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库特·施泰因纳少校正没在齐腰深的海水里。英吉利海峡的海水冰凉刺骨,他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冷过,比俄国的那段日子还厉害。他撕心裂肺地觉得冷,只能瑟缩地躲在鱼雷上的玻璃罩子里。

他现在处于奥尔德尼的布雷港东北约两英里远处,在小岛布尔霍的北面。浓雾挡住了他全部的视野,使他感到正处于世界的尽头。起码他并不孤单。身子两侧的亚麻救生绳浸在雾中,像脐带一样,左边系着奥托·雷姆科中士,右边系着李特尔·诺依曼中尉。

施泰因纳很惊讶,下午临时交给他们行动任务。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雷达标示出了一艘船。要知道,贯通海峡的主航道在北面,离得老远,所以这说明,这艘船已经极度逼近海岸线了。后来发现,这是八千吨级的护航舰“约瑟夫·约翰逊”号,从波士顿开往普利茅斯,装载了大量高爆弹药。这艘船三天前在兰兹一带遭遇了暴风雨,船舵受损,难以保持航向,因而在浓雾中偏离了航向。

在布尔霍的北面,施泰因纳放慢了速度,然后用力拉了两下救生绳提醒同袍们。过了一会儿,浓雾里逐渐出现了他们的身影。李特尔·诺依曼的脸尽管裹在橡胶救生衣的面罩里,还是冻成了青紫色。他说道:“长官,我们离得不远了。我都能听见他们的动静了。”

雷姆科中士也慢慢漂到了他们旁边。他脸上有一绺翘胡子,这是施泰因纳特准的,因为他的下巴被俄国人一颗高速掠过的子弹打得完全开了花。雷姆科很激动,眼里闪着光,明显是把这次行动当成了大冒险。

“我也能,长官。”

施泰因纳举手制止了他,静静聆听。从“约瑟夫·约翰逊”号的方向持续传来响声,已经很近了。

“长官,小菜一碟。”雷姆科尽管冻得牙齿直打架,还是咧嘴笑道,“最佳作战,从来没有过。这船都不会知道遭遇了什么袭击。”

“醒醒吧,雷姆科。”李特尔·诺依曼开口道,“我这短命倒霉的一辈子里啊,唯一学到的就是别抱什么指望。给你盛好了端上来的,一定要格外小心。”

这话果然应验了,一阵风突然吹来,把浓雾硬撕开了一个口子。灰绿色的奥尔德尼岛出现在他们身后,老旧的海军防波堤码头仿佛一根花岗岩材质的手指,自布雷一路横亘千里。阿尔伯特要塞、维多利亚港的桥头堡,一下子全都映入了眼帘。

不到一百五十码开外,“约瑟夫·约翰逊”号正以八到十节的速度向西北调整航向,试图回到海峡主航道上去。暴露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施泰因纳当机立断:“好吧,直接插进去,五十码放鱼雷,然后跑。雷姆科,别逞英雄。记住,服刑部队里什么勋章也捞不到,只有棺材。”

于是他加速破浪前进。涌起的浪潮打在他的头上,他只能缩在玻璃罩后面。他知道诺依曼在他右手边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是雷姆科一个劲儿地单刀直入,已经甩开他们十五到二十码了。

“这个白痴小混蛋,”施泰因纳忖道,“他把这当什么了?拍《英烈传》吗?”

“约瑟夫·约翰逊”号船侧的护栏边有两个水手开始用步枪射击。一名军官从驾驶室来到舰桥,端着带弹鼓的汤姆森冲锋枪猛烈开火。船的速度逐渐提起来了,船不断扯开薄雾前进,而薄雾又不断聚拢成原来的样子。过不了一会儿,船又要消失不见了。护栏边上的士兵站在颠簸的甲板上,很难居高临下瞄准水面上的目标,弹着点非常分散;而汤姆森冲锋枪本来就不是精确射击的武器,此刻也好不到哪儿去,徒劳地发出哒哒的抛壳声。

雷姆科甩开了其他人老远,率先来到了五十码线,仍然在继续前进。施泰因纳对此毫无办法。进入了步枪的射程,一颗子弹打在施泰因纳的鱼雷发射管上,在玻璃罩前溅起。

施泰因纳扭头冲着诺依曼挥手:“开火!”他一边狂喊,一边发射出了鱼雷。

身下的鱼雷一下子失去了束缚,一跃直冲过去。他迅速向右转身,跟诺依曼一起画了个大弧线,尽可能地远离那艘船逃去。

雷姆科这个时候也转过身来了,他离“约瑟夫·约翰逊”号只有二十五码远。船头的士兵向他拼命倾泻着火力。雷姆科被打中了·施泰因纳不清楚。他只知道刚才还看到雷姆科发射鱼雷之后躲在玻璃罩里正在逃离,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一秒钟后,三颗鱼雷中的一颗命中了船尾。那里装载着大量高爆炸弹,本来是供美国空军驻英的第八航空队第一联队的空中堡垒轰炸机群使用的。浓雾正要吞噬“约瑟夫·约翰逊”号的瞬间,船爆炸了,雷霆巨响响彻海域,在岛屿之间反复回荡。巨浪压过来的时候施泰因纳蜷了起来;刚一闪身,一大块扭曲的铁皮就擦着他面前飞落海中。

碎片漫天飞溅,什么东西一下子砸中了诺依曼的头。他一下子抬起手来惨呼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就后仰着坠入了海里。鱼雷发射管兀自前进着,一个浪头打过,不见了。

诺依曼人事不省,头上深深的口子不断流血。充气救生衣把他托出了海面。施泰因纳蹭到他的身边,用绳子拴住他的救生衣,然后继续朝着防波堤和布雷的方向移动。雾气在向着岛屿的方向移动,越发模糊一片了。

潮退得太快了,纵使施泰因纳仍在执意逆着涌来的潮水前进,他还是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布雷港。潮水会把他们都带进海峡,断绝他们一切生还的希望。

他突然发现,李特尔·诺依曼已经恢复了意识,正盯着他瞧。“放手!”李特尔喃喃地叫喊,“松开我,你自己还回得去!”

施泰因纳起初并不回答,一心在把鱼雷管往右转。布尔霍就在某个方位上,无奈隔了这层厚厚的雾。也许退潮真的可以送他们一程,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比绝望好上那么一点儿。

他淡然道:“我们一块儿打仗有多久了,李特尔?”

“你他妈一清二楚,”李特尔说,“我头一遭瞧见你,是在纳尔维克的天上,那回我正怕着呢,不敢从飞机上往下跳。”

“想起来了,”施泰因纳说道,“我用另一种方式说服了你。”

“多有效啊,”李特尔说,“你把我给扔出去了。”

他冻得牙齿打战,施泰因纳把手探下去检查救生索。“没错儿。十八岁大的小鼻涕虫是你,大学刚毕业的小破孩儿是你,后屁股的口袋里永远揣着一卷诗集的是你,大学教授的小公子是你,我在阿尔伯特海峡挂彩的时候,在炮火底下爬了五十码来给我送急救包的还是你。”

“我当时就应该撒手不管你,”李特尔说,“看看你把我卷进来的这是什么烂摊子啊。克里特岛,然后就是我压根儿不想接受的任务,俄罗斯,现在又来这么一下子。我这买卖真是赔到家了。”他合上眼睛,软绵绵地又接了一句,“对不起,库特,说这些都没用了。”

突然,一个大漩涡把他们卷了进去,又把他们甩向了布尔霍岛尖端的岩礁上。岩石滩上有艘船——或者说是半艘——是早些时候一艘法国浅海船触了礁后残留下来的。船舷和甲板一半都浸在了水里。浪头又向他们打过来。施泰因纳从鱼雷管上被甩了下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弃船的栏杆,另一只手拽着诺依曼的救生索。

潮退了,鱼雷管也消失不见了。施泰因纳站起身子,沿着倾斜的甲板走上了舰桥。他用力挤进门,又把他的搭档使劲儿拉进来。两个人蜷缩在舰桥里,屋顶早就没了,天却软绵绵地下起了小雨。

“现在怎么办?”诺依曼有气无力道。

“就这么坐着吧,”施泰因纳说,“雾气一散,勃兰特就会带着搜救船来找我们的。”

“我想来支烟。”诺依曼说。突然,他强支起身子,指向破门外头,“看!”

施泰因纳走到了栏杆旁边。水流仍然跟退潮时分一样的湍急,在岩石和暗礁之间画出一个个的漩涡。水中到处都是战斗造成的垃圾。如今的“约瑟夫·约翰逊”号,不过是一条裹着垃圾的破毯子漂在水面上而已。

“确实打中了。”诺依曼说。他试图直起身子,“下边有个人,库特,那人穿着黄色救生衣。看到了吗?在船舷下面。”

施泰因纳顺着甲板滑进水中,转身来到船舷下方,分开一条条漂在水里的厚木板,朝着水中那个人游过去。那人仰着头,闭着眼,看上去年纪非常小,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施泰因纳拽住他的救生衣试图远离支离破碎的船舷,往安全的地方拖。水中人此时睁开了眼,盯着他,随即摇摇头,想张口说点儿什么。

施泰因纳漂到他身旁,用英语问道:“想说什么?”

“求求你,”男孩子喃喃道,“放手吧。”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施泰因纳拉着他往船身方向游去。诺依曼在舰桥上看,看见施泰因纳顺着倾斜的甲板把那个人给拉了上来。突然施泰因纳顿住了,良久之后,他才轻轻地让小男孩儿重新滑落回水中。浪头翻起,把男孩儿卷到礁石后边,不见了。施泰因纳疲惫地转了身,爬回了甲板。

“怎么回事?”诺依曼虚弱地问道。

“两条腿从膝盖以下全没了。”施泰因纳一边用脚抵住栏杆,一边小心地说,“在斯大林格勒时你总喜欢念的那句诗怎么说来着——艾略特的那首?”

“‘我想我们是在老鼠窝里,在那里死人连自己的尸骨都丢得精光’。”诺依曼答道。

“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施泰因纳说道,“如今我算是彻底明白这两句什么意思了。”

二人坐着一言不发。愈发冷了,雨下得越来越凶,雾气迅速地被清开了。二十分钟后,不太远的地方传来了引擎声。施泰因纳从右裤袋里掏出信号枪,插上一支防水弹夹,打出了褐红色的信号。

过了一会儿,雾霭之中渐渐显出了搜救船的轮廓,慢慢朝他们荡过来。军士长勃兰特立在船头,手里攥着一卷儿绳索,随时准备掷出去。他六英尺高的大个子,虎背熊腰,却紧紧裹在一件后面印着“皇家全国搜救船协会”字样的黄雨衣里,完全不协调。船上的其他人都是施泰因纳的手下。施笃姆中士把着方向盘,准下士布里格尔和列兵贝尔格担当着甲板水手。勃兰特纵身跳到废船体那倾斜的甲板上,又把绳索拴在栏杆上。施泰因纳和诺依曼自甲板上滑下,几个人终于会合在一起了。

“中校,您成功了。雷姆科人呢?”

“他又逞英雄,”施泰因纳说道,“可惜玩儿过火了。小心照看诺依曼中尉——他头部受了重伤。”

“奥尔特曼中士、里德尔还有梅耶在后边的另一条船上,他们会有办法的。这小子,运气真是不错啊,”勃兰特用大得吓人的力气一下子把诺依曼托起送过了栏杆,“把他送到船舱里去。”

然而诺依曼不愿意过去,只是蜷缩着坐在甲板上,抵着舷侧的栏杆。施泰因纳拣了他旁边坐下。小艇发动了,勃兰特分来两支烟。

施泰因纳感到疲惫极了,他好久都没这么累过了。这仗都打了五年了。有时候会感觉,不仅仅是过了五年,简直是一辈子了。

一行人绕过海军防波堤的码头,沿着几千码长的纵深朝布雷耶行进。港口里的船只多得出奇,大部分都是从大陆向这座小岛运送用来修造工事的建筑材料的法国浅海运输船。

小小的浮桥已经被接长了,上面拴着一艘德制鱼雷艇。搜救船缓缓倒车驶入码头时,鱼雷艇的甲板上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一位年轻的军官立正敬礼,他一副连鬓胡子,大沿帽上带有深深的盐渍。

“中校,干得漂亮!”

施泰因纳下船不停,随手还礼道:“多谢了,柯尼希。”

施泰因纳拾级上了高层栈桥。勃兰特在后面跟着,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架起了诺依曼。一辆老式沃尔斯利豪华轿车蓦地出现在码头,刚好迎着他们刹车停下。司机跳下了车,打开了后门。

车里出来的第一个人,是岛上时任的常务指挥官、炮兵上校汉斯·诺伊霍夫。他跟施泰因纳一样都是参加过冬季战役的老兵,在列宁格勒的时候,胸口负了伤,而且由于肺部严重受损,已经无望痊愈了。由于自知大限不远,他的神情永远一片漠然。

他的妻子也从车里下来,跟在后面。

伊尔瑟·诺伊霍夫夫人时年二十七岁,是个身材苗条、贵族风韵十足的金发女子。她的嘴型很大,脸蛋儿可人。路人遇见她时每每一再注目,因为她不仅是个美人儿,还带着邻家女孩的味道。她是柏林的宇宙电影股份公司下面的演员,星途一片顺畅,是个万人迷,在柏林交际圈中人气高涨。她是戈培尔的朋友,就连元首本人都对她青睐有加。

她与汉斯·诺伊霍夫的结合,完全发自于一种“纯爱”。这种纯爱超越了两性之间的吸引,况且她的丈夫如今早已不能尽丈夫之责。俄国归来之后,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支持他走好每一步,还倾尽自己一切的影响力去铺平他的仕途,甚至通过戈培尔的影响力拿到了探视他的许可证。两个人之间达成了某种谅解——很人性化的谅解。正因如此,她才可以径直朝着施泰因纳走去,当着大家的面儿亲了亲他的脸颊。

“你害我们担心了呢,库特。”

诺伊霍夫握着施泰因纳的手,开心溢于言表:“太棒了,库特。我马上给柏林发电报。”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别这么干,”施泰因纳装出惊恐的样子,“那他们就得把我派回俄国去了。”

伊尔瑟挽起施泰因纳的胳膊说道:“上次我用塔罗牌替你算命的时候,可没看出有去俄国这一项呢。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我再替你算一次吧。”

浮桥上传来了一阵欢呼,大家靠着栏杆望过去,正好看到第二艘搜救船进港。船尾甲板上安置着一具盖了毯子的尸体。施泰因纳的另外一个部下奥尔特曼中士从舰桥里闪身出来叫道:“中校?”然后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施泰因纳点点头,于是奥尔特曼稍稍扯开了毯子的一角。诺依曼已经站了过来,哀恸道:“是雷姆科。从克里特岛,到列宁格勒,又到斯大林格勒,这些年过去了,如今竟是这么个下场。”

“当兵的早晚都是这种死法。”勃兰特说。

施泰因纳扭头看着伊尔瑟·诺伊霍夫那满是困惑的脸,说道:“我可怜的伊尔瑟,你还是把你那些卡牌放在盒子里收好吧。像今天下午的事情要是再多碰上几回,那就不是会不会遇上最坏的可能性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遇上的问题了。”

他拉过她的手臂,欣然一笑,带着她朝汽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