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看上去就觉得好吃。好像很久都没有这种对味道的感觉了。看来心虽然已经死了,可身体还活着啊。”母亲怔怔地小声嘀咕着。

我们吃完了刨冰,又狼吞虎咽地吃了蔬菜沙拉,喝了咖啡,情绪终于沉稳下来,我记不得这种轻松沉稳的心情已经有多长时间不曾有过了。

甚至都忘了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

终于醒悟出来:当你觉得苦闷的时候,走出去就是了,说不定你遇到的什么人、什么事,就能让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下来。

虽然我们没有在店里哭出来。但是我们能感觉到身体中的细胞突然吸收到了营养后那欢喜的样子,就像在全速飞驰的汽车里,车窗大开,让泪水飞扬那样痛快;又如同在旅途中累得精疲力竭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可以坐下来休息一样安逸。

虽然美千代不知道我们的境遇,也没有特意给予我们什么安慰。但是她的关心和体贴却通过她的菜肴传递给了我们,这种关心和体贴甚至荡漾在整个料理店的氛围中,让我们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

后来,每当我和母亲感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提议去这家店吃一回。两个人分一份蔬菜沙拉,吃着让人清爽畅快的刨冰,终于把那个最糟糕的夏天熬了过去。虽然两个人都瘦了一圈,身体直打晃。可是我们像一对幸福的母女俩似的,一起在那里拿着菜单点菜时的样子,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

夏日的傍晚,天空呈现一种粉红色,我们注视着店里的地板或窗户,久久不愿把目光移开。而今这些情景都成为一种美好珍贵的回忆活生生地印刻在了我的心里。

夏季过后,刨冰的贩卖季节就结束了。但是到了秋天,甚至到了冬天,我们一如既往地喜欢去雷利昂。

料理店所在的大楼叫露先馆,在露先馆大楼的拐角处有一棵高大的樱花树,当樱花盛开的时候。我和母亲已经能像往日一样正常地吃喝了。但是每当没有食欲,或者呆在家里感到郁闷烦心的时候,两个人就会像对暗号一样,不约而同地冲口而出:“去那家店吃麦粒蔬菜沙拉吧?走吧!”两个人互相打着气,坐上出租车或大巴,直奔料理店而去。

所以,当我开始一个人独立生活的同时,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在雷利昂工作。而且我想把在这里的工作作为自己今后生活的中心,自然也就只能在店附近租房子了。

我知道在这里工作,工资会很低,而且下北泽这个地方有些像观光景点,来来往往的客人多,所以这里的店肯定也很忙。

可是还有比这里更能让我忘掉忧伤的地方吗?是的,我觉得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能够让我忘掉忧伤。

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客人进来的那种紧张感;身体和头脑要同时运转的那种紧张感。料理店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东西,可以随情形的变化而变化,就像阿米巴变形虫一样—这种变化中的紧张感。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适合我,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在这里学徒对于我的将来意味着什么。

这样一来,过去那些诸如今天浑身没劲,花瓶里的水就不换了;做奶油点心的起酥做坏了,重新做嫌麻烦,就这样吧—这些惰性的想法再也没有了。

我开始懂得,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有什么小的失败不去修正的话,那么自己很快就会遭到报应。民以食为天,因为吃和人们的本能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很多东西从吃上就能鲜明地反映出来。即使是在内心里藏得很深的东西,也终究会以某种形式表现出来。所以人必须认真、踏实,不带任何个性、私心和杂念,去小心谨慎地工作。

我有时会想:如果父亲是一个特别贪吃的人就好了,也许人生就多了一件乐趣。这样说不定我就能够把他挽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对吃没什么兴趣的父亲,对于我做的料理,却总是一粒不剩地吃得干干净净。有时吃得干净得甚至让母亲嫉妒。他说:“什么时候能去你开的料理店,一个人点一份全套大餐,再豁出去喝些葡萄酒,我就满足了,为了那一天我也得好好活着。”

几年前的我,比现在做菜的手艺可是差多了,这让我每每想起都懊悔不已。

父亲心中,我做菜的水平也只能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候了。

不过,这倒是让我有了一种美好的愿望:就是为像父亲那样对吃没什么兴趣的人,做出让他们喜欢的料理来。哪怕仅仅是来到这个店,也让他们感到一种活力,觉得品尝美食原来是这么开心的事。

几年前,有一次父亲一边吃着我做的小小蛋裹饭一边说:“过去我对吃从来不感兴趣,觉得只要填饱肚子就行。可是,女儿长大了,品尝着女儿做的这些好吃的,我的想法变了,我突然发现吃也是一件蛮不错的事哈。”

我在下北泽的生活,总是以料理店的工作为中心忙碌着。

早上起床,原本我还担心母亲就那样睡下去的话会得忧郁症呢。没想到,我一起来母亲紧跟着就起来了,并给我煮好了咖啡,而且这咖啡不是为了尽义务才给我煮的。

我发现母亲不是尽义务煮的咖啡,味道那么浓那么香,这让我倍感吃惊。

因为这让我知道了,过去母亲为了照顾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习惯和义务。而现在却不同了,现在是她想和我一起喝,所以才煮得这么好喝。两者的差别竟然是如此之大啊!

还好,母亲没有给我做过早饭。不过,有时她会把剩面包或者剩饭做的饭团子之类充作早饭。我有时也把店里做菜剩下的蔬菜拿回家煮成蔬菜杂煮(Ratatouille)放在冰箱里冷藏,随时可以拿出来吃。我们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看着早间电视节目,一边说着话。“有点儿咸啊”,“可是,如果作为下酒菜也许正好”,等等等等。几乎不像是母女俩之间的聊天内容。虽然如此,但因为有母亲在,我却感到无比安心,可以彻底放心外出。而且出乎意外,我也从没有过原来想象的那种情绪失控、大发脾气的场面。我想之所以能够相处得这么好,大概也是因为我几乎很少在家,所以我们两个都清楚自己活动范围的缘故吧。

家里的清扫母亲也做得很勤快,但是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精益求精了。因为父亲是一个爱整洁的人,所以母亲只要有时间就会收拾整理房间,因此,目黑的家里总是整洁干净得像新房子一样。

母亲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关注我手机里的短信,动不动就偷偷瞄上一眼了。只是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而不再侦视我的生活。周末或休息日,如果我和久未见面的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喝酒回来晚了。母亲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盘问个没完没了了。感觉她对这些好像已经不是那么在意了似的。

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家的门限时间是非常严格的。那个时候之所以对我那么在意,估计是由她在家庭中所扮演的角色决定的吧,母亲这个角色的属性决定了她必须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