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礼服经法朗茜丝缝了几个褶子之后,穿在伊尔莎·瓦格娜身上简直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非常合身。
“天哪,多美呀……”法朗茜丝赞叹地合起了双手,“我见过许许多多漂亮的女士,可您,美得就像一位公主……”
伊尔莎·瓦格娜在镜子前转动着,左顾右盼。这是我吗?她想。镜子里这个光彩照人的女人,烫了一头棕色发卷,配着修长的脸庞,充满了富有异国情调的迷人风采……飘逸、闪光的衣服衬托出了健美的身材……这真的就是我吗?
她在硕大的镜子跟前转了又转,看了又看。这就是我,确实就是我本人,但确确实实已换了一个人,可以说是一个陌生人。这是一个外表光彩动人、内心深处却依旧惊恐不安的人……
她垂下头,背过身去不再朝镜子里看。为了寻找贝瓦尔德博士,我大概还得在这里住上一两天,不会更久,也许就这一夜吧。然后,我依然是我,女秘书伊尔莎·瓦格娜,茫茫人海中不起眼的一个小不点儿……速记、打字、听写录音指示、接转电话、往信封上贴邮票,12点至1点半午休,然后是打字、接电话、记录……从早晨7点半直至下午5点,日复一日,天天如此,8小时忙碌不停……小姐,速记……
小姐,23日的信在哪里……小姐,请过来做记录……小姐,第19号文件夹在哪里……小姐,您回忆一下第568934号实验……
伊尔莎·瓦格娜转身从镜前走开。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伊尔莎·瓦格娜,她是那样的雍容华贵、光彩照人。她没法再看下去。再看下去只会使她感到痛苦,感到无地自容。
“您好像换了一个人……”她耳畔响起了法朗茜丝的声音。
“只不过看上去是这样罢了,法朗茜丝。”
“男人们见了您,会片刻不得安宁的……”
伊尔莎·瓦格娜努力地笑了笑。她接过法朗茜丝手中的银色小手袋,克制着自己,没再朝镜子里看一眼就到了门口。
“我不会太晚的……”她边开门,边说。
“我在这儿等您,小姐……”
伊尔莎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您不需要照料其他房间的客人吗,法朗茜丝?”
“平时有的。但今天只负责照料您一个人,小姐。”
伊尔莎·瓦格娜迷惘了。她伸手抹了抹额头。
“是克拉默先生这样关照的?”
“对。”法朗茜丝快活地笑了,“他是个有钱的人……”
“当歌剧演员?”
“他是这样说的,小姐。”法朗茜丝神秘地眨巴着眼睛,“经理室也曾经向苏黎世打听过,因为他每年都来这里。苏黎世的人都不知道有一个叫克拉默的歌剧演员……但他从来不欠饭店的钱……因此我们都一直叫他克拉默先生……”
“那么……那么他其实不叫克拉默?”伊尔莎结结巴巴地问,心里一阵紧张,浑身的血一下子涌进了头里。
“我们是这样称呼他的。对于我们,他就是克拉默先生。我所说的这些话,请您别泄露出去,小姐……”
“您放心,不会的,肯定不泄露。”
伊尔莎摇了摇头,跨出了房门。她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乱跳。他用的是假名字!她在想。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照料我?
她打算问问他……一见到他立即就问。
“您是什么人?”她想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用了一个假名字?为什么要骗我?”
她在走廊中间停了下来,考虑要不要脱去新换的衣服,恢复本来面貌去见他,依然是被遗忘在威尼斯火车站的小秘书伊尔莎·瓦格娜……但是,贝瓦尔德博士的失踪,或许会与这个自称为歌剧演员鲁道夫·克拉默的人有某种联系?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了勇气。她昂头挺胸,精神抖擞地乘电梯下到了棕榈大厅,电梯下行途中,也经过了大楼的主层,贝瓦尔德曾住过的8一10号房问就在那里,房间里仍旧放着他的箱子。
一出电梯,迎面扑来了舞曲声,一群衣着入时的女士正由风度翩翩的男人们陪伴着,在翩翩起舞。
伊尔莎·瓦格娜在电梯间旁的墙凹处停住脚步,远远地观望着她只从电影与小说里看到、读到过的“上流社会”。她感到,自己仿佛将跳进波涛汹涌的大海,明知游不了多久就会被浪涛吞没。
机灵的矮个子经理发现了她,穿过种着棕榈树的木桶朝她走了过来。他认为,不能让女士久等而无人照应,这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对不起,小姐。”他鞠了个躬,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伊尔莎·瓦格娜的观望。
“但愿没打扰您……不过我猜想您是在等候克拉默先生吧?”
伊尔莎闻言不觉一惊。他怎么会这样问我呀,她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但他半小时前还给我打过电话嘛……
“哦,对,我……他说在这儿等我……”伊尔莎有些慌乱。
“克拉默先生半小时前离开了饭店。”
“可是他……”
“他走得很匆忙,小姐,还扯高嗓门叫了一条贡朵拉……”
“克拉默先生离开威尼斯了?”她急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走了,她想,抛下了我。而我口袋里只有100马克,明天一早,就会被人家当做骗取酒食的女人赶到大街上去……
“啊,不,不是的!”经理像起誓般地举起了双手,“克拉默先生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办,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切都已给您准备好了,小姐……”
“准备好了什么?”
“您的晚餐,小姐,在小厅里,还有葡萄酒……如果小姐现在想用餐的话……”他朝等候在旁边的一名身穿红制服的侍童一招手,侍童立即走上前来。
“小厅第12号桌。”经理一边吩咐侍童,一边朝伊尔莎·瓦格娜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这名侍童会给您带路。”
伊尔莎·瓦格娜微微颔首,却没挪步。怎么办呢,她想,是回楼上去,还是进餐厅?要是鲁道夫·克拉默不回来了,我怎么办?……要是这一切竟是一场恶意的玩笑呢?
她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慌,她感到自己像是身处一座难以想像却又装饰豪华的监狱、一座金色的迷宫,无法脱逃。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一遍又一遍地在问自己。干脆一走了之,就像这个克拉默一样?可是去哪里呢,天哪,我去哪里?
小侍童站在她身边,瞪大了双眼惊讶地望着她。见到她低下头看着他时,他深深鞠了个躬。
“请吧,小姐……”
逃吧,她又想。我只能逃了,别无他法。到外面另找一个便宜的小客栈过上一夜,然后到米兰去找德国大使馆……这样做,我的钱还够。
那么贝瓦尔德博士呢?贝瓦尔德博士现在在哪儿?
想到这一点,她刚想好的计划就破灭了。她的心里还有一线希望,这一线希望还在燃烧,决定了她下一步的行为:也许他明天就会露面……也许他真的没法来,但指望我能独自一人在威尼斯找个地方住上一夜,然后明天再于同一时间在火车站碰头……那时,所有的种种担忧就会像一个吹炸了的气球一样烟消云散了……
“请吧,小姐。”小侍童又说了一遍。
伊尔莎·瓦格娜费劲地点了点头。她跟在侍童后面走着,不再看墙上挂着的织花壁毯,不再看缀着慕拉诺水晶玻璃的吊灯,不再看金碧辉煌的威尼斯古镜,也不看女人们挑剔、蔑视的目光和男人们对从未见过的美貌女子流露出的惊异神色……她只是跟在小侍童的红制服后面机械地走着,进了餐厅,走到了一张桌子跟前,又机械地站住,在别人为她移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椅子软软的。又见到一只手伸上前来,从一只用白餐巾裹着的瓶子里,把深红色的葡萄酒倒进了一只磨花玻璃杯里。
我只有100马克,她又想。这样的晚餐我根本就付不起账。这葡萄酒,我每喝一口,就等于骗吃了好几马克。
一名服务员端来了一小碗汤。汤有点辣,里面有些浅色的小肉块在浮动着。是龟肉。伊尔莎·瓦格娜舀起汤和肉吃着,却不知吃的是什么。
发个电报给安妮吧,她想。安妮是一家工业公司的主任秘书,她能借给她300马克的。只要她知道了伊尔莎·瓦格娜眼下的处境,她肯定会这样做的。发电报。但就是这样,等钱汇过来,至少也得2至3天时间。
两名跑堂已把几个银盘摆在了餐桌旁的小台上。红葡萄酒已经喝完,桌上的藤篮里重新放了一瓶。一名服务员走上前来,从这只瓶里往一只小杯子中稍许倒出些酒验看了一下,又为客人斟上了一杯。这是一杯玫瑰红的葡萄酒,水晶灯的光线在杯里折射着。
一盘英国式炸牛排,点缀着芦笋、烤西红柿、炸土豆条、奶油生菜、嫩青豆和小豌豆,一道道菜都送了上来。她听见两人同时说了声“请慢用”就离开了,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慢慢吃着,费劲地把肉一小块一小块地咽了下去,因为她察觉得到,有几双眼睛正在观察着她。她知道人们正在议论她,正在猜测她可能是什么人。
要是你们都知道的话,那我真是无地自容了,她想。你们看到的这身华贵衣着,是我借用的,它明天就将化作尘土,也许都不用过几分钟,只要服务员带了账单过来,就完了。
一阵惊慌又勒住了她的喉头。这是一种羞耻感带来的惊慌,她生怕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当做骗吃饭的女人处理。
一条影子落到了桌上,令她猛然一惊。这下完了,她想,现在开始了……
经理殷勤地俯身鞠躬。
“一切都还满意吧,小姐?”
“是的,谢谢……”伊尔莎·瓦格娜结结巴巴地回答。
“还想再添些什么吗,小姐?来一道水果色拉,外加马拉斯金甜酒?”
“不用了,谢谢。”伊尔莎·瓦格娜僵硬地绞扭着手指,“只是还想打听一件事……我想找一位先生……”
经理两眼瞪着她,似乎不相信。
“一位先生?小姐是说克拉默先生吧。他马上会回来的。真抱歉,让您……”
“不,我找另一位先生。我如约来到威尼斯,却不见有人来接。”
经理彬彬有礼地听着,没有做声。这倒真让人伤心,他暗忖,大凡有教养的男士,通常都不会这样做的。不过,她很快又得到了这个克拉默的安慰。
哦,天哪,这关我什么事呀?房间和晚餐的费用,都已预付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好……在这座恋人之城里,问得太多就是一种罪过。
“如果我能帮助您的话,小姐……”他随口说了一句。
“这位先生名叫佩特·贝瓦尔德博士……”
“贝瓦尔德先生?”经理诧异地注视着伊尔莎,“哦,当然,他就住在本店……”
“什么?”伊尔莎·瓦格娜忘记了自己身处禁止大声喧哗的高雅环境,蓦地跳了起来,把餐桌都撞得晃动了,经理眼明手快,伸手扶住了桌子,仍然一脸笑容。
“贝瓦尔德博士在这JD?”
“住在8—10号套房里,二楼。”
“而我现在才知道!”
经理无奈地摊开了双手,“小姐您从来没问过我嘛……”
“可是克拉默先生不是一直在找吗?”
“克拉默先生今晚也这样问过我……”
“那么……那么他知道贝瓦尔德博士……”
“当然。”
伊尔莎·瓦格娜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却又陷入了沉思。她两眼呆呆地看着桌子,一时不知自己想说些什么。她只是想,他知道这情况,几小时前就知道了,却没告诉我!而现在他又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他们为什么不肯把真相告诉我呢?
“那么……那么贝瓦尔德博士现在在哪儿呢?”她无力地问道。
“博士先生昨天就离开了饭店,是被人接走的。他曾为今天晚上预订过一条贡朵拉,说是要陪一位客人。”
“那就是我……”伊尔莎轻轻地说。
“可是博士却没有回来,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只小箱子。大概他另有安排吧,明天他准会回来的。”
“他肯定是……”
没等伊尔莎·瓦格娜说完,经理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一边还暗自摇着头。但刚走过旁边的一张桌子,他就已经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又殷勤地忙着招呼一位身材丰满、穿得又令人注目的金发女郎了。
对伊尔莎·瓦格娜而言,今晚已经彻底完蛋了。
刚才同经理的简短对话所引起的问题,使她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压抑得连气都透不出了。她离开小厅,心里还在奇怪,怎么没人来拦住她或者拿着账单追上来;走到电梯间门口,她还迟疑了一阵子,回头看了看,确实没人跟着她,这才走进电梯,回到了她所住的楼层。她给了开电梯的侍童一个马克,就步履匆匆地走过走廊进了自己的房间。
法朗茜丝正坐在一张沙发椅里看一本法国的杂志,见到伊尔莎进房,她马上站了起来。
“小姐,瞧您的脸色!”她惊慌地叫了起来,“出什么事了?小姐心里很烦吗?”
伊尔莎·瓦格娜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我想睡……”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只想睡一觉,不要再听到、再看到任何事情!但愿明天醒来时,我能在自己家里,在柏林,在我的房间里!、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一片屋顶和林立的电视天线,看到对面奥莉希小姐的窗口,看到她每天早晨7点钟就让孩子们出门去上学……我不想再看见这整个的威尼斯城……”
“有人伤了您的心吗,小姐?”
“不,没人……是的,没什么事!我周围的人都不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伊尔莎坐了起来,看看法朗茜丝乌黑的大眼睛里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您可以走了,法朗茜丝。我没事的。晚安……”
“我什么时候来叫醒您呀,小姐?”
“不用叫……我睡着了倒更幸福。”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然而她却无法入睡。扔在沙发椅上的那件晚礼服,在月光下微微闪亮。格兰德大运河上,传来了曼陀铃琴声。不知何处,有人唱起了歌……是在楼下的大厅里?是在哪条贡朵拉船上?是在街上?还是在哪个房间的窗前?嘹亮的歌声使伊尔莎·瓦格娜想起了鲁道夫·克拉默,他自称是歌剧演员,其实却并不叫做克拉默。
她一骨碌下了床,跑到窗前关上窗子。然后她把灼热的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傻傻地望着楼下波光粼粼的格兰德运河。但没过几分钟,她感到了房间里的闷热。夏夜的炎热更增加了她内心的激动,她身上沁出了汗珠。她又推开了窗子,舒展开双臂,深深地呼吸着扑面而来的凉风。
运河上凉风习习,风中有一丝鱼腥和腐臭味。点着灯的贡朵拉无声无息地在河面上滑行,是那么轻盈、宁静,只有轻微的桨声才打断了这赏心悦目的美景。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曼陀铃琴声,依然回荡在夜空中。
伊尔莎·瓦格娜把头抵在窗户的木框上。
“你为什么要骗我呀……”她喃喃自语道,“不管你是不是叫克拉默,也不管你究竟是不是歌剧演员……这些都已无关紧要了……我已经开始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