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病房,发现妈妈难得不在。
境哥一个人坐在姐姐旁边看书。
今天,姐姐的身上仍然插满各种管子。安静的病房里,人工呼吸机发出瘆人的声响。
这景象我已习以为常,但不知为什么,有时在梦里看见,与在现实中这样看着姐姐相比,梦醒时分更觉虚脱无力。
梦中,每次来看望姐姐时,我始终怀抱极端的情感。现实中,我在来医院的电车里可以慢慢做心理准备,把心情逐渐调整到看着姐姐卧病的样子、触碰她身体时的状态。可做梦却是另一回事。在梦里,姐姐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走路,但梦中的我知道,这个病房的景象始终存在于某个角落。不论何时,心里总萦绕着这幅画面,渐渐地,我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了。而且无论我走到哪里,灰暗的心情都如影随形,感觉不到休息。也许外表看起来我显得很镇定。当秋意渐浓的时候,我愈发面无表情,哭泣时泪水总是自动地流下。
姐姐为了辞职结婚,连续熬夜给公司做交接说明书,结果突发脑溢血,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她的大脑严重损伤,脑干受到颅内血肿压迫,渐渐丧失了功能。刚开始她还有微弱的自主呼吸,现在已经完全丧失。我们第一次知道,陷入昏迷的人还有比植物人更糟糕的状况。姐姐的大脑随着时间的推移,正确确实实地走向死亡。
这段时间,全家都在学习这方面的知识。上星期我们刚刚知道:姐姐的状况连植物人都不是,她现在连成为植物人的希望都没了;脑干死亡之后,姐姐的身体只是靠呼吸机在维持着。妈妈原本想,假如姐姐变成植物人,只要能活着,无论多久也要让她活下去—这个希望现在也彻底破灭了。接下来唯有等待医生判定脑死亡,撤走呼吸机。
于是家人统一了看法,接受了不会发生奇迹的现实,心里稍稍轻松了些。刚开始,大家都对此一无所知,受到各种念头的轮番轰炸。有段时间,大家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也不管它是迷信还是科学知识,我们甚至向神灵祈祷,或是留意姐姐出现在我们梦中时说的话,几乎无暇休息,苦不堪言。等为之不眠不休、反复思想斗争的痛苦期大致过去,大家静下心来,决定想方设法尽量让姐姐的身体感觉舒服,不做也不想让她厌烦的事。原来的那个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不单理论上如此,而且一目了然。但是,姐姐的手还是温热的,指甲还在长,还能听得见她呼吸和心跳的声音,这些又叫人不由得朝各种好的方面联想。
姐姐完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这段奇妙的日子,可以说是大家对诸般事物进行深思细想的时间。
今天早晨,我重新去办理留学意大利的手续。留学的事由于姐姐病倒而中断,并且因为她病情严重而停顿下来。现在,忽略了姐姐的存在,生活又重新运转起来。但是,我们眼里所有的东西都若隐若现地映着姐姐的影子。
看上去唯一对姐姐的病不放在心上的人,只有姐姐的未婚夫的哥哥—境哥。姐姐的未婚夫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深受打击,回了乡下老家。他在牙科医大就读,非常清楚大脑丧失机能意味着什么。昨天,他同意了我爸妈提出的解除婚约的要求。
境哥住在东京,仅仅出于这个原因,他主动表示“如果你们不反对,我来看看。”他和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却经常来医院探望。起先家里人在背后猜测,他是不是因为对弟弟的负心感到愧疚才来的,但似乎又不像。他来到医院,就追起女护士来了。在我看来,他是迅速适应了这种给人强烈冲击的情境。真是个怪人。
他经历的人生充满了谜团,以前我听姐姐讲过,他们两兄弟吃过很多苦,父亲得了恶疾去世,母亲长年做护士长,靠她一个女人把两兄弟拉扯大。
每当回想起姐姐说话时的样子,我始终觉得她像被一层隔膜包裹着。以前姐姐的声音又高又细,能说会道。小时候我们经常把被褥拖到对方房间,一直聊到天亮。我们俩有个可爱的约定:长大之后,我们中间一定要有个人住在有天窗的房间里,让两人可以一边聊天一边看星星。想象中的天窗玻璃闪烁着黝黑的光芒,星星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空气清澈而澄净。我们两姐妹一直不停地聊着,早晨永远不会来临。
姐姐总给人可爱的感觉,有点像童话中的人物。她对恋爱很疯狂,和我正好相反。青春期的她经常会钻牛角尖,想做“把男友名字的首字母文在身上”之类的傻事。
我说:“算了吧,这样的话,你以后啊,就不能和名字是其他字母打头的男孩交往啦,选择的余地限定得太窄,不是吗?”
“你胡说些什么?!”
“姐姐,你现在要是把中泽哥哥的‘N’文上去,以后不和名字里有‘N’的人拍拖就没法自圆其说啦。那可怎么办?如果恰巧碰到有‘N’的还好,如果喜欢上和‘N’扯不上关系的呢?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呀。”
“你怎么有这种念头?我想好了!我不再跟其他人拍拖,就和第一次拍拖的人结婚。这多美妙啊……我有信心。”
“绝对不可能,你可别做傻事哦。”
我们热衷于在深更半夜,你一句我一句地谈些无聊的事。在那个年代,即使没有天窗,凭借想象力也能感受到满天星辰。
每当想起姐姐时都感到有隔膜,最初只要一哭,隔膜就被热泪冲刷得无影无踪。而现在我已经没有泪水。我的全部身心都在努力接受这个现实,但那层隔膜却像姐姐的面影般围绕着我。
“我妈呢?”我问境哥。
我从家里搬了出去,一个人在外面住。我在读研究生,研究意大利文学。姐姐病倒时,我想如果她变成植物人,金钱上就不能指望父母支持,加上想排遣低沉的心情,前段时间突然开始打很多份工。我每天到医院陪护,通宵打工招徕客人,还去大学听课,见缝插针地睡一会儿,几乎不吃东西—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根据我的经验,只要我一改变生活模式,就能赚到足以让人兴奋的钱。看来甚至连我留学的费用差不多都能靠自己攒够了。
因此,我虽然来医院,却不常回家。尽管每天都通电话,在医院也每天见面,我还是无法想象母亲的痛苦有多深。现在母亲似乎也快挺不住了。每次我来医院,母亲都在病房,或翻看杂志,或给姐姐擦拭变瘦的身体,活动她的身体不让她长褥疮,有时则和护士融洽地聊天。母亲看似很平静,但每当走近她身旁,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正在刮着风暴。
“你妈说她感冒了。”境哥告诉我。
我称呼他哥,而且和他说话不费劲,所以我们聊起来就像朋友一样。不过,他已经年过四十了。
他的工作也很古怪。他是太极拳的一个特殊流派的老师,开了一个班,教授太极拳的理论和动作。我还从来没碰到过干这么古怪职业的人。不过他出过书,也确实有学生跟他学,据说还有人专程从国外来拜师。我最近才明白,人居然也能靠这个安身立命。
我喜欢他,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留着怪异的长发,炯炯的目光也很古怪;他教的东西深奥难懂,举止反应常常出人意料—这些都足以让他被称作奇人怪人。
我的初恋对象是当着大家的面吞蝌蚪的小彻哥哥,可见打小我对奇人怪人就没什么免疫力,因此境哥的怪诞足以让我神魂颠倒。也许是这个原因,姐姐一直没有介绍我和境哥认识。她这样做是凭着女性敏锐的直觉,而且她对我的性格也了如指掌。境哥太过于与众不同,所以姐姐很不放心吧。第一次见到境哥,是在姐姐变成现在这样子之后。
我憔悴不堪以至有些亢奋,见他来看望姐姐,条件反射地想“这人真不错啊!”可是我的脑子里净是姐姐的事,硬生生地把这念头摁了下去。我比较能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连偷偷地在心里回味爱的苦闷、一边交谈一边体验心跳加速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经常被姐姐说,你这样根本就没到爱得无可救药的程度。她说,真正爱上一个人是痛苦的,无法释怀也无法克制,哪怕会失去生命也要贯彻到底,而且必然给别人带来麻烦。从话里面的倾向看,那时候姐姐多半是在和有家室的男人搞婚外恋。
看着那样的姐姐,我常常心想,她真的好快乐啊!即使她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她也会劝我投入地恋爱吧?有时我也会顶她一句:“胡说,你就是容易迷上男人,说不定到时候我才真正爱得死去活来呢!”
不过,我们的性格差异却总让彼此真正感到快乐。
这段时间我忙东忙西,沉浸在痛苦之中,连自己喜欢境哥这事都快忘了。
今天我头一回感觉有点闲情。不过,有闲情也就意味着心里腾出了空间,开始对姐姐放弃希望。
“十一月给人的感觉是天空很高很寂寥啊。”境哥说道,接着问我,“你喜欢几月?”
“十一月。”我说。
“是吗?为什么呢?”
“天空很高很寂寥,让人感到孤独和不安,心跳得厉害,仿佛自己变得坚强了似的。不过还是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活力,那也是在等待真正的冬天来临的一种状态。”
“我也是。”
“是呀,说不出为什么,可喜欢了。”
“我也一样。对了,你吃橘子吗?”境哥问我。
“这季节已经有橘子啦?”
“哎呀,那个什么……糟糕,名字给忘了。你妈妈说是亲戚送的。”
“是谁送的?会不会是九州的阿姨?”
“不知道。”
“我想吃,在哪儿?”
“在这儿。”
他转过身子,从电视机上面的篮子里拿了一个递给我。这电视是专门给陪护的人看的。姐姐不可能看,她连最喜欢的SMAP成员中居正广的节目也看不成了。
“啊,这是姐姐最喜欢的水果。”我说。这种橘子姐姐每年都翘首以待。
“是吗,那就给她闻闻吧!”
他又拿了一个橘子,掰成两半送到姐姐鼻子边上。房间里飘荡着酸酸甜甜的香气,我忽然看到一个画面。
午后的阳光里,姐姐从床上坐起来,她笑着说:“好香啊!”银铃般的声音一如从前。
自然,这实际上并没有发生,是我做的一个白日梦。眼前的姐姐发出各种声响,面色灰暗地沉睡着。然而,橘子的香味所营造的画面是那么鲜活,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姐姐了,我突然泪如雨下。
“看见了?”境哥毫不理会我在哭泣,瞪大眼睛问我。
“我想我看见了。”我说,“姐姐大脑的某些部分还是有意识的。”
“不是。”他干脆地说,我不禁吃了一惊。
他解释说:“刚才是橘子让我们看的画面,橘子记得小邦喜欢它们,所以把从前的画面重现出来。”
你脑子没问题吧,我暗自想。
“世界多么美好啊!”他说道,笑容灿烂之极。我郁结的心情又一次爆发,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涕泪俱下,抽噎着扑到床上痛哭。靠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管它什么橘子柚子,我好想见姐姐。
境哥沉默不语,等我平静下来。
“我回去了。不好意思,哭成那样。”我说。
“我也走了。”他说着站起身。
“可我们都走了,姐姐会觉得冷清的,说不定还会吃醋呢。”
“那么,你先去楼下小卖部那儿吧。”
当我们目光碰在一起时,我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他喜欢我。我有点不敢相信。
说真的,我开心极了。
不过没用。现在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而且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意大利了。
我来到室外,天空一片湛蓝,小卖部那儿聚集了病因各异的患者和前来探望的人们。
不知为什么,这里看不见愁眉苦脸的人。即使看起来病得相当重的人也是笑眯眯的。向阳的地方暖洋洋的,店里摆放着各种美味的饮料,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幸福。我想,医院对虚弱的人而言,是个非常温暖的空间。
不一会儿,境哥向这边走过来了。
他看起来像干什么的呢?不像黑社会分子,也不像上班族。自己开公司的?也不像。对了,像漫画家!或者是整骨医生。我正胡思乱想着,他已经走到我身旁了。
“喝点茶再回去吧。”他提议。
“我想喝浓咖啡。”我说。
“隔壁镇上有一家不错。”
“我们步行去吧。”
我们走着。我忽然陷入一种错觉:从好几年前起我们就一直这样走着。而实际上,我们俩今天才第一次单独相处。如果不是姐姐病成这样,我们可能都不会认识。我和这样一个他一起从医院出来,一路走着,感觉像做梦一样。你永远不知道人生路上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事。我的眼睛哭肿了,看不太清周围的东西。像这样短时间里心无杂念地痛快大哭,也许有生以来是第一回。
天空很高,有种特殊的透明感,树木的绿色已经逐渐褪去。
风中飘荡着枯叶甜甜的气味。
“接下来天就越来越冷了。”我说。
“是啊,这个季节的美景,怎么看也不觉得厌倦。”境哥说。
我心想:哼,总有你看厌的一天。
“境哥,你弟弟这样做,你怎么看?”我问他。
“这符合他一贯胆小的性格。我真是服了他,性格从来就没变过。我也为他担心,不知道这个跑回老家的未来牙科医生前途如何,好在他性格温和,手也够灵巧,加上身体健康,应该没有问题。就他那副孬样,要是去学外科我肯定反对。”境哥说。
我看到境哥的对面有一树漂亮的枯枝,才九月,树木已经把它如骨的清癯枝条伸向天空了。一看见境哥的眼睛,我心里就踏实了。他的目光深沉明亮,仿佛不管我做什么他都能包容。
“嗯,我也觉得他好像比较懦弱。”
“没错,他个性不够油滑,所以选择了逃避。我估摸他现在正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呐。过不了多久,等他内心平静下来,小邦走的时候他肯定会来的。”他说,“他现在不来看小邦,同意解除婚约,我都能理解,我不觉得有多恶劣。”
“我也是,我想姐姐也不会介意。”
“每个人对不幸的接受方式都不一样。”他说。
“你说的对,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也在为自己的将来做准备。人的做法都没有大的区别,无论是我还是你弟弟。不过—我希望姐姐的葬礼他能来。”我说。
“会来吧。照他那一板一眼的性格。”
“如果姐姐的病不影响结婚的话,他是否会选择不逃避呢?”
“虽然你这个假定是不可能的,但我想他不会逃避。现在的情况和你的假定有本质的不同。在小邦等待死亡来临这段奇妙的时间空白里,大家只是在这个奇妙的空间里做着各自的决断,而事实上,小邦正从容地在和这个世界道别呢。”他说。
我能明白。自从我开始办理去意大利的手续,重新翻开积满灰尘的意大利语会话教材用功以来,停滞的时间又开始流动,我的感情也复苏了。
令人悲哀的不是死亡,而是现在这气氛。
是那沉重的打击。
那创伤依然留在我脑芯,凝结成硬硬的一块化不掉。即便自以为已经够坚强,但一想起姐姐的样子,信心又立即烟消云散了。
那天早晨,姐姐按着脑袋走进厨房。
正好前一天晚上我回家里住,那时正在起居室喝咖啡。
我问她:“喝咖啡吗?”
姐姐回答:“头疼得厉害,不喝了。”她的声音出奇的温柔。
想到姐姐马上要出嫁,而且将来要跟丈夫回乡下继承家业,去更遥远的地方,我不由得有些伤感。
以后没有机会再聊天窗的事,那个约定也无法实现了。
那一刻,孩童时代的往事排山倒海而来,那时的空气和味道,枕边堆积的杂志,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快乐的回忆,快乐得让人心口发闷。
我从搁架上找了点能缓解头疼的花草茶,沏好给她。姐姐对我笑了笑,借着茶吃了两片阿司匹林。
我没有任何不好的预感,如果有我也许会阻止她。
姐姐那时穿着平日常穿的睡衣,发型也是老样子。
我从来只关注当下,但为何时间的流逝让人如此悲伤?我曾经无可奈何地陪着喜欢做梦、经常迷上男孩子的姐姐,深更半夜去窥探她初恋情人家的窗户。我们走着夜路,一人分戴一只随身听的耳机,翻来覆去听那时候我们喜欢的歌。虽然我对姐姐喜欢的人毫无兴趣,可还是站在那人住的楼下抬头看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心情既紧张又亢奋。星星一直在我们上方闪耀,一路走一路听音乐,柏油路看起来离得很近,车灯也很好看。路上遇见男孩向我们这两个小女孩搭讪,还差点碰到坏人,感觉非常紧张刺激,但只要两个人一起走,就没什么好怕的。
感伤冲破封锁着它的一块块混凝土砖瓦,不断涌上心头。
死亡并不令人悲伤,被感伤吞噬以致无法呼吸才让人痛苦。
我想逃出这片高远的秋日天空。
“境哥,你对我做了什么?害我眼泪收不住。”
“你冤枉好人啊。”他说着握住哭泣的我的手。
手上传来的温暖越发让我伤感起来。
“哭吧,今天是哭泣日。”
“境哥,你喜欢我姐吗?”我问。
“没有,我想接近你,所以来探望你姐。”他说。
我破涕为笑。“真可惜,我要去意大利了。”
“是啊,真可惜。”但看上去他一点也不可惜,搞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以前就认识我姐吗?”
“认识啊。”
“说点姐姐的事来听听吧。”
“好啊。”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弟弟在联谊的时候要了别的女孩的电话号码,把那纸条夹在笔记本里。回到家时小邦在,不巧纸条从笔记本里掉了出来。你姐她一下就明白了,当着我弟弟的面连笔记本撕了个粉碎。”
“好过分。”
“我正好住在弟弟那儿,所以也在场。我觉察到房间里浓重的怒气,估摸着半夜里肯定要吵架,于是塞上耳朵先睡下了。后来才知道,小邦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接下来,她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没有勉强自己,也没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和平常一样。我第一次觉得她很美。先前我还觉得她生起气来很吓人,觉得她也只是个很一般的女孩子。他们两人谈着孩子气的话题,像‘明天吃什么’、‘请境哥吃什么好吃的’、‘去公园旁边新开的面包店买面包给哥哥。不,还是大家一起去吃’、‘放假真好啊’之类。为了不吵醒我,两人压低了声音商量。”
“我明白,姐姐就是那样的。”我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今天我怎么这么爱哭?”
“这不是悲伤,而是心灵受到的创痛,当时受的打击今天才最终释放出来,所以你重新感觉到了创痛。这需要时间,我想你没法习惯。”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只要是你的事,我都知道。”
“谢谢,哪怕你是在哄我。”
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境下,和他谈谈该多好,现在的我需要时间和距离。然而他的漫不经心却有着让我不去介意这些的轻松自在。
我们走进一家咖啡店,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
我们在窗边坐下喝咖啡。除了姐姐的存在,一切都很自然。姐姐像悄然而至的梦境渗透进我生活的每个角落。麻烦的是,对我而言这并非可恶的事,我甚至希望这种状态能一直持续下去。与姐姐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相比,现在这样子要温和得多。
“谁能说小邦这样的状况就一定是不幸的呢?”境哥说,“她的事只有她自己清楚,不需要别人瞎操心。越操心越会觉得她无助。”
“我也这么想。我们姐妹俩很亲,一直都很幸福。现在一定是最艰难的时候,妈妈不是感冒,而是精神上无法承受。不过总会有一天,不一样的气氛将降临我们的家庭。那种不一样的和谐气氛一定会来临,那是从现在这扇窗户望出去的景色中所不可能想象得到的。可是我已经不愿意等待这一天来临,因为从一开始,大家就一直等待着奇迹发生。”
“你不愿意是正常的。”境哥点头说,“大家都深受打击。连我这个不怎么相关的人,甚至还有那些橘子,都无法接受小邦的离去。”
“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现在我们为之痛苦不堪,而这样的不幸随处可见。医院里就不乏这样的例子。我和他们聊过不少话题,听到大家各自不同的决断。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存在这样的世界。”我说。
“是呀。她们肯定正透过某扇窗看着我们呢。只要换个角度,我们甚至能泰然忘记她们还活着。但是不管记得还是遗忘,不管什么时候,各种事情该来的总会来。”
“你属于哪一种类型?”
“我属于火烧眉毛才赤膊上阵的类型。”他说。
我笑了,到这时才真正地笑了。
所有烦恼都随笑声抛到了九霄云外。
窗外是条商业街,奇妙的音乐盖过了咖啡店里流淌着的莫扎特。
没有贪恋,没有希望和奇迹,姐姐正一步步离开这个世界。她没有意识,身体却是温热的,她给我们一段时间适应。身处那个时间当中,我不禁微笑。那里有永恒,有美丽的风景;在那里,姐姐真实地存在着。人的大脑和身体会分别死去,从前的人能想象得到吗?
那已经同将死之人无关,那是一段神圣的时间,确保她周围的人可以认真思考平时无暇顾及的事情。
一味沉溺于无谓的伤感,时间的神圣性就会被玷污。
在我看来,在现在这样渺小、微不足道的间隙里出现的这段纯净的时间简直是奇迹。无谓的伤感和泪水都消失了,宇宙造化的伟大再度映入眼中。蓦地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姐姐的灵魂。
这男人对这些事了如指掌,我对他又多了一层好感。在我身上,爱情总是跟意外性携手到访。为什么我竟在这样的时候想这样的事?但我喜欢能一直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即使是像现在这样脆弱得人都要变形了,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十一月的黄昏,能闻到秋天最后的气息呢。”他看着窗外对我说。
“以后只能快乐地活下去了。”
“要快乐,但别勉强自己。”
“妈妈今天早晨也说,每当她深深沉浸在悲伤里,姐姐就变得遥远了。”
“这么短的时间,她就悟出这样的道理啦。”他说。
从这里正好可以望见行道树的枝叶,年轻人嬉笑喧闹地逛着二手服装店。隔壁是蔬菜店,各种颜色的蔬菜在灯光照射下显得很漂亮。有柿子的颜色,还有牛蒡和胡萝卜的颜色,这是神创造的色彩,怎么看也不厌倦。
一个月之前的我无法想象,一个月之后我能如此悠闲地喝着咖啡赞美蔬菜。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发生些什么。我们所有的人的心,正在安静地送别姐姐的人生,不,应该说是无奈地转向这样的心境。大家踏上了正确的路途,正如静静地秋意渐浓,冬日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