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中午,霍夫尔就回到了办公室:“我把他带来了,长官。”

拉德尔闻言搁下了笔,抬头问道:“德弗林来了?”他踱到窗前,整了整制服,思忖着该如何张口。此事不容有误,务必成功。而且,必须牢牢掌控住德弗林——毕竟他是个中立分子。门轻响了一声,他转过身来。

利亚姆·德弗林的身量比他想象中小一些,大概也就五英尺五六英寸高。一头深色的卷发,脸色苍白,眼睛是拉德尔从没见过的那种亮蓝色,嘴角似乎永远挂着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这个人长得就像个笑话,让人无法忍俊。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大衣,左额上那个在爱尔兰留下的枪伤清晰可见。

“德弗林先生,”拉德尔走过办公桌伸出了手,“我叫拉德尔——马克斯·拉德尔。你好。”

“好。”德弗林的德语说得相当流利,“对于此事,我似乎别无选择。”他一边解开大衣扣子,一边开门见山道,“是第三科在负责这件事吗?”

“请坐,德弗林先生。”拉德尔为他拉过一把椅子,又递过烟,点上火。

德弗林俯身凑过去点着了烟。这烟太烈,一口烟吞到喉咙里,呛得他直咳嗽。“圣母玛利亚啊,中校,我知道这东西很厉害,但是没想到竟然厉害到这种地步。烟里边掺了什么?或者……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是苏联烟,”拉德尔说,“冬季战役的时候我一直抽,习惯了。”

“你可别告诉我说,”德弗林说,“大雪天里你就靠这个东西防止打瞌睡。”

拉德尔笑了,和气道:“差不多吧。”他取出白兰地,又拿了两只杯子问,“干邑,来点儿吧?”

“你真太客气了。”德弗林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闭上了眼睛回味着。“跟爱尔兰白兰地不一样,但也凑合了。我们什么时候谈谈闹心事儿·上一次,提尔皮茨河沿的家伙们让我半夜里从五千英尺高的地方跳伞到米斯去,我现在可对高空怕得不行。”

“好吧,德弗林先生,”拉德尔说,“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这里确实有一份工作交给你。”

“我有工作了。”

“在大学工作·得了吧,像您这样一匹骠勇的骏马,竟然去拉牛车,成何体统嘛。”

德弗林仰头大笑:“啊,中校,你这么快就摸到我的软肋了。虚荣心啊,虚荣心呐。只要捧我两句,我就跟我舅舅家那只老猫一样温顺了。不过,你这样尽可能客气地兜圈子,其实是不是想让我回爱尔兰去·如果真是这样,赶紧算了吧。这种事情想都别想,我决不回去。监狱我蹲够了,我可不想在卡拉大平原上再蹲个五年。”

“爱尔兰仍然是中立国。德·华里拉先生明确表过态,他们不会有所偏袒。”

“是的,我知道。”德弗林说,“结果十万爱尔兰人参加了英国军队。不仅如此,只要有皇家空军的飞机在爱尔兰迫降,没几天飞行员就被送回英国去。他们又给德国送回来几个人呢?”德弗林微笑道,“要小心啊,有了美味的黄油、奶酪,还有爱尔兰姑娘们陪着,这些人估计已经不在乎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德弗林先生,我们并不是让你回爱尔兰,”拉德尔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么到底干吗?”

“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仍然是爱尔兰共和军的支持者对吧?”

“战士。”德弗林纠正道,“中校,我的家乡有句话,‘一日从军,终生报国’。”

“也就是说,取得对英国的胜利,是你的目标喽?”

“如果你所描述的这种情形,是基于一个团结的爱尔兰、一个真正能够自立自强的爱尔兰,那么我会十分欣慰的——但是,除非眼见为实,我不会痴心妄想。”

拉德尔疑惑道:“那还打什么仗呢?”

“救苦救难的主啊,你要问的难道就是这个?”德弗林耸耸肩,说道,“总比周六晚上在酒吧外面打架强吧,或者大概是我对这种游戏比较感兴趣。”

“哪种游戏?”

“你不会告诉我说你干的就是这个行当,你却不知道吧?”

拉德尔莫名地感到浑身不自在,匆匆开口道:“那,比方说你的同侪们在伦敦从事的活动,你不赞赏吗?”

“他们不过是在湾水瞎转悠,帮着女房东做点儿‘帕克索’罢了。”德弗林说,“入不得我的眼。”

“‘帕克索’?”拉德尔奇道。

“开个玩笑。‘帕克索’是一种包装好的调味肉汁,很有名。那些小毛孩子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们自己做的炸弹,其实不过是把氯酸钾、硫酸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罢了。”

“性质应该不太稳定。”

“尤其是不小心弄到脸上的时候。”

“你们的人一九三九年一月把最后通牒送到英国首相那里之后,就开始进行爆炸活动了……”

德弗林笑了:“他们还抄送给了希特勒、墨索里尼,还有一切可能对此感兴趣的人,连汤姆·考博雷叔叔都收到了一份儿。”

“汤姆·考博雷叔叔是谁?”

“也是开玩笑而已。”德弗林说,“这是我的缺点,对什么事情都不会认真。”

“这是为什么呢,德弗林先生·有意思。”

“得了,中校。”德弗林说,“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全能的上帝在他状态不好的时候搞出来的恶作剧。我总觉得,他肯定是头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还不清醒。话说回来,你干吗提起那些爆炸的事儿?”

“你赞同他们的行为吗?”

“不。我不喜欢这种无差别袭击。女人、小孩子,或者过路人什么的。你要是准备战斗,你要是有所信仰,你要是觉得你的信仰是正义的,那就站出来,战斗,像个男人一样,战斗。”

他的脸更白了。表情坚定而紧绷着,额头上的伤痕仿佛打上了一个烙印。俄而,他突然放松下来,笑了笑:“你赢了,你看穿我了。这么好的大早晨,那么认真干吗呢?”

“好吧,道德楷模。”拉德尔说,“可是英国人可不管你这套,你看,他们每天晚上都来轰炸帝国命脉。”

“你把我说得都快同情得哭了。别忘了,我在西班牙替共和军打过仗。你觉得那些替佛朗哥飞来飞去的德国斯图卡飞机是在干吗?知道巴塞罗那吧?知道格尔尼卡吧?”

“奇怪,德弗林先生。显然你对我们心怀不满,但是我感觉你恨的似乎应该是英国人才对吧?”

“英国人?”德弗林笑了,“好吧,要说他们,就像是丈母娘——无法容忍还不得不忍。不,我并不‘恨’英国人。我恨的,是他妈的大英帝国。”

“你希望看到爱尔兰取得自由吗?”

“是的。”德弗林自己伸手掏了一支俄国烟出来。

“那么在你看来,会不会同意这样一种观点——要达成这个目标,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德国赢得这场战争?”

“那连猪都会飞了。”德弗林说,“我可没这么觉得。”

“那干吗还留在柏林?”

“我有的选吗?”

“有的,德弗林先生。”拉德尔中校平静道,“我可以安排你去英国。”

德弗林诧异地盯着他,这辈子他头一次这么失态:“我的上帝啊,这人疯了。”

“没有,德弗林先生,我清醒得很,放心。”拉德尔把干邑酒瓶推过去,搁下牛皮纸文件袋,说,“再来一杯吧,看看这份文件,然后我们再谈。”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