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这个笨蛋!还有我和妈妈啊……这些想了不知有多少回的话,现在又出现在我脑海里。难道只有阳光还不够吗?难道仅仅是这些日常的温馨不足以让你活下去吗?那种潦倒、阴暗、污秽、像淤泥一样的东西就那么有魅力?那种东西到底有多厉害,让你的内心一旦被它浸染,就算付出性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对于芳芳,‘芋头儿’还是一直记挂在心上的,这一点你千万不要忘记。也许这根本不用我说。”临分手的时候,山崎先生说道,“人活在世上,虽然不会总是好事,但也不会永远都是坏事的。”

听到这些话时,我觉得父亲就在身边似的差点儿就要作出回应,感觉好像是父亲借着山崎先生的嘴在跟我说话。

“是啊。我知道我总是想给所有的事都找到一个根由,以为那样才能解释通。”我说,“但我知道爸爸最喜欢的是我。”

“是啊……我母亲在乡下,已经快九十了,每年一到春天就煮些蜂斗菜的菜梗、花椒菜什么的给我留着。每年当我们吃着这些菜,品味着那熟悉的味道时,我们俩就会想:唉,说不定这是我最后一次吃春天的腌煮山菜了。可这也只不过是从道理上说,对吧?其实,只要收获了蜂斗菜的菜茎和花椒,我母亲就是再觉得力不从心,也会先把这些都煮出来的,她根本不会去考虑什么先后。管它明年怎么样呢,先煮了再说。这就是保持一颗平常心的好处,想那么多干嘛。我不也是一样吗?不想让自己那么多愁善感,就索性不想那么多,只去想妈妈煮的菜真好吃啊,简直没有比这再好吃的东西了,今年又能吃上妈妈煮的山菜,真是太好了,有了这些菜,又可以多吃一碗饭。这种简单的幸福芳芳也可以好好地去体味体味,好吗?当然,‘芋头儿’已经不在了,你思念他惋惜他都是正常的,可不能影响到你和你妈妈在一起的生活啊。芳芳,是不是你过于担心了啊?”山崎先生说。

他的话语给人一种幸福温暖的感觉。这些话深深地打动着我,让我的身心得到了舒缓。

和山崎先生见过面的事,我没有告诉母亲。谈话的内容也实在不好告诉她。

本来有些想告诉她的,可是那天晚上,母亲从“前锋村俱乐部”(VILLAGE VANGUARD)买了很多漫画书回来(是一套母亲最喜欢的萩尾望都女士的《荒芜世界》的文库版全集)。当我看到母亲把垫子铺在榻榻米上,躺在那里一边哼着歌一边看着漫画时,想说的冲动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母亲四仰八叉地卧在那里,一边翻看着手里的书,一边流着泪轻声说道:“嗯……真想在山顶小屋过过那样的日子啊。”

看着母亲我想: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眼泪也禁不住快要流出来。

其实,这里就像边境的山顶小屋一样,就算是跟不上社会发展步伐的人们,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这里静静地生活下去,即使像我们这样被父亲扔下不管的母女俩也同样。

虽然我和母亲都属于那种大大咧咧不太在意别人说闲话的人,可是,有一段时间,只要走在自由之丘的大街上,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好像能听到她们在说:“她们就是那个殉情自杀的人的遗属。”

所以,关于和山崎先生见面的事,我什么也没有跟母亲说。

可是,到底是母亲,妈妈倒是问起了我。

“芳芳,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今天不是休息吗?你干什么去了?哎,下次休息,我们一起去伊势丹逛逛吧,好久没去了,我们一起去买买东西,吃顿饭,再给你买件冬天的衣服。”

“嗯,好的。可是,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吧?”我说。

“为什么?”母亲茫然地问。

“这里简直就像个临时住处一样嘛。”我说。

“嗯,你说的没错。可是,为什么要操那么多心呢?难道你是我妈妈吗?”母亲笑了,“你想想,说不定你将来会到别的店里去学徒,也说不定会去国外,什么样的变化都有可能发生,对吧?但那时候的事到了那个时候再说。既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那就先放放,等以后再说。说不定你会结婚嫁人呢,真是那样也没关系,反正对于妈妈来说,就只有芳芳这么一个亲人了。所以,到时候我会在你家附近住下来,帮你照看照看外孙,说不定也挺开心的呢。”

“谁说想让你在我家附近住了呀。”我说。

“到时候,你肯定会需要妈妈帮把手的。女人一边工作一边养育孩子,是件很辛苦的事,我认识的人里,很多这样的女人都被累倒过。估计你会需要我帮把手的,依你的性格,即使是结了婚有了孩子,也绝对不会把工作辞掉的。”母亲说。

“也许吧。美千代店里的工作,我想一直帮她做着,我尊敬她,甚至想将来把那个店继承下来,一直做下去。”我说,“不过,我俩的年龄相差太多,继承不继承的,我觉得还谈不上。但不管发生什么,我也愿意帮她一起把那个店做下去。我也不知为什么这么迷恋这个店。不管是美千代做的饭菜的味道也好,还是美千代这个人也好。”

“能在工作的地方遇到这么一个人,是件很难得的事,所以不管怎么样都应该跟着她做下去。”母亲说。

“为了这些去打下手,即使是学上几年也出不了徒也没关系,终究会有一天学出来的。我觉得,只要能在那个店里干活,即使是不给钱都没关系。甚至让我扫地、做事务性的工作也没关系。这种愿望比让我做出自己风格的料理要强烈多了。”我说。

“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显然是真心的。的确,那个蔬菜沙拉真的是救命的蔬菜沙拉啊。那个时候,我多惨啊,没有可以发泄排遣的地方,胸口好像被烂泥淤积住了一样抑郁得恨不得想一死了之。只有那个蔬菜沙拉没有否定我,它让我看到了在自己的躯壳里那个可爱的、微不足道的小小生命还存活着。”母亲说。

“这是对我们店最高的评价,谢谢妈妈。”我说。

“你能这么说,说明你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料理店的人了。看来妈妈也该干点儿什么了,整天散步已经腻了,做家庭主妇也做了这么久了,做够了。”母亲说。

可是她想干点儿什么呢?去大关超市做收银员?或者是咖啡店的服务员?不会是晚上去酒吧做服务员吧?或者是那种二手服装店?

本来想问问的,终究还是忍住了没问。

我知道不管她说出想做什么,我都必须得接受,因为她能开口说出自己想做点儿什么,这就意味着她在内心里已经能把那件事放下了。而这对于两年前的母亲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