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爱克赛尔大饭店的途中,伊尔莎·瓦格娜渐渐稳定了情绪,能冷静地思考了。贡朵拉离饭店越来越近,一幢幢楼房灯火通明。伊尔莎越想越觉得贝瓦尔德博士被囚禁在巴巴利诺别墅的可能性未必真实,更不用说那敲击声会是他在困境中敲墙或敲楼板发出的求救信号了。

那也许真的只是在钉地板吧,她想。克拉维利干吗要囚禁一个他正欲与之做一笔大生意的人呢?

当贡朵拉在爱克赛尔大饭店的码头上停稳、一名侍童迎上前来扶她下船时,她已打定主意,只字不对鲁道夫·克拉默提起她刚去拜访过克拉维利。她猜不透这位歌剧演员的真实面目,他那种帮助寻找贝瓦尔德博士的积极性更是令人生疑。

她又想起了克拉维利说的几句话:竞争十分激烈,各方都在相互刺探情报,企图独占市场……这个自称是歌剧演员克拉默的人,说不定就是某家公司派来寻找贝瓦尔德博士的吧?一个歌剧演员怎么会对化学方程式与数学公式感兴趣呢?他不可能认识克拉维利,却为什么要怪罪他呢?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克拉维利这个名字呢?

出于这样的种种疑虑与谨慎,伊尔莎·瓦格娜无法信任鲁道夫·克拉默。她决定不对他提起在巴巴利诺别墅听到的可疑敲击声,打算继续等待贝瓦尔德博士。但她又认为,今晚同克拉默的见面倒很重要,以便弄清他的真实身份。她明白,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但她内心里却在暗暗地祈祷:但愿他真的就是克拉默,但愿他是个心地善良、可亲可爱的人,一个……可以为我所爱的人……

但伊尔莎·瓦格娜根本不知道,几分钟之前,鲁道夫·克拉默就在爱克赛尔大饭店的大厅里刚接待过一位客人。

来访者是罗贝托·塔琪奥。他一走进饭店,就对服务员说他要同克拉默先生见面。他今天打扮得丝毫不像一个乞丐,身穿一套度身定做的深色西服,内衬白底浅花的贝纶衬衫,系着一条亮色领带,脚上穿着尖尖的黑色鳄鱼皮鞋,一头黑发油光锃亮。他在大厅的棕榈树间坐下,边浏览报纸边等候,根本看不出与周围的那些口袋里有钱的客人有什么区别。

见到鲁道夫·克拉默走出电梯,他连忙站了起来。

“晚上好,先生。”他问候一声,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清单,“这是我汇总的初步消息。由此您可以相信,我们是信守诺言的人。这清单上记载了昨夜以来所有去过巴巴利诺别墅的人……”

克拉默拍了拍塔琪奥的肩头,塔琪奥皱皱眉头——夸奖一个信使可以用这样的动作表示,但对眼下的罗贝托·塔琪奥这样一位风度翩翩的人士,就显得不合适了。

清单上出现了不少人名。第一个是上午就去的潘特洛西教授,后面甚至还有克拉默本人。克拉默看了,不觉轻轻吹了声口哨。

单子上有两次这样的记载:一位陌生的棕发年轻女子去了巴巴利诺别墅。一次是今天早晨,另一次是一小时之前。第一次去时,她只在门口同一名仆人说了几句话,仆人没放她进门;第二次,她被请了进去,在本报告发出时,她尚在巴巴利诺别墅里。除此之外还记载着一名卖菜的商贩、一名肉铺师傅、某葡萄酒商行的一名伙计、两个报童、三位房地产客户、一名邮递员以及一名从乡下送蛋和鸡来的妇女。

鲁道夫·克拉默赞许地点点头,折好清单把它放进了口袋。他掏出一叠钞票,数了两张塞到塔琪奥悄悄伸出的手中。塔琪奥仔细看了看票面,满意地笑了。

“是美元。这样顶好,先生。换算过来这是……”他正想计算时,却被克拉默拉到了棕榈树下。

“那位姑娘怎么样了?”克拉默问,“现在还在克拉维利家里?”

“是的,先生。看来像是在长谈。”

“是同一位女士去了两次?”

“对。我的人不会搞错的,先生。”

“这我相信,罗贝托。”克拉默沉思地抿紧了下唇,“只是我不明白她想去克拉维利那儿干吗?”

“对此我们没法做出判断,先生。”塔琪奥遗憾地说,“如果是好奇吧,那也该有个限度……”

克拉默抬着头,目光越过塔琪奥的头顶,沉思地望着棕榈树叶。他的心里也产生了不少令他无法解答的疑问。伊尔莎干吗要悄悄地去找克拉维利?而且,她又怎么会认识他的呢?她作为一名小秘书被遗忘在威尼斯火车站而一筹莫展的那一幕,是真实的吗?或者这一切只是别人出于他根本无法解释的某种动机而故意演给他看的?然而,她当时那种深深失望的表情却是真实的,如果是假装,决不可能那样自然。他此时仿佛还能看到她的大眼睛,眼光里充满了担忧与畏惧。这不是假装的畏惧……这是真实的惊惧。可是,她为什么要两次去找克拉维利呢?

“除了这些,你还发现了别的什么特别的情况吗,罗贝托?”他细心地问。

塔琪奥仔细地想了想,然后点了一下头,又抬了抬手。

“也许这算不得什么重要情况,先生。克拉维利爱听音乐……”

“什么?”

“我的朋友们因为觉得无聊,就玩起了乐器唱起了歌。没想到他走上阳台,在躺椅里坐了下来,静心听起了音乐,甚至还扔了100里拉给他们,要他们演奏一些威尼斯的古老歌曲。我们当时都十分惊讶……”

鲁道夫·克拉默摇摇头。这样一幅如痴如醉的音乐爱好者的画面,与克拉维利其人可丝毫都不相称呀。一个刽子手,听见歌声却眯上了眼睛,真是难以想像,太可怕了!但这一信息使克拉默萌生了一个大胆而又离奇的想法:必要时,可以借助音乐的力量进入巴巴利诺别墅!

“继续观察,罗贝托。”他说,“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就打电话到饭店来找我。要是我不在,就给巴内塞留个口信……”

“明白。先生。”罗贝托·塔琪奥微微鞠躬,离开了饭店。他不卑不亢,神态自若,昂首阔步地离去,经过转门时,还给了为他推门的侍童10里拉小费。

刚走上河边的马路,他就看到伊尔莎·瓦格娜乘坐的贡朵拉靠岸了。是她!塔琪奥心里一闪。他想返身走回饭店,但转眼又看到这女士已径直走向饭店的大门。

一切正常,塔琪奥想。于是,他欢快地走了,一手插在口袋里摸弄着美元。这是5万里拉呀,而且不用与别人分。嗬,天哪,这美好的威尼斯,今年夏天看来会肥得流油……

伊尔莎·瓦格娜走进饭店大厅时,克拉默正站在棕榈树丛后面。他躲进了墙壁的一个凹角内,避开了众人的视线。

伊尔莎好像在问门童是不是知道他在哪里。门童四处张望一下,耸了耸肩,好像在说,刚才他还在的嘛。伊尔莎·瓦格娜于是就取了她房间的钥匙,乘电梯上楼去了。

克拉默在墙角里又站了几分钟,然后在棕榈树后绕了半个圈子,到了大餐厅那里才回头走到大厅来。门童一见到他,就连忙朝他招手。

“刚才有人找您呢,先生,”他对克拉默说,“是瓦格娜小姐,您……”

“谢谢你,菲利普。”

“她回房间了,先生。”

“那你就帮我接通她房间的电话吧。”

克拉默走进一间电话间。没过多久,电话铃响了。

“喂?”他说,“我是鲁道夫……你刚才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

伊尔莎·瓦格娜刚脱去衣服,正想冲个澡。她光着身子站在电话机旁,心里不禁感到好笑:要是电话机有电视的功能……那么,夜里打电话的人可就多了。

“我在威尼斯转了转,亲爱的。”她说,“要是德国给我寄来的钱到了,我就要去买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我在一家商店里发现……”

她说谎可真有本事,克拉默痛苦地想。克拉维利那里有房子和地产可买,但没有时装。他留给她的机会被错失了,她只字不提去找过克拉维利。克拉默心里的猜疑加重了,但同时又感到失望和伤心。

“你什么时候能下楼?”他问。

“过半小时吧。”

“那我们就约定……”

“别,别!”伊尔莎的笑声是真实的,克拉默心想,她刚说过谎话,怎么又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笑了呢。

“我是守信用的!我会准时的!别人都知道我从不说假话……”

这话出自她的口中!克拉默用手指叩击着电话间的墙壁。

“我在楼下大厅里等你,亲爱的。”他声音沙哑地说。

“也许根本用不了半小时,回头见——”

伊尔莎挂了电话。她跑到莲蓬头下,开了热水,周身抹了浴皂擦洗着。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洗去在克拉维利家里吸附在她肌肤上的陈腐气味。现在,她感到像刚睡醒后一样轻松,毛巾的摩擦又使她恢复了精神,对即将来临的夜晚充满了真诚的期待,连想问问克拉默真实身份的想法也不再如同负重一样使她感到压抑了。在氤氲的水雾中,伊尔莎的脑海中产生了另一番情景:她起先只以为他是同她调调情——这时候,他叫什么名字都没问题。男女之间在夏日的夜晚调情时,谁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后来她认真了,于是鲁道夫·克拉默肯定会寻找机会说出真相来。伊尔莎想在一小时后给他这样的机会。

克拉默等候在大厅边上的酒吧台旁,喝了一杯威士忌,而后又喝了一杯黑草莓汁,以除去口中的酒味。他闷闷不乐地观望着刚从好几条贡朵拉上下来的客人。这些客人们都穿着晚礼服与燕尾服。是某个工业巨头在中厅里举办聚会吧?花篮被抬了进来,还有塑料箱装着的兰花,保鲜盒装着的玫瑰……

“您心里烦吗,先生?”酒吧经理问。

“怎么啦?”

“因为您在喝果汁……”

“您简直是个心理学家,查利。”克拉默回到大厅,在棕榈树下坐了下来。他的身旁飘拂着各种名牌香水的气息,客人们的颈项上、手腕上戴着价值连城的饰物。

电梯的门开了,伊尔莎·瓦格娜提前10分钟下了楼。她那苗条的身材和棕色的长发,配着那件生丝连衣裙,显得比身穿昂贵晚礼服的珠光宝气的女士们更为出色。克拉默咬咬下嘴唇。这么美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说谎话呢,他苦恼地自忖。

“准时吗?”伊尔莎·瓦格娜欢快地问。

“非常准时!”克拉默挽起她的手臂,一起走出了饭店。一条预订的贡朵拉已等候在饭店码头蓝白相间的泊位桩柱下。一名侍童扶他们上了船,用长篙一撑,把船送进了河道,并挥手送行。克拉默摇着长桨,把贡朵拉划进了运河中央,汇入了一大片贡朵拉游船群中。船头前、船身旁,无数盏彩灯在摇曳晃动,从不远处的一条小船上,还传来了轻轻的音乐声。这温柔亲切的乐曲声飘荡在夜空中。

“真美呀!”伊尔莎说着,仰身往椅垫上靠了靠,“你会像真正的船工一样划桨。要是你也会这样唱歌的话……”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如果他是一名歌手,那他现在就要唱了。但克拉默没有开口。他凝视着前方,依旧用均匀的动作稳稳地摇着桨。

“真像童话……”伊尔莎又失望地说。

“是我们的童话,伊尔莎。但这不是用‘从前有个’开头的童话,而应当以‘将来会有’开头……”

她点点头。

“许多事都像童话一般难以置信……”她一语双关地说。

克拉默点头道:“我们周围的事几乎都是如此。”

然后,他俩都沉默了。克拉默一声不吭地摇着船从其他贡朵拉旁边经过,这些船上都已熄灭了灯火,像是飘浮在微波荡漾的黑沉沉的水面上的一座座爱情之岛。

在他们前方,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夜色中浮现了出来。

“这是什么呀?”伊尔莎问。

“是波维利亚岛。我们已经调转了船头,重新向它驶去。我想在那儿让你看些东西。岛上有个美丽的小教堂……”

没过几分钟,船的龙骨就已擦到了河岸的沙地。克拉默先跳上岸,把伊尔莎抱下船,又抱着她涉过水深齐膝的河滩。她回头看看船。那支桨垂在船尾,直指夜空。

小教堂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克拉默牵着伊尔莎的手登上了小山坡。教堂的门没有上锁,克拉默一推门把,它就咿呀一声轻轻地开了。

神龛前的小厅里点着一盏长明灯,其余各处都黑洞洞的,只有从五彩的玻璃窗户照进来的月光。这月光在石板地上、在古旧的雕花长椅和神龛上手工编织的白色台布上,映出了稀奇古怪的图案。

克拉默牵着伊尔莎的手,一直走到了第一排长椅前。他坐了下来,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头。他们默不作声地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望着长明灯和笼罩在金光中的圣母塑像。

克拉默突然起身,擦燃一根火柴,点燃了神龛左右的两支长烛。跳动的烛光映照在伊尔莎的脸上。克拉默返身又在她旁边坐下时,看见她脸色苍白,满面疑惑。

“我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这里。”他轻声说。但这出其不意的话音,在这阒寂无声的深夜里,就像一阵响雷一般,把伊尔莎吓了一跳。她伸手寻找他的手。他接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又继续讲了下去。

“10年前的今天,伊罗娜·斯佐克死了……”

伊尔莎感觉到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她想抽出手跳起来跑开,她害怕得想叫喊……但他仍紧紧握住她的手,而她也根本没有力量摆脱他。

“噢……”她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

“伊罗娜是我的妻子……”

“是你的……”她没能说下去。

“我们来威尼斯新婚旅行。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旅行。10年前的今天,她乘了一条贡朵拉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你知道,后来她从河里浮了上来。她被人杀害了。”克拉默闭上了双眼,把头靠在椅背上,“她死前那天,我们也来了这里,坐在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在这同一张椅子、同一个位置上。那天,也是一个温暖的夏夜,宁静得如同在天堂里……我们相互握着手,就同我俩现在一样……我们是那样幸福,无比幸福。当时,我唱了歌……”

“唱了歌……”伊尔莎重复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那是对我所获得的幸福的赞美。今天,我也想唱歌,再次祈求这一幸运降临……”

“什么幸运?”

“能够信任的幸运。能够爱的幸运。能够……能够……”

他无法再用语言表达,突然站了起来,穿过一排排椅子跑开。伊尔莎不敢喊他……她像僵住了一样坐在神龛面前,心惊胆战地合拢双手。求您了,求您了,她暗自祈祷: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请您帮帮我……

蓦地,不知是从何处——像是从四周的墙里,从神龛后面,从教堂的屋顶,又像是从教堂外的夜空中,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声音。这声音由弱变强,渐渐变化成乐曲,是那样深沉,像是在祈祷。这是一台古老的小型管风琴的弹奏声,带着颤动的高音和粗犷的低音。但这声音是如此美妙动听,像是大海的浪涛声一般,使伊尔莎沉醉了。

忽然间,在这管风琴的弹奏声中,传来了歌声。这歌声渐渐由轻变响,嘹亮有力,响彻夜空。这是浑厚、纯正的男低音,音色清澈得如同发自钟磬。

伊尔莎缓缓低下头,把脸埋在手心里,闭上眼睛。宽恕我吧,她喃喃低语道,请宽恕我……

当琴声和歌声终止,周围又恢复寂静时,伊尔莎·瓦格娜感到浑身冰凉,身上似乎已没有了热量,像是置身在黑暗的孤独之中。直到克拉默回来重新在她身旁坐下,握住了她的手时,她才明白自己确实身处现实之中。

“你……你是谁……?”她终于问。

克拉默瞪大眼睛望着她。

“我叫鲁道夫·克拉默,”他说,“但这个名字只有很少人知道。许多人只知道我是吉诺·帕蒂雷……”

“帕蒂雷……”伊尔莎·瓦格娜圆睁双眼,注视着克拉默,“你……你是帕蒂雷……”

“是的。伤心的大明星帕蒂雷,鲁道夫·克拉默。他每年这时候都来威尼斯,悼念他的伊罗娜·斯佐克。”克拉默用手抚抚脸庞,像是想拂去这10年来一直浮现在他眼前的情景,“今天,我是第一次与另一个女人坐在这里……但我问心无愧。我知道,从此刻起,伊罗娜的身影会开始淡化,而一个崭新的形象已开始完全彻底地占领我……所以,我约你来到这里,因为我的生命曾经在这里开始与结束,而现在又将重新开始……这不是大明星吉诺·帕蒂雷的生命,而是不为人所知道的鲁道夫·克拉默,一个10年来深感痛苦与孤独的人。在舞台上时,人们朝他欢呼,但他根本不敢看他们,因为对他来说,每唱一支咏叹调,都无异于揭开了一页往事……但现在就不同了……从现在起,每个夜晚都将成为走向未来的一步。”他抓住伊尔莎的手,抬起来按在他的胸前,“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鲁道夫,”伊尔莎结结巴巴地说,“吉诺……鲁道夫……”

“除了我爱你之外,我无法对你说更多的话了……”

“爱就是信任……”她轻轻说道。

“对。”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我愿意不顾一切地信任你。”

“但我必须向你承认,直到此刻,我却一直这样对你。我一直在怀疑你,我……我……我太卑鄙了。我早就知道,你不叫克拉默……”

“是谁告诉你的?”

“巴内塞经理。”

“但他根本没对我提起此事!”

“是的。听说你是苏黎世的歌剧演员,他曾经向苏黎世方面打听过。回信说没有听说过叫鲁道夫·克拉默的歌剧演员。但他保持了缄默……”伊尔莎·瓦格娜把头靠在克拉默的肩头,“大明星吉诺·帕蒂雷与小秘书……这真像一个童话……”

“你今天下午去哪个地方啦?”克拉默毫不转弯抹角地突然问。伊尔莎也并不吃惊,只是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

“去找塞尔乔·克拉维利了。”

她突然变得如此诚实坦率,反倒使他无话可说。她点点头,重新把脑袋靠在他胸前。

“是的,我说了谎话。因为我不信任你。我太卑鄙了……你真想和我结婚吗……”

“你怎么会认识克拉维利的呢?”

“我在贝瓦尔德博士的废纸篓里发现了一个信封,上面有他的名字。”

“原来是你拿走了信封?!”

“是的!”

“哦,天哪!如果我们当时就相互说出真相,事情就要简单得多了!克拉维利这个人怎么样?”

“像个绅士!比你还好。”她转过脸来看着他,“做这样枯燥的报告倒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个男人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该怎么回答。我的想像是那么的美好。但现在,这个男人却问:克拉维利这个人怎么样……”

鲁道夫·克拉默幸福地笑了。他弯下腰吻了她。这是一个长吻,其中包含了对永远共同生活的承诺。

“我想,我们该回威尼斯去了。”

他们在无言的幸福中沉浸良久后,他说。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坐在神龛前。在跳跃的烛光中,神龛像是在飘动。

“这里多么宁静,多么美好呀。这里可以让我们梦想……”伊尔莎抬起头,靠在他的肩上,“干吗就要走呢?”

“我想,威尼斯正等着我们……”

“你这个人真可恶!”

“我有预感,那边出事了!”

她猛然一惊,坐直了身子,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

“是克拉维利?”她惊恐地抓住了他的双手,紧紧攥住,“你坦白地告诉我,是不是认为克拉维利是杀害伊罗娜的凶手?”

“是的!”克拉默回答得干脆响亮,声音在宁静的教堂屋顶下回响,“就是他!”

“可是你没有证据!”

“是的,没有正式的证据。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就已看出了他的罪行!我每次去拜访他时,他的眼光总是闪烁不定,暗藏杀机,一直想杀我灭口,因为我每年都来寻访探问,已成了他的心头之患。”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鲁道夫,如果真是这样……”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陷人了沉思。克拉默察觉到,她肯定还有话想说而又没说。他伸出手臂搂住了她的肩。

“有什么问题吗,亲爱的?”

“也许是我瞎想……”

“你大胆说。如果是与克拉维利有关,那就更要多个心眼儿了!”

“我在他的别墅里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可能是因为我的神经太紧张而造成的错觉,那就是我瞎陈疑了……人在紧张的时候会听到许多声响:但过后就明白,这些声音其实完全是很正常的……”

“你听到什么声音啦?”

“一种敲击声。”

“敲击声?哪里发出的?”

“我不清楚。不知是在楼顶还是地下,又像是在地窖里或者某堵墙壁后面……好像到处都可能。这声音很奇怪。克拉维利也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说,这并不是你的错觉啰?!”

“对!只是那节奏……但这可能是我自己的想像……”

“有一种节奏?”克拉默急切地问。

“是的。克拉维利漫不经心地说,那是楼上在钉地板。可是那声音并不像木匠在钉钉子,而是……而是像一种信号……好像是SOS……三下短,三下长,三下短……不断地重复着……SOS……SOS……”

克拉默猛地跳起身来,大叫一声:“这是贝瓦尔德!”情急中,他已忘了自己是在教堂里,“这是贝瓦尔德博士!他在克拉维利家里!我早就这样猜想了,哦,天哪,果然不出我所料!”

伊尔莎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惊骇。

“你是说,克拉维利把他藏起来了?”

“他想要的就是贝瓦尔德的发明!你的老板既没有离开威尼斯,又不是忘了去火车站接你!是克拉维利诱骗他去了别墅,然后就不放他走了。这下可好,他倒成了自己的贪欲的俘虏……现在,只有你才能帮他了,伊尔莎!”克拉默把伊尔莎拉到身旁,好像生怕克拉维利来把她抢走似的,“谢天谢地,你还活着……知道吗,你已经成为这桩重大的罪恶行动的中心人物了?”

“这样说来,那声音果真就是SOS信号吗?”

“当然是!你对克拉维利说了什么没有?”

“我说,我明天早晨带了贝瓦尔德博士的文件夹再去找他……”

克拉默沉默不语了。他拉起伊尔莎跑出了小教堂,关好门,走回河边,把小船拖近一些,抱起伊尔莎涉过浅水,上了船后,才又开了口。

“我了解这个克拉维利。他不会等到明天的!我有预感,就在这几个小时中,威尼斯那边准已出事了。”

他把船撑离了河岸。小船轻轻地滑进了黑洞洞的河道。小教堂渐渐远去,树丛与灌木林之间昏暗的夜空越来越暗,最后完全隐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小船的前方就是威尼斯了。那里的灯光汇成了海洋,像是一条光彩熠熠的钻石项链,一座由宝石构成的浮在水面上的海市蜃楼,璀璨夺目。

鲁道夫·克拉默用力划着小船,朝着灯光驶去。他脱下上衣,随手就往船底一扔。伊尔莎俯身拣起衣服,把它放到坐椅上。这时,她无意中感觉到他的衣袋里有一件长长的、沉甸甸的东西。她隔着衣服迅速摸了摸它的形状。是一支手枪。她猛地一惊,上衣落到了坐椅上。

“你带着一支枪?”她小声地问。

克拉默点点头。他仍然使劲地划着桨,轻轻地喘着气。

“待会儿我们就要用到它了,亲爱的!明天我们就能找到贝瓦尔德博士了……”

“但愿能活着找到他……”伊尔莎的话轻得已像耳语。

克拉默没有回答。他的脸色显得严峻而凝重。

他的沉默就已经是回答了。伊尔莎打了个寒噤,转过脸去,遥遥凝望着威尼斯。这是个神奇的城市,充满了幸福和爱情……但也布满了黑洞洞的、沉默的运河,是耗子们的乐园……

当他们抵达爱克赛尔大饭店的码头时,就已看见饭店门口站着一大群人。登岸用的小木桥前,停泊着两艘警艇,正随波摇晃;散立着的一排警员,封锁了通往爱克赛尔大门的道路。人声鼎沸,人们挥动着手臂在打手势。大路上人头攒动,一片纷乱。

克拉默拉着伊尔莎左推右挤穿过一道道人墙,没能弄懂人们在嚷嚷什么,只听到了只言片语:“突然袭击”……“打倒了一个人”……“当着几百个人的面”……

一名警察拦住了他们。克拉默报出自己的名字,随即就被放行了。他一手牵着紧跟在身后的伊尔莎,急步跑进了饭店大厅。

这里的人群虽不像门外那么骚动,但阵势更大。四周墙边和棕榈树下,到处都站着饭店的客人,三名警官正在对他们逐个进行讯问。通往各个厅室的过道和楼梯口,都有警员把守着。饭店经理皮埃特罗·巴内塞,正坐在一棵枝繁叶盛的扇叶棕榈树下的沙发上,样子十分狼狈。他那漂亮的罗马式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的左眼显然受了伤,尽管他一手拿着一大块浸了醋酸药水的药棉不断地在轻轻揉按,但还是肿了起来。他一看见克拉默和伊尔莎,就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小姐!”他叫喊道,“天哪!您终于来了!这里已经闹翻天了!闹出丑闻来了!您瞧瞧,我被打成了什么模样!啾,这饭店我们可以关门大吉了!我们完蛋了!嗽!”他又跌坐在沙发上,不住地用药棉轻揉他那肿胀的眼睛。棉块里的药水被他按得滴了下来,看起来像是他在哭,流下了大滴的眼泪。

大厅一侧接待处的长柜后面,挤满了饭店的侍者和服务员,也正在接受讯问。一名警长从一组客人处脱出身来,迎住了克拉默。伊尔莎紧紧攥住克拉默的手。克拉默感觉到她像在高热发作时打寒战似的颤抖着。

“您是克拉默先生?”警长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您刚才去哪里了?”

“请等一等!我可不可以先问问,这里出什么事了?”

“哦!”巴内塞叫了起来,像是带着哭声,“我早就知道,您的情况有点不对头!”

“请出示一下您的证件!”警长说。

克拉默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瑞士护照,翻开后递了过去,警官看了一眼,便惊讶地抬起了头。

“没错。克拉默……”

巴内塞耸耸肩。

“没人认识他。他是假的……”

“请问——”警官神情严肃地望着克拉默,“怎么苏黎世的人都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因为我当歌手时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还说是歌手呢!”巴内塞几乎是在怒吼,“如果他是歌手的话,我就和我的姨妈结婚!”

“那我就预先祝贺你们的结合。”克拉默说得认真、严肃,令巴内塞大吃一惊,垂下了按着药棉的手。

他的眼圈周围一片青紫,肿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我是吉诺·帕蒂雷。”

“是谁?”警官像是没听清楚,往后退了一步。巴内塞吐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药棉往棕榈树桶里一扔,陡然站了起来。

“帕蒂雷?”他大吼道,“不可能!我见过帕蒂雷,也听过他的演唱!”

“在哪儿?”克拉默问。

“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

“他演的是什么?”

“他演奥赛罗!”

“那是我化了装!我相信,那样就同我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先生们要不要我现在也当场化化装?我的化装箱反正也正好带来了……”

克拉默说完,又翻开皮夹的另一层,取出了另一份证件。警官浏览了一下,递给巴内塞。这位小个子经理仔细看了看,睁大了他那只未受伤的眼睛。

“帕蒂雷!”他喃喃地说,“果真是吉诺·帕蒂雷,大明星帕蒂雷……”

“诸位是不是还要我唱一唱呢,以便作进一步的证实?也许,这一幕情景会十分动人……”他边说边看着巴内塞。巴内塞深深叹息一声,递回了证件。

“对不起了,大师……”他结巴得说不出话来,“我真该去上吊!我完了……”他瘫软地重新坐回沙发,摇着头,挥手招来了正端着一小盆醋酸药水站立在一旁的侍童。

“还有什么事吗?”克拉默看看四周。嘈杂声并没有减轻,讯问还在继续。

“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同贝瓦尔德博士有关?”

“不。”警官看着伊尔莎,正在犹豫是不是也该请她出示一下证件。但当着“大明星帕蒂雷”的面,他不知所措。与所有的意大利人一样,他对帕蒂雷的歌声钦佩得五体投地,十分敬仰,简直就像怀着宗教般的虔诚。

“有人破门而人,进了瓦格娜小姐的房间……”

“鲁道夫!”伊尔莎惊呼起来。

“那人翻遍了瓦格娜小姐的房间,不过看来没找到他想找的东西。然后,有个陌生人——可能就是作案者本人,打了个电话,要巴内塞经理到那个房间里去。他自称是鲁道夫·克拉默。巴内塞经理立即上楼去了,但刚进房间,就有个黑影闪出来,把他击倒在地,然后翻遍了他的口袋,却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就把他痛打了一顿。所以,巴内塞经理也没能看清他的面目,他悄悄地又溜走了……假如他现在已经不在这些客人里面的话!”

“他肯定不在其中。”克拉默判断道,“那么,您是不是知道,他为什么要袭击巴内塞呢?”

“就是不明白呀!这不像是抢劫。所有的钱都还在……”

“作案者是在找保险箱的钥匙!”

“啊!”巴内塞惊呼一声跳了起来,“这钥匙一直藏在我的办公室里!由此看来还是想抢劫!”

“不!他要的是公文包……”

“公文包?”警官不解地问。

巴内塞叹了一口气。

“是这位小姐的。她交给饭店保管……”

“正是。”

“包里装着什么?是首饰吗?”

“不。”克拉默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是有关一项发明的文件,一种新的抗癌药……”

“天哪!”巴内塞喃喃自语道,“在我的保险箱里……”

“那又为什么会……?”警官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望望克拉默,又看看伊尔莎。

“这是因为,有某个利益集团想把这些分子式占为己有。至少我相信,对这个案子应当这样来看。这次袭击就是冲着这只包来的!”

“那么是谁干的呢?谁会对此有兴趣呀?您是不是也知道呢,克拉默先生……噢,抱歉,帕蒂雷大师……”

“是的。”

“请您说出他的名字。”

克拉默摇摇头。

“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警官。您会笑话我的。”

“哪儿的话呀,大师。”

“真要我说?”

“请说吧。”

“塞尔乔·克拉维利——”

警官的脸色沉了下来:“您的话可是有分量的,大师——”

“我知道。但我希望明天就能向您提供证据。”

“我们却没有任何理由去审讯、逮捕克拉维利先生这样一位颇受尊敬的威尼斯公民。”

“我知道,警官。克拉维利不仅狡猾,而且还有一些声望。请继续您的调查与讯问吧。如果有什么线索——我本人对此表示怀疑,也请您别放过。我们虽然初次见面,但请您相信我。我明天就会把那头野兽扔到您的脚前。”

警官沉默不语。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原本有义务警告这位大明星帕蒂雷不要插手警方的调查工作,以免触犯法律。但他终于还是没把话说出口。这是因为,有某种感觉在阻止他这样做。他感到,像吉诺·帕蒂雷这样一位人物,不会毫无理由就亲口说出这样重大的怀疑来。

“请您继续随时提供帮助吧,大师。”他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就转身走开。

讯问还在继续,直到深夜方才结束。但它就像有人已经预料的那样,一点都没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