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有排液槽的大理石解剖台上,躺着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猴,一对大眼睛在浅棕色的毛皮下忽闪着。它已瘦弱得只能任人摆布了。解剖台前,站着几位身穿白大褂、胸前系着橡胶长围裙的男子,他们围着一名年轻医师,正在观看他对着解剖台上方的灯举起的几张X光片。

“胃癌,已经到了不可动手术的阶段。”潘特洛西教授说道,“9个月前我们给尤里奥接种了癌细胞,对其胃壁也做了同样处理。癌细胞扩散极其迅速。癌病灶随后就发生转移,在肺部、肋部形成多个子病灶,目前已向大脑扩散。”说完,他点了点头,青年助手垂下了举着x光片的手。

“情况就是这样。现在请展示您的技艺吧!”他对贝瓦尔德博士说。

贝瓦尔德博士看了看可怜的小猴。它安静地躺在大理石台上,怯生生地伸出一只前爪,抓了抓一位护士朝它伸去的手指。贝瓦尔德身后的有轮小桌上,放着几支注射针筒和一只装着浅蓝色液体的小玻璃瓶,上面盖着白布。克拉维利轻轻揭起白布,盯着那浅蓝色的溶液看了一眼。

就是它!他想。他的心脏一阵狂跳。帕特里克森在一旁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才迫使他放下手里揭起的布角。他望望周围,看到了他的这位美国朋友冷峻的眼神。

“别这样!”帕特里克森低声说。克拉维利点点头,移步走到边上,站在潘特洛西教授背后。

“给尤里奥注射1毫升就够了。”贝瓦尔德拿起一支针筒说,“我做静脉注射,慢速,就像注射含钙针剂那样……”

此时,护士迅速给小猴戴上了面罩。尤里奥没挣扎几下就被麻醉了。那位青年助手处理完静脉,退到边上。

贝瓦尔德从玻璃小圆瓶中吸了一针筒药水。潘特洛西教授几近嘲笑地望着他,用手指弹了弹那瓶子,问道:

“是稀释了的墨水?”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笑,只有贝瓦尔德面露微笑。

“如果用墨水也行的话,那倒真是美极了。”贝瓦尔德说完,朝小猴弯下腰去,将针头刺入了它的静脉。抽出几滴血后,就把针筒里的浅蓝色溶液慢慢地推注进了它的血管。

“接着再做什么?”潘特洛西教授靠在解剖台边上问。

“我们一共要给尤里奥注射3次。连续3天,每天1毫升。这就足够了。”

“然后呢?”

“然后就需要等待。”

“直到它死去?”

“我希望它能活下来。”

“他希望它能活!”潘特洛西转身对着其他人高声大喊,“各位先生,你们都听见了吧?这位年轻人把蓝墨水注射进静脉,声称这头患了晚期癌症已无可救治的猴子于是就能活下来!而且说得那么轻巧,好像事情就是这样理所当然似的!”随后,他又回过身子面对着贝瓦尔德,用手指节骨叩叩他的前胸说:

“年轻人,如果将来对癌症的治疗果真变得这么容易,那我们就可以把大学和医院统统都关掉,只要培养一些注射护士了!这真是可笑之至……”

话未说完,他就倏然转身,径自离开了解剖室,连招呼都没打一个。青年助手、医生们、克拉维利、帕特里克森和贝瓦尔德博士都深感惊诧,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是真的生气了!”克拉维利悄声说,“您刚才所说的话,也的确让人难以理解,贝瓦尔德先生。”

“我自己也是花了好些时间才弄明白的。但事实就是如此……”贝瓦尔德博士边说边看着青年助手在猴子刚注射过的静脉部位贴上一块胶布,又让饲养员把它抱走,然后对青年助手说,“伙计,有一点要请您注意,不用多久,尤里奥的皮下就会出现丘疹,丘疹又会发展成为水肿。当水肿肿胀饱满时,请您切开小口进行引流,然后插入一支导液管让切口保持畅通。这样,被摧毁的癌细胞的残留物就能随着水肿液一起排出。在此期间,请您别给尤里奥喂食含蛋白质的食物,但要多喂碳水化合物、新鲜蔬菜和乳酸果汁,特别要多多喂水,以让它的体内及时得到冲洗。”

“妙极了!”克拉维利由衷地嚷了起来,“但愿这一切都能得到证实!”

青年助手在尤里奥的病案报告本上记下了贝瓦尔德博士的嘱咐后,抬头看着他的另一位德国同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了片刻,他终于说:“但教授对此还一无所知呢……除了尤里奥之外,我们或许还该用其他动物再试试?如果都获成功——我们当然希望如此,就能早一点使他相信。我们的饲养棚里另外还有92头患癌症的动物……”

“我们以后会这样做的!”詹姆斯·帕特里克森赶紧挤上前去说,心里却在盘算,他一共才带来了10毫克药剂!如果今天全部用完,那我们就一点不剩了!我们要做的试验当然与今天这幼稚可笑的注射毫不相同。就我们的利益而言,每天的用量将远远超过1毫克,说不定会用1公升,甚至整整一桶!因为这远远不是延长几千几百人生命的事情!

“但我觉得还是多试几个更好些……”助手又说,但他话未说完,就被帕特里克森断然挥手打断。

“潘特洛西对这一演示性病例的进展会表示满意的!至于扩大试验范围的事,我们可以日后再进行嘛!今天给尤里奥做试验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动物肌体对此药物的反应。现在,我们就要看到了!”

“那就随你们所愿吧,各位!”助手耸耸肩,“我只是想对这位德国同行能有所帮助。”

贝瓦尔德博士犹豫了。治愈4例当然比治愈一例更有说服力,这是明白无疑的事。我带来的高倍稀释液数量虽然不多,但足以做多例试验。但今天在场的人中没有哪个能够想像,我的药剂如果不加稀释,就会有多么惊人的毒性110毫克纯净的有效物,如果被蒸发,就足以杀死数百人!

此时,塞尔乔·克拉维利又挤上前来。

“我们确实应该等待第一个试验的结果出来!”他大声说,“在我们的研究计划中,贝瓦尔德博士会有足够的机会再来进行演示的。各位,我们走吧。”

直到离开癌症研究中心,他们也没再见到潘特洛西教授。门卫告诉他们说,教授半小时前怒冲冲地出了门,开了一艘代替救护车用的白色摩托艇走了。

“您别介意,我的好博士。”当他们重新登上“大海女王”号,在甲板上坐定后,克拉维利对贝瓦尔德说,“潘特洛西教授迟早会信服的。但我们在这几天内,先要来关心一下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相信您的发明,这一点,您尽可以放心!”

贝瓦尔德点点头表示谢意,但没吱声。他在沉思中凝视着格兰德运河肮脏的河水,它从多条昏暗无光的运河支流汇集而来,水面上漂浮着果皮、纸片、垃圾、污物和泡涨了的死老鼠,当他们的摩托艇驶过时,它们随波逐流地翻腾着,拍打着码头的古老围墙。

他忽然感到,威尼斯并非像他此前所想像的那么美好,它童话般美丽的色彩已经开始褪去。即使是在天堂里,日常生活也和世界各地没什么不同,同样也充满了猜疑、争斗和敌视,有所不同的,仅仅只是环境……

“我肚子饿了,”克拉维利突然说,一边抚摩着腹部,“主要是因为刚才在解剖室里闻了那么长时间的臭味吧。哦,天哪,要是谁必须在那里头度过一生的话……”

回到爱克赛尔大饭店,贝瓦尔德博士向他们辞别,回了自己的房间,要来一大瓶橘子汁,躺到床上。

他呼吸深沉,双手枕在脑后,两眼盯着雕有石膏花饰的天花板出神。

克拉维利、帕特里克森和他们的公司,他们能为我叩开所有的大门。门后,就是一个庞大的跨国公司。有了它的帮助,我就能粉碎对我药物的任何怀疑,他想,我准备接受他们的各项建议……

一天的炎热已使他困乏,新的想法又使他心绪宁静,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地入睡了。

威尼斯的街道华灯初上,饭店宾馆灯火通明。

贡朵拉游船上,悬挂在雕花船首和船舱座位上方绸伞下的灯笼摇曳晃动着;马尔库斯广场、教堂、总督宫、皮亚采塔小广场和马尔库斯柱廊,在投影灯的照耀下更显得流光溢彩;远处圣玛利亚康佑教堂的圆形拱顶在乳白色的月光下熠熠闪光。

面对如此美景,人们会屏息凝神,会忘却在此瑰丽神奇的面纱背后,还有许多又脏又臭、幽暗狭窄的小运河。这些运河沉默无言,既不为人所见,也没人愿意看见它们。

本已奄奄一息的小猴尤里奥,第二天还活着,第三天呼吸更加均匀,还出人意料地吃了一些蔬菜。它大概渴得难受,竟接连喝了两大瓶乳酸黄瓜汁。

见此情况,潘特洛西教授亲自动手给尤里奥注射了另外两针药剂,然后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解剖室。此事仅青年助手一个人知道,而且他也没对其他人说。

其间,贝瓦尔德博士已被塞尔乔·克拉维利请到家里去过一次。他的家,位于圣安娜运河旁,那是一条外来人都不认识的古老运河,河畔建筑物的墙面大多数都已斑斑驳驳,记载了它们数百年的沧桑历史。克拉维利所住的巴巴利诺别墅,是一幢高大的石砌老房子,墙面已风化剥蚀,房子正面为文艺复兴时期风格,阳台的石栏杆上雕着狮头,靠墙的楼梯上,铁制的扶手如长蛇盘旋。楼前,脏乎乎的河水缓缓地从台阶上漫过,砌在台阶上的白色大理石早已失去了它昔日的光泽。

这所深宅大院里布满了过道,内院之间还有空中走廊相通,地下室筑在河底下,突然间却又见铺着地毯的露天楼梯直通高处。倘有陌生人来到巴巴利诺别墅,准会被搞得晕头转向……这是一幢由许多房间和过道组成的迷宫,连经常来此做客逗留的帕特里克森至今都莫辨东西。

克拉维利就住在这里。谁在这幢别墅里见到他,都会以为真的又回到了文艺复兴时代。

巴巴利诺别墅里有一间图书室,里头四面墙上都是高达壁顶的雕花木制书架,数千册图书上积满了灰尘。此刻,詹姆斯·帕特里克森正坐在一只硕大的老式地球仪前喝威士忌,克拉维利在打电话。

他一放下电话就对帕特里克森说:“他走了,租了一条贡朵拉,说是要过河去圣母大教堂。”

帕特里克森几小口匆匆喝完杯中的威士忌,用手背在嘴上一抹,皱起了鼻子。

“今晚我们无论如何要有所进展了,塞尔乔!”他语气生硬地说,“你与潘特洛西那老家伙搞的插曲,蠢得令人恶心!真见鬼……他关心的事与我们所关心的根本就毫不相同!他能不能让病人重新站起来,关我们什么事?!”

“这也是一桩可以顺便做做的好买卖嘛。”克拉维利转动着地球仪,让手指在它上面划过了整个世界,“一方面,我们能用这种抗癌药赚它个几百万,另一方面嘛……”

他停顿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看帕特里克森。

“具体的情况,还真无法设想呢!”

“我在想呢,”帕特里克森冷冷地说,“人类的顶峰将由两个脑袋组成。”

“这不太可怕了吗?!”

“那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反正我觉得这样挺好。”

“要是我们失算了呢?”

“这不可能!正因为如此,我们今晚必须做出决断!他只带来了可怜巴巴的10毫克药,可别让他在猴子身上给浪费了!他究竟带来分子式没有?”

“我没问。他对我们还不太信任。”

帕特里克森给自己又倒了一满杯威士忌,望着那金黄色的酒液陷入了沉思。

“要是他没带分子式的话……”

“那就让他回去取!”

对克拉维利不假思索的简单回答,帕特里克森觉得可笑。他冷峻的目光令克拉维利不由自主地缩起了双肩,像是吹到了一阵冷风。

“要是离开了威尼斯,他还会不会回来呢?”

“可是没有分子式的话……只有10毫克药剂就……”克拉维利撅起了嘴唇。

“我们今晚看看情况再说。”帕特里克森又微微笑了起来,“所有的人的反抗力都有一个极限……肉体的与精神的极限!贝瓦尔德当然也不例外!这就要看我们怎么来找到它了……当然尽可能不要伤害他……”

克拉维利点点头。他现在真的感到周身发冷,于是便转过身面对书墙,避免再与帕特里克森四目对视。。

巴巴利诺别墅的大餐厅里,已摆好了一桌宴席。两名身穿黑色制服的侍者,正轻手轻脚地穿梭般忙碌着,不断端来盛放在银碟、银盘、银碗里的一道道佳肴。铺着白缎桌布的长餐桌上,间隔摆开三盏镀金的四叉烛台,点燃了12支深紫色的蜡烛,烛光映照在磨花玻璃杯和大腹玻璃瓶上,不住地跳跃抖动。

桌旁一共坐了四人:塞尔乔·克拉维利、詹姆斯·帕特里克森、贝瓦尔德博士和专程从丹吉尔赶来的化学工程师托尼奥·达柯尔。矮胖子达柯尔长着一头黑鬈发,眼睛高度近视,但人很活跃。席间,他透过厚厚的眼镜片一次又一次地往贝瓦尔德这边看,反复地端详、打量他,像是在观察评估一件想要收购或拍卖的物件。

刚才,克拉维利为他们作介绍时说:“今天,两位天才在此会面:贝瓦尔德博士和达柯尔博士。他俩这次会面,或许将作为人类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而载入史册!”

四人彬彬有礼地相互握手问候,又说了一番“威尼斯真美”之类的客套话后,达柯尔谈起了丹吉尔的情况,说他的人造纤维研究进展顺利,用不了几年,所有的人都将只穿这种由化工厂生产的料子了。

“这种纤维软得简直就同美利奴细羊毛一模一样!”他眉飞色舞地说,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闪光。

“其抗拉强度却比羊毛还要强上十倍!我们把它放在浓缩过的盐水里浸泡了整整两个月,结果嘛,竞丝毫无损!取出料子洗净烘干,再熨平,其外观就同刚从织机上下来时一个样!”

“了不起的成就!”克拉维利大声惊叹着,举起杯中紫红色的马尔莎拉甜葡萄酒,向在座诸位示意祝酒,达柯尔连忙摇手谢绝。

“不忙,不忙!对这种纤维的性状,我们还有一些小小的不满。当然问题迟早会迎刃而解的!”

“可以说说是什么问题吗?”帕特里克森漫不经心地问。

“人的皮肤对这种纤维有时会有轻微的过敏,直接接触的部位,时间长了就会产生瘙痒感!”

“妙不可言!”克拉维利颇感兴趣地高叫,“第一批产品应该先做成妇女内裤!”

托尼奥·达柯尔大笑起来,帕特里克森撇着嘴不动声色,贝瓦尔德也跟着笑了。四个男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融洽、欢快,丝毫没有迹象表明其幕后正酝酿着一场包藏野心的阴谋。

就在离他们仅有10米远的地方,这场阴谋已开始了具体的准备工作,而贝瓦尔德对此却还浑然不知。虽然克拉维利认为这样做还为时过早,但帕特里克森却已急不可耐。从外表看他依然不慌不忙,但只要一想到贝瓦尔德博士的发明将会开拓何等广阔的前景,内心就不禁急如火焚。

宴毕喝完咖啡又吸过烟,帕特里克森首先站起身来,拉直上衣开了口:

“咱们言归正传吧。”他用美国人那种冷静客观的语气说,“走吧,各位。”

克拉维利走在前面,领着他们走过一条过道,登上一道楼梯,穿过一个盖着玻璃顶棚的庭院,又穿过一个门厅……贝瓦尔德费了好大的劲想记住路径。但是没能成功。巴巴利诺别墅的结构,真像一座迷宫。

在一扇厚实的雕花木门前,克拉维利终于站住,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保险钥匙开了锁。大门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只见里面是一间灯火明亮的大厅。大厅里没有一扇窗户,但从轻微的嗡嗡声可知,有性能良好的空调机正在运行。硕大的长条桌上,放置着各种各样的仪器设备,简直就是一个设施齐全的实验室。贝瓦尔德博士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真是出乎意料!在文艺复兴式的别墅里,竟有一间这样先进的实验室!”

“凡是本公司重大的专利技术,均避开其他工作人员在此进行演示,然后再用化学器皿完成最后的试验。”帕特里克森解释道。他带头走进了电光灼灼的大厅,挥手做了个包容一切的手势。

“这里的一切都可供您使用,贝瓦尔德博士!”

“干吗呀?”贝瓦尔耱不解地问,移步走进了大厅。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克拉维利擦了擦鹰钩鼻子,两眼看着帕特里克森。

“对,干吗呀?”他也问。

那美国人努努嘴回答:“做研究嘛!”

“我的药物研制已完成了实验室试验!现在我来了。希望的是对它进行鉴定。”

贝瓦尔德沿着长排的桌子走着。这里一切齐全,各种检测设备应有尽有,还有复杂的计量仪器,大厅一角用玻璃墙隔出的小间里,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的电子显微镜。

机灵的克拉维利又立即挺身而出,先是一阵大笑,随即又频频颔首而言,以缓和一时间有点紧张的气氛:

“当然要进行鉴定。但在鉴定之前,我们先得看看我们所要购买的东西。我建议,请贝瓦尔德和达柯尔二位先生,先为我们做几项实验演示演示。”他指指大厅另一侧的一扇门。那扇门上有个大把手,就像是冰箱一般。

“如果您需要用动物,那里边什么都有!”

在随后的几个钟头里,这里成了一个会议室。

贝瓦尔德作了个报告,讲演了他寻找、研制药物的整个过程,展示了一系列的图片资料及计算数据。托尼奥·达柯尔在一旁摆弄着一只可以密封的大玻璃箱,把一百只白鼠关了进去。在柏林的实验室里,贝瓦尔德正是使用与它相似的大玻璃瓶,验证了他的药剂具有可怕的毒性。

克拉维利和帕特里克森颇有耐心地听着报告。

但当贝瓦尔德讲到药物的毒性问题时,他俩活跃起“这毒气一点没有什么气味吗?”克拉维利急巴巴地提问。

“没有,它毫无气味。”

“也看不见?”帕特里克森问。

“做实验时,这种气体是能看见的。但如果它——这当然是假设——剂量较大,蒸发时形成气雾,然后又扩散到空气里,气雾就消散了,但它的毒性却并不会因此而降低。因此,人吸入混有这种毒气的空气时,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异常的感觉,但顷刻之间就会全身瘫痪。”

“太可怕了!”帕特里克森惊叫一声,语气却像在欢呼。

“您现在能为我们演示一下吗?”

“最好别演示。”

贝瓦尔德看看一旁已经准备好的白鼠。达柯尔还弯着腰在那里逗鼠,通过玻璃箱顶上还没有加盖的圆孔往里丢面包屑。

“但这对我们也许很有意思……”克拉维利说话的声音突然有点嘶哑。

“那好吧。”贝瓦尔德迟疑着走近玻璃箱。他把一支玻璃弯管的一端插进玻璃箱的圆孔,另一端接到了一只锥型烧瓶上。达柯尔查看了一下弯管两端的橡胶塞是否塞紧和密封,满意地点点头。烧瓶塞上另外插着一支可用小号胶塞密封的玻璃管,贝瓦尔德从这里向烧瓶内注入了几毫升他那浅蓝色的药剂。达柯尔随手点燃了一盏酒精灯,将抖动的火焰移到了烧瓶底下。

烧瓶里的液体转眼就开始沸腾,产生出略呈蓝色的蒸气,最后全部蒸发完了。这蒸气像雾一般通过玻璃弯管流入玻璃箱内,弥散开来并渐渐下沉。

当这几乎看不见的薄雾刚流进玻璃箱时,白鼠就像是谛听只有它们才能听见的某种声音似的停止了活动;随即,当薄雾下沉,并完全接触到它们时,它们就纷纷倒毙,连动都没有再动弹一下。

帕特里克森、达柯尔和克拉维利眼睁睁地看着白鼠死去,像是着了迷。

“3秒钟。”帕特里克森说,握着秒表的手在微微颤抖。

“接下去怎么办?”达柯尔一边问,一边从玻璃箱旁退回一步,“这种气体该怎么控制?我们怎么对付它?”

“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贝瓦尔德直截了当地回答。

克拉维利跳了起来,目光中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这……这连您都还不知道?”他指着已经看不见再有雾气在里面的玻璃箱说,“那……那么这只箱子怎么处理呢?”

“这或许就是有待我研究的新课题了。我不想看到箱子被打开、毒气进入空气的事发生!”贝瓦尔德在装着死白鼠的玻璃箱旁坐下,“刚才进入箱子的这些毒气,就足以杀死一百个人了……”

“而您却还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处理这些毒气?”

克拉维利嚷了起来。

“真不知道。”

“那您在柏林是怎么做的?”

“我把我的大玻璃瓶原封不动地深埋在地下,上面还铺上足足一米厚的炭粉,玻璃瓶外面我还套上了一只厚厚的锡板箱,并用电焊封死了。”

“天哪……那您现在也这么办吧!达柯尔,请您帮他把这鬼东西搬出去。”克拉维利搓着两手,退到了房门口。帕特里克森仍坐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他不急不慢地说:

“从这药物的化学结构式里,我们或许能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一种毒物总有另一种毒物可以克制。达柯尔是出色的化学家,要是我们有机会把所有的分子式仔细看一遍的话……但这要花费几个星期的时间。”

“分子式我没带来。”贝瓦尔德说。

帕特里克森扭头望着他,瞪大了眼睛。

“干吗不带呀?”

“我想我们这次见面只是初步商谈一下嘛。”

“那就是克拉维利先生写信时没有表达清楚了。我们想直接参与其事,博士,尽本公司的全力参与!投入2500万美金!”

贝瓦尔德听了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想,2500万美元,就是一亿多马克,这数字太令人震惊了。他们匆匆抛出了数字,但听上去并不可信。

“后面的研制工作,已不需要花这么多的钱了……”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帕特里克森咧嘴笑了。

“后面的研制工作?不,博士,您理解错了。我们定一个五年的期限,在这五年内,我们将向您提供2500万美元……给您一个人!作为购买您的药剂的报酬!”

贝瓦尔德站了起来。

“这不是开玩笑吧,帕特里克森先生!”

“我从来不拿数字开玩笑,博士。您也有点太拘谨、太务实了。要是您能把分子式交给我们,我们马上就可以同您订立合同。并且首期就付给您500万美元。当然,有关您药剂的一切权利,这样就得全部转到我们名下来了!”

贝瓦尔德沉默不语。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阻止着他,不让他立即表态允诺。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甚至压抑了有可能成为亿万富翁的喜悦。但帕特里克森却误以为他的沉默有别的意思。他点点头,一拍大腿说:

“您真是个聪明人,博士!那好吧,2500万另加5%提成!这么多的钱,一个人是根本用不完的!请问您多大年龄?”

“47岁。”贝瓦尔德有些激动,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如果一切顺利,您至少可再活30年吧?在这30年里,您将不会再有什么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贝瓦尔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光线夺目的实验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了似的。

“请您谅解,我不能立即做出决定。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名正在观看马戏团表演的观众,晕头转向地跟着演员走起了钢丝……”

“但您要是掉下来,下面却是一座金山!”

托尼奥·达柯尔到大厅的一角去洗手了。他是在场的四个人中惟一一个内心不感到激动的人。

“如果毒气一旦产生,而我们却找不出控制它的办法,那么我们的这桩买卖就毫无价值了!”

“为什么?”贝瓦尔德不解地环视众人,“我们本不想制造毒气去杀害千百万人嘛。我们只是打算制造能抑制癌细胞发展的治疗性药物投放市场!”

“这当然不错!不过要是在生产时发生意外……要是因为不幸的偶然事故而引起药剂蒸发呢?”帕特里克森努力控制住自己,对贝瓦尔德像是表示抱歉似的微微一笑,“我们必须想得周到些才行,伙计!要是连我们都全部中毒身亡了,那还有谁来给您这2500万美元呢?所以我想,我们最好立即着手解决这毒气问题。”

贝瓦尔德点点头。帕特里克森所言确实合乎逻辑,但他心理上的防线却依然在阻止他立即下结论。他觉得,事情的进展似乎有些过于顺利,过于简单,几乎像是电影里的故事。他们抛出了一串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但对他本人以及他那药剂,除了一篇专业刊物上的文章、一次在潘特洛西教授处进行的实验,以及刚才所做的报告和对药物毒性的演示之外,并无更深的了解,他们这样就准备提供2500万美元,使人觉得有些离谱。

我要争取些时间,他暗忖,要与目前已经控制了我头脑的印象保持一定的距离。首先,有必要再了解一下这家所谓跨国公司的情况。虽说帕特里克森和克拉维利表现得十分友好,也显示了他们公司具有相当雄厚的经济实力,但这样一家公司的代表,其言行举止似乎不应该像他们这副样子的。但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他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不该这样子……不管怎么说都不会是这样的。

“我写封信去柏林,让他们把写有分子式的文件夹寄来吧。”他终于说,但没看见在他背后的克拉维利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您仍然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帕特里克森也满意地笑了。他心想,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能主宰世界了!

“咱们换个舒适些的房间吧!”克拉维利说。他两眼盯着依旧充满毒气的玻璃箱,对毒气还心有余悸。

“请达柯尔先生操点心,让这鬼东西从我家里消失……”

“但想在威尼斯找一小块可以埋掉它的土地,却还真不容易呢。”达柯尔挖苦道。

“那您就找一条偏僻的小运河沉掉它,或者,您最好开船到海上去……”

达柯尔点点头。

“我先用石膏再用水泥把它封死。然后……”

克拉维利赶紧离开实验室,一路小跑,东绕西拐地急急回到图书室。贝瓦尔德对这里的路径仍不辨东西,假如给他一张图,他也无法确定那实验室的位置。

贝瓦尔德博士被送回爱克赛尔大饭店后,当晚就给伊尔莎·瓦格娜写了一封信。信中,他附上已打上日期的火车票,发信地址他写了“威尼斯一号信箱”,并注明了“回信留局待领”。他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听了克拉维利的建议,虽说他觉得克拉维利讲述的理由十分古怪。

“我们要排除一切竞争!”克拉维利曾对他说,“如果让别人知道您住在哪里,就可能有其他集团闻风而来。在我们订立合同之前,要是您能把您所有的邮件通过威尼斯一号信箱留局待领,那就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

贝瓦尔德对此虽感诧异,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在这些方面,他简直是个书呆子,既不懂世故,更不了解跨国公司的游戏规则。他只是想,这几乎有点像惊险小说里所写的情节了。

他在给伊尔莎·瓦格娜的信中指示,要她把第17和23号文件夹送来。文件夹里只装空白纸。让瓦格娜前来威尼斯,是他突然想起的一个主意。他想,在谈判过程中,身边能有一个相处多年的熟人,一个不会被他人收买的证人,总是有备无患的好事。至于让她带上空白的文件夹,那只是暂时应付克拉维利和帕特里克森的一个手段而已。

当夜,贝瓦尔德就把这封用中号信封写的不引人注目的信,投入了饭店的铁制信箱。

没有别的任何人知道此事。

但此信事关价值2500万美元的分子式,事关拯救千百万癌症病人,甚至事关拯救整个人类免于毁灭……

第二天,塞尔乔·克拉维利又来到爱克赛尔大饭店,接走贝瓦尔德博士,乘上“大海女王”号摩托艇,专程做了一次游览。

克拉维利脸色苍白,像是熬了夜,眼眶下挂着眼袋,眼珠比平时更黄了。他应该当心自己的肝脏,贝瓦尔德心想,他的家庭医生应当叫他戒酒、戒烟、戒色!他应当到深山老林里去休息两个月,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想,并且要控制饮食……”

贝瓦尔德觉得克拉维利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只是作了努力才保持了他脸上的笑容。驾驶摩托艇的人今天也换了,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瘦高个意大利青年代替了帕特里克森。

“就您一个人来的?帕特里克森先生呢?”贝瓦尔德问。此时摩托艇已开始在格兰德大运河里滑行,克拉维利正在把杜松子酒调入一杯马提尼。听贝瓦尔德这样问,他的双手抖动了一下。

“帕特里克森先生今天早晨带了达柯尔一起乘飞机去总部了。他们要在那边逗留几天。达柯尔这鬼才成功地从那玻璃箱里抽取了一些您那种要命的毒气做样品,用另一个瓶子装了。他俩带了这样品赶往总部,想让参加公司会议的人都大吃一惊。”

贝瓦尔德突然把手中的杯子往固定在甲板上的白漆小桌上一放。

“我不明白您干吗对药物的副作用那么感兴趣,克拉维利!要知道,这种副作用对我们是毫无意义的!”他高声说,“我为杀灭癌细胞而研制的药物,决不是杀人的毒气!而且这种毒气也只是偶然产生的!”

“但既然出现了,我们就必须考虑到它的存在!当然,它首先是癌细胞抑制剂,这您不必担心!对了,那分子式您已写信去要了吗?”

“写了,信已经发出。如果一切正常,四天后分子式就能寄到。”

“威尼斯一号信箱,留局待领?”

“如您所愿了!虽说我不明白……”

“您很快就会明白的,博士先生。”克拉维利在贝瓦尔德身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下。他内心的不安看来已烟消云散。

“很清楚,我们要派人监视您的实验室,密切注视,避免竞争……”

“这有必要吗?”贝瓦尔德大声责问。他想站起来,却被克拉维利拉住了衣袖。

“您不知道,您发表在专业刊物上的那篇不显眼的小文章引起了怎样的骚动!人们已开始了秘密的竞争……幸好我们先走了一步。这对您、对我们都是好事!我们已经获悉,至少有3家集团已在打听您目前的行踪。甚至已有人用虚构的姓名给您的秘书打过电话,打听您的去向,但幸好她守口如瓶。真是个好姑娘。”

“对瓦格娜小姐,我完全可以放心。”

“我们公司行事一向严肃认真。”克拉维利出神地笑了,“但幕后的争斗,却残酷无情,难以想像!您知道吗,在威尼斯,别人都只以为我是个房地产中介人?”

“什么?”贝瓦尔德望着克拉维利,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一种掩护,尊敬的博士!作为房地产中介人,我可以到处走,应该出门旅行,也应当有广泛的交往。这样,来拜访我的人多了,也不至于引起别人注意,就连我的邻居也只看见到巴巴利诺别墅来的人川流不息,却发现不了任何其他情况,他们的好奇心渐渐地也就消失了。”

“您说的这些,都令人感到惊奇,克拉维利先生……”贝瓦尔德注视着远处。威尼斯最著名的丽多海滨浴场,正缓缓地从他们船边掠过,花花绿绿的遮阳伞在阳光下灼灼闪光。洁白的沙滩上,蔚蓝色的海水中,大群大群的人赤身露体地在闹腾着,像一群群忙碌的蚂蚁。

“出价2500万美元,对您来说,这种事是会觉得不好理解的,博士!”克拉维利又笑了,“我可以高兴地告诉您,合同草案我今晚就能给您看了。当然这还只是一份草稿,有待咱们进一步讨论……”

“大海女王”号在海面上划出了一条巨大的弧线,返航回到威尼斯。

在爱克赛尔大饭店,贝瓦尔德博士从行李保管处取回了一只小箱子。箱子里有几个带有衬垫的金属夹,衬垫上夹着一件件标本,反映了癌细胞逐步坏死的各个阶段。这些标本取自白鼠、家鼠、豚鼠及猴子,有些甚至取自癌症病人。这些人死后,贝瓦尔德却战胜了死神。克拉维利请求将这些资料交给他,说是要作为合同附件的内容。

这是人们最后一次在威尼斯看见贝瓦尔德博士。从此以后,他就消失在沉默的运河之间了。

而伊尔莎·瓦格娜此时却在火车站站台大厅里苦苦地等他。一个孤立无助的姑娘,只身来到这个神奇的大都市,而口袋里只带了100马克。

至于她遇到歌剧演员鲁道夫·克拉默,那纯粹是命运安排的巧合。但当时还没有人能想到,一连串的巧事,竟会由此而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