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玛吉爬进送葬的轿车,坐在皮革装饰的车座上。妈妈坐进来的时候,从主干道上传来车辆启动和呼啸而过的声音。

“其他车都会跟着第三辆车。”她说。

斯玛吉点点头,直直地盯着停在正前方的海丽的灵柩。她强忍住情绪,攥着手提包。直到他们也感觉到热了,不得不走到教堂外的小路上,她才意识到教堂里正在举行火化仪式,她感觉寒冷,还有空虚。甚至回到温暖的车里,她的手指还像冰一样冷。她的脑袋里已经有许多声音在小声絮叨,吵吵嚷嚷,随时准备大战一场。

“好了吗?”司机说着,钻进车里,弹了弹外套,做出一个老练的手势。

妈妈点了点头,车启动了,紧跟着灵车,汇入正午的车流。

斯玛吉坐着,等着她开口,但过了很久,她依然沉默。车静静驶过伦敦西部的街道。车窗外,买东西的人来来往往,有人伸出手臂自拍,有人把三明治包装扔进快满了的垃圾箱。每一次拐弯,海丽灵柩上的外国进口鲜花就会颤抖着点点头,拐了一个又一个弯,终于就要到A4区了。

(“老家伙告诉我,‘跟着领导,最好别在路上东游西荡’。”那声音小鸟般哼哼着。)

斯玛吉紧紧咬住嘴唇,忍住那令人作呕的冲动,才没笑出声来,她得处理好手头的正事。妈妈用余光瞟了瞟她,她正认真地思考着什么,嘴唇仿佛在嗫嚅着无声的字句。她也很坐立不安。她取下手套,放进手提包。接着她又打开包,取出粉饼,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从不同的角度凝视自己的脸,修饰了眼睛下面的皮肤。就在车队开上复式车行道的时候,妈妈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说的是……”她刚开口就咽了回去。她把身子倾向司机。

“你能把广播打开吗?”

“当然可以,女士。”他说,“谈话节目还是音乐?”

“你随便选一个吧。”妈妈说。

司机按下按钮,车里充满了伦敦广播频道的电流声。一个男人正在絮絮叨叨,抱怨朗伯斯区的停车管制。

“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我不会重复第二遍。”妈妈压低声音,广播里怒气冲冲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声音,“如果你想告诉其他人——理查德、尼克、海洛伊斯,或者任何人——我会全盘否认。如果你打算告诉媒体,我会去法院起诉你。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能靠自己穿过荒原,放开你的脏手。”)斯玛吉摆了摆手,执意听妈妈说下去。

“你懂我的意思吗?”她又强调了一遍,此刻灵车正好在荷加斯环岛附近停了下来,本特利一家正跟在灵车后面。

斯玛吉不耐烦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广播里一个女人正在密集地播报一次现象级的暴涨的消息,她的脑袋里还充斥着低语和窃笑。(“松紧短裤……耷拉胯间……来和我一起踩甜瓜……”),她拼尽全力才能抓住她渴求的真相。

“真相是,我知道——”妈妈一边说,一边看着便携镜里中的影子,仿佛自己在和自己说话,自己对着自己表演,“我知道你们交换了身份。没错,我知道你变成了艾丽,她变成了海伦。一开始大概没有发现,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就在贺瑞斯搬来不久,我就开始怀疑了,怀疑很快就被证实了。你们的举止有细微差别。还有你们的脸型。你们忘记我对你们多么熟悉。你们忘记了,是我一直为你们梳洗打扮,把你们养大。我当然知道你们谁是谁。”

斯玛吉看着司机脑后清晰的银灰色发际线。她脑袋里的声音消失了。广播的音量也猛地小了许多。但她还是没能听懂所有的话。她转身看着妈妈,欲言又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环岛的信号灯变了颜色,车队继续向前行驶,灵柩上的花朵开始颤动。

“你说你知道我们交换了身份?”她缓缓问道。

“我知道。”妈妈说着,伴随着理直气壮的啪嗒声,便携镜合上了。

(“你是示巴女王,我赌五英镑。”)

斯玛吉紧绷着脸,好像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但世界仍是老样子,和她刚才看到的没有任何差别。愤怒的鼓点越来越密集。

“如果你知道了,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她问,“为什么你不及时制止?”

妈妈眨了眨眼:“因为我……当我真的确定时,已经太晚了。如果你们要调换回来,一切都会付诸东流。艾丽本来就有些功能失常——遇见类似的事,她的反应总是比你激烈——而贺瑞斯也会发现,我……我不能这么做。”

他们离开主干道,拐进一条沿街都是树木的住宅区,妈妈转过脸,从斯玛吉这边的窗户向外望去。她闭上眼,看起来就像蜥蜴一样冷酷,不可捉摸。

“为了面子,你就牺牲了我?”斯玛吉说着,声调不禁提高,“就因为你不肯承认你错了。”

“嘘。”妈妈看了一眼司机,“你声音小点。并不是这样。”她强忍住情绪,看着汽车上方的米黄色内饰,“好吧,你根本搞不清状况。很早之前,就已经无药可救了。从你爸爸去世起——甚至在那之前。你知道的,他不是一个随和的人,时好时坏,离经叛道,永远在追寻新的事物,感觉像中了邪。你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他这种人……十分特殊。”

“我真的不懂吗?”斯玛吉平静地说。(“你喜欢吃洋葱吗?”)

但妈妈根本没有听。“你之前在教堂里提到……你的苦处。”她望着轿车顶说,“好吧,我也承认。我没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而且,实际上,有一阵子……我也很不开心,我希望一切能快些过去。”她慌忙打开手提包的搭扣,掏出手帕,用手帕的角落擦了擦眼睛,她的手势古怪而做作。她的双手——很奇怪,竟然没有戴手套——还像从她刚和阿卡拉在一起时一样,炫耀似的涂着红色指甲油。她的皮肤仍旧透明,还看得见底下的血管和筋,但这世界还是留下了它们的痕迹。她突然明白,妈妈老了。

“接着贺瑞斯出现了,他善良、单纯、情绪稳定。”妈妈继续说道,“我有了转机。我要兼顾许多事,我渴望改变。我希望给自己一个机会。我错了吗?”

她冷笑了一声,广播正在播放推销廉价汽车保险的广告歌,本特利一家跟着灵车穿过一对红砖柱。斯玛吉呆坐着,一动不动。

“现在,你明白了吗,如果贺瑞斯发现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分不清,我该怎么办?”她继续说道,“哪个当妈妈的会和我一样?一旦败露了,他还会留在我身边吗?”她把手帕叠好,重新塞进手提包,“是的,没错。这么做似乎很自私。这么做或许是错的,但在那个时候,我别无选择。为了幸福,我愿意做任何事。经历了那些事后,我只希望生活能恢复平静,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实话实说,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没错,我不后悔。”

妈妈抱着胳膊,凝视着斯玛吉,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仿佛在蔑视她,想要激起她的不满。但这架势起了反作用。开往火葬场的路上,树荫投下斑驳的光影,妈妈就像一个玩灌铅筛子的赌徒,虚张声势,却已溃不成军。斯玛吉再次见到妈妈眼中的绝望,和之前在教堂见到的一模一样。

显然,在严厉的外表之下——扣得严丝合缝的上衣,涂得一丝不苟的唇彩——禁锢着一个被其他人的选择左右的小女孩。

(“快点,给我一把小提琴。”那个声音嘲弄道。)

斯玛吉感到一阵悲伤,她伸出手,抚摩妈妈的肩膀。妈妈低下头,不情愿接受她的安慰,当然,只是一小会儿。很快她就抬头,躲开斯玛吉的手。

斯玛吉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你也已经这样生活很久了。”妈妈说,从包里取出手套,重新戴在手上,“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变化。希望你能继续这样生活。希望你继续接受这样的家庭。也希望你很快能忘记发生过的事。”

司机关闭发动机,打开门,广播安静了。坐在车里,隐约可以听到鸟儿的歌唱和远处主干道的市井声。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斯玛吉问。

“当然。”妈妈说着,啪地合上提包,“毕竟,只是改名字而已,不会改变你的本质。你当然还是你,而海伦——艾丽——仍旧是艾丽,不管我们怎么称呼你们,不管玩多少次变身游戏,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说真的,过去这么久了,我没发现有什么影响,你还是你。”

斯玛吉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刚刚伸手安慰过的女人。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她和她没法交流。两人之间隔着万丈深渊。“好吧,妈妈。”她平静地说,“你从来都不了解我们。”

妈妈也望向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微微一闪。接着,一位殡葬师走了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她下了车,留下斯玛吉呆望着空荡荡的座位。

过了一会儿,她也下车了,一眼就看见贺瑞斯、理查德和尼克从后面的车里出来。妈妈正站在牧师边,歪着头和他交谈着,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她站在这儿,就像个局外人——他们也是——斯玛吉冷冷地意识到,他们本来如此。于是她脑中的某扇门将这一切永远地封存,成为昨天的一部分。

她看了海丽的灵柩最后一眼。此刻花朵一动不动,十分肃穆。“再见了,海丽。”她低声说。

她转身,离开这儿,沿着来时的路,穿过树木。

她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海洛伊斯说着,猛地冲过去,挡住她的路。

“是的,”斯玛吉说,“我想,是时候了。”

海洛伊斯严肃地点了点头。“一切都变了,对吗?”她说,“就像《欢乐满人间》里演的那样?”

“差不多。”斯玛吉回答。

她凝视着小女孩,想起了什么:“听着,海洛伊斯,你妈妈告诉我一个秘密。就在你家的阁楼上,有一幅妈妈的爸爸画的画。”

“是哔哔吗?”

“不,不是哔哔。是在哔哔之前的那个爸爸。画的是烟花。你现在还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是某一天,等到一切都好起来了,你就可以去找这幅画了,叫你爸爸把它拿出来,挂在你可以看到的地方。你会记得的,对吗?”

海洛伊斯又点了点头:“是的,我会的。”

一位身穿法衣的人走了过来。

“你要留下来祷告吗?”牧师笑着问。

“不,”斯玛吉说,“我想还是算了。”

他低下头做祈祷状。“我能理解。”他说,“我想萨里斯女士一定会感谢你能陪她走过这一程。失去一个孩子,多么可怕啊。”

(“她的屁股都翘到天上了!”)

“是的。”斯玛吉说。她回过头,打量着小教堂。现在贺瑞斯陪在玛格丽特身边,他胖乎乎的手指抚摩着她的肩。尼克和理查德在灵柩附近走来走去。很快,他们就会在城里的高档酒店召开发布会,接受人们的吊唁,人们带着悲伤的笑容,举止体面。她很高兴自己不会出现在那儿,见证这一切。

“再见,海洛伊斯。”她对面前稍稍有些分神的小女孩,小女孩正若有所思地吮手指,“别忘了啊。”

“我不会的。”海洛伊斯嗫嚅着,摆了摆她闲着的那只手,“再见。”

斯玛吉转身,沿着车道走着。她脑袋里的声音又炸开了,是幸福的欢呼。(“虎口脱险!”“西蒙和加芬克尔!”“下星期二见!”“亲爱的,你棒极了!”“上帝做证,我再也不会挨饿了!”)这次,她没有设法屏蔽它们。

她走到拐角。R68公共汽车正经过,眼看着要下雨了。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想找把伞,却翻出一张纸——安东给的支票,已经有些磨损了,皱了,不过好在姓名栏还是空白的。她脑袋里的声音开始哼起轻柔舒缓的调子。她准备出发上路。