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姐姐的呼吸机停了,大家亲眼目送她离开了我们。

我从书上看到,姐姐的大脑已经软化溶解了,但是表面看上去,姐姐的面容和往常一样,化了妆更是如此,好像就要去上班。我抚摩着姐姐没用完的粉底霜。爱干净的姐姐把镜子擦得干干净净,连化妆海绵也非常清洁。每一件东西都让人感受到姐姐的存在。我们给姐姐穿上她喜欢的衣服,戴上她喜欢的花儿。

姐姐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运到火葬场。

我没打算精神恍惚地迎来这个时刻,可还是自始至终木木的。感觉眼睛在抗拒,拒绝去看眼前的一切。周遭的事物好像都漂浮在梦中,头也一直嗡嗡作响,我只好把眼前的事情利索地处理掉。妈妈只睡过一个囫囵觉。

姐姐告别人世的时候,境哥居然没有来。他弟弟倒是来了,爸爸揍了他,妈妈也对着他痛哭流涕,但他还是看着姐姐最后离去,还帮忙操持葬礼。今天他所表现出的忍耐和坚强让我钦佩,要是换了我,光是看到那样的白眼,肯定就得抱头鼠窜了吧。我和他聊了一会儿,他人并不坏,这样的人原本应该早点和他认识,多见见面深入交往,但却因为这样的机缘才搭上话,以后多半也不会再见了。缘分真是不可思议。他能来,姐姐也觉得高兴吧,毕竟姐姐是把爱情看得和生命同样重要的人。

姐姐正式离开了人世,一旦不用再去医院探视,心头感觉空落落的。

姐姐去国外旅行时带给我的“宝格丽”牌动物形状的香皂以前总也用不完,可当我洗澡的时候,却发现香皂已经没了动物的形状,变成了圆圆的香皂块,我号啕大哭。

时间匆匆地流逝……

事实上时间总在不停消逝,只是以往很少留意。已经很难再回复到那种随意的心情。小事情也会刺痛心灵。最近我的世界敏感得像失恋时一样。

我重新发现自己曾有过这种想法:我想接触姐姐的身体,即使是她将死的样子。所以我才在姐姐住院期间,不假思索地拿这块香皂在身上死命地擦了又擦。

学习意大利语是我唯一能投入去做的事,所以语言进步很大。

接下来便是留学。在此之前,我要好好照料父母,多和他们联系。我要打起精神去找好工作,要把自己的人生从中断的地方以歪斜的形式、或者以已然有所得的形式拉回来。我需要旺盛的精力。爸爸妈妈只剩我一个孩子了—我脑子里老是惦记着这件事。

葬礼那天我见过境哥,再见面是一周后的星期天傍晚。不知为何,我觉得和他在傍晚见面比较合适。

那时我正穿着丧服跑来跑去准备葬礼的便当。看到境哥,我的心情就豁然开朗了。炫目的阳光下独立一隅的人物,此刻可以无需顾及其心情的人物,就存在于这个寺院里,单是这一点,就让我松了口气。我微笑着跑到他近旁。

“你什么时候有空?”他问我。

“拜托,别在这儿说这些话好不好。”我笑着说。

“星期天怎么样?有空吧?”他不依不饶。

“嗯,我想应该有空。”

我们就这样约好了。寺院里洋溢着午后的阳光,给人闲静的感觉。他说要去散个步,于是将身影隐没在墓地中。

天空的蔚蓝中夹杂着浅白,呈现出东京特有的含混颜色。墓地上枯木萧瑟,众人身着黑衣,乌鸦般往来不息。我不觉得寒冷,境哥让我感觉踏实。只要那个人活着,他的存在就能如此让人依赖,这种感觉我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自己仿佛变成了小鸟,窝在鸟巢里仰望天空。他的怪模样、胡说八道、冷漠、莫名其妙的爽朗、缺乏责任感都没有关系。在他无限宽广的天空里,我收起羽翼不再飞翔。仅此已经足够。也许我们俩的关系也仅限于此,而且今后也永远如此。

姐姐去世后,我一直吃她生前最喜欢的咖喱饭。

所以我和境哥顺理成章地去吃了咖喱饭。

那家餐厅很古怪,得坐在地上吃印度咖喱。窗外的行人好奇地向店里打量,我们满头大汗地埋头吃咖喱饭。

“境哥,你有女朋友吗?”我问。

“现在还没有,异性朋友倒是有几个。”他回答。

“我们以后还会像这样见面吗?”

“会吧,不用等太久。”

“现在真不凑巧,我心里也没底。”

“你要是提出现在就拍拖,我反倒会惊讶。”

“对了,葬礼的时候和你弟弟谈过,我们聊了好多。”

“他很脆弱吧。”

“嗯,一直哭个不停。”

“这么跟你说吧。我极其讨厌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说些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情。所以很抱歉,我不想多加评论。我也经历过亲近的人去世,但和这次的情形不同,而且我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凡是别人的事,即使是自己的弟弟,我也觉得了解不多,更不用说小邦和你了。虽然自己不明白,但亲眼去看,亲耳去听,通过感觉也还能了解所发生的事。我有好多话想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一本正经地说。

“有你这样经历的才少呢。”我笑着回答,“我不指望所有人都了解我的心情,不过,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

走到室外,已是置身于冬日的星空下。

“以前,我读过一本书,里面有这么一段:人在街角听见非常动听的音乐,即将死亡时耳边也会传来同样的音乐。一个晴朗的午后,主人公走在街上,对面的唱片店里传来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他坐下来仔细聆听。后来他的精神导师告诉他,那象征着人类生活的所有侧面都呈现出死亡的迹象,那是他的命运给予他的暗示,在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小号演奏出的完美音色会在他耳边回响。”境哥说。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啊。”我接着说,“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就在刚才那家咖喱餐厅里一个人喝着红茶。有线电视里放着雷鬼音乐专题,从没听过的雷鬼小调一首接一首。里面有一首像闪电般鲜明地钻进我脑袋里,那是一首男女合唱的关于暑假的歌。虽然只是一首无足轻重的歌,却直接钻进我脑袋萦回不去。明明身处冬季,我脑袋里却洒满了夏日的阳光。于是我知道了,我将在夏天的午后离开人世。对此我深信不疑。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如愿。”

“你领悟到的应该没错吧。”

“姐姐临终前的音乐是什么呢?”我喃喃自语道。

寒风凛凛刮过街市,路上行人稀少,我们走在住宅区的街上,等待前面出现能喝茶的地方。真希望这条路永远永远没有尽头。

境哥回答道:“我不清楚小邦最后的音乐,但是她算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昏迷的时候?大脑损伤的时候?还是脑死亡?或者是撤去呼吸机的时候?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自己确认这一刻的到来。”

话题很尖锐,但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我一点也不着恼。

行道树伸展着枯枝,我们在它们的黑色剪影围成的隧道中穿行。我拿出随身听对境哥说:“姐姐最后编辑的MD里面只录了两首歌,我一直在翻来覆去地听。”

“是什么歌?”

“大地·风和火乐队的《九月》和松任谷由实的《秋天启程》。”

“什么乱七八糟的!等等—她是要做一个秋天专辑吧。”

“肯定是的吧。不过,姐姐录松任谷由实的歌我能明白。她是荒井由实的忠实歌迷,松任谷正隆把自己的偶像娶走,姐姐恨都恨死了。”

“嗯—这两首无论哪一首,听起来都感觉有代沟。”

“一起边走边听吧。”

我说着,像以前和姐姐一起听歌的时候一样,把一只耳塞递给境哥。这不是姐姐随意挑选的,而是姐姐最后的九月里听的音乐。如果姐姐活着,肯定还会再挑歌、录歌,并在车里放来听。最后的九月,夏天的气息还没有退去,仰望高远的天空,姐姐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十一月,姐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对了,我弟弟经常在卡拉OK唱这首歌呢。”境哥大声地说。

“《九月》?”

“是啊。”

“不正常……不过原因我能明白。”

“确实如此,所以小邦才会录下来呀。”

“他唱得好听吗?”

“你说他一个人表演大地·风和火乐队的歌?唱得还不错,就是有点恐怖。”

“哦。”

我们俩边走边唱,我快活地哼唱着那句“九月二十一日的夜晚,你是否还记得”。和着耳边回响的音乐,道路忽然离我更近了,天空也显得格外宽广。感觉到世界变得美丽了一些,连寒冷和夜晚的黑暗都突然变得美丽耀眼起来。双脚踢着大地的触感正应和着自己的心跳。孩童时代和姐姐同行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啊,太让人怀念了。正是这种感觉,成为推我走上社会、促使我成长的一股力量。

音乐转到荒井由实的那首歌—悲悲凄凄的,不明白姐姐怎么会最喜欢这首—这时,境哥对我说:“现在正是冬天,你也因为这场变故心乱如麻。等夏天来了我去意大利玩,你能不能带我去那里的乡村看看?”

“当然没问题!”我回答。

“我和你并非运气不好,只不过是沉浸在悲伤的气氛里,对不对?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也仅限于现在。”

“我也这样觉得。”

我们的眼中还残留着各种管子、呼吸机的声响和窗外射进来的刺眼的阳光的印记。我对境哥说:“到时候,在晴朗的下午,我们每天吃完通心粉,就出发去看各处的风景吧。走到腿脚酸疼,喝点葡萄酒,睡在同一间房里。在夏天酷热的阳光里,让我们带着跟现在不一样的心情,透过不一样的窗户向外眺望吧。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不会忘记你。我们在不平常的时候相识,我不想就这样结束。不过现在一切都还无法预料。”

“我明白。”境哥点点头。

耳边只有音乐在回响,冬夜的星辰,无论何时与何人仰望,都永恒不变地高挂天上。改变的唯有我自己。猎户座不变的三颗星星在老位置闪烁—以前我常和姐姐比赛谁先找到。

……是啊,也许正如歌中所唱,今年秋天已逝去,永远不再来。今夜,秋天的尾声掠过初冬枯萎的树丛,它肯定是要去遥远的地方了吧。尚未露面的冬季即将迅猛而冷酷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