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米尔德里德的经济紧张状况就稍稍缓解了一点儿,因为她很快就成了那家餐馆里最棒的女服务员,这不仅仅体现在招待客人方面,还体现在挖空心思挣取小费上。等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她就在家里练习把几个盘子托起来保持平衡,从而掌握了这个技巧。她用的是锡制的盘子,从花园里找了些石头来增加重量,最后她终于做到了用左手手指夹起三个盘子,胳膊上再托起两个,她提醒自己不要吐出舌头,围绕着厨房里的餐桌轻盈地走了一圈,一个也没有掉下来。

至于小费,凭本能的直觉她就知道,老顾客往往会留下一角钱,而不是五分。她还特意和男客熟络起来——所有的姑娘都是这么做的,因为男人付小费比女人出手要大方。她巧弄心思搞清楚他们的名字,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小小嗜好,还有他们不喜欢什么,有什么怪癖,好确保让阿奇烹制出令他们称心如意的菜肴。米尔德里德天生擅长不动声色地调情,但是她发现这一招收效甚微。显而易见,给一个男人上餐这一行为,自古以来就带有一种亲密的色彩,比这种亲密更进一步反而令他不大自在,就像是给原本十分严肃的关系加上了一层轻浮的调子。单纯的友情,兼以准确地把握对方的需求,似乎是最能取悦于人的,正因为这个,经常有人邀请她一起开车出去吃饭,或者看演出。一开始,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些人,不过,她很快就编造出了一个推却的说辞,而不是断然回绝。她总是说她希望对方“继续对自己抱有好感”,“要是他看见自己不穿工作制服的样子,也许会产生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这个说辞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猜想她穿着平日的衣装恐怕没有这么性感,同时也对这个楚楚可怜的女服务员留有几分同情,还是继续当回头客,让她给自己上午餐。后来她发现,被好色之徒摸一把大腿,几乎是天天都会碰上的事儿,对此最好还是置之不理。哪怕是这样的好色之徒,只要应付得当,也能“培养”成一个给起小费来出手大方的常客,这无疑证明了他其实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对于这家餐厅本身,以及和餐厅相关的人,她则有意保持距离。这并非完全由于她自以为在社会地位上高人一等。她暗自对餐厅的厨房颇不以为然,很担心自己被扯进闲谈里,因为她怕自己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说出来,丢掉这份工作。所以,这种话她只说给盖斯勒太太一个人听,每天晚上都言辞激烈地把那里的做事方式贬得一无是处。她对餐馆里供应的馅饼尤其是牢骚满腹。那些馅饼是从快捷糕饼公司买来的,盖斯勒太太听着米尔德里德说起馅饼的外观有多么丑陋不堪,里面的馅料黏糊糊的,淡而无味,表皮硬得难以消化,经常禁不住哈哈大笑。不过,米尔德里德在餐厅里总是缄口不语,直到有一天,她听见艾达对着克里斯先生大喊大叫:“这东西我真不好意思摆在餐桌上!把这玩意儿拿去给客人吃真是难为情!简直糟糕透了,你把这种馅饼搁在这儿,还指望有人掏钱买。”克里斯先生面对这一通大声斥责只是耸耸肩,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也许馅饼确实很差劲儿,可是在眼下这种时候,你还能指望什么呢?要是说没人会吃,瞧我的,我又拿到了一张支票。”米尔德里德开口说话了,她站在艾达一边,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拿到一张新的支票也不会让馅饼的味道好起来。说到这里,她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也许真正的解决办法是她自己拿到馅饼的订购合同。想到能有机会挣到无比宝贵的几美元,她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她心里明白,自己必须获得艾达的支持,而且不仅仅是艾达,还包括餐馆里所有其他的人。

那天下午,她总是主动给其他姑娘帮忙,那股子热情劲儿就是用最严格的伦理标准来衡量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她还和大家坐在了一起,相处得十分融洽。与此同时,她心里一直在琢磨怎么和艾达搞好关系。那天晚上她上夜班,餐馆打烊之后,她见艾达急匆匆地走出来,还瞥了一眼钟表,看样子是要去赶公交车。米尔德里德撑开门,问道:“艾达,你往哪个方向走?也许我能捎你一程。”

“你有车?”

“反正还能开。”

“我嘛,我住在佛蒙特,富兰克林附近。”

“哎呀,我正好顺路。我住在格兰岱尔。”

两人上车之后,原来那种冷冰冰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艾达下车的时候,米尔德里德问她愿不愿意让自己明天早晨经过的时候顺便来接她。从那以后,艾达开始搭她的车,而米尔德里德则在餐馆里负责起更好的区域,更为重要的是,每天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可以对着艾达说这说那,绝不会有任何打扰。她们俩成了亲密的朋友,而且她们的话题总会莫名其妙地绕到馅饼上。艾达确确实实对克里斯先生为客人们提供的馅饼感到非常恼怒,米尔德里德总是十分同情地听她大发牢骚。随后的某一天晚上,她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些馅饼他付多少钱啊?”

“哪怕只付两毛五,他也是上当受骗了。”

“没错儿,不过,到底是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会做馅饼。要是他随便出个价钱,我就能按那个价格,给他做出客人们非常喜欢吃的馅饼。我做的馅饼,还会成为餐馆的一个特色。”

“你真的会做吗?”

“我一直在卖自己做的馅饼呢。”

“那我就去弄清楚他目前付多少钱。”

从那次谈话以后,馅饼就成了米尔德里德和艾达之间的一桩令人兴奋的密谋。一个星期天,米尔德里德开车到艾达家,带去了一个烤得漂漂亮亮的新鲜润泽的越橘馅饼。艾达的丈夫以前是个泥瓦匠,眼下没有工作,米尔德里德觉得他们星期天的晚餐也许正能用得上这个馅饼。第二天,在午餐高峰期间,艾达趁克里斯先生到银行去换更多的零钱,在过道里叫住米尔德里德,用沙哑的嗓音说:“他买馅饼的钱是三十五美分一个,不多不少,一星期要三打。”那语调就像是演员在舞台上有意让观众听见的高声耳语。

“多谢。”

当晚,艾达把自己偷偷从文件里了解到的情况一股脑儿说给米尔德里德听,米尔德里德估摸自己能按三十五美分供应馅饼,于是艾达就变得胸有成竹起来。“这件事儿就交给我了,米尔德里德。看我的吧。你一句话都不用说。我一直以来都清楚得很,关于馅饼的事儿,必须要做个了断,这一切都交给我了。”

第二天早晨的摊牌比米尔德里德预想的多了几分吵吵闹闹。克里斯先生说,他和快捷糕饼公司打了好几年交道,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艾达说,几年来,他也在不断失去顾客,而且还对此浑然不觉。艾达继续说,除了这个以外,餐馆里有个姑娘能做出很棒的馅饼,他这么固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他不想有更多的顾客?克里斯先生让艾达别烦他,说自己正忙着呢。艾达让他瞧瞧自己拿来的各种各样的馅饼,有樱桃馅饼、越橘馅饼、草莓馅饼……

“不要樱桃,不要越橘,也不要草莓!”克里斯先生大喊着强调说,“果汁一点点滴下来,半个馅饼都浪费掉了,很不好!我只要苹果、南瓜和柠檬——别的一概不要,我是不会要的。”

听了这话,艾达走进餐厅,做了个手势,示意米尔德里德随她过来。旁边无人的时候,艾达激动地压低声音说:“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他只要苹果、南瓜和柠檬——别的一概不要。这说明他愿意做出改变,不过他那么说实在是太死脑筋了。听我说,米尔德里德,明天你带三个馅饼来,一个苹果馅饼,一个南瓜馅饼,一个柠檬馅饼。就这三个,不要别的。我来安排给顾客上餐。这些算是样品,不过,你得记住一件事儿:必须把这当成是他的主意。”

艾达把头探进门口,做了个手势,安娜从餐厅里走了出来。安娜就是那个动手打人的姑娘,已经回来工作一段时间了。艾达把她扯进密谋的小圈子里,开口便说:“听我说,安娜,你听见我在那儿跟他说的话了吗?”

“艾达,那些馅饼简直太丢脸了,而且……”

“好吧,那你就按我说的办,咱们把米尔德里德做的馅饼放到这儿来卖,代替现在那些讨厌的玩意儿。安娜,米尔德里德做的馅饼简直棒极了。不过,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明天等我摆上米尔德里德带来的样品,你就去跟他花言巧语,说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儿。等他开始动了这个心思,咱们就一举攻克他这个老顽固。”

“放心交给‘小孤女安妮’吧。”

“一定要对他大加吹捧。”

“我要像格兰特将军攻克里士满一样拿下那个希腊人。别担心,米尔德里德。我们会替你卖馅饼的。”

对于她们两个,米尔德里德油然而生一种温暖的感觉,眼眶也有点儿湿润了。她暗暗打算时不时地也给安娜做个馅饼。当天下午,她做好了馅饼,第二天早晨,艾达亲自上阵,拿着馅饼匆匆跑回厨房,那模样简直像是个身上携带着炸弹的间谍一样。米尔德里德换上工作制服,如同一个就要登上首场演出舞台的演员一般,心里一阵焦灼不安,当她走进厨房,空气中仿佛涌动一股期待的情绪。克里斯先生正坐在角落里自己那张办公桌前,他站起身,走到“出口”那扇门边,用图钉按上了一张纸板,上面是他这个地中海人亲自写下的当天的特色餐点:

出售:火腿土豆泥

大家纷纷围上来看。艾达走到办公桌旁边,拿起那支蓝色的铅笔,回到门前,加上了:馅饼

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陆续走进餐厅。

午餐时间刚刚开始,米尔德里德就卖出了两份馅饼。她的一位老顾客兰德先生和另一位男士来得很早,米尔德里德把菜单递给他让他挑选甜点的时候,简简单单问了一句:“兰德先生,您想要一份馅饼吗?今天的柠檬馅饼味道非常好。”

兰德先生看了看他的同伴。“这充分说明了她做事多么讲原则。这儿的馅饼糟透了,她知道馅饼很糟糕,可还是说今天的柠檬馅饼非常好。馅饼还是免了吧——除非你确实厌倦了生命,宁愿去死。”

“兰德先生,今天我们新进了一种馅饼。”

“哦——还不错吗?”

“您来一份试试吧。我觉得您会喜欢的。”

另一位男士选择了巧克力冰激凌,米尔德里德匆匆走进厨房去取客人点的菜品。当她端着两份甜点和咖啡出来的时候,恰巧听见一位客人说:“这馅饼看上去挺不错。”她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米尔德里德把馅饼放在了兰德先生面前,他的那位同伴不等米尔德里德把巧克力冰激凌放下就忙不迭地问:“嘿,我想要那个!能换吗?”

“噢,当然可以。”

“要说做人原则,她可是能得到加分的。好家伙,这蛋白甜饼约摸有两英寸厚呢。”

到了中午,柠檬馅饼只剩下盘子里的一丁点儿碎屑,等到一点钟的时候,三个馅饼全都卖光了。三点钟光景,艾达对克里斯先生发起了进攻,众人都站在一旁拭目以待。艾达说,看看那些馅饼卖得有多快吧。她说,她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柠檬馅饼就卖光了,有位客人还想再要一块,她根本就没法满足客人的要求。她还说,米尔德里德做的馅饼卖完了之后,她只好供应糕饼公司送来的馅饼,客人们的评价简直不堪入耳。听了这一席话,克里斯先生一语不发,只是伏在办公桌上,仿佛是个聋子。艾达继续说个没完没了,声音也越来越大。她又说,有一位女士,是四个人一起结伴来的,那位女士问这么好的馅饼是哪里做的,当她把手指向米尔德里德,那位女士惊讶极了。克里斯先生局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说别再打扰他了,他正忙着呢,就在这时候,忽听一声——

“原来这就是你打算干的事儿!”

克里斯先生惊跳起来,发现安娜的手指离他的鼻子还不到六英寸远,就像是一支六连发的左轮手枪正对着他。安娜不给他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就继续说:“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向所有人打听米尔德里德!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是谁告诉你米尔德里德会做馅饼的,我想弄个明白。算了吧,你能否认这一切吗?大家只要稍不留神,他就会打什么主意!”

听着这一连串不中听的慷慨陈词,克里斯先生一开始只是一脸茫然,直勾勾地瞧着她。接着他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摆出一副嘲弄的样子用手指指向艾达,仿佛这是对艾达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艾达做出一副大为恼怒的样子,厉声谴责他一直都知道米尔德里德做馅饼很拿手,早已经决定订购米尔德里德做的馅饼,居然还“让自己这么一路表演下去”。艾达越是滔滔不绝,克里斯先生的笑声越是爽朗。等他擦干笑出来的眼泪,双方当即拍板成交。在价格问题上有点儿小小的麻烦,他试图把价钱压到三十美分,但米尔德里德坚持要三十五美分,他立刻就答应了。当天晚上,米尔德里德请艾达和安娜到沃利曾经带她去过的一家酒吧喝上一杯,还帮安娜搭上了邻座的一个男人。米尔德里德很晚才开车回家,想到还得把餐馆订购的第一批馅饼做出来,总共是半打,她胸中洋溢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对全人类的热爱。

凭着新签的合同,米尔德里德安了一部电话,开始在邻里间招徕更多的生意,她的想法是,多做几个馅饼也多费不了什么力气,可多挣点儿钱就能让日子过得宽裕多了。她过去一次给人做一个馅饼,收八十五美分,现在也是同样。近些天来,随着街坊四邻的生意越来越多,等于又有一张餐馆订购合同从天而降。有天晚上,一位邻居的丈夫哈堡先生在露珠客栈提起她做的馅饼,那是离皮尔斯大街不远的布兰德大道上的一家自助餐厅,结果那家餐厅打电话给她,承诺每周订购两打。这样一来,在她做女服务员打工的一个月时间里,她的辛苦程度远远超过了她对自己的估计,而且还一直撑到星期日,那时候才能好好睡上一觉。在这种情况下,照顾孩子是不可能的,于是她雇了一个名叫莱蒂的姑娘给两个孩子做午餐和晚餐,做馅饼的时候还帮着她干一些诸如清洗、搅拌之类的杂活儿。她又买了两套工作制服,这样就能等到周末一次把三套全部洗干净。但是,洗制服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锁在浴室里。馅饼的事儿她无意保守秘密;她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自己当女服务员的事儿,她既不想让两个孩子知道,也不想让莱蒂知道。

虽然感到疲惫不堪,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神采,甚至连她说话的措辞都有了变化。和盖斯勒太太聊天的时候,她总是谈起“我做的馅饼”、“我的客户”、“我的生意”,第一人称代词出现的次数最多。毫无疑问,她的地位正在一点点变得重要起来,至少她自己这么看,为此她颇有点儿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的味道。干吗不骄傲呢?两个月前,她几乎连买面包的几个小钱都拿不出来,眼下,最多的时候她一个星期能挣八美元,小费还能收入大约十五美元,外加卖馅饼的纯利十多美元。她的生意越来越好。她给自己买了一套样式可爱的运动装,还烫了头发。

只有一件事情困扰着她。现在已经是六月底了,七月一日就是七十五美元抵押借款到期的日子。她手头宽裕起来只是最近的事儿,她已经攒下了不到五十美元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不过,她暗下决心不让自己为此愁眉苦脸。一天晚上,和沃利一起在路上开车的时候,她突然冒出一句:“沃利,我想跟你要五十美元。”

“你是说——现在?”

“没错儿,就是现在。不过,这是借款,我会还给你的。我现在已经在挣钱了,别担心,我一个月内就能还给你。伯特抵押房子的借款利息到期了,我可不能因为区区五十美元失去赎回房子的权利。我想请你明天就拿钱给我。”

“好吧。我想我有那么多钱。”

“那就明天。”

“真见鬼,我今天晚上就给你开张支票好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她回到家,发现莱蒂身上正穿着她的一套工作制服。她还没给莱蒂买过工作服,一直让莱蒂把一条围裙系在她穿来干活的耐洗衣服上,说制服的问题要等到自己确实对她感到满意时再说。看到莱蒂身穿餐厅工作服,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蜇了一下,不过她还是离开了厨房,担心自己会脱口说出什么不妥的话。但是莱蒂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就跟了出来。“皮尔斯太太,我跟她说过您不会喜欢这样的。我当时立刻就告诉她了,可她大喊大叫,不依不饶,我只好穿上好让她安静下来。”

“谁大喊大叫,不依不饶?”

“是薇妲小姐,夫人。”

“薇妲小姐?”

“她让我这么叫她。”

“也是她让你穿上工作服的?”

“是的,夫人。”

“好吧。如果这件事儿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你现在可以脱下来了。从现在起你要记住,在这个家里是由我来发号施令,不是薇妲小姐。”

“是,夫人。”

米尔德里德开始做馅饼,那天下午,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始终对此只字不提,薇妲也没有注意到莱蒂换了装束。但是,等到吃过晚饭,莱蒂回家之后,米尔德里德把两个孩子都叫进了小书房,她的主要谈话对象是薇妲,她宣布要好好谈谈工作制服的问题。“确实是这样,妈妈。那套制服很适合她,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别管适合不适合。我首先想问个清楚,那些工作服原来放在壁橱最上层的架子上,塞在一堆床单底下。那你是怎么碰巧找到的?”

“妈妈,我需要一块手帕,就去看我的手帕是不是放错了地方,和您的东西混在了一起。”

“在壁橱里?”

“所有别的地方我都已经找遍了,所以……”

“你的手帕全都放在你自己的抽屉里,最上层的那个,现在还在那儿,你根本不是要找什么手帕。这次你分明又是想偷偷乱翻我的东西,看看能发现点儿什么,是不是这样?”

“妈妈,您怎么能说出这么……”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没有这么做,而且我讨厌这个问题。”

薇妲摆出一副高傲的派头,眼睛直直地望着米尔德里德,仿佛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米尔德里德等了一会儿,接着说:“那你怎么又碰巧把一套工作服给了莱蒂?”

“妈妈,我只是以为您忘了让她穿上制服。那些工作服显然是买给她的。如果以后她还会带着我的东西到游泳池去,我当然希望她穿得体面些。”

“到游泳池去?带什么东西?”

“我游泳的时候用的东西,妈妈。”

小瑞丽咯咯大笑起来,米尔德里德瞠目结舌,不知所云。因为学期已经结束了,她就把一本公交车票留在家里,这样两个孩子就能乘车到葛瑞菲斯公园的瀑布潭去游泳。但是,她不知道莱蒂居然也加入了。在薇妲眼里,到游泳池去游泳突然变成了这样一幅图景:她自己和瑞丽神气活现地一路走向公交车站,而莱蒂则相隔两步远跟在她们身后,身穿全套制服,系着围裙,戴着无边帽,为她们拿着游泳袋。薇妲甚至还拿出了那顶帽子,米尔德里德一眼认出那是用自己的一条连衣裙上的领饰做成的,缝制得整整齐齐,算得上是一顶像模像样的白色花冠,边缘还绣了一圈花边儿。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哦,妈妈,在我看来,这再正常不过了。”

“莱蒂也一起游泳吗?”

“当然不了。”

“那她干什么呢?”

“她坐在游泳池旁边等着,她本来就应该这么做。”

“我想,是等着薇妲小姐吧?”

“我希望她清楚自己的地位。”

“好了,从现在起,再也不要提起什么薇妲小姐。如果她跟你们一起到游泳池去,就让她穿着自己的衣服,而且也一起游泳。要是她没有泳装,我就给她买一套。”

“妈妈,就按您说的做。”

小瑞丽一直在一旁乐滋滋地听着,这会儿她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尖叫着,一边咯咯笑,两脚在空中胡乱踢腾。“她不会游泳!她不会游泳,她会淹死的!瑞德还得把她拽出来!瑞德是救生员,他爱上了莱蒂!”

听了这话,米尔德里德才恍然大悟,她这才明白莱蒂的举动为什么那么奇怪,她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于是,薇妲自作主张地认为审问到此结束了,她说:“真的,妈妈,我觉得您有点儿小题大做。如果那些制服是您为她买的——我真想不出您还会买给别的什么人,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能给她穿呢?”

薇妲的表演有点儿过火了。她用自己特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的语调说她无法想象那些制服还能买给别的什么人,就在这一瞬间,米尔德里德突然想到薇妲其实是知道实情的,这就意味着必须要彻头彻尾地解决这件事情了。薇妲让莱蒂穿上工作制服的目的,也许只是想像只孔雀一样骄傲地走向游泳池,并没有别的不良用心,但也有可能是更为居心叵测。所以米尔德里德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她坐在那儿看着薇妲,眼睛里投射出的那一瞥斜睨变得冷冷的,然后她一下子把瑞丽揽进怀里,说该上床睡觉去了。米尔德里德给瑞丽脱了衣服,像往常一样跟她玩了一会儿,往她那件小睡衣的扣眼里吹气,嘴里大喊了一声“呼”,一下子把她滚到床上,最后又在她的后颈上吹了口气。可米尔德里德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薇妲,从来不参加她们这种嬉笑胡闹的薇妲。米尔德里德从眼角可以看见她,这会儿她正在梳妆台前来回转动着身子,精心打扮自己,似乎主要就是为了在桌面上摆放尽可能多的梳子、发刷和瓶瓶罐罐。等米尔德里德和瑞丽的游戏告一段落之后,又一次把薇妲叫到小书房里去谈话,薇妲满心不乐意,她气冲冲地站起身,扔下手里的一只发刷。“哦,天哪,这回又是什么事儿啊?”

她们进了小书房,米尔德里德关上门,坐在扶手椅上,让薇妲站在自己面前。“你为什么要把那套工作制服给莱蒂穿?”

“我的天哪,妈妈,我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吗?我可不要再听您这么质问我。晚安,我要上床睡觉去了。”

米尔德里德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你把那套制服给莱蒂穿的时候,你知道那本来是我的,对吗?”

“您的制服?”

薇妲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她居然表现得如此不动声色,如此深思熟虑,如此傲慢无礼,米尔德里德等了一会儿,比自己往常感到愤怒的时候停留了更长时间,然后才开口说:“我在好莱坞的一家餐厅找了一份工作,当服务员。”

“当——什么?”

“服务员,你心里清楚得很。”

“噢,天哪!噢——”

米尔德里德一巴掌打在她的脸颊上,她却短促地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大声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米尔德里德听了,立刻抬手在她的另一边脸颊上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打得她一下子跌倒在地。薇妲倒伏在地上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开口说:“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你和妹妹有饭吃,有地方睡觉,有几件衣服穿,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因为我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如果你认为我会在意你所说这一通无聊的胡言乱语,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以为你的胡说八道会使我放弃这份工作,你也大错特错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在干这份工作的……”

“傻瓜,是因为制服。你以为我是个笨蛋吗?”

米尔德里德又给了她一个耳光,接着说:“你也许没有意识到,可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花钱买来的,你对女仆指手画脚,让她跟着你一路闲逛到游泳池去,你吃的食物,还有你拥有的所有其他东西,全都是用钱换来的。而且我看除了我以外,别的人全都什么事儿也不干……”

薇妲这时候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睛里透出冷酷的神情,她插嘴说:“难道做馅饼还不够丢脸吗?难道你非得这样羞辱我们吗,还要去做什么……”

米尔德里德抓住她的两只胳膊,猛地把她丢在自己的一只膝盖上,一把掀开她身上穿的那件和服样式的睡袍,又一下子褪下她的裤子,怒不可遏地用手掌狠命拍打她的屁股。薇妲尖叫一声咬住了她的腿。米尔德里挣脱自己的腿,巴掌继续落在薇妲那登时被打得通红的屁股上,直到累得筋疲力尽,薇妲像魔鬼附体一样不住哭嚎。米尔德里德让薇妲的身体滑落在地上,坐下来喘息着,拼命抑制着胃里鼓胀起的那种厌恶和呕吐的感觉。

薇妲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跟前猛地跌坐下去,心里充满了悲伤和绝望。然后,她轻轻地笑了一下,低低地说了一声:“女服务员。”她的语调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悲哀。

米尔德里德哭了起来。她很少打薇妲,她对盖斯勒太太说“这个孩子不需要教训”,而且她“觉得不能为一点小事儿就对孩子大打出手”。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她曾经试着打过几次,结果完全无济于事。不管她下手多么狠,都不能摧垮薇妲的意志。在两人发生冲突的时候,薇妲总是占上风,而她则是一个浑身颤抖、可怜巴巴的失败者。事情总是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她对薇妲有一种畏惧,惧怕她那自以为是、倨傲无礼的做派,还有她那坚不可摧的精神气质。薇妲那种冷漠而故作姿态的贵族派头也潜藏着某种让她总是感到畏惧的东西:那是一种淡漠、冷酷而卑劣的欲望,一心要折磨、羞辱自己的母亲,最重要的是伤害她。显而易见,米尔德里德渴望像伯特一样从这个孩子身上感受到温暖的情感,薇妲显然跟伯特很亲近,而她所得到的却只是装模作样地曲意逢迎。她只有接受自己所得到的这一半,努力不让自己正视这个事实。

她抽泣了一阵,坐在那儿,整个人笼罩在阴郁黯淡的情绪中,因为这一次她和以往一样,远没有达到自己的主要目的。必须要让薇妲认可自己从事的这份工作,否则一天天过得闷闷不乐,最后就会不得不放弃。但是怎么办呢?此刻她想不出任何主意,于是就开口说:“你从来没有赞赏过我带来的任何美好的感觉,对不对?”

“噢,妈妈,求你了,咱们别再说这个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在一家——您在好莱坞工作,我会试着不去想这件事儿。”

“其实,对于这件事儿,我和你的感觉是一样的,我当然绝不会接受这个工作,如果不是……”米尔德里德咽了口唾沫,拼命搜肠刮肚想抛出一个说辞,任何一个说辞,她接下去说:“……如果我没有决定自己开一家的话,如此一来我就必须了解这个行业。我得了解得一清二楚……”

听了她这一番话,薇妲至少坐起身子,略微表现出了一点儿兴趣。“妈妈,什么样的地方?你是说一家……”

“当然是餐馆。”

薇妲眨了眨眼睛,这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的一刻,米尔德里德担心这个说法兴许也不合乎薇妲的社会地位标准。情急之下,她又说:“开餐馆能赚到钱,如果经营得当,就能……”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会变得很有钱?”

“很多人都是靠这种方式成为富人的。”

这句话起了作用。虽然开餐馆也许在薇妲心目中没有什么高贵可言,但金钱和财富却触动了她灵魂的最深处。她跑过去,用双臂抱住妈妈,亲吻着她,爱抚着她的脖子,非要让她对自己刚才的恶劣行为实施惩罚。等米尔德里德轻描淡写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之后,她便爬到椅子上,开始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没了,她跟米尔德里德提起她们将来可以有辆豪华轿车,还能买架三角钢琴,让她练习演奏音乐。

米尔德里德欣然应承了她提到的所有东西,但是等到薇妲上床睡觉之后,她自己一边脱衣服,一边情不自禁地暗自思忖这个谎言到底能维持多久,还有,在这个谎言宣告破灭之前,自己能不能找到另一份工作。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她的脑际。为什么不能开一家自己的餐馆呢?她把目光投向镜子,正看见一个思绪起伏、充满自信的女人斜睨着眼睛与她对视。是啊,为什么不呢?她细细考量起自己所具备的条件,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擅长烹调,她在这方面的天赋非比寻常。她正在逐渐了解这个行业;事实上,就她的馅饼生意而言,她已经算是业内人士了。她年轻、身体健康,她的内心比外表看上去要更坚强。她有两个孩子,她只想要两个,别人也只能指望她生下两个,所以在这方面无需付出更多。不管怎么说,她打定主意要一试身手。她穿上睡衣,关了灯,仍旧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豪华轿车、私家司机,还有三角钢琴,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缥缈,而是显得无比真切。她走向自己的床,然后又匆匆跑进孩子们的房间。“薇妲?”

“哦,妈妈,我还没睡着。”

她走到床边,跪在地上,用双臂环抱着薇妲,紧紧地拥抱着她。“你说的对,宝贝儿,是我错了。不管我说了什么,不管任何人怎么说,千万不要舍弃自己的高傲,还有你看待问题的方式。我希望自己也能有那种高傲,还有——千万不要放弃!”

“妈妈,那是我无法改变的。我对事情的感觉就是那样。”

“今天晚上还发生了别的事儿。”

“说给我听。”

“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有一种感觉,而且我确信,从现在起,咱们一家人的情况会一点点好起来。所以,我们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的。也许我们不会非常富有,但是——我们总会有点儿什么。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一切美好的事情都是因为你才发生的,只要妈妈还算有足够的见地就会明白这一点。”

“噢,妈妈,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再说一遍……说啊——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