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正在喝的咖啡罐从窗外往下丢。由于这间屋子位于四楼,所以离地面还有一段充分的距离。每次这么做,都让我紧张不已。感觉手指麻痹、彷佛僵硬了一般,手拿罐子的地方因为流汗的关系显得有点滑。我感到忐忑不安:心跳逐渐加速,一股想要阻止我这么做的力量逐渐转为意识,企图影响我的手指。然而,我却抗拒似地放开手指。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意志呢?还是纯粹只是想要抗拒而已。虽然手放开之后我便感到后悔,但内心的确涌起一股像是得到自我满足般的解放感。我一面看着往下掉落的罐子,一面感到忐忑不安。一股从紧张中得到释放的感觉,以及重新萌生的不安,让我脖子不停地冒汗,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这固然是我的行为,但却已经非我所能控制了。一切都已为时太晚。不知道何时会掉落到地面,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吧?还没吗?突然传来高亢、硬物的声响,我感到胸口沉重,彷佛心脏被重击一般。罐子在地面上大大地反弹并浮在半空中二次之后,便如同废弃物般地滚动着。所花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还要久。我心想下次要丢更重、更有反作用力的东西。

奇怪的是我从以前就喜欢扔东西。不,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一再重复这种行为或许比较正确。收容幼年的我的那家育幼院位于小山丘上,从后门走出去不久,便有一处约二十公尺深的悬崖所形成的断层。在悬崖的前面有高高的绿色栅栏围着,企图阻隔我们和悬崖之间的关系。不过,由于我年纪还小,所以可以把手伸出栅栏外,丢掷各式各样的东西,像是瓶子、石头、罐子、铁屑、沙子……,不过最令我感到忐忑不安的,是丢掷蜥蜴之类的生物。我们抓住已经切掉尾巴的蜥蜴或是失去知觉的青蛙,从栅栏伸出手臂,然后再把手放开。一种生物坠落下去,虽然还没死掉,不过再过几秒之后确实会死掉。每次看牠们掉下去的时候,总会令我感到忐忑不安。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让我心生慰藉。在我不安的情绪中,的确有种类似乡愁般的甜美感觉,在我的体内逐渐扩散。我一面体验这种感觉,一面想着过去“他们”折磨我的事。藉由蜥蜴的掉落,以及自己对蜥蜴的所作所为,确认过去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试图找寻它的本质。这项癖好既执着又残酷。那些人给予我致命的一击,在他们放开手的那一瞬间,情况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是生是死,既非他们所能决定,也不是我所能够决定的。他们攻击的强度跟我的持久度有关,那是无法从外观得以确认的事。蜥蜴逐渐地往下掉落,无论牠在空中如何的挣扎,结果还是一样。我已经完全放开我的手。剩下的是牠没被摔死的时间还可以维持多久。这种压倒性的暴力结果,已经无可挽回了。牠失去自由、无法抵抗——。至于身为行动者的我,内心则残留着不安或后悔的感觉。但是,那些人对我并没有这种感觉。说不定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的感觉吧!

不过,我想在这些行为的背后,除了企图探索暴力的本质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吧!因为在整体的现象之中,的确有种想要深入探索自我存在本质的那种感觉。

就如同我漠然地被那群男人踢打时的感觉是一样的,是一种模糊不清、难以捉摸的感觉。那种感觉和确认暴力本身,两者交缠在一起,企图形成某种东西。

我感到肚子有点饿,打开冰箱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屋内依然残留着些许的酒味,注意到白汤子不晓得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却希望她人能够待在这里。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种私心。因为我只希望有人能陪在身旁,而这个人却不一定非她不可。光凭着当时那种转瞬即逝的感情便告诉她某些事,我并不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记得高中时的老师似乎曾经说过,人多少必须宠爱自己一点才能够生存下去。不过,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不希望连累他人。

虽然无事可做,但我还是请了假。这绝对不是好兆头。出租车司机这种工作,不是那种可以让人忘却时间的职业。或许我应该选择那种可以让人埋头苦干的工作,像是类似工厂正规制度的单纯作业。等回过神时,时间已经悄然而逝。在疲累中沉沉入睡,醒来时再继续干活,等再次惊觉时,时间又已消逝了。如果能用那样的方式过日子的话,说不定会比较轻松。至于究竟是无聊还是有趣,其实我并不是非常在意。只要能够摆脱这种逐渐让我感到忧郁的意识就行了。

我走出门,进入一家不太干净的小吃店,吃着盛在不太干净的盘子上不太干净的炒饭。喝着啤酒,等我回过神时,发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我偷偷观察店里夫妇的样子,发现他们似乎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果然不是好兆头。我走出店外,夜已深,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偶尔经过的车子灯光,一面照着我一面逐渐远去。我听到几声的喇叭声响,或许是对着我按的。我心想该不会喝醉了吧!但事实上,我内心清楚得很,自己并没有喝醉。

在柏油路面上有双被压扁的青蛙,高举着双手仰躺着,像是用全身在表达牠的喜悦似的。离那里两、三步的距离,有个不太干净的白色手套,正用它那松弛无力的食指,指向右方。我转过头,就这样右转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一只被绑着的小狗,像发狂似地对着我狂吠,害我差点受伤。我心想如果能够就这样完全融化在黑暗之中,或许是一件幸福的事。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幸福,但至少是一种安详的感觉。我抬头仰望着一栋约十层楼高的老旧大楼,想从那里丢个什么东西下来。这种孩子气的念头,让我略显兴奋。我到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罐装咖啡,不搭电梯而改走楼梯上去,我听着自己鞋子所发出的叩叩声响,感觉像是在进行着某种仪式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气被水泥给吸走了,感觉空气是冰冷的。每当我走到楼梯的转角处时,静静吹拂而过的微风,让汗水有逐渐被吹干的感觉。

在连接顶楼的楼梯转角处,感觉风似乎非常强劲。我从那里俯视下面,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罐尚未打开的咖啡。我在这种状态下放开手。之后,一种类似后悔的不安扰乱了我的内心。里面装有咖啡的罐子,以猛烈的速度逐渐往下掉落。只要一想到正在掉落的罐子,就让我感到极度的不安。身为加害者的我和罐子之间,彷佛是靠着不安联系着。罐子让我有种亲近感,我心想或许这就是爱情吧!在夜晚宁静的空气中,发出像是重物破裂般的声响。装在罐子里的咖啡,彷佛喷出的血液一样溅满了四周,最后滚落在比我想象中还远的地方。我还想再扔其他的东西。用以区隔楼梯转角处和外面的水泥墙壁的边缘,做成面向外侧的和缓斜坡。我心想这或许是一种造型设计吧!我一面靠近,一面感觉自己把身体巧妙地贴在那个斜坡上。我一面让身体贴着斜坡,一面往外探出自己的上半身。感觉前方除了遥远的地面之外,彷佛还可以看见别的东西。虽然我感到腿软无力,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那种感觉彷佛跟自己非常相配。在逐渐掉落的过程中,我的意识应该可以达到某一点吧!我既是让自己掉落的加害者,同时也是被害者。在恐惧和不安的另一面,仿佛可以看见什么似的。我感觉仿佛只要能够见到那种东西,无论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无所谓。当我得知猛烈撞击到地面的时间已经无法挽回的那一瞬间,一股压倒性的悔意贯穿我的全身。我一面掉落,一面挥舞着双手,像是抓住半空中一样,即使明白转动身体也无济于事,还是试图挣扎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我一面感受那股控制着我全身的压倒性力量,一面接近核心。我有种预感,那里面应该有更像我的东西才对。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反正多想无益,有可以实际亲身体验的机会正摆在我的眼前。只要继续维持这种状态,像吊单杠一样,把身体完全交给它的话,我就会逐渐往下掉落。掉落,从这种生活,从这个世界往下掉落——。我把身体的重心慢慢地往前倾。其实再快一点也无所谓,但我仿佛故意要吊胃口似的。感觉心跳加速,全身汗水淋漓。感觉还不赖。无论是这种动摇,还是不安的感觉,都宛如我的血肉一般。有一只身体发着绿光的甲虫在边缘爬行。在我探身出去所看到的外墙上,几条如生锈般的茶色污垢形成分岔的线条。冷空气从水泥的内部渗出来,表面显得粗糙不堪,我彻底地体验那种感触。我的身体渐渐往前倾。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要保持平衡的跷跷板一般。一根香烟从我胸部的口袋滑落下来,只见它用难以确认的速度往下掉落。宛如暗号一般,紧接着,所有的香烟像是集团自杀般地一一开始往下掉落,它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个在诱惑着我的白色箭头。当逐渐移动的重心超过某一个点时,感觉身体跟我的意志无关地往下滑落,彷佛被急遽地往下拉。我被一股压倒性的力量控制住。于是我双臂用力,同时在腰部和双脚上也使出力气。当我反弹似的浮在半空中之后,我才感觉到有轻微的耳鸣,同时视线跟着开始旋转,右腹像被压垮般地感到阵阵剧痛。虽然我倒在楼梯的转角处,但我却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我看到眼前墙壁的斜坡时,顿时感到全身无力,颤抖不已,同时压抑着差点发出的尖叫声。受到这件事的冲击,让我变得呼吸急促,胸口感到非常难受。不,这并非无意识的举动。对于自己往下掉落的意识流动,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不过,我却不明白它的意义何在。为什么我会出现那样的举动呢?不,我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且我也记得一清二楚。或许我现在平安无事,反而违背了我的意志。我的脚若不使力的话,几乎无法站立。我想要抽根烟让自己保持冷静,却发现口袋里已经没有香烟了。下楼梯让我举步维艰,才走到五楼左右,我整个人便蹲了下去、无法动弹。等踩到地面的时候,一种压倒性的安定感和开阔,让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于是整个人再度坐了下去。然后我在距离约十公尺远的空旷停车场上,发现了那个掉落的咖啡罐。它被压得惨不忍睹,把周边弄得非常的脏,仿佛就像是另一个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