票口可以吗?”
“最好是在中央林间见面。”梨花进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知道了,那就在中央林间。我在田园都市线一侧的检票口等你。”
电话就这么挂了。
放回听筒,梨花定睛看着半空,回忆起他们在酒吧度过的时光。那孩子约我,难道是有什么企图吗?因此才说了觉得真好看啊这种话不是吗?说来,他曾问过自己祖父大概有多少存款。梨花胡思乱想着坐上了电车。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左右,但是光太已经站在检票口了。“不好意思突然给你电话。”光太满脸笑容地走过来,梨花却面无表情地比他先迈步,乘上了车站大楼的自动扶梯。
“银行的人换乘经常经过这里。我们到上面的咖啡店可以吗?”梨花冲着前方说道。
“真是太好了。今天打通了电话,好紧张。”光太似乎真的很紧张,大声说着大声笑着。
他们在有餐饮店的楼层下了扶梯,“要不要喝一杯?那个,我肚子饿了。”光太纯真地说道,这回是他自己先走起来,大步流星地进了一家居酒屋风格的店。梨花低着头跟在后面。
百般思考后,梨花感觉光太说的“复杂的事情”除了钱再无其他,因此当光太喝光了一杯啤酒后马上又点了一杯,面红耳赤地说出“希望你出演电影”时,她完全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因为一头雾水,所以梨花只能倾听着光太讷讷地说出来龙去脉。
光太是早早定下来要延迟毕业的大四学生,现在是一个电影制作社团的成员,自己又写剧本又当导演,一心认为只能靠这条路谋生,他当然不打算找工作,甚至在认真考虑是不是干脆退学更好。这次有个电影,已经写好剧本就等开拍了,希望梨花出演,这就是他说的事。光太的话非常跳跃,毫无条理,话题从中学时看的深受感动的电影,到将来太过模糊的梦想,转瞬又在感叹大学课堂无聊,接着说起现在想做的电影的宏伟计划。梨花小口抿着端上来的啤酒,看着面红耳赤陶醉地聊着的光太,简直就像遇到了稀有动物一般。这次的电影打算送去参加业余大赛,要是能拿奖的话就会被邀请参加海外电影节的业余组别,他计划这样作为新锐导演获得社会认可等等。光太的话里,交织着他的愿望、梦想和空想,梨花感觉完全不切实际,也无法理解光太的兴奋。梨花切身体会到,这个男孩和自己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但对光太的话不时附和一声。
“所以,既没有报酬也不带造型师,你愿不愿意帮个忙?”光太双手包住空了的扎啤杯说道。梨花扑哧笑了。
“但我从来没演过戏,而且这原本就是你们学生团队做的东西吧?”
“虽然是学生,但我做的又不是文艺会演那种东西。”光太生气地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混在里面,会不会很奇怪啊。我完全是门外汉,也不会在别人面前笑或是哭。”而且还是大婶,本想加上这一句,又咽了回去。因为想起了光太生气的声音,“用不着这么说啊”。
“不用哭啊笑啊的。只要梅泽小姐你出演,电影的氛围就完全不一样了。拜托了。日期和时间会全面配合你方便的时候。拜托。”光太低下头,额头贴在桌子上。
这孩子——梨花看着光太那光泽的黑发,还有搭在桌子上的骨感的修长手指思考道。这孩子真的深信不疑,今后的自己会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以自己期望的方法勇往直前吗?那种事,明明不可能。
“周六周日也行吗?要几个小时呢?”梨花一说,光太唰地抬起头。
“谢谢你!”光太声音大得都让梨花不好意思了,“梅泽小姐你方便的时候我把剧本拿来。读不读都没关系。你愿意读的话我当然高兴,但我不会让它成为你的负担。半天就行。要是你貌似能有半天的自由时间,请联系我。临时约了见面也可以。我会配合你的时间。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就算不在,你只要留言我也会马上打给你。真的,很抱歉这么厚脸皮。啊,但是太好了啊!真的太好了!谢谢你!可以再喝杯啤酒吗?你时间没关系吗?”
光太兴高采烈地说着,向经过的店员又点了杯啤酒,开始大口吃起桌上快要凉了的饭菜。梨花在餐桌下瞥了眼手表。今天,正文没说要晚归。也许差不多该回去了。想是这么想,梨花却很难起身。不知是不是心中大石落地,光太同刚才截然不同,放松地聊着电影,聊着自己,聊着将来,梨花只是一味附和着。依然觉得他的话,既不切实际也没有共鸣。
过了八点,梨花趁光太去洗手间时结了账。梨花告诉返回座位的光太:“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光太一瞬间的表情像是快哭了。梨花对慌忙从牛仔裤后袋里取出钱包的光太说:
“我已经付过了。”
“这怎么可以。是我叫你出来的,该让我付。多少钱?”光太一脸快要泪下的表情。
“算了算了。好啦,走吧。”梨花先迈出了脚步。
“对不起,又让你破费了。”光太在梨花的身后小声说道,“我没打算让你请吃饭的,但聊得太开心了。”
“都说没关系啦。”梨花笑了,同说要去涩谷的光太一起坐上了电车。往市中心方向的电车很空。行驶的电车车窗上,倒映着并排而坐的自己和他。梨花注视着两人在窗上的倒影,想象着,我们看起来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姐弟?师生?还是偶然相邻而坐的陌生人?
“那个,”电车钻出地下隧道,光太看着前方发出僵硬的声音,“那个,这件事,请不要告诉我爷爷。”
“电影社团的事是个秘密吗?”梨花心想自己当然不可能说,但她还是问道。
“跟他说他也不明白,就会啰唆说我不好好学习。”
“但是你有时会去平林先生家吧?”
“很少去。”光太冷淡地回答。
因为光太很容易表露感情,而且那感情非常易懂,所以梨花和他交谈时也不再感觉紧张和踌躇,反倒觉得有趣了。梨花想象说什么话他会做出什么反应,而光太实际给出的反应也几乎和想象的一模一样。“这么说来,那次会遇见你,是特别偶然的啊。”梨花故意如此说道,心想光太肯定会不好意思。和想象的一样,光太低着头没看梨花,毫无用意地用力蹭着指尖。然后冷不防说:
“我是去借钱的。那老头是个守财奴,我料想他不会借,结果果然不肯借,我真的都起杀意了,不过没动手,而且还见到了你。”光太蹭着指甲自言自语般说道,瞥了眼梨花笑了。
看到那笑容的时候,梨花的双臂起了鸡皮疙瘩。并非对杀意云云感觉恐怖。虽然听光太说去借钱稍感惊讶,但也并非震惊。为何会有一纵即逝的鸡皮疙瘩呢,梨花不明白。也许是空调开得太大了,梨花用这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敷衍过去。电车驶进长津田站,梨花从座位上站起身。光太也跟着站了起来,低头说:“今天谢谢了。”梨花下了电车后,他靠着车门旁的扶手站着,看着梨花,一脸自己也想跟着下车的表情。车门关上,电车缓缓行驶起来。光太的表情像是被迫与母亲分离的孩子,一直看着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