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来时,那个场景的点滴,甚至就连他诸多情绪的细微之处,都已模糊不清。有那么一阵子,一切或许都跟从前一样,但当他的手触到厨房房门的把手时,听到她从里面传出轻微的响动,他不安的心在肋骨下怦怦直跳,传出明白无误的讯息。他径直走出房子,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他对着一小块耕种过的菜园大声说出了真相:“我爱她!”声音穿越了一片卷心菜地,仿佛它是对一个复杂案子的第一次声明。不过,这是一个他无法看到结局的案子。

他思忖着,我们从这儿出发会走到哪一步呢?他的律师思维开始解开这个案件的乱麻,并渐渐感到一些鼓舞。在他的全部法律从业经验中,还从未有哪个案件是不含一线希望的。他争辩道,毕竟,只有詹弗耶要对詹弗耶的死负责:而不论我作何感想,我都是清白无辜的——人是不能用他的想法来衡量的,否则许多无辜者都要上断头台了。他对自己说,法律中可没有我不该爱她的理由,除了她的仇恨之外,也没有她不该爱我的理由。他以精密的诡辩手法告诉自己,倘若自己能以爱情取代仇恨,这将是替她效劳,便足以补偿一切。在她幼稚的信念中,毕竟,他将把得到拯救的可能性偿还给她。他捡起一颗小石子,瞄准了远处的一株卷心菜,石子毫厘不爽地正中目标。他心满意足地微微吁了口气。针对他自己的控告已然减弱为一个民事案件,于是他便可以商讨赔偿条款。他不明白自己昨夜为何要绝望——他对自己说,这可不是个绝望的处境,反而是希望啊。他有了生活的目标和动力,但在他潜意识中的某个地方,阴影依然存在,犹如他刻意向法庭隐瞒的一项证据。

有一次因为要去布里纳克赶集,他们吃面包、喝咖啡的时间较早,曼吉欧夫人比平时更难伺候了。现在她已经接纳他留在这栋房子里,但她开始如自己想象中贵妇人对待仆从那般对待他,所以她厌恶跟他一起进餐。她头脑中根深蒂固地认为,他曾是米歇尔的男仆,所以有朝一日她儿子回来,会因她未能适应富贵的生活而羞耻。夏洛特并不在乎,他和特蕾丝·曼吉欧共同分享着一个秘密。当他与她的目光相遇时,他相信他们是在为彼此召回一种隐匿的亲密感。

但当他们俩单独相处时,他只是淡淡地说:“有什么要我在集市上买给你的东西吗?我是说,为你自己买的?”

“没有,”她回答,“我什么都不要。再说,布里纳克那里能有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一趟?”他说,“走走路对你有好处……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怎么样?你从不出门。”

“我不在的时候,或许有人会来。”

“让你母亲别开门。没人会闯进来的。”

“他可能会来。”

“听着,”夏洛特热切地恳求她,“你这是在把自己逼疯。事情是你想象出来的。我的天啊,他究竟为什么要回到这里,为他签字弃权的一切眼睁睁地受折磨呢?你做这样一个痴梦,会把自己给折腾病的。”

她不情愿地掀起自己恐惧的一角,犹如一个孩子怯生生地拿出一份已经被揉皱的转学证明。“村里的人不喜欢我,”她说,“他们喜欢他。”

“我们不去村里。”

她快速而彻底地投降了,简直让他吃了一惊。“噢,”她说,“那好吧,就依你。我去。”

一阵秋日的雾气从河面上慢慢升腾起来,他们脚下的石板桥湿漉漉的,路上散落着一堆堆棕色的树叶。前方一百码开外的物体逐渐变得模糊。他们只知道自己在去往布里纳克集市的一长队零零散散的人中,但是在两道雾气之间的这段路上,他们如同身处一室般的孤单。他们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唯有两人的步调时而一致,时而不一致,仿佛沉浸于一种断断续续的对话之中。他的双脚稳步向着终点前进,仿若律师的辩词;她的步调则犹如一连串的感叹词那样不稳定。他突然发现,生活此刻是在多么贴切地模拟他曾经有权期许的那种未来,然而却又多么遥不可及。如果他已经结婚并把妻子带到圣·让,他们也许同样会在一个美好的秋日里,恰如这般一同默默地走向集市。路面升高了几英尺,暂时将他们带离了雾气。一片灰暗的田野在他们身旁两侧漫漫延展开来,燧石犹如小冰晶似的泛着光亮,一只鸟腾空而起,拍打着翅膀飞走了。之后,他们又开始在那些潮湿而无影无形的墙壁之间走下坡路了,他的脚步有条不紊地持续着无人回应的辩词。

“累吗?”他问。

“不累。”

“始终沿着一条直线走啊走,而不是上上下下的,对我来说还挺奇怪的。”

她没答话,她的沉默令他心满意足。没有什么比沉默更觉亲近了,而且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们保持静默的时间足够长的话,他们之间的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直到他们快到布里纳克之前都没再说话。“在进城之前,”他说,“咱们稍微歇会儿吧。”他们倚靠着大门,舒活着双腿,继而听到一辆马车从圣·让方向的大路上“咔哒咔哒”地驶来。

来的是罗什。他勒住他的小马驹,马车缓缓行至他们身旁。

“要搭车吗?”他问。他已养成了始终以侧面示人的习惯,以便掩藏起自己的右半身,这为他平添了傲慢之气,摆出一副“你爱要不要”的姿态。特蕾丝·曼吉欧摇了摇头。

“你是曼吉欧小姐,不是吗?”他问,“你用不着走到布里纳克去呀。”

“我想散散步。”

“这是谁?”罗什说,“给你家打杂的吧?我们在圣·让都听说他啦。”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你们这些巴黎人得当心点儿,”罗什说,“你们可不了解乡下。如今有一大帮叫花子,最好还是别收留他们,让他们乞讨的好。”

“你们在乡下可真会嚼舌。”特蕾丝·曼吉欧沉着脸说。

“我说你啊,”罗什冲夏洛特说,“你倒挺安静的啊?你自己难道就没什么话说吗?你也是巴黎人吗?”

“我怎么觉得,”特蕾丝·曼吉欧说,“你是个警察。”

“我是抵抗军的,”罗什回答,“我的任务就是留意可疑的人。”

“对我们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不是吗?你再也没事可做了。”

“你还不相信吧,在这里,战争才刚刚开始。最好给我看看你的证件。”他对夏洛特说。

“如果我不给呢?”

“我们的人会去家里找你的。”

“给他瞧瞧。”特蕾丝·曼吉欧说。

罗什必须撂下缰绳才能去接证件,马驹被松开后,往前稍微走了几步。他顿时显得有些古怪,就像个小男孩那般无能为力,却接管了一匹他无法控制的马。“拿着,”他说,“把它们收回去。”然后猛地揪住缰绳。

“要是你愿意,我来替你牵马吧。”夏洛特拿腔拿调地提议道,话里带着侮慢的善意。

“你最好去搞些正规的证件吧。这些不是合法证件。”他把脸转向特蕾丝·曼吉欧。“你得当心点。最近有一大帮古里古怪的家伙,大都躲躲闪闪的。我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个家伙,我发誓。”

“他每个礼拜都去集市。你或许在那儿见过他。”

“我说不好。”

特蕾丝·曼吉欧说:“你不想找麻烦吧。这个人没什么的。我知道他曾经蹲过德国人的监狱。他认识米歇尔。”

“那他也认得夏瓦尔喽?”

“对。”

罗什再次凝视着他。“真奇怪,”他说,“难怪我觉得我认识他了。他自己就有点儿像夏瓦尔。他的声音像。当然了,脸可大不一样。”

夏洛特一边琢磨着究竟是哪个音节暴露了自己,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要是你现在听到他说话,就不会觉得我的声音像他了。他就像个老头子。他在牢里过得很艰苦。”

“他会是那样的。他以前过得可舒坦了。”

“我猜你是他的朋友吧,”特蕾丝·曼吉欧说,“在圣·让的那些人都是。”

“你猜错了。你要是对他了解得够深,是不可能跟他交朋友的。可以说,他小时候就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没胆量,怕姑娘,”他大笑起来,“他过去常对我讲心事。在我出这次事故之前,他拿我当朋友。从那以后,他就受不了我了,因为我变得像他自认为的那样聪明。如果你一连卧床好几个月,你要么变精明,要么就会死去。可他过去告诉我的那些事,至今我还记得一些。在布里纳克的磨坊那儿,有个他倾心的姑娘……”

一个人能忘记的事简直超乎想象。他思忖着,会不会是他曾草草在壁纸上涂鸦的那张脸孔?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不过曾经有一次——“噢,她是他的一切,”罗什说,“可他从来不敢跟她说话。他那时大概十四五岁。如果说有懦夫的话,他就是一个。”

“村里的人为什么喜欢他呢?”

“噢,他们才不喜欢他呢,”罗什说,“只不过他们也不相信你的故事。他们不信竟然有人会像你哥哥那样为钱舍命。他们觉得,肯定是德国人不知怎的掺和进去了,”他那双着了魔似的灰暗眼睛盯着她,“可我全信。他其实是为你考虑。”

“我希望你能说服他们。”

“他们给你惹麻烦了吗?”罗什问。

“我倒不觉得现在的情况是你所谓的麻烦。我试着表达友好,可我不喜欢别人冲我大吼大叫的。他们自己不敢这么做,但却教唆他们的孩子……”

“这儿附近的人疑神疑鬼的。”

“一个人从巴黎来,并不代表他就是奸细啊。”

“你早就该来找我。”罗什说。

她转向夏洛特说:“咱们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个大人物存在,对吗?”

罗什向马驹的身侧扫了一鞭子,马车走远了。当它渐行渐远时,那条断臂跃入眼帘——袖子被挽到了胳膊肘以上,他的残肢像一根大木棒似的。

夏洛特柔声责备她:“现在,你又树了一个敌人。”

“他没那么坏。”她注视着马车许久后说道。夏洛特头一次觉出嫉妒如脓毒一般的刺痛感。

“你最好提防着他点。”

“你那么说,就跟你了解他似的。你不认识他,对吧?他似乎觉得他曾见过你……”

他打断了她的话茬:“我了解他这类人。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