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威尼斯市中心外变得活跃起来。在这座珊瑚礁城市的各个隐蔽角落,在每一条狭隘的水道,四面八方都有模糊的人影大步流星地闪过,匆匆赶往圣安娜运河。他们像猫一样悄然无声地一闪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衣服的飘动声和几句轻轻的呼喊声,就像百叶窗在风中嘎嘎作晌一般,他们相互耳语几句交换信息,匆匆点一点头,随即又隐入了夜色。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乞丐、小贩、白天或盲或聋坐在街头等候乐于助人的游客们施舍的乐师、贡朵拉船工、渔夫、成天站在街角的游手好闲者、专门为女游客充当导游的浪荡公子、行李搬运夫、擦鞋人、送报纸的人和清道夫们,都云集而来,严严实实地把圣安娜运河封住了,并用旧船拦住了各条运河支流,还拉开一定距离在通往齐奥嘉的河口处划动着,像是一条松开的锁链。圣安娜运河周围的更小与最小的运河里,黑压压地布满了贡朵拉,每条船里都蹲坐着三四个脸色阴沉的男人,挤在一起不声不响地等候着,只有他们手里夹着的卷烟不时亮起火光,划过他们的脸庞。
在巴巴利诺别墅旁,运河里的贡朵拉多得简直连成了片。船只在柯纳莱维丁别墅和佩萨罗别墅前川流不息。在马多内塔河、阿杰斯蒂诺河、弗拉利河、梅吉奥河里,以及在格兰德大运河所有支流的河口,到处都有许多小船。
在圣保罗教堂的墙下,人们正在搬运梯子、铁链和搭钩等工具,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金属碰击声。好些个脚穿软底鞋、肩背大捆绳索的男子,靠在教堂白色的墙上,遥望着巴巴利诺别墅突兀在夜空中的坡形屋顶。
他们都一声不吭地等待着,小巷子里的气氛显得有点宁静,只有远处传来了几艘摩托艇的发动机声。那是警方在格兰德大运河里开始了他们的夜间演习。
人们吸着烟,目光都投向了巴巴利诺别墅。他们在等待行动的信号。
转瞬间,一阵清脆的发动机声响处,一艘白色的小艇飞也似的掠过格兰德运河。这艘小艇由一个小伙子操舵,开得又轻巧又灵活,甲板上倚着栏杆站着一名身材颇显高大的男子,他身披黑披风,黑色的鬈发在他的脸上迎风飞舞。他手里拿着一把琉特琴,两眼凝视着从码头旁激荡而起的水波。
小艇驶入圣安娜运河后就渐渐减速,几乎是无声无息地从一幢幢古老别墅颓败的大墙旁驶过,在即将抵达巴巴利诺别墅时,发动机完全停止了工作。小艇由一名桨手划着,晃晃悠悠地朝大理石台阶荡去,渐渐驶近了突出在运河上方的阳台。小艇在这里停了下来,甲板上的那名男子拨动了琉特琴的琴弦。
巴巴利诺别墅高高的楼墙上昏暗无光,只有里边一间办公室里还开着灯,淡淡的灯光更显得突出。克拉维利此时还坐在阳台上,但他已失去了睡意。他正在筹划一个方案,盘算着怎样方能把伊尔莎·瓦格娜引到身边来。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获得分子式的最好办法,其他种种方法虽然可以考虑作为备用方案,但克拉维利不敢再铤而走险了。只要伊尔莎·瓦格娜能来,事情就好办了。要使一个姑娘顺从屈服,办法多的是。
他正在这样想时,运河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音乐。一开始,那只是一把琉特琴的回荡的和弦,克拉维利听到了也没十分在意。但和弦过后,一支曲调旋即奏响,奏乐者的指法十分娴熟。克拉维利深感惊奇,但没等他来得及探头张望,一个男声已和着曲调高声唱响。
这是罕见的纯正而又浑厚的男高音。唱的是克拉维利不知其名的一支浪漫曲……一支甜蜜的、让人心情舒畅的歌谣。
克拉维利探身观望。就在他的阳台下,黑沉沉的河面上停泊着一条船。船上站着一个人,幽灵似的穿着黑披风。唱歌的就是此人。他那美妙的歌声,使克拉维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曾经在罗马皇家歌剧院听过的一部歌剧。那次演的是威尔第的歌剧《阿依达》,歌手名叫吉诺·帕蒂雷。为了听他的演唱,克拉维利化了很大一笔钱才从黑市上买到了一张票。但此刻在楼下这肮脏的运河上引吭高歌的这个人,他的歌喉丝毫不比吉诺·帕蒂雷逊色,是的,甚至还显得更饱满,更清晰,更富有阳刚之气。
克拉维利兴奋地掀去毯子站了起来,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这歌喉真是美妙无比,他想。谁能这样唱呢?而且,他为何要在这里唱呢?这里附近并没有住着哪位值得别人送上这样一首小夜曲的姑娘呀。也许,是唱歌的人搞错了地方,让我白白地占了便宜?一曲终止,克拉维利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楼下那不知名的歌手略为欠身,重新拨弦,唱起了另一支浪漫曲。
克拉维利点点头,重新坐下。这是一首法国歌,他想,唱的也是法语。对呀,这里是威尼斯嘛!一名出色的歌手深夜在昏暗的运河里唱他心爱的歌,这是可以想像的嘛。至于为什么、为谁而唱等等,当然都是秘密,就像威尼斯的某些美妙事情都是秘密一样。这就是威尼斯的神奇之所在,人们不必多问,只管享受就是。
克拉维利重新靠到椅背上,闭上了双眼。他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美妙的歌声中。现在,歌词好像变了,用的是一种他陌生的语言。克拉维利侧耳细听。这好像是德语,但他无法听懂这歌词唱的是什么意思。他陶醉在歌声之中,歌词对于他已无关紧要了。那美妙绝伦的歌声已攫住了他的心灵,使他心驰神往,忘却了一切。
运河上的歌声高亢激越,克拉维利觉得它简直响彻云霄,激荡星辰。他感动得拊掌叹息。这歌声此时用德语唱道:
“我们来了,来救您了!请您配合,打穿屋顶!但要小心,千万轻声!已有的小孔,请再设法扩大,并给前来营救的人发出信号,以便他们找到这小孔,并帮您把孔扩大。请您避免发出过大的响声……”
克拉维利听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他只是在想,这歌声多么美妙呀,噢,天哪!相比之下,帕蒂雷简直望尘莫及,楼下的此人才真正是个歌王……
就在此时,一支攀登屋顶的队伍已集结在巴巴利诺别墅的后墙下。当运河上的歌声响起时,塔琪奥就发出了“开始行动”的命令,然后,他本人也纵身一跳,抓住了窗台,开始向上攀登。
这帮人就像野猫一样,悄然无声地抓住突出在墙面上的雕花、石托和其他种种突起物,灵巧地攀援而上。他们是塔琪奥手下最勇敢的人,他们在别墅的墙外筑起了一堵新的墙,一堵人墙,带着绳索,梯子、钩子、斧子和木板,又放下绳索向上吊起了钢锯、润滑皂和大砍刀。他们从屋檐上放下滑轮索固定于地面,拉紧后成为简易索道,把武器运了上去。他们无声无息地爬上了屋顶,又蹑手蹑脚地分散开来,在各处轻轻地叩击厚油毛毡下的椽木。
贝瓦尔德博士在凿通小洞、送出手帕后,一直心神不定。他焦虑地等待了一个小时,终于又去实验室里取出工具,把已被他封上的洞重新凿开。他小心翼翼地开始用骨凿扩大洞口。他急切地向往逃出牢笼。他对自己说,先爬上屋顶,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然后再想办法逃生……
正当他凿得汗流浃背之际,他突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琴声和歌声。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又搬来一张椅子叠放到桌上,登上去,歪着头把耳朵贴在洞口倾听。他用双手使劲地往上顶着木板,终于把洞口旁边的一根椽子稍稍顶松了一些。
有人在运河上唱歌。唱的是德语!贝瓦尔德浑身一阵颤抖。他想叫喊,但他克制了自己,因为他明白,他的叫唤声会立即把克拉维利引来。他屏息凝神继续谛听,终于听懂了歌词的内容,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他完全已经明白,自由即将来临。
“我们来……营救……配合……屋顶……轻声……信号……”
贝瓦尔德博士激动得眩晕了片刻。他用手指死死地抓住了小孔。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想法:有救了!有人来营救我了!天哪,我有救了!
他听到屋顶上传来了轻微的刮擦声。然后又有摸索的脚步声、轻轻的叫唤声和工具的叮当声。他听到有人在叩击屋顶。
情急之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地猛顶椽子。他顶得两臂发软,气喘吁吁。而后,他改变方式,把嘴凑到孔上,喘着粗气对外喊起话来:“往这边!再往前……过来……过来……”
他用拳头擂着屋顶小孔周围的木板。被他凿过的木板折断了,尖刺划破了他的皮……但他的一只手终于伸了出去,伸出了屋顶。
偌大的黑屋顶上,突兀地出现了孤零零的一只手,它在召唤着前来营救的人。
而歌声此时还在继续:“请您发一个信号……信号……信号……”
塔琪奥手下的人都不懂德语,但他们听到了这歌声,又突然看见有一只手冒出了屋顶。第一个朝这只手爬去的,是塔琪奥本人。他抓住这只手紧紧握了几下,又对着洞口轻喊:“好!好!”
然后他一挥手,工具就传了过来,包括砍刀和钢锯。塔琪奥满意地点点头,含着手指打了个唿哨。
阳台上的克拉维利听歌已听得如痴如醉,如人梦境。听见这一声唿哨,他并没有很在意,让它随着歌声消失了。
但小摩托艇上的克拉默听见这一声唿哨时,立即昂起了头。歌词停顿处,他激动地说:“他们发现他了!快发信号!”紧接着,他唱起了一支欢快热烈的三连音曲。
随着这美妙激越的歌声,一支管弦乐队齐声奏鸣起来,仿佛整条圣安娜运河里都挤满了乐手。琉特琴、曼陀铃、小提琴、手鼓与笛子等等应有尽有,它们与一支奥卡利那笛和一架班德琴一起,汇成了激荡澎湃的旋律。演奏到高潮处,一支清脆嘹亮的小号又悠扬起伏地呜响……
威尔第!克拉维利赞叹不已:噢,不可思议的威尔第!他美妙的乐曲充满了天空,激荡着河水,越过了围墙……到处都是音乐。它就像大海一样向人淹来,人们会心甘情愿地被这大海淹没……
此时,正是塔琪奥手下的人在屋顶上拿好工具开始打孔的时刻。他们用钩子和撬棒掀开油毡,随即又凿穿了木板,打通了一条可以进入囚禁贝瓦尔德博士的牢房的通道。在这个房间的隔壁,两名妇女因注射了一些吗啡,还沉睡在梦中。屋顶上发出的锯木和凿板声则被管弦乐所淹没,高亢激越的小号更掩盖了一切噪声。
洞口迅速扩大。塔琪奥俯下身去,把脸贴近洞口朝下窥探,贝瓦尔德博士正惊骇地站在墙角里。
“博士!”塔琪奥赶紧叫唤,“博士!再稍等片刻……”
贝瓦尔德博士又往墙角里退缩一步。随着几下猛击,大块的碎木落下,洞口更大了。一只胳膊伸了进来,往实验室里扔下了一条绳梯。
“上,博士!”洞口上面的人又喊道。
贝瓦尔德博士浑身都在哆嗦。他努力控制住自己,艰难地走完了这一小段距离,来到了绳梯跟前,双手抓住绳索,抬起一只脚踏上了第一级横木……但这时,他忽然失去了力量,过度的紧张导致了虚脱。他双手攥绳吊在梯上,却再也无力往上攀登。塔琪奥见状急得连连呼唤:“博士,博士!上来呀,上……”
但贝瓦尔德此时只剩下了呻吟之力。他喃喃说道:“我不行了……我没法上来……”但他的双手仍死死地抓住绳梯。
随后,他只感到绳梯开始移动,他整个人被吊了起来,一公分一公分地向上升去。原来,屋顶上有四个人正脚抵椽子扒在洞口,轮番倒手地往上提起绳梯。
现在,塔琪奥已经抓住了贝瓦尔德的手,他小心地把他拉出洞口,拖上屋顶。贝瓦尔德博士精疲力竭地坐在屋顶上,瘫软得已说不出话来,更无法帮着做点事。
他只看见身边的一群人还在忙碌,看见有人递过一只大口袋来;他又听任摆布地让人把他装进了这口袋,在他胸口外系牢绳子又打结,又用一只大铁钩挂到了一条粗绳索上。
没等他明白过来他们接着还会怎么办时,他已经慢悠悠地被悬垂下屋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晃悠在半空中,渐渐地往下落去,片刻之后已在房子背后“着陆”在三个男人一齐伸出的手臂之中。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来,就被他们解开绳索抱出口袋,放上一副担架抬走了。他被送上了一艘船。小船一接到他就划开了,驶入了茫茫黑夜。贝瓦尔德博士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情景,是他的船驶进了格兰德大运河。此后,他因过度兴奋和疲惫而失去了知觉。
在此之前,他心里在想的只有一件事——而这,恰恰也是令他激动不已、最终造成昏厥的原因之一:我得救了!人类也因此避免了一场灾难。世界得救了……
此时,克拉维利仍像坐在上等包厢里一样,兴致勃勃地享受着交响乐。他听得那样投入,竟连又一次传来的一声尖厉的唿哨都没察觉。但楼下的乐队随着这一声唿哨,像开始时一样突然间就停止了演奏,随后,又有一把琉特琴开始独奏,同时,那美妙无比的歌声又唱响了。
少顷,像是有一艘摩托艇的发动机响了起来,讨厌的隆隆声打断了歌声,使克拉维利大为恼火。这下完了,他不无遗憾地想道,这发动机一响就没完没了。歌声、音乐声一停,方才使克拉维利如痴如醉的魔力也随即消逝,剩下的又是一片朦胧的夜空,克拉维利的头脑中开始盘算先前的那个问题:怎样才能把一个姑娘制服……
克拉维利站起身来,探头到阳台外朝歌手再次挥手,想回到他的办公室去。但刚迈步,就惊骇万分地猛退回来,身体弹到了阳台的石栏杆上。他想大声呼喊,喊声却卡在了喉咙口,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在阳台边的大玻璃门里,有一个身穿长长的黑披风的人影!他背对着房间里的灯站着,那模样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像一个死神,像来自阴曹地府的一个幽灵!
“收场吧!”那幽灵般的人影对他说。克拉维利感到心头像是吹过了一阵寒风。
“一切都结束了,克拉维利。收场吧!”
“您……您是谁?”克拉维利倒吸一口凉气问。
他伸出手朝四下摸枪,但枪在楼下图书室写字台的抽屉里。
“您是从哪里来的?”
“从屋顶而来——”
克拉维利闻言猛然惊醒,恢复了力量。他冲上一步,咆哮般地喊叫:“救命啊!有强盗!救命!”但运河里的摩托艇发动机声此时也怒吼起来,他的呼救声被打断,断断续续地飘零在空中。
那黑影朝前伸出了一支长长的匕首,厉声喝道:“站住!举起手来!贝瓦尔德博士已得救了。他已回到旅馆……”
克拉维利的头脑里此时乱成了一锅粥。对黑影所说的话,他丝毫都没有怀疑是否真实。他只是想,完了,这下一切都完了。剩下的惟一办法只有逃走,随便逃到什么地方……随便到哪里都一样,到地球的哪个角落里都行。总之先要逃走……逃出这威尼斯。
他注视着那黑影,注视着他手里向前伸出的寒光闪闪的匕首。他心里想,我过去也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反应敏捷,动作迅速。现在老了,还行吗?他脑子里还在这样想着时,身体却已弹簧似的冲了出去。
没等站在门里的那个黑影来得及招架回击,克拉维利的身体已撞到了他身上,同时,拳头一阵鼓点般打了下去,落在他头上、下巴上、心窝上。那个黑影痛得呻吟起来。他试图抵抗、反击,克拉维利的拳头却以拼死的力量不断击到他身上。匕首被打飞了,落进了房间里。黑影挣扎着,想抬起双手揪住克拉维利的衣服,但一记重拳打在他的眉心,使他摔倒在地……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口中无力地呻吟了几声,随即瘫软了四肢,像是被麻醉了一样躺着不动了。
克拉维利心急火燎地冲下楼梯……他顾不得去弄清闯进楼来的人是谁了。他听到上面的几层楼里传来了高声的叫喊和大管家的求告声。他只是想,有人来救走了贝瓦尔德博士。他喘着粗气奔进图书室,迅速从写字台里抓起一些文件塞进口袋,然后又奔进大厅,朝通往大楼侧门和院内的私家小码头的那扇小门儿冲了过去。
但他还没跑到小门跟前,就听见了从大门口传来的沉闷的响声。他气喘吁吁地在大厅里停了片刻。通往运河的大门被撞得山响,已开始摇动了。
门要被他们撞开了,这帮强盗,他想。这时,门外有人喊起了口令。随着一阵呐喊,门又被撞响了。听声音,这次像是用了一件硬物,也许是一根树干,或许是一根粗铁棍。
克拉维利赶紧再跑。他穿过好几个又深又长的地下库房,穿过曲曲弯弯的走道,穿过散发着霉气的潮湿阴暗的地下通道。这儿的地底下,和水面上的楼房里一样,一个个过道和库房也像迷宫,陌生人来到里头,肯定会迷路。
克拉维利打开几道门,终于到达了一个像车库一样的地方。但这里停着的不是汽车,而是正在浑浊、油腻的水面上摇晃着的“大海女王”号白色游艇和另一艘高速小摩托艇。克拉维利一个箭步跳进小摩托艇,迅速转动了电动点火器。发动机轰隆隆地响了起来,狭长的船身开始抖动。
克拉维利感到这下可以松一口气了。他有了一种安全感,又能从容而理智地思考了。
再过几分钟,这场灾难就过去了,当然,他那称霸世界的美梦也将随之告终。再过几分钟,塞尔乔·克拉维利就将隐姓埋名,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一本足以乱真的假护照,将为他在另一个国度里重新开辟所有的机遇。他把手伸到胸前,隔着衣服摸了摸这本珍贵的护照。他的财产么,反正有一大部分早已转移到了国外,存放到了巴拿马、巴哈马群岛、委内瑞拉与哥斯达黎加。现在,只要逃出威尼斯的沉默、僻静的运河,塞尔乔·克拉维利先生就将像幽灵一样,消失在广阔的天地中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着舵,把高速小艇开出了地下码头。这个码头,也是克拉维利的天才设计之一。圣安娜运河有一条任何地图上都没有画出的小支流,它从建造在柱桩上的巴巴利诺别墅的一个角下流过,消失在一条地缝里——它再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就更没有人知道了。克拉维利就在这里建造了他的私家码头。从这里,快艇可从黑洞里飞驶而出,他随时都能畅通无阻地离家而去。
此时,在楼上他办公室的门口,那个被击倒在地的黑影在地毯上扭动、翻滚了几下,终于抬起身来,然后又摇摇晃晃地跪坐着不动了。这是罗贝托·塔琪奥。他不停地在揉擦着已被打肿的脸,轻声地呻吟着。没过多久,他听到了楼下的叫喊声和撞门声,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摸出房间,扶着栏杆走下楼梯进入大厅。他又摸到大门口,费力地拉开门栓,被冲开的大门撞到了墙上。门外的乞丐们像潮水似的拥进了别墅,围住了再次失去知觉倒在一根庭柱旁边的塔琪奥。
这个时间差正好帮了克拉维利的大忙。虽然只有几分钟,却已足够他准备出逃了。他踩下油门,把住船舵,小艇吼叫一声,飞速起动,冲进了圣安娜运河,朝对面的一条支流的人口处驶去。
圣安娜运河上的音乐此时早已沉寂无声了。克拉默乘坐的那艘摩托艇正在巴巴利诺别墅前的台阶下晃动着……塔琪奥拉开门栓后,他跳上台阶,跟在一大帮乞丐后面冲进了大厅。他看见晕倒在地的塔琪奥,另一帮从屋顶进入楼房的人,正押着克拉维利的仆人们从楼梯上下来。
“克拉维利呢?!”克拉默急得大叫。乞丐们都望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要是抓不到克拉维利,我们的事情只完成了一半。快去找!快找!他不可能已经逃出这楼房……”
几个人围着塔琪奥又摇又拍,还往他头上浇了冷水,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跑了,先生,他跑了……”他看见正俯下身子看着他的克拉默,第一句话就这样说,“他把我打趴下了,这条狗!他出手好快……”
克拉默让塔琪奥躺下,等其他人来把他抬走,他自己又返身跑到门外。就在他重新跳进船里时,他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发动机轰鸣声。从楼房一侧的一条狭小的水道中,飞也似的冲出一艘摩托艇,一拐弯就驶进了圣安娜运河,想朝格兰德大运河方向驶去。
“克拉维利!”克拉默大叫一声,“是他!是他!”他在驾驶员的背上推了一下,一手紧紧地攥住了船舷,“我们一定要抓住他!你开船呀……天哪,快开……”
驾驶员用足力气踩下油门,身子俯到了方向盘上。发动机吼了起来,船身一阵猛抖,桨叶开始飞转,船头猛地抬了起来,又啪嚓一下落到水面上,小艇向前飞驶,半个船身离开了水面,浪花溅上了甲板。
克拉默的摩托艇飞也似的开着,紧跟在另一艘在水面上跳动着狂驶的快艇后面。
克拉维利坐在那艘快艇的驾驶座上,两手紧握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波涌浪滚的水道。他的船劈波斩浪,桨叶打起了一长串白浪。
先去齐奥嘉,他想,到了那里,就能找到办法逃走。要不,也可以在那里潜伏下来。到了齐奥嘉,就像进了一个鼠窝,他有许多藏身之处,那里有他的许多朋友,他们可以为他提供藏匿之地,可以从容不迫地为他准备好潜逃国外的途径。有朝一日,待这阵风暴平息之后,就会有一位名叫拉尔夫·佩尔森的先生登上海轮远航出海,开始新的生活。
克拉维利抹去溅到脸上的浪花。这怎么会发生呢?他突然想。他们是从屋顶上进来的!那个黑乎乎的人影是谁?他们已经救走了贝瓦尔德博士!可是,谁能知道贝瓦尔德在我家里呢?谁会对贝瓦尔德感兴趣呢?
而且,还有那音乐!还有那美妙的歌喉!这人的歌声唱得真是动听。
克拉维利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他突然明白了上述种种情况之间的联系:那音乐,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那响亮的管弦乐合奏,是为了掩盖屋顶上的响声;那歌声,是为了让他陶醉,让他兴奋,就像他那次见到伊罗娜·斯佐克一样……
克拉维利心里猛地一震。伊罗娜!她的丈夫克拉默,这个10年间一直缠着我的白痴,就是唱歌的人!虽说无法理解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会唱歌了……但刚才那个唱歌的人必然就是他无疑!再说,他为什么就不能有副好嗓子呢?我从来没有听见克拉默唱过歌,咱俩面对面时,总是相互嘲讽、诉苦。
想明白事实真相,克拉维利心中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了一下。后面不远处,有一艘摩托艇在水面上跳动着,飞速朝他开来。克拉维利自己所乘摩托艇的发动机声掩盖了正在追来的那艘摩托艇的声音。
克拉维利不用再想,就明白了谁在那艘艇里。他的鹰脸拉长,失去了血色。狠命把油门踩到底,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把几乎已飞在水上的船开到河道中央,以便畅通无阻地迅速驶入格兰德大运河。
他完全明白,现在已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
他现在要逃脱这该死的厄运,去开始新的生活,到地球的某个角落去,人们会重新把他当做一个富有而值得尊敬的人物……
在另一艘艇上,克拉默此时正蹲在驾驶员身后,两眼紧盯着前方的摩托艇。驾驶员一踩油门,发动机一阵轰鸣,小船就震动不已。船头已露出了水面,几乎竖了起来,船好像要飞起来,似乎只剩下飞速旋转的螺旋桨还在水中。
“他要逃掉了!”克拉默在两台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大叫,“他的船功率大……他要逃脱了!开快些,伙计!再快些!”
“不行呀,先生!”驾驶员也大叫着回答道,“再快船就要震裂了!汽缸会炸开的,先生!”
“他是个杀人凶手!”克拉默大吼道。
“但发动机不会因此而运行得更快呀!”
“我们一定要追上他!哪怕船炸开了也要追上去!”
“船现在就快炸了呀!”驾驶员看着转速表。表上的指针在抖动,已经超出了限速红线。
“再加速就要爆炸了……”
克拉维利的快艇船况好,发动机功率也确实大一些。它像一枚鱼雷似的穿行于水中,把水面划成了两半,在一片浪花水雾中朝大运河方向呼啸而去。
“前面是河道交叉口!”克拉默又大声喊了起来,“要是他不拐弯,我们就能逮住他!河口已经被封锁了!”
前面这条河道水面比较开阔,但它已经不像后面那条一样很少有船只,而是停满了贡朵拉,船头挨着船头,灯光连成了一片。
“现在他必须停了!”驾驶员说着,就迅速减低了船速,当机立断终止了意志力与发动机性能之间的较量。
“也许不该煞车吧!”克拉默急得喊了起来,“你瞧,他没减速!他还启动了压缩机!他想冲过去……”
“他发疯了!”驾驶员也看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他完全疯了,先生!他不能这样干……”
克拉维利驾着他的快艇往河口飞驶。只剩两条运河了,他满心喜悦地在想。然后只要一拐弯,穿过河口,就是自由!自由!进了格兰德大运河,我肯定就……
坚持到底,塞尔乔……好样的老塞尔乔……坚持!巴拿马的银行里有200万美元呢……单是这些钱,就够你快活地享用一世了……
他用手背擦去溅到眼睛里的水花,然后又紧紧握住方向盘。他不时回头望一眼在他后面的水面上跳跃着跟踪而来的那艘摩托艇,见到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心里一阵窃喜。
船大弧度地迅速拐了弯……驶向宽阔的河口……克拉维利情不自禁吁了一口气。但就在这同时,他失声尖叫了起来。
河口被堵住了!从圣阿杰斯提诺河、圣保罗河、弗拉里河中,成群结队的贡朵拉拥了过来,都堵在了雷维丁别墅外的拐角上,密密麻麻的像一堵墙!
大批的贡朵拉,全都是贡朵拉!
这是一堵有生命的墙,带着闪烁摇曳的船灯,出现在克拉维利面前。
克拉维利已经无法做出其他选择……他已经来不及再想了。他下意识地踩下油门又用力踏住,一手又把压缩机的手柄扳了过来,让发动机释放出它最大的能量。快艇震耳欲聋地轰鸣着跳出了水面,发疯似的飞速射往前方由无数条贡朵拉组成的船墙。
克拉维利愣愣地看着船头旁汹涌的水波,脸上滴下了黏糊糊的冷汗。他看见一条条被撞碎的贡朵拉从头顶上飞过,听见有人在惊叫;他看见船里手臂乱舞,也看见刻着龙头的船头高高耸起……而那船墙,却越来越密,越来越密……
克拉维利松开方向盘。他瞪大两眼,合拢双手,嘴里淌出了唾沫。他高高抬起头来,茫然地仰望着漆黑的夜空。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天上的主啊……”他大声祈祷,带着哭声,又像在尖叫。他惨叫一声,朝天上伸出了手……
这时,快艇周围砰砰砰响成了一片……他的身体重重地撞在方向盘上,使它猛地转动了很大一个角度……他的头撞上了仪表板,但他并没被撞昏……于是,他还得清醒地经历整个毁灭的过程,亲眼目睹一艘艘贡朵拉相互挤压着沉下水去,亲耳听到船上的人们发出的阵阵惊呼,亲身感受沉重的房墙朝他头上压来,犹如泰山压顶……
“主呀!我的主呀!”克拉维利在绝望中再次惊叫。
然后,他的周围只剩下一片火光……他还听见了爆炸声,感觉到心脏里有一阵灼热的刺痛……而后,黑夜就笼罩了他……他长眠不醒了。
鲁道夫·克拉默半蹲在他的小艇上,呆呆地看着克拉维利最后的疯狂举动。就在他的小艇渐渐减速、熄火时,克拉维利驾驶的那艘快艇的白色船体却呼啸着朝他前面那一大片贡朵拉冲了过去,迎头撞上最前面的几艘后,又猛然拐弯,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在运河里横冲直撞,刹那间就一头撞在河岸的石砌房墙上,船头钻进了墙里。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划破了夜空,像炸雷一般在天空中回响抖动,盖过了被撞破、撞沉的贡朵拉船上发出的嘈杂声。冲天的火光随之而起,在房墙边上熊熊燃烧。船里流出来的汽油成了一股燃烧的火流,带着蓝得出奇的火光,随波逐流地在波谷浪尖上翻滚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