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一直没机会知道真相。

岁月如梭,直到我上了中学,才敢向妈妈问起这件事,但她并没告诉我详细的原因,只是敷衍我说:“是她做了丢人的事,我才跟她断了姐妹关系……”

对此,我当然不能理解,阿姨那么温柔,会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我不明白妈妈的意思。

我特别想回叶山的老家向阿姨问个究竟,但在妈妈面前,我怎么也无法开口。时间越长,我心里越苦闷。最后,初二那年暑假,我终于下定决心,瞒着父母回一趟老家。这才知道,阿姨从谷中搬走后,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也没结婚。

“小美都长这么大啦!”在逗子车站接我下车的阿姨,开口就这样说。

我们差不多有六年没见了。我已经十四岁,个子也长高了,和当年相比,的确长成了大姑娘。而三十四岁的阿姨则显得特别苍老,原本乌黑亮泽的秀发变得枯黄稀疏,皮肤也没了光泽。

“岁月不饶人呀,我都老成这样啦。”

阿姨故作伤心,但温柔的笑脸一点没变,反倒让我觉得更凄凉了。

“对了,小佑介还好吧?”坐在回叶山的汽车上,阿姨问。

“嗯,好得很。简直活泼过头了呢。”

“那就好……”

颠簸的车上,阿姨眯起眼睛,温馨地笑了。

佑介是我的小弟弟,是阿姨搬走第二年出生的,比我小九岁,特别可爱。

阿姨看着我怜惜弟弟的眼神,禁不住感叹道:“我也想见他一面呢……”

不过,我还真是一根筋。妈妈的态度越是蛮横,我就越想知道她和阿姨之间的事情。

十四岁的我虽然还不成熟,总归要比八岁时更明白事理。所以,考虑到妈妈对阿姨的种种态度,我禁不住怀疑……但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

最后我们终于到了爷爷奶奶家,他们很热情地欢迎我来访。

大家开心地传看着我带回去的佑介的照片,又聊了会儿我将来的梦想。时隔几年,再次尝到阿姨亲手做的美味饭菜,我觉得特别幸福。我略带夸张地跟爷爷奶奶说起当年在谷中和阿姨的点点滴滴,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那天,直到夜里,我才有机会和阿姨独处一室。我当时心想,即使被父母狠狠训斥,我也不后悔来和阿姨见面。

那晚,我再次见到了杯中的月亮。

能再见到阿姨我格外开心,便央求她和我睡在一起。叶山老家的房子比阿姨租住的公寓宽敞得多,于是我们铺了两张被褥,我和阿姨并排躺在一头,关掉电灯,一直聊到深夜。

“对了,阿姨还记得吗?妈妈出事那天夜里,我把月亮捉进杯中,并喝了那杯水。”

“呵呵,是啊,我当然记得。”

黑暗的房间里,阿姨轻轻笑出了声。老家的房子靠海很近,说话间,我一直听到海浪声随风传来。

“真有意思,我们再试试吗?”

“那,我们再试试?”阿姨钻出被窝,“小美等下哦,我去装杯水。”

阿姨朝厨房走去,而我轻轻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瞬间,潮水的味道伴着海风扑鼻而来,海浪声更清晰了。

我探出身子,抬头望了望外面。今晚,明月依旧高悬空中,但客厅的屋檐有点挡住月亮,看来把它引到杯中需要些技巧呢。

“小美,久等了。”

过了会儿,阿姨端着两个茶杯走过来。我刚要伸手去接,一瞬间愣住了。阿姨手里的小茶杯,居然还是我以前在她公寓里用过的那个上面印有飞飞鼠图案的儿童杯。

“阿姨,这个,你还没扔吗?”

“怎么可能扔呀?”

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户投落在阿姨身上,我看见她脸上又浮现出往日的笑容。是啊,我的明惠阿姨本来就是又温柔又重感情的人……

“来,我们来捉月亮吧。”

配合着阿姨的这句话,我拿起手中小小的茶杯,对着投射进房间的月光,不停调整着角度。

“今晚的月亮不够高,有些难哦,她好像躲进屋檐下面了呢。”

阿姨像孩子做游戏一样。我也不甘示弱,来回移动着茶杯,不过,今晚的月亮确实很低,大概不会像从前那么容易倒映在杯里吧。

捉到啦!

我辛苦了五分钟,终于有了成果。飞飞鼠的小茶杯里突然映出又小又圆的光点。我正要兴奋地告诉阿姨,却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个,是月亮吗?

我当时站在窗边,但那是个月亮被遮住的角落,只有我的脚尖处才投落有淡淡的月光。

然而,我端在胸口的杯子里,确实映出了明亮的光圈。轻轻一晃,它还随水面一起荡漾,的的确确是倒映出来的。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上面既没有反射的月光,也没有其他光源,因为我们连台灯都没开。

这是什么光呢?

我凝视小小的光点,一瞬间突然看见那里面映出一个小巧的粉嫩嘴唇。

那不是大人的,很明显,是婴儿的!

我不禁一愣,紧握杯子的手顿时一松,杯子一下掉到地上,杯中水泼了一地。

“哎呀,小美怎么还是这么粗心大意呀。”

阿姨蹲下去,笑着捡起杯子。

“阿姨,你告诉我!”我顾不上道歉,一把抓住阿姨的胳膊问,“六年前,你和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难道阿姨和爸爸……”

“小美!”

阿姨厉声打断了我的话,我从没见她这么严肃。

“不是小美想的那样……”她捡起杯子,放低了声调说道,“就算发生了什么,也和小美没关系……小美还是不知道的好。”

阿姨背对着月光,语气很温柔,可我明明看见她的眼角有泪水滑落。

六年后的秋天,阿姨在海边晨练时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四十岁,未婚。

虽然妈妈和阿姨断了姐妹关系,但听到噩耗时,妈妈还是哭成了泪人,自言自语般反复念叨着:“明惠,你怎么能这样……”那声音,我至今难以忘记。

葬礼在逗子的殡仪场举行。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周日,空旷的郊外,万里碧空一望无垠。葬礼办得很安静,符合阿姨一贯的沉稳作风。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们在殡仪场的大厅等待阿姨的遗体火化,妈妈静静走到我身边,给我讲起了以前的事情。其实,我并没向她问起,也许是她心怀忏悔,也许是她想让我与她一起承受心理负担,她告诉了我阿姨并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其实,事情和我想象的差不多。爸爸和阿姨,不知何时起,关系变得有些暧昧。

妈妈自顾自地说:“刚开始,我有些同情她,因为她从小就这样,自己不爱做声,却总是很体谅别人。当然,父母也很疼爱她。”

那时,我看见爸爸正在广间旁边和亲戚们喝着啤酒,高谈阔论。那涨红着脸的表情和葬礼的气氛还真是不协调,这让我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厌恶。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当年的丑事正在被人谈论吧。

“我是出车祸后住院时才知道的。那时候,我真是无法面对。一想到我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两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就火冒三丈……”

我不清楚爸爸当时怎么想,但阿姨肯定是真心在祈祷妈妈早日康复,否则她又岂会想到向杯中的月亮请愿?

“而且那孩子后来怀孕了。明知身体不好,还不好好爱惜……”

妈妈把一切和盘托出。

“还说什么一个人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养大。这不是闹笑话嘛……真是作孽啊!”

作孽——这是我最不想从妈妈口中听到的词。

“她又没让你把爸爸给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不好吗?”

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如针扎般隐隐作痛,因为阿姨是那么重感情的人,做出如此艰难的决定,她的心该有多痛啊……

“你在说什么!”妈妈瞪大眼睛,“那是因为你……还不是为了你啊……”

我不禁紧紧合上双眼。

那晚,杯子里浮现的光圈中,的确映出了婴儿的嘴唇。如果没错,那应该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吧……

现在想想,比起杯中的月亮,那光芒是何等虚幻。

“妈妈,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听她讲完后,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极为沉重……

阿姨一定了解,我知道此事后会非常苦闷,所以才选择保持沉默,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因为每个人都那么宠她!爷爷也是,奶奶也是,连你爸爸,还有你,大家都在叫明惠、明惠……而我,只能是那个孩子的姐姐!”妈妈悲痛欲绝地喊道,用又粗又大的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

这句话并不是我想要的回答。可是,看到她颤抖的肩膀,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妈妈其实是如此脆弱,比任何人都更需要爱和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