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倚在篱笆上凝视着一个小小的人形从圣·让方向穿过田野,
夏洛特记起衣袋里有左轮手枪,于是隔着一小段距离站住了,惊讶地盯着他。“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他说。
“我决定住下。”
“在这儿?”
卡洛斯温和地说:“再怎么说,这是我自己的地盘。”
“名叫卡洛斯的通敌分子?”
“不。是名叫让·路易·夏瓦尔的懦夫。”
“你忘了两件事,”夏洛特说,“如果你打算扮演夏瓦尔的话。”
“我觉得我演绎的角色还算令人满意。”
“如果你想要做夏瓦尔,就不会被允许住下来——除非你想往脸上添更多吐沫。”
“另一件事呢?”
“这里不再有任何东西是属于夏瓦尔的了。”
卡洛斯又咯咯地笑起来,他身子往后一靠,离开了篱笆墙,他的手按在左轮手枪上“只为了以防万一”。他说:“对此我有两个答案,我亲爱的伙计。”
他的自信令夏洛特震惊,于是他隔着草地愤怒地大喊:“别演了。”
“你瞧,”卡洛斯温和地说,“我发现说服那姑娘相信我编排的故事版本还挺容易的。”
“什么版本?”
“关于牢里发生的事。我并不在场,你瞧,这就更容易演得逼真。我被原谅了,我亲爱的夏洛特,而你则恰恰相反——原谅我的大笑吧,因为,当然,我知道这有多么不公平——你被认定是骗子。”他发出一阵洪钟般欢快的笑声,仿佛期待对方充满自我牺牲精神,得以分享他在世事中体验的喜剧感。“你该滚蛋了,夏洛特。现在,马上。她非常生你的气。但我已劝说她给你三百法郎的工资。这下你可欠我六百了,我亲爱的伙计。”他试探性地伸出左手。
“她让你住下?”夏洛特问,继续保持着距离。
“她别无选择,我亲爱的。她没听说过17日颁布的法令——你也没听过吧?你肯定不读这个地方的报纸。只要单方通告废除,所有德军占领期发生的财产转让即属违法,这个法令已经出来了。说真心话,难道你从未想过这事?不过,我自己也是今天早上才想到的。”
夏洛特悚然瞪视着他。在那一刻,这个演员肥胖多肉的体形化为了他那一类人物的典型形象——耽于肉体而不可一世,漫不经心地倚在地球的中轴上,仿佛给了他这块可自由处置的六英亩土地和一栋房子就是给了他整个世界。他可以拥有一切——抑或说他的三百法郎奇迹般地又可以用上了。整个上午他仿佛在一步步走向神奇的世界:一个老妇正奄奄一息,而超自然的力量围拢过来;上帝随着一个公文包进了房子,而当上帝到来的时候,魔鬼也总是在场。他是上帝的影子:他为上帝的存在提供了苦涩的证明。演员的傻笑再次如铃铛般响起,可他听到理想化的笑声在身后摇曳,那是一种骄傲而亲密的声音,欢迎他来与魔鬼为伴。
“我跟你打赌,夏瓦尔在签署转让协议时就想到了这一点。噢,他可真是个狡猾的魔鬼,”卡洛斯饶有兴味地咯咯笑着,“今天是十九号。我打赌他得知法令后不会耽搁太久。”
现实中这些微不足道的话语在夏洛特头脑中没留下任何印象:在它们背后,他听到魔鬼像一个连长那样赞许地欢迎他——“干得好,夏瓦尔,”随后他感到一阵幸福——这是他的家,他又拥有它了。他说:“那你再假扮夏瓦尔还有什么好处呢,卡洛斯?正如你所说。夏瓦尔正在赶回家的路上。”
卡洛斯说:“我喜欢你,老家伙。你还真叫我想起了皮道特那个老好人。我来告诉你吧——如果我的计划奏效了,你就永远不愁没有个几千法郎花啦。”
草地是他的了,他充满爱意地看着它;他必须在冬天到来之前把草割了,明年他要把花园好好修整一下……脚走过压出的凹沟从河边延伸过来;他认得出自己窄窄的鞋印和牧师宽大沉重的橡胶套鞋印。上帝循着这条路进了屋子,猛然间,现实世界仿佛得到救治,变得模糊,继而又清晰起来,他又相当清楚地看到了卡洛斯那肥胖的身躯和自得的模样,他清楚自己必须做什么。17日法令——即便是魔鬼的礼物也是上帝的馈赠。如果不是上帝与此同时提供了拒绝礼物的重大机会,魔鬼也无法提供任何馈赠。他又问了一次:“但是这有什么好处呢,卡洛斯?”
“怎么,”卡洛斯说,“你是知道的啊,哪怕只是一朝一夕的避难之所,对我这样的人而言也算是收获了。人们会很快醒悟过来,真正的产权人就会得势啦,而有些人只能继续东躲西藏。”可他无法抑制炫耀的冲动,“但还不止是这样哦,我亲爱的先生。要是夏瓦尔到来前我能娶了她,那该是多么大的胜利啊。我会做到的。我是卡洛斯,不是吗?你知道你们的《理查三世》。‘哪有女子是处在这种情绪中被人求爱的?’回答当然是有。没错,夏洛特,是有。”
通常必须要彻底了解你的敌人才行。于是夏洛特第三次问道:“那又怎样?好处究竟是什么?”
“我需要钱,我亲爱的。夏瓦尔无法拒绝来一次财产分割。如果骗取了她哥哥的性命之后还那样做,他可就太卑鄙了。”
“可你觉得我不会干涉吗?昨晚你说过,我爱那个姑娘。”
“噢,你说那个啊!”卡洛斯对这个反对意见嗤之以鼻,“我亲爱的先生,你对她的爱还不够深,你不会舍弃自己的机会。你我的年纪太大,不会再拥有那种爱情了。毕竟,如果夏瓦尔回来你什么也得不到,但是如果我成功了,嗯,你知道我还是挺慷慨的。”这倒是基本属实,他的确慷慨。他的慷慨正是他卑劣人格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反正无论如何,”他补充说,“我还能怎样呢?你已经告诉她我就是夏瓦尔了。”
“你忘了我知道你是谁:通敌分子卡洛斯——还是杀人犯。”
他的右手在衣袋里动了一下,有根手指应该是在安全栓上移了下位置。“你觉得我有那么危险吗?”
“是的,”夏洛特盯着那只手,“另外——我知道夏瓦尔在哪儿。”
“在哪儿?”
“他离这儿很近了。还有件事。你往下边的田野那儿看。你瞧见教堂了吗?”
“当然。”
“你看它后面的小山,稍稍偏右一点儿,被田野分隔开了。”
“看见了。”
“在右上角那个地方,有个男人正在干活儿。”
“那人怎么了?”
“离得这么远,你瞧不出他是谁,不过我认得他。他是个农夫,叫罗什,他是圣·让的抵抗军队长。”
“那又怎样?”
“假如我现在走下去,爬上那座山,然后对他说他将会在这栋大房子里找到卡洛斯——不单单是卡洛斯,而且还是谋杀了一个名叫图巴德的男人的杀人犯。”在短暂的一瞬,他觉得卡洛斯马上就要开枪了,在这个空旷而暴露的地方开枪是一种莽撞而绝望的行为。枪声会直接响彻整个山谷的。
可他反倒微笑起来。“我的朋友,”他说,“我们看来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联系啊。”
“这么说来,你不反对我跟你一起回屋里去吧。”夏洛特缓缓地靠近他,犹如靠近一条拴了链条的狗。
“啊,不过小姐会反对。”
“我觉得,小姐肯定会听从你的建议。”
那只右手突然欢快地从衣袋里伸了出来,在夏洛特的背上拍打了两下。“太棒了,太棒了,”卡洛斯说,“刚才我错了。咱俩一起干吧。咱们可真是气味相投啊。走着瞧吧,只消用点儿小伎俩,咱俩都能既占那姑娘的便宜,又能捞到钱。”他伸出胳膊揽住夏洛特的手臂,温柔地催促他向家那边走去。
夏洛特一度回眸望向罗什站在山边的小小身影:他忆起他们尚未互相仇视的那段时光,那时疾病还未让罗什长出一条毒舌……那个小小的身影转过身去,正在用犁耕田。
卡洛斯捏了一下他的右臂。“如果这个夏瓦尔,”他说,“当真正往这儿赶,我们要坚决抵抗他——你和我一起。假如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你知道我还有枪呢。”他又捏了一下他的胳膊,“你不会忘记这一点,对吧?”
“不会。”
“你得为你之前向她撒的谎道歉。她特别受不了那些话。”
“撒的谎?”
“就是她哥哥是在早上死的。”
房间窗户上反射的阳光晃着他的眼;他低下被照耀得目眩的双眼寻思着:我该怎么做?我究竟打算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