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想起以前的事。但并不是公司或女友的事,而是更早以前的往事。

我和女人正在走路。我想不起那个女人的面貌和名字,当时的我年纪还很小。我们仿佛被迫似地朝着这条路灯昏暗的山径,一路往前行走。只见四处都是巨大的岩石,还有积水,行走的路人就只有我们而已。正确的说法,我并不是在行走,而是被那个女人紧抓着手臂,死命地拖着往前走。由于我的一只手臂被抓着,所以我只能用另外一只手臂提着沉重的运动背包。冬天刺骨般的寒冷空气,让我的指尖异常地疼痛。我几次向那位不发一语的女人询问:“我们要去哪里呢?”由于对方始终不回答我的问题,所以途中我改问:“我们为什么要去呢?”女人只是瞪着我,并未停下脚步。结果到最后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回答我任何问题。

在夜风中摇曳的树木,或是几乎令人冻僵的冷空气,固然令人感到害怕。但更令我感到厌恶的是,那个女人强拉着我手臂的那股强而有力的力道。

不久,我们到达一栋陌生的房子。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了。尽管如此,抓着我手臂的那股力道依然残留在我的心中。当时我心想这就是生存这回事。我仿佛手臂被抓着一般,度过每天的日子。今后我肯定会有种种不同的人生遭遇吧!我将会被这股牵引着我的力量慢慢地磨损,直到我死去为止。即使在我上了年纪以后,在恼人的日常生活中,那种感觉依然存在。无论我做什么事,那种彷佛被人强拉着手臂的不舒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我再也不想跟这个世界有所往来了。我要逃跑,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之中。

眼前的河川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我一面拉起半身浸泡在河里的警察,一面不断地向他道歉。我答应他明天会离开这里,并且拚命地向他解释说我并不是连续杀人魔。警察似乎仍有所不满,不过他只留下一句明天还会再来,就不见人影了。

我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半圆的月亮在水面上摇晃。一只红褐色、长脚的小蜘蛛,利用一根丝线悬浮在半空中。

明天我就非得离开这里不可了。不过,我并不嫌麻烦。反正这种场所到处都有。

我经常在通勤的电车中看到比这里还要宽的河,而且上面也有一座大桥。

我应该可以在那个地方继续过着同样的生活吧!除此之外,我对其他的生活方式完全没有兴趣。我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女人和公司同事们的脸庞。他们有他们的生活。

——你在说些什么啊?

悬浮在半空中的蜘蛛对我如此说道。牠为了更靠近我,一面吐丝一面缓缓地往下垂降。

——你根本没在什么公司上过班。

刚刚仍在水面上晃动的月亮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抬头仰望天空,发现它被灰色的云层给遮住了。说不定会下雨。要是下雨的话,这里的水位可能又会上升吧!我注视着现在的水位,心里有些担心。虽然河面上有波动,但由于没有光,所以没有任何的倒影。

——而且你从刚刚就一直在喃喃自语。说什么烧掉身分证之类的话,那是谁啊?

你到底在跟谁说话啊?你的四周根本就没有人啊!

我默默地注视着蜘蛛。或许是因为起雾的关系,我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我从运动背包里取出矿泉水,用力地握着。旋转宝特瓶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我喝了少许的矿泉水,确认那种水流过喉咙的微温感触。蜘蛛依然注视着我。

我回答牠说:“或许是吧!”尽管喉咙得到滋润,我的声音依然显得干涩。“不过,你有证据吗?你有可以证明四处无人的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不过,你不觉得这整件事都不太对劲吗?哪会有警察被你推到水里就这么回去的道理呢?要是真有这种事的话,你现在人早就在派出所了。

蜘蛛并未把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我无法直视蜘蛛的眼睛。为什么牠对我会有这种看法呢?我开始感觉身体有些恍惚,很难确认牠的轮廓。牠看起来彷佛由红褐色转为绿色,继而发出黄色的光芒。如果这家伙是人的话,说不定会叼着一根烟,用夸张的动作靠近我。依然看不到月亮。我耳鸣的非常厉害。彷佛要刺穿我脑子般的坚硬声音,一面慢慢膨胀一面从我的双耳传来。

——你根本就没在什么公司上过班。也没有女人跟你同居过,对吧?你根本就无所事事。你只是一直躲藏起来而已。你给我仔细听清楚。那是你小时候的事。自从你被女人带走之后,的确开始过着你所感受的生活。这跟你的意志无关,你是被迫过那样的生活的。大约过了二年左右,那天刚好就像今天一样,是个非常闷热的日子。跟你同住在一起的小孩,总共有三人。有个废弃的工厂,应该是在你的住处附近才对。

你跟那些孩子们在那里攀爬巨大的烟囱,在堆积的钢板之间来回奔跑。有个流浪汉睡在那艇。是个中年男子,脸上有些一污垢,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倒卧在货车上。你望着那个男子。在目不转睛注视的过程中,你逐渐对那个男子产生一股强烈的愤怒。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你无法忍受一个烂醉如泥、面貌狼狈的中年男子倒卧在那里。于是,你手上抓起一个有手掌心那么大又重的六角形酒瓶,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那个男子的头部扔去。你心想只要击中头部的话,那男子一定必死无疑。那个被酒瓶击中的男子发出哀嚎,不过并没有死。他朝着你怒目而视,发狂似地从货车上跳了下来。在附近的孩子拉着你的手大叫赶快逃跑。于是你便照他们所说的逃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扰乱对方,你们分开逃跑、各自躲藏。穿短裤的孩子躲进一台报废的黑色汽车底下。另外一个因为身材太胖躲不进去,只好抱着头蹲在轮胎附近。至于你嘛,则是跟他们稍微保持一点距离,跳进堆放着钢板的另一侧,你躲在一个一公尺宽、四周被钢板或混凝土块围成的空间,算是最高明的躲藏方式。男子的叫声逐渐逼近。只见他瞪大双眼、手拿着木棍,发出怒吼。他虽然被吵醒,但显然还是带着醉意。酒醉的大人是如何的不好惹,相信你是心知肚明的。男子一面大叫:“你就躲在这附近吧?”一面拿着木棍开始敲打。四周充满着男子身上的酒臭味。你当场坐下、调整呼吸、尽量避免发出声音,以免被发现。你勉强弯着身体,从钢板间的缝隙窥伺,看见男子的脸上正在流血。这种情景让你感到心满意足。你想象血要是再多喷出一点的话,男子的身体就会变成宛若干枯的人渣。男子挥舞着木棍,用力敲打着就在你身旁形成一道围墙掩护着你的钢板。虽然你吓了一跳,但随即发觉对方只是一味地胡乱敲打而已,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你。于是你又躲回正中央,在震耳欲聋的交错声中,用手摀住嘴巴,静静地等待那个男子离去。虽然时间只不过是短短的几分钟而已,但对你来说却像是永无止境一般。

不久,一个小孩被发现了,是穿短裤的小孩。因为当男子用木棍敲打汽车时,他愚蠢地发出叫声。而且就像是连锁反应一般,那个胖小孩也发出了叫声。男子先踢那位较胖的小孩,然后再揪住穿短裤小孩的前胸。胖小孩竟然忘了逃跑,全身颤抖地呆坐在原地。男子叫嚣着:“好像不是你们,那位用酒瓶丢我的头、眼神邪恶的小孩躲在哪里?”

当时你感觉到心脏一阵刺痛,像是被人用某种东西刺到一般。不过,同时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只是当时你还不太明白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男子抓着穿短裤小孩的头发,同时用膝盖去踢他的脸。你也许是吓到了,突然失去平衡,于是连忙用左手去支撑差点跌倒的身体。就在当时你看到了混凝土块。那是上面有三个洞,到处都看得到的混凝土块。你战战兢兢地把脸贴近那里。一股莫以名状的不安笼罩着你。那里有你期待的东西。眼前那三个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双筒望远镜,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你兴奋不已,心想:“早知道一开始躲在这里就好了”。穿短裤小孩的鼻子开始流出血来。较胖的小孩则依然哭着蹲在一旁。男子打了穿短裤的小孩一巴掌,大叫说:“那家伙在哪里?”穿短裤的小孩不断地回答说:“我不知道。”你心想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吧!因为当你发现这个地方时,他们早已躲在汽车下面了。“那家伙在哪里?”你每听见这一句话,便感到一股奇妙的喜悦。“那家伙在哪里?”“那家伙在哪里?”你一面听着,一面屏住气息,继续躲藏着。男子大叫说:“你再不说出那家伙躲在哪里,我就继续这样打你。”然后正如他所说的,继续打着穿短裤小孩的脸颊。男子毫不留情地发泄他的怒火。穿短裤小孩只是一味地哭着说:“我不知道。”你继续看着这一幕。你一面听着穿短裤小孩每次被打所发出的哀嚎声,一面屏住气息,偶尔会吞咽口水,但身体却不动如山。其实只要你现身的话就可以解救他们,但是你却依然继续躲在那里,不肯出来。

不过,你之所以不肯出来,并不是因为害怕。毕竟你是一个早就豁出一切,毫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小孩,就算被人杀死也不以为意。既然如此的话,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应该连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才对。其实是那种状况让你感到无比的舒服。那种躲藏起来的状态,那种行为本身带给你无比的快感。那种紧张刺激、放肆的喜悦,加上更令你感到异常兴奋的,莫过于你意识到自己正躲藏起来的这件事。而你似乎也发觉到,只要你这么做的话,便能够摆脱那股拉着你的力量。同时也可以度过那些既恼人又不愉快的日常生活。你可以摆脱一切跟你有关的事物,逃避烦恼。此时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穿短裤小孩满脸鲜血淋漓,但你却再也无法感受到这个景象所代表的意义了。

蜘蛛说完这一番话之后,便在当场开始旋转起来。不知道这究竟是蜘蛛本身的意思,还是因为蜘蛛丝的关系。只见牠一直不肯停止旋转。我突然很想抽烟。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行抽烟的习惯,不过只要附近有香烟的话,我就会拿起来抽。

“你发表的长篇大论,听起来无聊得很。”

——不,你可是听得非常仔细喔!

“这个嘛!我可不太清楚喔!”

蜘蛛慢慢地停止旋转。从这个情况来看,我明白这应该是蜘蛛本身的意思才对。

蜘蛛缓缓下降,在快要接触到地面之前停了下来。我心想只要切断这个蜘蛛丝的话,或许就能叫这个家伙闭嘴。

——至于接下来的故事呢。老实说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这件事的。你回家之后,受到非常严厉的斥责。因为你的关系,害得穿短裤的小孩必须住院。虽然你备受多方的指责,但你却完全不在乎。隔天你便离家出走了。每天过着逃避世界的躲藏生活。

直到现在这个样子。你今年才十六岁。怎么可能会在公司上过班呢!交易?意想不到的营业管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一直都过着躲藏的生活。甚至连跟女人好好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性欲,得不到正常的发泄管道,只能藉由对路过的女人割喉以得到快感,你就是那个有点肮脏、宛如人渣般的连续杀人魔。

“你在说些什么?别开玩笑了。”

——我并没有在开玩笑。你就是连续杀人魔。你根本就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什么手臂被拉扯的感觉,其实你老早就已经摆脱那种感觉了。

“可是……”我说道,“可是,你有证据吗?你有我是连续杀人魔的证据吗?”

——证据?在你的运动背包里应该有一把扁平、双刃的刀子才对。

“我的背包里才没有那种东西呢!”

——还有现在虽然看不清楚,不过只要天色够亮的话,应该可以看到你身上穿的衬衫上染有血迹。

蜘蛛继续一圈一圈地转动着。我心想牠大概是在嘲笑我吧!看到牠转动的样子就让我变得意识模糊,有点想睡觉,于是我移开视线。

——不过,对于这种事情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我说得没错吧!反正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因为你早就决定豁出一切,躲藏起来。

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已经无所谓了。你原本就失去一切了,不是吗?躲藏起来的确带给你快感,对吧!你现在不是可以听见我说话的声音吗?要是你天生是个游民就好了。或者还是当个战争中的逃兵比较好呢?你叫什么名字好呢?我来帮你决定好了。喂!你觉得如何呢?

我叨断蜘蛛丝。我心想用手指就能切断,果然不错。虽然蜘蛛掉落到地面,但却始终不肯离去。

——那个无头的鸽子尸体,肯定也是你干的好事。

“才不是呢!”

——不,是你干的好事。你一定是看不惯牠在天上飞的样子吧!

我把蜘蛛踩烂,或许是踩了很多次的关系,只见牠变成了像烟蒂般的细屑。我调整紊乱的呼吸,试着让加快的心跳恢复平静。我喝了矿泉水,倚靠在水泥墙壁上。微甜的水在我的喉咙里打转,我的背脊感觉到冰冷坚硬的石头。我一面抱着膝盖,一面不断地感受到冷空气爬上背脊那种颤栗的感觉。

我感觉有微弱的光芒,抬头一看,见到月亮。被我踩烂的蜘蛛细屑被风吹散,漂浮在水面上,彷佛是在嘲笑我一般。我默默地注视着它。刚刚那只蜘蛛的声音依旧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我的确是躲藏在这里。不打算被任何人发现。不过,那只蜘蛛的确是闯入了我的生活。不管我愿不愿意,从今以后牠将继续进入我的生活吧。唯有跳进眼前这条河川,才能摆脱牠的纠缠。无论是这个场所的特性,还是笼罩着我的黑暗,都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我感觉头脑变得有些恍惚,虽然蜘蛛已经消失不见了,然而牠的声音却始终萦绕不去。每次只要我试着回想以前公司同事或女友的面貌,那个声音便不断地干扰我。那个声音既执着又顽强,企图侵入我的体内抹灭一切。我真的是连续杀人魔吗?我是那个在来这里的途中确实会见过,写在那个告示牌上的连续杀人魔吗?虽然我试着思索,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可以听见头上传来叩叩叩、高跟鞋敲打着地面的声音。是我去偷袭她们的吗?我无法集中思绪,感觉自己似乎做过那样的行为。但是,不对,要是我真是连续杀人魔的话,我应该更像个连续杀人魔才对。像是受到某股力量的牵引,我试着搜寻运动背包,想找出那把扁平、双刃的刀子。但不管我怎么找,把里面所有的罐头或宝特瓶都倒出来,还是找不到那把刀子。要是我是连续杀人魔的话,就一定会用到那把刀子才对。为什么我找不到呢?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我不尽快采取行动的话,恐怕会有很多人蜂拥而至,为了捉拿从战争中逃走的我。我的背脊宛如痉挛般地发出颤抖,一股想发出尖叫般的恐惧,让我全身的肌肉缩成一囤。到了明天,我就得遵守跟那位警察的约定才行,而如果我没有找到那把刀子的话,就会让难得来此的猎物逃走,这样一来难保同事可能又会到我的住处找我。宛如被木桩敲打般的头痛,在感觉意识逐渐分裂之中,我仿佛看到了某种东西。一切要求我的东西,控制着我的行动,彷佛有一股企图侵入我体内的梦靥力量,那股的确存在的力量,宛如手臂般地伸向我,抓住我,用力地拖着我。我现在的确是看到了那个影像。这是我的幻觉吗?不,不管这是不是幻觉,都跟我毫无关系了。

总之,我还是得找到那把刀子才行。不,现在最要紧的是,必须找个可以替代刀子使用的东西才行。要继续过这种生活的话,就得竭尽全力地把所有逼迫我的东西砍杀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