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烟雾四溢。汉斯·奥尔特曼弹着钢琴,其他人众星拱月在伊尔瑟旁。伊尔瑟坐在吧台边上,举着琴酒,给大家讲上流社会的无聊种种,比如帝国元帅赫尔曼·戈林的风流史之类。三人走进屋子的时候,恰好爆发出一阵笑声。施泰因纳诧异地打量着这一幕,尤其是吧台上那一排空酒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群迅即作鸟兽散。李特尔·诺依曼跟勃兰特都在吧台的后面。他说:“今天早上奥尔特曼在酒吧后面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暗门。里边是个地窖,我们一直都没注意到。发现两捆香烟,连封条都没拆,每捆五千支。”他又冲着柜台一摆手,“高登琴酒、必富达、白马苏格兰威士忌、海格威士忌,”他捧起一个瓶子,吃力地拼读上面的英文字,“布什米尔爱尔兰威士忌,陶壶蒸馏。”
利亚姆·德弗林怪叫一声,一把攫走了瓶子,扬言道:“我发誓,谁敢偷一滴我就打死谁,这瓶都是我的。”
一阵哄笑。施泰因纳抬手压了压:“静一静,有件事要商量商量,正经事。”他对伊尔瑟·诺伊霍夫说:“抱歉,宝贝儿,不过这是最高机密。”
她嫁给军人这么长时间,早就习惯了。“我在外面等就好了,不过我可不愿意让这瓶琴酒留在我的视线之外。”说罢她一手拎着必富达的瓶子,一手捏杯,走了出去。
酒吧安静下来。每个人都一下子清醒了,等着听中校训话。“事情很简单。”施泰因纳于是说,“我们有机会离开这里了。有个特殊任务。”
“要干什么,中校?”奥尔特曼中士问。
“你的老本行。你接受的训练派上用场了。”
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一阵激动的议论。有人怯道:“意思是……我们又能跳伞了?”
“就是这个意思。”施泰因纳说,“但是只征集志愿者。在座每一位都可以自主表态。”
“要去苏联吗,中校?”勃兰特问。
施泰因纳摇头说:“是块德国人还不曾打过仗的地方。”他环顾众人,每个人都带着好奇、不安和期待。“你们都有谁会说英语?”他轻声问。
众人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特尔·诺依曼完全失态了,哑着嗓子说:“老天爷啊,库特,你跟我开玩笑吧。”
施泰因纳摇头:“我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当然,我所说的全都是最高机密。简单来说,大概五个星期之后我们会从荷兰越过北海,空降到英国一段孤立的海岸线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第二天我们就撤出来。”
“如果不顺利呢?”诺依曼说。
“那就死了呗,所以无所谓。”他环顾屋子里,“还有什么问题吗?”
“能告诉我们行动目的是什么吗,中校?”奥尔特曼问道。
“跟斯科尔策尼和伞降学校的那些人在大萨索峰上差不多。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了。”
“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勃兰特瞥了一眼屋子里的人们,说,“去的话,可能死;待在这儿,一定死。你去我们就去。”
“我同意。”李特尔应了一声,猝然起身立正。
每个人都同样站起来。施泰因纳伫立着,试图窥破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部分。良久,他终于点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了。刚才是不是有人提到白马威士忌了?”
酒吧里一瞬间变得沸反盈天。奥尔特曼坐下,弹奏起了《向英格兰进军》。不知是谁把帽子朝着他扔了过去。施笃姆叫道:“别弹这种老掉牙的调子了,来点儿值得一听的。”
伊尔瑟·诺伊霍夫出现在门口:“现在我可以进来了吗?”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把她举起送到了吧台前:“唱支歌!”众人大喊。
“好吧好吧,”她笑道,“你们想听什么呢?”
施泰因纳尖声抢着说道:“Alles ist verrückt。”
四下里突然一片沉默。她注视着他,面色苍白:“你确定?”
“绝对合适,”他说,“相信我。”
汉斯·奥尔特曼全神贯注地弹起了前奏。伊尔瑟的手轻轻抚着后腰,缓缓地在酒吧里走动,唱起了那支让人莫名忧伤的歌,那支每个参加过冬季战役的人都耳熟能详的歌:
我们在这里要做些什么?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Alles ist verrückt,
所有人都疯了,
世间所有都已注定坠落……
她的眼眶噙着泪水,她的双臂大大地张开,好像要把所有人都拥抱在怀里。此时所有的人都凝视着她,跟着她唱,缓慢、低沉,施泰因纳、李特尔,所有的人——甚至还有拉德尔。
德弗林困惑地看了看每一个人,然后拉开门,倚在外面的墙上,喃喃道:“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由于灯火管制的原因,阳台一片漆黑。拉德尔和施泰因纳晚饭后选择来这里吸烟,更多的还是出于隐秘。落地窗前挂着厚厚的窗帘,里边传来利亚姆·德弗林的声音,还有伊尔瑟·诺伊霍夫和她丈夫的欢笑声。
“这个人很有魅力。”施泰因纳说。
拉德尔点头道:“还有别的优点。多几个他这样的人的话,英国人早就高高兴兴从爱尔兰滚蛋了。我相信,下午我走之后你们两个谈得应该不错吧?”
“你可以这么说,我们彼此心领神会。”施泰因纳说道,“我们还一起详细研究了地图。相信我,有这么一个人去打前哨,能起非常大的作用。”
“还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吗?”
“有。魏尔纳·布里格尔那个小家伙竟然去过那个地方。”
“布里格尔?”拉德尔问,“谁啊?”
“是个准下士,二十一岁,服役三年,从波罗的海地区一个叫巴思的地方过来。他说,那个地方的海岸线与诺福克相当相似。大片大片荒海滩、沙丘,还有许多鸟。”
“鸟?”拉德尔奇道。
施泰因纳在黑暗里笑了:“我得说,鸟是魏尔纳这个小伙子的全部乐趣。有一次在列宁格勒,游击队的埋伏圈惊了一大群八哥,因为这个我们才逃出了埋伏。当时我和魏尔纳被火力压制在大野地里,只能趴在泥巴里不动弹。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给我讲八哥的迁徙,这些鸟怎么样飞到英国过冬,仔仔细细地讲。”
“真有意思。”拉德尔讥道。
“没关系,你可以笑。不过当时那三十分钟真是一晃就过去了。说起来,他和他爸爸就是因为这个才在一九三七年去的北诺福克。就是因为那些鸟。显然整个海岸线都是它们的胜地。”
“啊,好吧,”拉德尔说,“谁都有自己的爱好。还是说说谁会说英语这个问题吧,你有结论了吗?”
“诺依曼中尉、奥尔特曼中士和小布里格尔都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当然,带点儿口音。装成本地人是不可能了。至于其他人,勃兰特和克鲁格说得结结巴巴,不过也足够应付。说起来,勃兰特年轻时在从汉堡到赫尔的货船上当过甲板水手。”
拉德尔点点头说:“这可不一定是好事儿。告诉我,诺伊霍夫问起你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显然他相当好奇。可怜的伊尔瑟,只能在一旁瞎担心。我得把她劝住,不能让她盲目地去找里宾特洛甫想办法救我,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很好。”拉德尔说,“那么你就安心等通知吧。一周到十天之内你就可以拿到调令,取决于我什么时间能在荷兰找到一处合适的基地。德弗林会在一周左右之后过去。我觉得我们应该进去了。”
施泰因纳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道:“那我父亲呢?”
拉德尔说:“我必须实话实说,你千万别指望我能插手这个事情。希姆莱在亲自过问。我所能做的——当然,也是我一定会做到的——就是明确跟他说,你的态度非常配合。”
“说实在的,你觉得这够吗?”
“你觉得呢?”
施泰因纳苦笑道:“此人全无荣誉感。”
只有早些时候的人们才爱用这个古里古怪的评语。拉德尔好奇道:“那你呢?”他问,“你有荣誉感吗?”
“也许没有吧。也许比起我想表达的意思,这个词过于冠冕堂皇了。其实很简单,比如言出必行,比如与兄弟们生死与共。这些如果放在一起的话,算不算荣誉感呢?”
“我也不知道,朋友。”拉德尔说,“我唯一能明确的问题是,毫无疑问,对于有希姆莱这种人的世界,你过于优秀了。”他搂住施泰因纳的肩膀道,“这回我们真得进去了。”
伊尔瑟、诺伊霍夫上校和德弗林围在火炉旁的小圆桌坐着,她正忙着用左手中的塔罗牌堆摆出凯尔特十字牌阵。
“来吧,我倒要见识见识。”德弗林说。
“您的意思是您并不相信这个,对吗,德弗林先生?”她问道。
“像我这样一位堂堂的天主教徒·耶稣会士们最得意的门徒?”他笑笑说,“你觉得呢,诺伊霍夫夫人?”
“我倒觉得您是个特别迷信的人呢,德弗林先生。”德弗林的笑容稍微僵了一下。“要知道,”她接着说道,“我可被称作是灵媒呢。纸牌本身并不重要,不过是工具罢了。”
“那么开始吧。”
“好的。德弗林先生,您的命运牌呢,是我数出的第七张。”
她很快地数到第七张牌,然后翻开。纸牌上画着手执镰刀的骷髅,上下颠倒着放在桌子上。
“画着这个家伙,是张好牌吧?”德弗林试图装出满不在乎的口吻,但是没能成功。
“嗯,这是‘死神’没错。”她说,“但是牌面逆位之后就不是您想象的那个样子了。”她俯身盯着牌面看了半分钟,然后很快说道,“您很长寿,德弗林先生。很快呢,您就会进入一段相当安逸的时光,甚至是毫无变化的岁月。等到晚年的时候,可能会遇到革命,或者碰上暗杀之类的。”她抬头静静地问,“您觉得这样满意吗?”
“长寿确实不错。”德弗林兴高采烈道,“别的就看运气啦。”
“能给我看看吗,诺伊霍夫夫人?”拉德尔问。
“您愿意就好。”
她开始数牌。这一次,第七张牌是逆位的“星星”。她同样盯了一会儿,说道:“您的健康状况不好,中校。”
“确实如此。”拉德尔说。
她抬起头,简单说道:“我想,您知道怎么读牌吧?”
“多谢,应该可以。”他淡淡地笑着说。
气氛好像突然冷了下来,大家都有些不自在。施泰因纳说:“好吧,伊尔瑟,我呢?”
她伸手去拿牌,似乎是准备收拾起来:“不,今天算了吧,库特。今天晚上差不多了。”
“胡扯,”他说,“我非看不可。”他拿起了牌堆说,“喏,我应该用左手把牌交给你,是这样吧?”
她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牌,用恳求的目光默默看了看他,终于开始数牌。她迅速翻开第七张,自己看清楚牌面后就马上搁回牌堆,说:“库特,你抽的牌也很幸运。你抽到的是‘力量’,命运相当好,绝处逢生、马到成功。”她灿烂地笑了笑,“那么,各位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失陪一下去准备咖啡。”然后走出了屋子。
施泰因纳伸手掀开纸牌,是“倒吊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女人呐,”他说,“有时候真是太傻了。是吧,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