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醒来时发现心跳得非常厉害,白汤子正在摇我的肩膀,她一脸讶异地望着我,不断地问:“你还好吧?”因为流冷汗的关系让我感到有些畏寒,甚至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她对我说:“你又做恶梦了。每次只要我摇一下你的肩膀,你就会安静下来,但今天却把你给吵醒了。”
她笑起来脸颊上有酒窝,看到她的酒窝,突然让我感到心情沉重。我并未忘记刚刚的梦境,它依然牢牢地残留在我的记忆里。一团黑色巨大的形体,彷佛要把我压垮一般。但令我感到恐怖的并不是那团东西本身,而是一面被压却一面发出微笑的自己。我要白汤子跟我做爱,她静静地点头。
在我们做爱的同时,我的脑海中却一直有种自己正在做傻事的念头,挥之不去。
尽管她毫无感觉,但是她的指尖轻抚着我的头发,感觉好像是她在安慰我。一想到像自己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我就会有不好的预感而停止动作。每次只要我的意识朝这方面流动时,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停止动作。虽然我有预感如此一来一定会受到影响,但我依然将她抱在臂弯里,除此之外再也无法继续下去。她问我怎么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过了一会儿,她发出很大的叹息声,几乎连我都可以听得到。
“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了?”
白汤子像是自我保护似的,语气有些冷淡。
“不是。”
“那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我没有停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所以我说,你一定是觉得跟我这种女人上床很无趣,对吧!你根本不用顾虑我的感受,只要把我当成物品看待不就行了。”
“不是。我只是对妳感到很抱歉。”
“啊?”
“因为妳对我很好,可是只有我在享受而已。妳从这个行为中却得不到任何的喜悦。”
“你不是让我留在这间屋子里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样,而是我并没有为妳做些什么啊!”
她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你是突然怎么了?该不会是担心我吧?”
“或许是吧!但不光是这样而已。我有点厌恶自己。”
“是因为跟我这样的女人上床?”
“不是啦!”
“那是什么?”
“想到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只会一事无成,像蝼蚁般地死去。而我竟然还笑得出来。这不是人渣是什么?我说的没错吧?”
她张着嘴巴,似乎对我所说的话难以理解。微弱的月光从窗帘的隙缝照射进来,在白汤子削瘦的脸颊上形成一道淡淡的阴影。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让我有点喘不过气。不过,由于我们正在争论当中,所以我无法转移目光。
“要是你想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也无所谓。”
“不是那样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呢?反正今天就是想这样。这跟平常的感觉不一样,不过就只有今天而已。可能是我的心情不太好吧!”
听我这么一说,白汤子头一次展露笑容。
“哎呀!原来是你太脆弱了。因为太脆弱了,所以连我这种人都想依靠。”
“妳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种人喔——”
“无所谓!用不着安慰我了。”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目送白汤子出去买东西之后,我依然躺在床上,提不起劲做任何事。我心想今天还是请假算了。照这种情况下去恐怕会被炒鱿鱼,但我还是没有危机意识。我打开电视,却看不下去。房间似乎变窄了,感觉全身有种奇妙的压迫感。
从窗户飞进来的蚊子,死缠着我不放。这种每次接近对象就会发出声音来告知自己的存在的生物,着实令人同情。我用手堵住牠的前方,被牠溜走之后我又重复同样的动作。当牠飞进电视后面时,我甚至还偷偷地观察牠。一等牠停在墙壁上我便出手打牠,若是被牠逃走的话,我就在空中捉住牠。虽然我觉得自己很蠢,但反正也无所谓。一看到牠停在桌上,我立刻用透明的玻璃杯从上面盖住。蚊子在瞬间急遽地往上飞,在狭窄的空间里漂荡,似乎对自己所处的现状感到混乱。牠已经无处可逃了。也许对蚊子而言,现在的我仿佛就像是神的角色。从现在开始,我爱怎么处置牠都随我高兴。
二
我走到外面,闷热的空气几乎令我感到窒息。我想转移沉重的心情,于是一面眺望四周的景色一面漫步。明亮的月光在薄薄的云层后面形成一个圆圈,带点灰色的蓝白色彩散发着朦胧的光辉。穿越红砖大楼间蜿蜒的狭窄巷道,转过大杂院旁,来到汽车醒目的宽广道路。我把注意力朝向便利商店的灯光,看到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牵着正在哭泣的小孩从店里走了出来。只见她温柔地哄着小孩,但那小孩不知道在生什么气,几乎是用尖叫的方式发出哭声。每次只要小孩一走起路来,他的鞋子便会发出像笛子般尖锐的滑稽声音。这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于是便停下脚步并点起香烟。就在那时候,女人打了小孩,我感觉眼前有道强烈的光芒射过来,瞬间让眼睛张不开来。
稍后我感觉双臂麻痹,心跳逐渐加速,彷佛背后有人在追赶我似的。我的脑海中响起了小孩鞋子的声音。虽然我感到头痛,很想离开那个地方,但我却无法移动。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温柔哄着小孩的女人身影。在我停下来之前的气氛一直没有改变过。女人继续哄着小孩,小孩继续在哭。难道是我神经过敏吗?我以为女人打了小孩,但实际上她并没有这么做才对。我不知道,也不想再深入思考,于是便离开那个现场。
我在老旧公寓的转角拐弯走进巷道里,街灯照射的柏油路上,大量散落着干枯的蚯蚓尸体,几乎连可以走路的空间都没有。由于我不想走回头路,所以只好踩在上面走过去。虽然轻微,不过的确感觉到的柔软触感,让人觉得恶心。有四、五位年轻男子,边走边发出夸张的笑声。往前走近他们时,我不仅紧张,而且几乎是呼吸要停止般地通过他们身旁。当时我的脑海中出现那个女人打小孩的画面,我心想大概是因为那个缘故,所以才会令我感到紧张吧!
当我来到河岸的道路时,被栏杆围住的潺潺水流让我非常在意,我停下脚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它如此介意,不过跌下去可能会致死的河水深度,却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河岸的堤防上,被覆盖在干涸的灰色泥土下的脚踏车残骸,被折成两半,像是被扭转进去似的埋在泥土里面。我盯着那坨已经不再是脚踏车的灰色泥块,迟迟无法移开我的视线。感觉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我心想希望自己也能变成那样。残骸逼近我的眼前,彷佛进入、融入我的体内似的,全身感受到温暖的温度。我被折成两半,埋在干涸的泥土里。泥土冰凉的触感,粗糙细微的沙粒逐一地侵入我的体内,试图把我吞没。我摇晃着身体试图摆脱那种影像,并且离开那个地方。我只能漫无目的地行走。我一面往前走,一面想着关于死亡的事。刚开始宛如游戏般地想象着,要是自己死了的话会怎么样,但心跳却逐渐加速。心跳得非常厉害,几乎让我束手无策,我的内心感到极度不安。我觉得不舒服,于是停下脚步。不安像拥有自我意志般地在我的心中逐渐扩大,无法阻止。是我自己一心要寻死的吗?这一连串的怪异行为,全都是因为受到死亡召唤的结果吗?不对,我心想。虽然非常类似,不过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然而,我却无法停止这种念头,自己现在不正处于死亡的边缘吗?我无法让心跳稳定下来。我集中精神倾听从远处传来的平交道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自己即将会死。平交道用一定的节奏在呼唤着自己,我像是受到操控般地整个人被吸引过去。感觉还不赖。这种像是故意暗示的手法,让人觉得十分高明。当时我突然感觉到四面开阔的世界像个庞然巨物。无论是一大片广阔的田地,还是被灰色的云层覆盖的天空、道路,甚至就连原本应该看不见的空气,那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显得十分的巨大,给人一种压倒性的存在感。在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中,我个人的存在只是被随意地放置而已。我个人的力量太过于薄弱,就算倾尽全力,也无法撼动世界一根寒毛。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既强大又浩瀚的无机质存在,它对我视而不见。不如我死了算了。就算我死了,世界也不会因我而有所改变。死亡和其他一切事物具有同等的价值,在浩瀚无边的世界里,它并不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世界并不会重新运转,它只是既冷静又残酷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心脏很痛,双脚无力而无法动弹。但我明明有恐惧的感觉,却无法清楚地掌握。并没有东西在追我。平交道用坚定的节奏持续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我感觉到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努力想要从那个害怕的自我中挣脱的我,而那彷佛就是现在的我。我是无机质世界约一部分。就算我死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但却逐渐听不到声音。绿色的栅栏、地面、云层或是绵延不绝的电线杆,都开始恢复了它们原有的色彩。我又回到了先前宽阔的道路前面。我感到头晕目眩而无法站立,于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有几个路人从我面前走过,我环顾一下四周:心想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有些路人一面俯视着我一面皱着眉头,有些人则是故意不看我这边。他们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会在这里行走呢?我抬头望见一个从未听过的消费金融广告牌。我再次感到头晕目眩,想要呕吐。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却让我有种怀念的感觉。生理上的错乱使我的血流顺畅,我似乎可以逐渐看清楚自己的轮廓。
由于我一直请假的关系,银行的存款余额不断地锐减。我心想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我恐怕要永无止境地靠借钱度日,如此沉沦下去,不知道最后的下场会是如何。
白汤子所说的那位男性上班族,不知道他最后看到了什么景象。看起来心满意足的他,该不会已经达到某种境界吧!奇怪的是,我却突然想起我的父亲。自己的父亲、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忙着筹钱的影像掠过我的脑海,这让我感到不太舒服。如果我是正正当当的人,那么我的父母应该也是正正当当的人。我又想起了以前的那种想法。
那是一种奇怪的逻辑,宛如一种反证。那种想法让我莞尔,感觉还不赖。反正无所谓,不如就顺应那种想法吧!
在回家的途中,我试着去想一些比较轻松的事情,并且在我尝试的过程中抵达了家门。桌上依然放着那个装有蚊子的玻璃杯。要是让牠逃走的话,当晚准会被牠叮咬多次。情非得已我只好出手打死牠。当我见到黏在手臂上的蚊子残骸时,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非常生气,于是再度打牠。就算看到蚊子更破烂的残骸,我还是意犹未尽,一直继续打到手臂疼痛为止。只见蚊子被我打得稀烂,无力地掉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