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另外又发生了两件事,使克拉维利几乎整夜都不得安宁。

一件事是在伊尔莎·瓦格娜离去后,他同贝瓦尔德博士又进行了一次谈话;另一件事是,午夜时分楼外有人大声敲门,潘特洛西教授又突然来访。

送走伊尔莎·瓦格娜后,克拉维利急不可耐地跑上楼梯到了顶楼,推开门,迎面就撞上贝瓦尔德博士——他满头大汗,满手是血,像发了疯一般,大叫一声就扑了过来。但克拉维利伸手挡开他,把他推回了走廊。

“魔鬼!”贝瓦尔德博士激动地吼着,“你是魔鬼!”他又一次扑向克拉维利,揪住了他的外衣,“伊尔莎在哪儿?!你把她怎么样了?!”

“没事。”克拉维利对贝瓦尔德博士摇摇头,扳开了他抓住衣服的手指,“您把我估计得过高了吧!我让她回旅馆去了嘛——”

“我不相信。”贝瓦尔德博士声嘶力竭地吼道。

“要不要让您打个电话去爱克赛尔大饭店问问?可是我知道您肯定会干蠢事的,所以这电话我没法让您打。瓦格娜小姐同我友好地同进晚餐之后,就离开了这里。”

“那……那么……”

克拉维利沾沾自喜地点点头。

“您是想问那些文件怎么样了吧?她明天一早把文件给我送来。”

“她不会这么做的!”贝瓦尔德高叫道。

“您说得似乎不错,瓦格娜小姐对待工作确实十分忠于职守。然而我还是说服了她。我告诉她说,您眼下在佛罗伦萨,如果我们在您从佛罗伦萨回来的时候,就把准备好的合同文本送到您面前,那肯定会给您一个惊喜!于是她就同意了。她的心肠真好,是个好姑娘……”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杀人,也根本没有起过这样的念头……但今天,我真是恨不得宰了你!”

“来吧,博士。您可知道,命运已把咱们两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已经到了生死与共的地步。您活我也活……您完蛋我也完蛋。这一点,我们必须看清楚!咱俩只能走同一条路了。”

“该走哪条路不是明摆着吗?”贝瓦尔德说。但克拉维利摇摇头。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要是我得到了分子式的话……”

“瓦格娜小姐永远也不会把文件给你送来,这我知道!”贝瓦尔德打断了克拉维利的话。

“您想错了。”

“不。我了解我的瓦格娜……”

克拉维利显得有些吃不准。在此之前他担心已久的事情,现在看来已成了不争的事实:放走伊尔莎·瓦格娜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从现在到明天早晨还有好几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她会思索,她会考虑,会对真实情况产生怀疑。哪怕只要有一点极小的疑虑,都会阻止她明天早晨把文件送来巴巴利诺别墅——这一点,克拉维利也清楚。

“我还有其他办法,博士。”他沉下嗓门说。

“你已经错过机会了。”

“还来得及。过几小时我再对您说吧。”

克拉维利陡然转身,离开了顶楼。走过走廊时,他听到病房里传来了那两名意大利妇女的呼叫声:“医生!医生!”但他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连脚步也没停一停。对于他,她们现在已毫无价值了。对他来说,露齐亚·塔托奈莉和埃米莉亚·弗特拉诺现在简直就同玻璃箱子里被毒死的白鼠一样,已完全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她们今后的命运如何,已不值得他克拉维利再去关心。至多,他只需再写封短信报告一下她们的家属:“十分遗憾,新来的医生也未能挽救……”

回到图书室,克拉维利沉思着踱起了方步。他不时看看立在墙角的古老的落地钟。夜里11时与12时之间是个好时间,他想。此时,大饭店里业务繁忙,爱克赛尔的大厅里人进人出,熙来攘往,没人会注意他、拦住他。

突然,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有人在猛烈地捶门,像发了疯一样气急败坏。克拉维利走到窗口,从一旁向外探望。

大理石台阶上站着的是身材矮小的潘特洛西教授,一头白发被风吹乱了,正在猛拍门上的铜环。

克拉维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当然是潘特洛西。在这场想称霸世界的游戏中,我几乎把他给遗忘了,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位人物,是为数不多的在威尼斯见到过贝瓦尔德博士的人之一。

克拉维利亲自去开门,让小个子教授进了大厅。

“他在哪里?”潘特洛西教授一进门就叫。

克拉维利不用反问,就知道潘特洛西找的是谁。

“在佛罗伦萨。”

“您骗人!我已去过那儿了!没人知道他!”

“您进来再说嘛,教授……”

“我需要药剂!您不懂……”

“我懂。但我也像您一样毫无办法。”

“报纸上登的那篇文章是什么意思?贝瓦尔德博士怎么会在圣安娜运河里失踪的?”

潘特洛西跑进图书室,沉着脸,围着硕大的地球仪绕起了圈子,像一匹在拉水车的非洲马。

“报纸上的文章?”克拉维利哈哈一笑,“那是编辑们吸引读者、扩大报纸销路的一个伎俩!”

“但警方不这样看!”

“那当然!他们也来过我这儿。但他们也高兴终于有点事可以做做了。”克拉维利轻松地说,“来杯白兰地吗,教授?”

“我要知道贝瓦尔德在哪里!”潘特洛西不理他,依然大叫。

“我该怎么对您说呢?他告诉过我他要去佛罗伦萨。后来,他又从那边打来过一次电话,说了几句话……其他情况我也不知道呀。”

“佛罗伦萨!他去佛罗伦萨干吗呢?”

“您每走一步都向周围的人说明理由吗,教授?”

潘特洛西教授无言以对,呆呆地跌坐在一张沙发椅里,他脸色苍白,皱纹满面,一动不动,像一具干缩的木乃伊。

“有个女病人快死了……”他嗫嚅道,“我想救她……”

此时,克拉维利不禁想起了躺在顶楼的埃米莉亚·弗特拉诺和露齐亚·塔托奈莉。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并没建议您在人的身上继续进行动物试验呀,教授。而且,贝瓦尔德要是知道了此事,也会大吃一惊的!”

“是的,我知道。天哪!可我实在忍不住呀……您难道还不理解吗?!我这样做,于谁都毫无损害,相反只有好处……这好处就明摆在我们面前!我只要再拿10个安瓿的药就够了!”

“但我们没有药呀!所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相反却是害人……”

潘特洛西蓦地从沙发椅里站了起来,两臂使劲乱挥,嘴里哇啦哇啦地大声嚷嚷着。克拉维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克拉维利干脆由他去叫,伸手倒满了一杯白兰地,平静地递到潘特洛西面前。突然,吼叫声停住了,教授一手抓过酒杯,把白兰地一饮而尽。

“我要去警察局自首。”稍过片刻后,他异常平静地说。

克拉维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正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为什么呀,教授?”

“因为我犯罪害了一个人。”他把酒杯搁在大地球仪上,“用不了几天,事情就要见分晓……我无法挽救这个局面。”

“但还有贝瓦尔德博士呢。”

“他究竟在哪里猫着呀?”潘特洛西教授的嗓门又大了起来。

“耐心一点嘛,教授。您还有多少时间?”

“根本就没时间了!”

“您估计一下嘛,您的女病人情况不是已经有所好转吗?您估计在再度恶化之前,她能维持多久?”

“14天。”

“那您干吗现在就这样大叫大嚷呀?”

潘特洛西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克拉维利,像是要朝他扑上去的样子。克拉维利出奇的冷静已使他完全失去了控制。

“这14天对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痛苦煎熬,您这个白痴!”他狂吼道,“不信您来试试。但愿你自己也能亲身体验这样的14天……”

“多谢了。”克拉维利挖苦地朝他笑笑,“可是贝瓦尔德博士要不了14天就早来这里了。他说过明天或者最迟后天就要回来。而且,用于制取药剂的分子式,我们明天一早就能拿到,是直接从柏林送过来的。您还想要什么呢,潘特洛西教授?”

教授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不会动了。

“明天早晨……”他机械地喃喃重复。

“是的。”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您向我保证?”

“我保证。”

“但要是不……”

“那您就去向警方自首。就我来说,您也可以讲,塞尔乔·克拉维利也有罪,因为是他首先向我介绍了这种神奇的药物……”

“看来您倒是真有把握。”潘特洛西轻声说了一句。克拉维利点点头。

“那当然。现在您该相信了吧,明天早晨我们就能拿到分子式,而后天,贝瓦尔德博士本人也已在这里了。”

潘特洛西教授重新坐了下来。他抬手扬了扬杯子,“再来一杯,先生……”

克拉维利又给他斟了酒,自己却不喝。为了今夜的行动,他必须充分保持头脑的清醒与冷静。

“明天我什么时候可以过来?”潘特洛西问。

“将近中午吧。那时我们对分子式已做出评价。”

“我可以让你们用我的实验室……”

“多谢了。我们公司有自己的实验室。”

“在威尼斯?”

“就在威尼斯。”克拉维利又嘲讽地笑了,“我们这个城市,不但出产贡朵拉与明信片、玻璃杯与葡萄酒,不但以她的罗曼蒂克使游客梦寐以求,”他这时笑出声来,“而且,还有一些看不见的重要事情正在发生……”

潘特洛西的呼吸困难起来。这几个小时的激动,已大大加重了他心脏的负担。他像一条落在地上的鱼一样急速地喘着气,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药瓶,哆哆嗦嗦地往手心里洒出几滴药水,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嗅过几次之后,他平静了些,哮喘声停止了。

“在实验室里制取这种药,要用多长时间?”

“这个问题只有贝瓦尔德博士才能说明白。”

“那就要等到后天啰!还有两天呢!”潘特洛西又跳了起来,“贝瓦尔德博士还会从佛罗伦萨来电话吗?”

“有可能吧——”

“那就请您恳求他立即回来吧!您告诉他,我已做了什么!我想,那样他立刻就会回来!”

“那当然——”克拉维利拖长声音说。

潘特洛西教授终于走了。他是乘一艘救生艇来的。漆着红十字的白色救生艇靠在台阶下,随水波摇晃着。乞丐们围在它边上,正在与驾驶员说话。

潘特洛西走到大门口时,停住了脚步。

“这些叫化子在这里干吗?”他问克拉维利,“他们聚在这里闹哄哄的……这究竟是干吗呀!这里又没有过路的人。乞丐应该去能要到钱的地方嘛!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克拉维利终于说了一句真话,“别人问他们时,他们都说他们喜欢这里。您敢与他们较量吗,教授?”

“哎哟,别逗了!”潘特洛西教授毫无阻挡地径直登上了救生艇。乞丐们都敬畏地朝他行礼。在威尼斯,谁不认识潘特洛西教授呀。

克拉维利回到楼里,反身销上门。通过内线电话,他给大管家浮士托下了一道指令:无论是谁今夜再来访,都别放进来。

“我上床了,”他说,“明天早晨7点钟之前,别让人打扰我。”

他在图书室里又逗留了半小时,然后进了厨房,从冷藏柜中取出了半只鸡、一瓶葡萄酒以及黄油、奶酪和白面包,带着它们再次上了顶楼。

当他推开过道的门时,一股热牛奶的香味扑面而来。贝瓦尔德博士正站在小电炉旁,为他的两位女病人做一份布丁。另一块电炉板上,一锅肉汁已煮得噗噗作响,里面有些短面条在翻滚。

克拉维利笑了。

“是呀,我们还有两位女病人……她们当然也得吃东西嘛!您想得可真周到啊,博士……”

贝瓦尔德博士没理他,洗净了一只玻璃碗,把热乎乎的布丁倒了进去。克拉维利拿起一只汤匙,帮着搅动正在咕噜噜冒泡的面条肉汁。

“我们明天可以把她俩送回齐奥嘉去了,”他说,“反正分子式有人会给我送来,我用不着再让她们充当诱鸟了……”

贝瓦尔德博士依旧一声不吭。他把浓汤盛进了两个盆子,用托盘端起,抬起臂肘把克拉维利推到边上,侧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