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报童仍在大声叫唤着卖报,嘴里不断喊着贝瓦尔德博士的名字。爱克赛尔饭店的大厅里,挤满了手持照相机和采访本的记者,他们堵住了经理室的门。

饭店的房客们并没有像人们所担心的那样纷纷要求退房离去。恰恰相反,总服务台接到的倒是一大批订房的电报。要求订房的人,有许多都是正在欧洲旅游的美国人。他们看完了罗马与希腊时代的遗迹之后,忽然听说这里出了大新闻,都想前来“亲临现场”真实感受一番,好为日后闲聊留下一些“第一手”的内容。

伊尔莎·瓦格娜的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鲁道夫·克拉默——尽管他其实并不叫克拉默——已全力以赴地做了努力,想解开贝瓦尔德失踪之谜,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现在她已完全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某种疏忽造成的,而是贝瓦尔德博士已被卷入了一桩神秘的事件,至于其内幕究竟如何,目前尚无法猜测。

她现在已不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能比较冷静地思考问题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来威尼斯这件事一定与发生在贝瓦尔德身上的蹊跷事件有密切的联系。

他住的就是这家饭店的8一10号房间,伊尔莎·瓦格娜想。就像每次外出一样,这次来威尼斯时,贝瓦尔德博士也带上了他的信件夹。从夹在里面的信件中一定可以看出,他来威尼斯是想与谁会面。在他离开柏林前的最后几天里,所有信件都是他自己拆的,也是他亲自用袖珍打字机打印回信的。但办公室里并没有见到过他这些信的打印副本。这些副本只能在他随身带来的信件夹里。对呀,从这里着手,准能发现一些有关这个不解之谜的线索!

她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又颇费周折地渐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行动计划。

她离开房间,来到二楼,出了电梯后,站在长长的走廊里没动。她想观察一下是不是有客房清洁工或楼层服务员出现。但走廊里没人,只有服务员的工作室里传来了轻轻的收音机音乐声。

伊尔莎·瓦格娜又往左右两侧观察了一下,然后就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迅速跑到8号门前,又回头看了看,按下门把试试门是否锁着。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迅速溜进了房间。

房间里还像克拉默昨夜进来时一样晦暗无光。

厚实的遮光窗帘仍没有拉开,床上的被子掀开着,睡衣折好着放在床单上,像是在等主人就寝。

伊尔莎·瓦格娜迅速扫视了一遍房间。她跑进套间里的小客厅,看看写字台上空无一物,就拉开了抽屉,检查了一下放在里面的纸。她又查看了所有的衣橱,解开皮带打开箱子,在衣服中乱翻。但她没有发现任何文件,也没有找到那个信件夹。她失望地坐到了写字台前的椅子上。

这时,她的目光落到了废纸篓上。她把它拿上写字台,也和鲁道夫·克拉默一样开始查看里面的废纸。她终于也发现了那只惟一从威尼斯寄出的信封。

塞尔乔·克拉维利,巴巴利诺别墅,威尼斯。她看清了上面写着的人名和地址。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她从未听见过、看到过,贝瓦尔德博士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是不是一个线索?

她把信封放进了口袋,把别的废纸又扔回废纸篓里,把篓子放回原处,就站起身来。

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离开了套间,立即乘电梯到了大厅。大厅里的服务台旁,挂着一张威尼斯的大地图,图下按字母顺序排列着路名索引,也标出了古老别墅的位置。她在索引里寻找巴巴利诺别墅。

她的手指顺着地名栏里的字母移动。找到了!巴巴利诺别墅!在圣安娜运河畔……

她的手指突然颤抖了起来。报上的文章里提到过这条运河!贝瓦尔德最后被人看见时,是在他乘的船拐进圣安娜运河的入口处……

10年前,舞蹈女演员伊罗娜·斯佐克也在圣安娜运河失踪……伊尔莎·瓦格娜又感到膝头一阵发软。她不得不扶住墙,才没瘫坐下去。

塞尔乔·克拉维利。这克拉维利是什么人?

就在此时,威尼斯警方派出的三名刑警走进了爱克赛尔大饭店,在总经理皮埃特罗·巴内塞的陪同下,去了二楼贝瓦尔德博士住的套间。

他们开始对房间进行全面的检查……但是他们已来迟了一步。

伊尔莎·瓦格娜离开饭店,来到了大运河边上。她沿着运河,走到了里约尔托廊桥附近。她倚在贡朵拉码头的木栏杆上,观望着运河,观赏着周围的景色。威尼斯的风光真是美不胜收啊,难怪她被人们称做大海的公主,她由衷地暗自赞叹。

桥下站着两个警察。她看见他们正在注视着里约尔托广场上纷乱的商贩与游客,心里颇感安慰。圣安娜运河,巴巴利诺别墅,在地图上的C9方格里,她在想。这C9方格我该怎么找呢?她朝警察走去,朝他们点点头。

“请问,”她用自己惟一会说的意大利语单词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只能说德语了,“二位会德语吗?我想知道该怎么……”

警察微笑着耸耸肩。

“小姐,我们不懂……”回答的是用夹了德语单词的意大利语。

“我问圣安娜运河在哪里……”

“噢!圣安娜运河!”两个警察都点点头。他们相互说了几句话后,就对伊尔莎·瓦格娜说:“请稍等,小姐。”

一名警察回身招手,叫来了一条贡朵拉。伊尔莎·瓦格娜本来并不想乘船,但在友好热心的警察面前,加上语言又不通,她不便推却。她勇敢地接受了他们的帮助,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让他们扶了一把登上了船。警察等她在船上遮阳棚下的长凳上坐下后,对船工关照了几句话。

“明白,明白!”船工连声答应,又朝伊尔莎点点头。

“我懂,那里出了大新闻……”

船工说着就走到船尾,拿起长桨把船撑离了河岸。浅水中泛起了发臭的泥浆,贡朵拉向河心滑去。

“圣安娜运河……”

“明白——”

伊尔莎·瓦格娜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她又突然害怕了,她想起了报上所载有关伊罗娜的事。她急得用双手比划着直叫:“不,不去圣安娜……走大运河……在威尼斯城里走……您懂吗……”

“我懂了,小姐!”船工微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威尼斯观光……”

贡朵拉在大运河里行驶了将近一小时后,伊尔莎·瓦格娜发现一个街角上有一家德国名字的小咖啡店,瓦尔特鲍尔咖啡屋。

“去那里!”她赶紧对船工说,“请在那边靠岸……”

但船工听不懂她的话。伊尔莎·瓦格娜连忙用手指指那咖啡店,又张开双臂朝那街角比划着,还做了个喝咖啡的姿势。船工终于明白了。他笑着点点头,把船摇到岸边,稳住了船。街上的几个顽童呼叫着奔了过来,接住了船工向他们抛去的缆绳,把它捆在码头堤岸的一个铁桩上,然后又扶着伊尔莎上了岸。他们嘻皮笑脸地朝伊尔莎伸出了脏乎乎的小手,她给了他们每人几个里拉。

码头旁有个菜市场。伊尔莎·瓦格娜挤在人群中,穿过菜农、渔妇正在大声叫卖的菜摊、鱼摊,走过了许多盛满了墨鱼和章鱼的铁皮盆,走进了咖啡屋。

咖啡屋里面的店堂不小,凉凉的,摆着不少圆台和藤椅,但没有客人。再往里,就是玻璃柜台了。柜台里放着一台亮闪闪的镀铬煮咖啡机。咖啡机前的椅子上,仰靠着一个胖胖的男人,正在打哈欠。他腰里系着一条白围裙,腋下夹着一块雪白的毛巾。他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伊尔莎,似乎正感到奇怪,怎么除了菜市场上男男女女的小贩们之外,会有别的人走进他的店里来。直到伊尔莎坐下后,他才走了过来,轻轻咳嗽一声,没立即说话——他在想这位客人是哪国人。伊尔莎·瓦格娜先开了口,让他摆脱了窘境。

“您是德国人?”她问。

“是呀。”他的态度随和了些,用手里的毛巾拂了拂桌子。

“我是这咖啡屋的店主。”

“噢,瓦尔特鲍尔先生!好极了,我回头可以同您说说话了。我先要一杯咖啡、一块水果蛋糕,还想问点事儿……”

“请便。”瓦尔特鲍尔先生大概是维也纳人,说的话虽说是德语,却很难懂。他的语调像是在唱歌,带有一种不很讲究的礼节。

“什么事呀?”

“您是不是碰巧认识一位贝瓦尔德博士?”

瓦尔特鲍尔想了想,摇摇头。

“这个——”他最后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想,报纸上……”

“我下班后才看报……”

“噢,是这样。”伊尔莎·瓦格娜失望了。她本以为,在威尼斯的每一个人都会谈论贝瓦尔德博士,尤其是所有讲德语的人都会关心他的事。现在,她这幼稚可笑的希望破灭了。

“我只是想……贝瓦尔德博士肯定与住在圣安娜运河旁的某位先生有过业务联系。那运河就在这儿附近……”

“对。第二条运河支流。那里头全是些古老的住宅,有些已不住人了,快坍塌了,要拆除了……咳!它们已不行了嘛!这是历史上的……”

瓦尔特鲍尔先生遇到了他最爱谈的话题。这些年来,他对威尼斯旧城产生了一种完全属于个人之见的憎恨。旧城里,老房子的地基下散发出臭气,但人们还要保存它们,尽管外来的观光客中没有哪个会深入到这些沉默的小运河去游览,只会去观赏总督宫、皮亚采塔小广场、马尔库斯教堂和大运河的风光,而决不会走进那些臭烘烘的小街小巷……人们觉得,连船在岌岌可危的旧桥下驶过,简直都是一种冒险。

瓦尔特鲍尔因此一谈到小运河这个话题就来了劲。

“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会有人在房子旁边被砸破头,跟着,房子就倒塌了,一片大哭小叫……”他说得激动起来,“但等到我们有一天想扩大自己的住房时,好,没地方了!威尼斯满了!没有地方再造房子了!完了!威尼斯到处是旧房子、破房子……”他停下来喘了口气,询问地望着伊尔莎·瓦格娜,“去圣安娜运河有什么事呀?”

“想同一个叫克拉维利的先生谈谈。”

“那个中介商?想买地?在他那里买?哦,天哪——您的钱太多了?”

伊尔莎·瓦格娜松了一口气。有希望了,她想,他认识这个克拉维利。

“不——,我不想买什么。”她连忙说,“我甚至不知道这位克拉维利是于什么的,只是刚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但我的上司,也就是贝瓦尔德博士,可能与他认识。我发现他收到过克拉维利的一封信。而贝瓦尔德博士突然在威尼斯失踪了……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这件事。也许克拉维利先生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我想找找他……”

瓦尔特鲍尔在伊尔莎身旁的一张藤椅里坐了下来,藤椅被他压得咯吱咯吱直响。

“克拉维利是个讨厌的捣蛋鬼,”他发自内心地说,“他来过我的店里两次,就抱怨了两次。责怪我的咖啡不好!在一个维也纳人面前骂清咖啡难喝……这不简直是亵渎神灵吗!一次他说不够浓,一次又说太烫!我当时就说,先生,如果想喝冰咖啡,请去北极吧!我说得很客气的……”

“克拉维利先生怎么回答?”伊尔莎·瓦格娜只能笑笑,虽说心里急得要命。

“一句话没说!他能说什么呢,这个捣乱的家伙!他喝完咖啡就走了,后来再也没来过……”

半小时后,伊尔莎离开了瓦尔特鲍尔咖啡屋。店主送她到河边,为她叫了一艘贡朵拉,还扶她上了船。

“再见!”他临别时说,“与您认识真令人高兴。再见——”

贡朵拉离了岸,船工询问地望着客人。

“去圣安娜运河。”伊尔莎对他说。

然后她就靠到了狭窄的长条椅背上。她了解到了什么呢?克拉维利是个讨厌的家伙,至少在瓦尔特鲍尔的眼里是这样。再就是,他是个房产中介商。但这就令人费解了,贝瓦尔德博士同威尼斯的房屋中介商有什么关系?

船渐渐驶近圣安娜运河河口。往里看,整条河黑魃魃的,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峡谷。河面上吹来一阵带有腐臭味的风。码头上漂浮着垃圾和死鼠。船工划桨的速度慢了下来。

“就是这条河,小姐……”他说了一句法语,因为他猜想这位客人是法国人。

伊尔莎·瓦格娜点点头。船驶进了黑洞洞的小运河。河岸上连绵不断的全是高墙,只在两侧的高墙之间露出了一线蓝天。过了一处弯曲的河段之后,河面才稍稍宽阔了一些,有一段大理石的台阶伸在黑乎乎的河水中。台阶上坐着3个乞丐,其中一人正抱着曼陀铃在弹奏。

“巴巴利诺别墅?”伊尔莎小声问,仿佛怕被别人听见或被古旧的围墙引起响亮的回声。

“对,小姐,巴巴利诺别墅……”船工诧异地点点头。船慢慢地从台阶前面驶过,乞丐们不断地向他们挥着手——在这条死气沉沉的小河里,他们难得见到人。

“请……”伊尔莎又轻轻地说出了这个她惟一会说的意大利词语,随即又无奈地用德语和英语表达了她的意图,“停下……停下……”船工倒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仰头观望着这幢古老的楼房,高高的墙面上霉迹斑斑,但依然露出了昔日的风采。贡朵拉船头下的龙骨轻轻压到了没在水里的台阶,船停了。伊尔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三个乞丐蹒跚地走近了她。

克拉维利坐在他的大图书室里等待着。

同贝瓦尔德所做的最后一次谈话已向他表明,他原本估计会有用、会成功的道路是一条错误的道路。贝瓦尔德博士既不为恐吓也不为金钱所动,无论你胁迫也罢、说服也罢,无论你以死相逼或以痛苦丧生加以威胁,他就是不肯交出他的分子式。这位文静的学者,已证实了克拉维利从不相信的一个事实:有的人,就是连死都不怕!克拉维利对此深感无法理解,但由此也认识到自己已彻底失败。他束手无策了。

他在等警察。他估计警察会来找他,这是毋庸置疑的。警察局的局长看到报纸后,决不会让自己的部下对已见诸报章的这样一件大新闻一耸肩膀就了事。而且他们这次来检查,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敷衍了事,而是将会深入细致。不过,万一他们发现了图书室墙壁上的暗门,他就可以按下地窖密室门上的把手,让一切都在爆炸声中淹没。这将是最后的结局。克拉维利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到那时,他自己也将同归于尽了。内心的绝望使他痛苦万分,他绞尽脑汁想寻求一条万全之计,想让贝瓦尔德博士不再坚持他的道德观念。

然而警察迟迟没有出现。他们还需要时间。克拉维利把头埋在两只手掌里,继续等着。他已无计可施,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贝瓦尔德博士,他都已束手无策。他只是希望别再发生10年前那样的错误,别再让帕特里克森和达柯尔的尸体又浮上水面。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危险了——潘特洛西教授!他是惟一一个会说有一个什么集团想收购贝瓦尔德博士的发明的证人。

克拉维利浑身一颤,连忙抓起电话机,拨了潘特洛西教授的号码。

“教授先生,”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充满了喜悦之情,“我刚刚接到从佛罗伦萨打来的一个电话,贝瓦尔德博士在那里!对,是佛罗伦萨。什么地方?这倒不清楚。怎么?您说我是个笨蛋?对,教授……可我大概是太高兴了,总算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所以都没想到再问一问。他说5天后又可以回威尼斯来。什么?到那时您的女病人就死了?哦,真遗憾,教授……太遗憾了……要不您再试试,往佛罗伦萨……”

电话挂断了。克拉维利高兴得满面笑容。瞧我这一手有多妙啊,他想,我有主意了!这个办法准灵!贝瓦尔德博士见此情景准会乖乖就范!

他奔出房间,叫来了大管家,带着他登上了楼顶的阁楼,在众多的不住人的房间中指定了三大间,让管家安排腾空里面的东西,重新加以布置。

仆人们已习惯了只做事不提问,他们只知道按照主人的吩咐行事。克拉维利自己也在现场督促,还亲自帮着搬完了东西。然后他又跑下楼梯,回到图书室,接连打了一大通电话。打完电话他满意了。他用一张纸记了几个地址,离开了别墅。

守在门前屋后的乞丐们眼睁睁地看着克拉维利出了门,却无计可施。他的“大海女王”号白色摩托艇从建在别墅围墙里边的一个小码头飞驶出来,朝格兰德运河方向开走了。乞丐们别无他法,只得向罗贝托·塔琪奥送去一份报告:

“人已开摩托艇离家。去向不明。没法查问。我们仍在原处。”

就连几名充做贡朵拉船工守候在圣安娜运河上的监视者,也没能跟上摩托艇,只见它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激起了浪花,朝齐奥嘉方向急驶而去。

在这段时间里,被囚禁在地下室里的贝瓦尔德博士没有坐以待毙。克拉维利离开后,他的内心曾经崩溃,曾经感到过令他窒息的巨大恐惧,但他没用多少时间就克服了心理上的软弱。他的大脑又开始运转,他有了新的主意。他跳起身来,跑到门前,攥紧双拳使劲地擂门。他还踢门,并放声大叫。但他这样做并非出于恐惧或气愤,而是想试一试,克拉维利对这样大的声响有没有反应。

没人下来。贝瓦尔德博士满意了。他走进了仅一墙之隔的实验室,站在那扇小铁门前。铁门后面就是死亡了,他想。知道并且面临这一可怕的事实,可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

他又做了一次试验,奋力踢了几脚小铁门,铁门发出了清脆响亮的声音。贝瓦尔德等了几分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四周静悄悄的,仿佛整幢楼房里没有住人一般。

他回身走进实验室,在工具箱里找出了几把锉刀、凿子、螺钉起子和一只大铁锤。然后又找出几根橡皮管,他把它们一根根连接起来,一头接到了煤气喷灯上,一头接通了丙烷气罐。喷灯已被他拿到铁门边上。门上的锁虽然是一把保险锁,但完全不如保险箱上的锁那么牢固。而这铁门也只是一扇普通的门,只不过是用薄铁板代替了木材。

贝瓦尔德博士开始了他的工作。他举起喷灯对准门锁点着了火,人在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一阵焦漆味过后,铁门发出了被烤烫了的金属气味。

20分钟后,门锁周围的铁板被烧红了,散发出灼人的热气,烤红了贝瓦尔德的脸。

他放下喷灯,拿起了铁锤和凿子。他使劲用凿子在门锁周围猛凿,铁板破了。他又用一把大号的螺钉起子和一支扁凿把门锁扳了出来。他憋足了全身的力量,累得气喘吁吁,灼热的铁板烤得他浑身冒汗……终于成功了!门锁已经松动。他用凿子把它撬了出来,用一只钩子拉开了门。

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狭长的小空间,他看见门后的墙上纷乱地布满了电线、继电器、电磁铁和保险丝盒。所有的电线最后都并在一起,穿进了一根护线套管,在上面的天花板内消失了。它的那一端,贝瓦尔德想,就连接着隐藏在某处的电闸了。克拉维利只要按下电闸,死神就会来临。

这里就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要害部位了,他想,原本竟是这般模样……

忽然他听见头顶上有脚步声。贝瓦尔德攥紧了铁锤,穿过实验室进了他的卧室。他闪身站在朝楼梯方向开着的门旁等候着。他决心应付任何情况。如果克拉维利现在下来,那就要看谁的动作快了,是他的手枪,还是我的锤子……决定性的时刻来临了。

贝瓦尔德在门旁站着,等了将近10分钟。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如此冷酷、如此镇静地准备杀人!他没有半点激动,连好不容易才强压下去的恐惧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地下室的这一部分,已听不见上面有任何声响。墙外运河里汩汩流动的水声淹没了所有的声音。这楼房准是建造在一块平坦的沙岸上的,贝瓦尔德想。它的主要部分位于地上,但有一小部分却在水下,包括一部分地下室和通往建造在院内的私家码头的通道。水位可用闸门和水泵调节。它们的导线,都汇聚在那个小房间里。

就在他手握铁锤站在门旁,等候着准备随时出击之时,忽然听到背后从厚厚的墙外,传来了轻微的发动机声。这是他进入这地下室之后第一次听到外面的声音。他赶紧跑到墙边,把耳朵贴在墙上,屏息倾听。

没错,是发动机的轰鸣声。这堵厚墙外,准是巴巴利诺别墅的码头。发动机声渐渐远去,克拉维利把摩托艇开走了。

贝瓦尔德博士又回到已被他撬开了门的小房间里,瞪大眼睛观看着墙上那复杂的电器。他怒不可遏,又气又恨,两手都在震颤。当想到自己生存的希望就在此一举时,他又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力量和信心。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导线和继电器,弯起手指,用指节骨轻轻地叩击了一下几个有指示灯正在闪烁的电磁铁和漆包线线圈。

我该从哪里开始下手呢,他想。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视着复杂的线路。可是谁知道这线路中的哪个触点会引发爆炸、造成灭顶之灾呢?说不定破坏了某个继电器就恰恰会引起爆炸,也说不定触及某条导线就会造成短路,从而触发起爆装置。

他回到实验室取来一盏强光灯。借着它明亮的灯光,他又细细地逐条查看了导线,试图搞清它们的来龙去脉和相互关系。然而这不可能,尽管导线各有不同的颜色……但它们进入了布线箱和分配器后,就令人摸不清头脑了。贝瓦尔德博士又像面临着一个迷宫一样束手无策。

他犹豫了一阵之后,终于横下一条心。他把灯往地上一放,抓起了一把螺钉起子,小心谨慎地把最粗的一条电线从接线柱上松开后,猛地一拉就把它拉出了分配器盒。

这千钧一发之际,是贝瓦尔德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当他用手拉出电线时,他闭紧了眼睛,只等着爆炸发生,墙体倾塌,河水呼啸涌入将他淹死。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四周依然一片寂静。

贝瓦尔德博士睁开了眼睛。他又走近第二条电线。它通往一个正在闪烁着指示灯、看上去十分危险的继电器。

又是充满了求生的期望和准备付出生命代价的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他拉出了这根电线,抓起铁锤把连在线上的继电器砸了个粉碎,螺钉、线圈、接触片落得满地都是。复杂的线路里,不知哪个地方噼里啪啦地响了好几下,吓得贝瓦尔德博士赶紧靠到墙上。

这下完了,他想,现在墙角坍塌了,圣安娜运河的水马上会涌进来把我卷走……

但是依然什么也没发生。他怒火中烧,突然发狠,用锤子对着所有的继电器、电磁铁和接线盒一阵猛击,完全彻底地捣毁了这个随时可能置人于死地的神秘装置,墙上只剩下了凌乱不堪的电线和支离破碎的线路板。最后,已没有什么东西可再让他泄恨时,他才停住手,重重地喘着粗气,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松开了抓着铁锤的手。

他成功了!那不知埋在何处的炸药或雷管,就让它慢慢腐烂吧。但他是否真正获救了呢?克拉维利发现这一切后,又会怎么样呢?

他无法逆料自己的处境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只能让时间来证实。贝瓦尔德博士对此作好了准备。他洗净了脸上、手上的灰,在被囚禁的地下室里不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他惟一可以自卫防身的武器——一把锤子。

过后,他回到卧室坐了下来,一边慢慢地喝着剩下的葡萄酒,一边等待着。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厚实的墙外重新传来了发动机的响声。一阵轰隆隆和突突突的声响过后,一切戛然停止。克拉维利回来了。

贝瓦尔德博士把沉重的铁锤放到了桌上。他的脸色苍白,脸上的肌肉在绝望的力量中颤抖。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格格格的声音……而后,他听到了克拉维利走下狭楼梯的脚步声。他跳起身来,抓起锤子,站到了门旁。

克拉维利的脚步在门前停住了。

“您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博士,”克拉维利说着,敲了敲门,“您倒还真行,把我的爆破间给破坏了。我倒要来看看您究竟是怎么干的。我已经看到,在我的控制箱里有一只红色的信号灯亮了,说明线路已遭破坏。好吧,博士,您别再干蠢事了。我向您承诺,眼下决不对您怎么样。我有个好主意要同您说。”

贝瓦尔德博士退后一步,垂下了握着锤子的手。

“进来吧。”他沉下嗓子说道。

克拉维利走进了房间。他手里没拿武器,看见贝瓦尔德手里攥着锤子时,他只是和气地摇摇头。

“您拿着一把锤子,亲爱的博士!就像古代的日尔曼人手持木棍!要是我真的想干掉您,您以为用这小小的铁锤就有用了吗?真是荒谬。”

“您现在又准备了什么卑鄙无耻的计划?”

“别激动,博士,别激动。实现我的新计划,需要有充分的思考和细腻的感情。我可以保证,您听了之后会兴高采烈地叫出声来……”

克拉维利回身关上房门,一屁股坐了下来,又抬抬手,示意贝瓦尔德也坐下。

“请您把锤子放到一边去吧,博士!”他随和地说,“您可是一位大学者呀,干吗要扮演铁匠的角色呢?”他对自己说出的这句玩笑话感到十分满意,仰坐在椅子上大声笑了起来。

“您可知道谁来过这儿?潘特洛西教授,那个怪脾气老头儿!他告诉我说,尤里奥,就是那只猴子,已经康复了!”

“好消息。”贝瓦尔德博士并不很激动,因为他已从克拉维利的话语和神态中感觉到,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将要发生,而且其可怕的程度将远远超过这些天以来他所承受过的一切!“这证明,我的药……”

“您是人类的救星,博士!现在就连潘特洛西这老头也终于认识到了这点。因为他已用了您留下的那些药,不仅仅治好了尤里奥的病,而且还治疗了一位已经垂死的女病人……”

“不!”贝瓦尔德博士叫了起来。他两手紧紧抓住桌沿,睁圆了双眼瞪着克拉维利。

“这简直是胡闹!我还从未在人的身上做过试验!我甚至连它的稀释比例、人体的可耐受性都还不……我的天哪!”

“您别激动嘛,博士。潘特洛西这老头兴奋得已不能自持了!他四处奔走,就像是亲身经历了天国的某种神奇现象似的!因为那个本来已经奄奄一息、无可救药的女病人已重新醒了过来,恢复了神智!”

贝瓦尔德博士直愣愣地跌坐在椅子里,两手猛地捂住了脸。

“天哪……”他结结巴巴地低呼,“我的天哪……”

“现在他正满世界地在找您。我对他说,您在佛罗伦萨,还从那里给我打来了电话。我猜想,现在他把整个佛罗伦萨都闹得鸡犬不宁了!他还想跟您要10次的剂量,那样,那位已被所有医生放弃的女病人——就有救了……”

“你这魔鬼!”贝瓦尔德博士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恶魔!我不相信你的话!”他扬起头,“不!我不相信!潘特洛西教授不会做这样丧失理智的人体试验!在我没有同他本人说话之前,我决不相信你所说的情况!而你当然也不敢让我与他见面,否则你的整个计划就将破灭了……”

克拉维利两手一摊,脸带嘲笑地露出了不屑争辩的宽容态度。

“眼看着一个女病人还能有救,究竟是不是放弃,那就是您这位医师的事了!这样的事,该由您本人、由您的道德观来决定。我嘛,当然不会再让您和潘特洛西见面……但我另外有安排,亲爱的博士。听了我的安排,嗨,每个当医生的都会乐得心花怒放!”

克拉维利站了起来,满脸真诚地朝贝瓦尔德微笑着。

“如前所述……我已为您准备了一份美好的惊喜……”

说完,他就径自上了楼,锁上了门。地窖里又剩下贝瓦尔德博士一人。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